潮汐破坏事件

来源 :广州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ecdu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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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颗恒星从黑洞旁路过,被强大的潮汐力撕裂,拉成细长的物质流,渐渐落入黑洞之中,在此期间爆发出明亮闪光……当人类看到这个过程时,其实已经过去了两亿多年。两亿多前年熄灭的星星,它的光芒刚刚涌入人类的眼中,这真是一个吊诡又悲哀的故事。
  “这颗恒星真可怜,死了两亿多年才被人类发现。”梁浅喝了一口福佳白,头上的吊灯令她目眩,但或许这是酒精的作用。
  “宇宙里有那么多颗星星,能被人类看见的,其实是极小的一部分,更何况看见与否,都无法改变一颗星星的轨迹。在宇宙面前,人类太渺小了。”周岳坐得很端正,讲话也很端正,对面的女人把腿伸到了他的腿下,脚尖靠着他的脚踝。
  她的牛仔裤开口处那枚纽扣看上去非常牢靠,单手似乎不太容易解开。周岳把视线移开。每个星星都有自己的运行轨道,一旦改变既定轨道必然发生碰撞,也会影响到其他星星的正常运行。比如水星,有一种理论认为最初水星是一颗比较大的原行星,后来与另外一颗星星发生撞击,这场撞击令它失去了外壳,并将它推至太阳身边,每日每夜接受太阳的灼烧—周岳是一个天体物理学家。
  他曾长久地观察过月亮。由于潮汐力,月亮的自转速度有所减缓,所以月亮总是以同一面朝向地球,而在月亮的背面,很大一块面积,至今都是人类未知的神秘领域。人类的视线有限,这是一个既定的事实,可是一旦纳入人类的视线,再遥远的天体都会变得有迹可循……
  只是很多时候,当人类看到一个结果时,往往已经是经历之后。周岳的欲望带着传染性,梁浅想抽身离开,内心另一个自己又在喊应该留下。
  潮汐力?大概是潮汐力。
  1
  往前看,回到2008年,反正约莫是那个时候吧。
  那时客村立交一带多的是电动车,女人在路上走,包是不敢单挂在肩头的,万一从后头闪出一辆电动车,扯住包往前冲—运气好,只是丢了包,运气不好,整个人扑到地上,头破血流。追是追不上了,只能把包牢牢护在胸口,顺着城中村的小路一直往里走。
  直到看到一家手机配件店。手机配件店生意一般,隔出一半再转租,招来了一间指甲店,五块钱涂一个手指甲,若是镶钻,再加一块。倒是比商场里便宜一截。店里还接修脚的活儿,日日穿高跟鞋,后脚掌的死皮可以磨下一层。店里小妹也不嫌脏,一边磨着客人的脚皮,一边抽空拈起盐焗鸡爪往嘴里塞。也修眉毛,三块钱一次,小妹的手特别小,按在脸上冰凉凉的。修完左边的眉毛,递给梁浅一面镜子:“你看一下,可以吗?”
  “嗯,可以。”
  又继续修右边的眉毛。梁浅怕疼,不准小妹用镊子拔,直接拿刀片刮。小妹说不拔长得快,过几天又要来修。梁浅说没关系,我不拔,你继续刮吧。梁浅租的房子在四楼。半个月后又来修一回,晓得小妹的名字,刘芜绿,和她是老乡,都是湖南人。
  研究生没考上,梁浅想再考一年,宿舍肯定不让住,得找个落脚点。敦和附近的房子便宜,三百块钱一个月。当天去看房,当天就订下。隔壁住着一大家子人,男的开电动车拉客,女的做钟点工阿姨,婆婆背上背一个,手上牵一個,每次吃饭的时候,拿着碗追着大的喂饭,小的则在背上哭,叫骂声不绝于耳。
  肯定要搬出去的,不可能在这里窝一辈子。
  梁浅给完租金,捉襟见底。再三犹豫,还是去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杂志社当记者,钱不多,胜在时间自由,包里揣着复习资料,有空就掏出来看几眼。新来的记者要跟在老记者后头打杂。老记者收车马费,写稿的事就扔给梁浅,又担心小姑娘背后骂他,每次都去星巴克买杯咖啡哄着她。正佳商场一楼的星巴克,每回进去总是坐满了人,他们都不用上班吗?他们哪来的钱,居然可以每天去星巴克喝一杯咖啡?
  不懂的事多了。
  下一期主题是“城中文艺咖啡馆”,梁浅连续数日都在建设六马路上钻出钻进。画着极粗眼线的女人,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根细长的烟,紧身背心下面配着一条波希米亚长裙,被一个连手背上都长着长汗毛的外国人搂着。梁浅多望了几眼,女人立刻警惕起来,乜斜着眼睛骂:“痴线—”
  她立刻低下头,不敢再多瞟。
  穿过环市东路,对面的淘金路也是繁华热闹,一家法式咖啡馆,店老板是越南人,越式冰咖啡配着拿破仑酥饼,好吃得不得了。也是老记者领她去的。
  拍完法式咖啡馆,接近下午六点,老记者有老记者的饭局,肯定不会带她去。她沿着淘金路又走回环市东路,走到花园酒店门口,这里有一趟公交车回敦和。广州的夜晚比白天热闹,天色一暗,路灯一亮,路上多了许多画着黑色眼线的女人,五颜六色的波希米亚长裙在灯光的照射下像一朵朵盛开的野花,难怪外国人都喜欢来这一带玩。189路公交车沿着环市路往南开,经过广州大桥,便是海珠区。客村立交这一站总会有很多人下车,梁浅也在这站下车。路口有一家常德米粉店,5块钱一碗牛杂粉,1块钱可以加一个虎皮蛋。店里还有小炒,15块钱一盘白辣椒炒牛肉。白辣椒是腌制过的辣椒,腌制后辣椒颜色褪去,剩下晶莹剔透的白,炒肉非常入味。有一次梁浅去晚了,店里没有座位,正欲打包回去吃,最里头一张桌子抬起一张脸,“好巧,你也来吃粉啊。”
  讲话的是刘芜绿。她把屁股往凳子那边硬挪出一个位置,两个人紧挨着坐下。那时没有智能手机,吃饭时不能看朋友圈,不能刷微博,也不能看各种搞笑短视频,两个人就这样坐着,各自吃完一碗粉。
  一同吃过饭,从此就有了交情。她告诉刘芜绿,她叫梁浅,今年21岁。刘芜绿也告诉她,她今年22岁,有个女儿在湖南老家。
  “你都有崽了啊?”
  “嗯。”
  “那你舍得把崽放老家?”
  “那有什么舍不得,她娭毑对她蛮好的。”
  “你老公呢?是那天给你送珍珠奶茶的男人吧。”
  “不是那个啦,我和我老公冇领证,只是在老家摆了酒,他在东莞做事,我都大半年冇看过他了,你讲的那个男的—”刘芜绿顿了顿,眼珠一转,“是我刚交的男朋友。”   “你还玩得蛮开的啊,他晓得你有崽不?”梁浅眉头一抬,把头凑过去。
  “晓得个屁,我才不会告诉他!”刘芜绿摇头,成熟与幼稚混淆在一起,“你呢,那个帮你搬水上楼的是你男朋友吧?”刘芜绿指的是周岳。
  “是呀。”
  “他好高啊,有1.8米吧。”
  “嗯,山东人。”
  “北方男人好呀,晓得疼堂客,你走狗屎运,他是做什么的啊?”
  “还在学校读博士。”
  “这么厉害,以后肯定是要发大财的人。”刘芜绿啧啧称赞。梁浅本来还想继续解释周岳的研究方向,但想刘芜绿怎么会懂那些知识,索性就此打住。
  两个人越走越近,刘芜绿热情地挽着梁浅,起初梁浅还觉得有些别扭,又过了几日,刘芜绿去敲梁浅家的门,帮她免费修了眉,跟她讲了一些自己的事,算是玩到一块去了。
  2
  又吵了,隔壁又吵了。
  晚上七点,女人收工回来,必定要和婆婆吵上一架。先是骂大的:“一个晚饭吃个把钟头,不吃给我滚!”大的扯着嗓子号,婆婆忍不住护上一句:“你等他吃下这口饭再骂,万一呛住呢?”
  女人本就是指桑骂槐,正好借着这个契机与婆婆吵起来。
  “都是你惯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我还有错喽?”
  “你冇错,错的是我,我不该生这个崽!”
  “你这个冇良心的,我帮你带崽,你还跟我讲这种话!”
  “我怎么不可以讲!这个屋里头的钱全是我赚的,你那个崽赚一笔赌一笔,到现在还冇进屋,都不晓得死在哪个牌桌上,你有本事喊他回来,他只要回来睡觉,我屁都不会放一个。”
  “崽都那么大了,我想管也管不到他啊!”
  跟唱戏一样,一声压过一声,一声又比一声高。周岳伸手,把梁浅扯来身下,她拍了拍他,让他去拉窗帘。周岳来了脾气:“又是喊我洗手,又是喊我拉窗帘,你到底想不想做啊?”
  拉了窗帘,屋内全暗下来,这样最好,看不清身上男人的表情。梁浅闭着眼睛,男人的喘息声渐渐远去,脑海里居然浮现了老记者的样子。她吓了一跳,慌忙睁开眼睛,周岳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她吓得瞪大眼睛,手指死死扣住周岳的肩膀,身体却蠢得像一块木头。隔壁的婆婆和媳妇还在吵骂,不知道是谁摔了几个碗,噼里啪啦地作响。终于安静下来,周岳说你别受邻居影响,生活不一定都像他们那样。梁浅不语。
  第二日,梁浅去杂志社上班,天黑才进屋,刘芜绿喊住她。
  “梁浅,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讲个事。”
  “什么事啊?”梁浅走过去。
  “你身上有钱不?借我1000块,我下个月发工资还你。”刘芜绿倚在门口,T恤从右肩垮下来,露出浑圆的肩膀。背是驼着的。
  “你借钱做什么?”
  “看病啊!”刘芜绿始终低着头,右脚轻轻踢着推拉门的门槛。过会儿,见梁浅没有搭话,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懷毛毛了。”
  “你怀了谁的啊?你男朋友的?”梁浅愕然,眼神陡然移到刘芜绿的腹部。夜色已深,她无法看清刘芜绿脸上的表情,只是依靠她身体的轮廓判断,的确是胖了一圈。
  “哎呀,不是我男朋友的,反正我不能生下这个毛毛,你到底能借我多少啊。”她急促起来,有点不耐烦了。
  “我冇得钱借你!”梁浅嘴角往下扯了一下,转身往楼上走上去。刘芜绿在身后继续喊她,她也不回头,反而加快脚步往楼上走。一进屋,周岳正拿着手机发信息,见梁浅进屋,立刻把手机扔去一边。梁浅的脸垮得厉害,走过去“啪”一声,把电视关了。
  “梁浅,你什么意思?”周岳还坐在沙发上,稍微把上半身直起一些。
  “你都在跟人聊天,开电视做什么?浪费电!”
  “我跟谁聊天啊。”
  “还要我说名字吗?上次我去实验室里找你,是谁甩脸子给我看?周岳我告诉你,你不要想着脚踏两只船,你要是觉得庞莹好,你就去找她,不要吃着碗里想着锅里。”
  “梁浅你吃了炸药啊,一回家就发脾气!”周岳终于从沙发上站起来了。梁浅不得不直视着这张脸,视觉上的直观冲击很快就让她败下阵来。后来,梁浅才理解,这和做爱时浮现老记者那张脸一样,都是一种心理暗示。
  不了了之。
  就和隔壁那家人一样,每次吵架都不了了之。黑洞形成之前,它依然是一颗稳定的恒星,每日散发着光与热,没有强大的外力或者内部变质,根本无法改变一颗恒星的运行轨道。
  老记者慢慢甩手,让梁浅独立出街采访。第一次收车马费时,梁浅毕恭毕敬地说了声“谢谢”,再后来,脸皮厚了,去活动之前先打听车马费多少,若是没有车马费,便打发新来的实习生去应付。认识了好些人,他们又介绍梁浅认识更多的人。天河立交下边的蚝德喜,老记者们最喜欢在这里聚会。梁浅爱喝虾粥,劈开两半的虾、姜片、芹菜和白粥混在一起,再配上榨菜和炒熟的黄豆,入口即是软绵绵的鲜味。喝完虾粥,已经接近凌晨两点,天河立交下面停着数辆的士,老记者告诉梁浅,晚上打车不要坐绿色的士,“红色最好啦,广州交通集团的,大公司,靠谱。”她记下心来。
  的士开不进去城中村,停在入口附近,她也不想走路,伸手招了一台电动车,两块钱开到家门口。下车的时候从包里拿出一百块递给拉客仔,拉客仔接过钱,黑暗中抖了抖钱。
  “假的!”
  “怎么可能是假的,我才从银行取出来的。”
  “银行取的钱也有假的啊,靓妹你给我换一张吧。”
  梁浅不想和拉客仔争执,从包里又掏出一张递过去。第二日醒来,去楼下吃肠粉,把昨晚拉客仔退回的一百块递给店员,店员摸了几下,说这是假钱。梁浅这才起了疑心,拿到眼前一看,假得太过分。本想拿着这张钱去银行理论,路上遇见指甲店的小妹。先是问了一下刘芜绿的事,说是请了一个礼拜的病假,梁浅心软,为了掩饰自己的愧疚,就把假钱的事情讲与小妹听,才知道这是拉客仔惯用的骗钱伎俩,趁着晚上客人看不清,把真钱调包成假钱—哎呀,没想到她也会遇到这种事。   这事更加坚定她要搬离这里的决心,可是搬去哪里呢?
  周岳要去美国交换三年,她倒是可以跟过去,住周岳的,吃周岳的,边兼职边申请美国的硕士,但这就是另外一条路了,这条路通向哪里,她有点拿捏不准。她不想改变轨道,或者是周岳也没有花太大的力气去劝说她改变轨道。
  所以,结婚那一步,还是没想好。
  3
  多半是因为那个暗示,她和老记者越走越近。
  老记者姓陆名远,十年前大学毕业来了广州,陆续换了几家杂志社,去年来了这家杂志社。钱倒是赚了不少,房子也买了几处,只是广州这个地方,再有钱也不如北京上海那两处的人显摆,多的是穿着人字拖的有钱人。陆远不穿人字拖,身上也没一丝油腻味,棕色毛衣里翻出深色衬衣领,头发鬓角特意让理发店打理过。祖籍浙江,爷爷那辈来了广州,家里老人讲江浙方言,到了他这辈就开始讲普通话,小学时才学会讲粤语,虽然也讲了几十年,始终自认不地道。好在这些年外地人越来越多,走走停停大浪淘沙,身边玩得好的朋友大多都是外地人,粤语更加讲得不灵光了。
  梁浅跟着他做事,小姑娘手脚麻利,话又不多,他看着欢喜。某日采访完毕,带着她往农林下路走。这边多是民国建筑,路两边枝繁叶茂,是约会的好去处。其中一栋老房子被包装成一家西餐厅,藏在路的深处。下午偏晚的时候进来,这个时间吃晚饭尚早—实则是他狡诈,吃晚饭太贵,下午茶价格刚好,两个人最多吃到200块,这个钱用来吃晚饭肯定是不
  够的。
  两杯咖啡,一碟点心,咖啡可以续杯。眼神看去院子里,白日剩余的阳光洒在秋千上,旁边一排整齐的花盆。陆远伸手,撩起梁浅肩头的头发。梁浅又不是未经事的少女,当然晓得这动作意味着什么。
  浅浅一笑,不去看他。
  “梁浅,你不能窝在杂志社一辈子,得走。”
  “走去哪儿?”
  “你不适合这行,这里头的女人们个个都是妖精,你不是妖精,换份工作吧。”
  “我还能做什么?找家公司做文员吗?”
  “我是为你好,我见了太多女记者女编辑,抽烟喝酒熬夜,交玩摇滚的男朋友,没意思。”陆远故作老态地叹出一口气,啜了一口手边的咖啡。咖啡上浮着一层奶泡,这是卡布奇诺,梁浅记住了。
  陆远继续讲,讲他可以讲的种种,避重就轻。讲某某编辑有一次把“床笫之欢”打成“床第之欢”,偏偏那次被报社集团的领导看到这个错字,罚了那个编辑400块钱,还让她写了一封检讨书。那个编辑气不过,把自己MSN名字改成“床笫之欢”,谁劝也不肯改回来。
  “她现在还是叫这个名字吗?”
  “早就辞职了,脾气这么倔强的女人,怎么能混得好媒体圈?你说是不是?”
  梁浅附和着点头,她想讨好陆远,但又不敢过分讨好。她经常不去办公室上班,躲在家里看书,陆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见。只要梁浅准时交稿子,其余的一概不过问—梁浅不敢得罪陆远。
  梁浅多少知道一些他的风流事。新来的实习生,进来才一个礼拜,陆远就带着她去香港跑发布会。晚上在香港过夜,拿着主办方送的酒店券把小姑娘给“办”了,顺理成章。小姑娘不知深浅,以为陆远要和她好,第二日回到杂志社,大剌剌地拿着陆远的水杯喝水。她以为大家都会关心她与陆远的关系,哪晓得旁人只当笑话看。果不其然,陆远一进来就横眉冷对,与昨晚在床上的态度判若两人,小姑娘受了委屈,哭哭啼啼,无奈睡了就睡了,哪条法律规定睡了就要做男女朋友?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不作声,都是看客,自作多情的只有她一人。
  “梁浅,你别老笑,你也问问我,你对我这个人就没有好奇心吗?”
  “你告诉过我,好奇不是什么好事。”
  “我允许你好奇一下。”陆远边讲边拈起一块曲奇饼干放入口中。
  “真没有,我不想好奇别人的生活。”梁浅摇头。
  陆远意味深长地望了梁浅一眼,他以为梁浅是在放长线。坐去她身边,右手搭在她的椅子背上,贴着她脖颈讲:“你很漂亮也很聪明,但女人不能太聪明了,你开会时偷偷背单词,是打算出国吗?”
  “没有呀。”梁浅否认,她并不打算出国。
  “别骗我了。我不明白你,好端端的钱不赚,偏要去学校送钱,读出来怎么样?还不是要吃饭穿衣,人呐,一辈子就这么回事,不要好高骛远。”陆远继续把脸凑近,梁浅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心被无形的手撩拨了一下。
  梁浅装得毫无反应,调皮地拿着勺子把他的脸拨开,笑嘻嘻地骂:“不要欺负我,我不跟你玩啦!”
  陆远半带威胁地回答:“怕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推推搡搡,还是被他亲了好几口,还想继续,碍着隔壁桌还坐着人,只能把手脚放回原位。晚饭开始前,两人起身离开,陆远打了一辆的士送她回家,的士小票也是可以拿去报销的。陆远谈恋爱从来不会花太多钱。下车时,她有些跌撞,勾著头往前赶路。出租屋楼下贴着一张告示,凑近一看,原来是房东要涨房租,每个月涨到五百,她叹口气,这种地方都要赶她走?
  关上门没半会儿,有人敲门。
  “梁浅,开门啊,我是刘芜绿。”
  把门拉开,刘芜绿沿着门缝钻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询问着梁浅有没有杯子给她喝水,梁浅用下巴点了一下桌上纸杯,刘芜绿摇头,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梁浅,你替我去倒一杯水吧,我被打了,腰痛得厉害。”
  “你被谁打了?”
  “老板娘。”
  “她打你做什么?”
  “我偷她老公。”
  偷?梁浅微眯着双眼:“你怎么会偷她老公?”
  “我看不惯老板娘!每天那个神气劲儿啊,还以为自己是武则天啊,我偏要睡一下她的老公,那男人也不过如此嘛,几分钟就完事了,原来武则天在家守着这么一个没用的男人,难怪天天垮着个脸,蠢得要死!”刘芜绿故意提高最后一个音的音量,仿佛要将怨气全从这个音里解放出来。   梁浅只觉得荒谬。又想起那次跟她借钱打胎的事,梁浅突然觉得这可能就是同一件事,心里生出一团恶心,本想嘲弄刘芜绿一番,转而想起下午自己被陆远亲脸的事,虽然刘芜绿是主动出击,她是被动的,但不都是一回事吗?这么一想,惺惺相惜了。倒了半杯热水,端给刘芜绿。
  刘芜绿咽下一口水,继续讲。
  “你晓得不,我睡了她的老公,我特别自豪,我觉得我有底气了,我刘芜绿再也不低她一等,我和老板娘睡过同一个男人!”
  “那你睡了她老公,还能去指甲店上班吗?”
  “上个屁,我现在是马桶挑牛粪,臭名在外。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不过我也想明白了,我肯定要出去做事的,晚走不如早走。”
  刘芜绿侧躺在沙发上,额头有一块明显的瘀青,她也不怕疼,脸上洋溢着一种莫名的自豪。
  梁浅轻嗤:“你倒是想得蛮开的,冇得钱你明天吃什么?我可冇钱给你。”
  “我怎么会要你的钱?丽影广场那里开了好多店,我去应聘服务员,包吃包住,比在指甲店吃你们的脚皮强多了。”
  梁浅气得瞪她:“你在讲什么鬼,什么吃脚皮,我又冇在指甲店修过脚!”
  刘芜绿晓得说过头了,跟梁浅要了枕头和被子,倒是明白梁浅不会和她睡一张床,准备在沙发上窝一晚上。第二日起来,桌上摆着打包的皮蛋瘦肉粥和一袋油条,刘芜绿人已经走了。这就像一个梦,梦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4
  如果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其实可以撇去很多烦恼,只需保持自身的运转,自有引力会来牵引。日常生活中,引力很难被察觉出来,一旦处在一个强引力场中,比如黑洞附近,比如生活转折处,这种效果将会非常明显。
  刚去餐厅时,店长让刘芜绿给客人倒茶水,广东人讲究,第一杯茶用来洗碗碟,第二杯茶才是真正送入口的。三个月试用期过完,就开始上菜,半年后负责写菜,再后来,又调去门口做咨客。刘芜绿嘴甜,晓得辨人讲话,第一次来就记下客人姓氏,第二次便主动喊“曹总好”,第三次见着他身边跟着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晓得是他老婆,立刻改口喊“老板好”。客人不作声,只是瞟了她一眼,第二日立刻差人来请刘芜绿吃夜宵。
  当着店长的面,刘芜绿摇头拒绝。她低声同店长讲,男人靠不住,今天喜欢明天嫌弃,虽然自己赚钱来得慢,但这钱赚得心安理得。店长更加喜欢她,手把手教她,如何应付客人,如何营销客人,还教她看账本,刘芜绿一一记下。下个月过了没几日,刘芜绿便换了台手机,打扮也洋气了许多,某日见着梁浅,还请她吃了顿饭,悄声告诉梁浅,有个大老板在追她,“好有钱的,第一次见面就送了我台手机,iPhone 4S!”
  梁浅暗自感慨,这种女人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如同墙边的野草,只要觅得一点土和水,立马就能安稳地开起花来。先前瞧不起她,现在却觉得这种活法也是一种存在方式。存在即合理,存在就会消亡—没有什么不会消亡,太阳都有消亡的那天,只是太阳会发出哀号,而有些巨大的恒星在死亡时一声不吭,平稳燃烧,直接坍缩。然后选择在某个时刻,形成一个黑洞,顺滑自然,毫不突兀。
  黑洞的潮汐力撕裂了路过的恒星。潮汐力就是周岳研究的内容之一,他曾经尝试解释给梁浅听。
  “引力跟距离有关,距离越近引力越强,距离越远引力越弱。地球朝向月球的一面受到的月球引力比背对月球的那一面受到的月球引力强,这样就会导致这两面有被拉开的趋势,这就是潮汐力。地球表面三分之二以上的面积被水覆盖,换句话说,地球基本上就是个大水球,这样就能在不同的地方导致涨潮和落潮。”
  几番努力,梁浅还是不懂。梁浅只晓得周岳每天都会打开电脑的命令行终端,登录服务器,写代码,调试,提交任务运行,再分析结果画图和写Paper……
  那个女人比梁浅壮实,面如满月,说话语速特别缓慢,可能就是因为缓慢,所以她有很多时间去思考周岳的话,最后选取一个特别合适的句子来回答。不像梁浅,有什么说什么,有时候周岳一句话没讲完,她就强行插入一句话,完全不给周岳解释的机会。
  周岳说:“我不是给我自己找理由,但是你不能在电话里跟我提分手,你至少得等我回国,我们面对面,把所有事情摊开讲。”
  “你搞笑吧。”梁浅轻嗤一声,“还回国面对面讲,你是不是打算来一打啤酒再点一盘花生米,俩人对坐唠一晚上嗑。”
  “梁浅,你不要这样,好歹咱俩也在一起四年了,你不能这样不负责任。”
  “你和那个女人抱在一起睡就是负责任了?”
  “我和庞莹没有任何超越同学的关系,你不要用小說的思维去编故事。”
  “拉倒吧,你前脚去美国,她后脚就跟过去了,她过去干吗?给你洗内裤啊!”
  ……
  梁浅讲话风格是快准狠,周岳不想和她吵架,一是吵不过,二是他的确和庞莹之间有些讲不清楚的关系。总之因为庞莹这个外力,梁浅脱离了既定轨道。
  脱离轨道之前,梁浅搬了一趟家。
  城中村的房子住不下去了,一方面是房租升到五百块,另一方面,指甲店的老板娘晓得她和刘芜绿关系近,每每见到她时,那张脸垮得厉害,仿佛她也是同盟。她本就怕看人脸色,更何况是因为这种事。另找房也是一件麻烦事,来回寻觅,总挑不到一个满意之处。正巧,陆远有一间屋空着,说是可以给她过渡一下,她犹豫了数日,还是决定收了陆远这份好意。
  他帮她搬家,又请她吃饭。她当然晓得是怎么回事,假装推搡了几下,不再反抗……吻住她,手沿着她的T恤领子,一直往下。梁浅躺在床上,想起那晚沙发上刘芜绿那一脸的自豪,无非就是男女之事,何必要较真?
  看了半小时天花板上的吊灯,又抱紧她,两个人都汗渍渍的。
  眼看生活正要安好,又出一档子事,杂志社可能办不下去了。其实这事早已有征兆,先是几个月的奖金没发下来,然后几个记者陆续辞职,听说是去了互联网公司。网上还能做新闻?当然可以,曾经电脑还未普及,记者还用手写稿,现在呢,记者没有电脑是没法干活的。不过互联网公司要求甚高,当场写,编辑当场发稿,不比报纸杂志,记者写完稿子交给美编,再交由印刷厂下印,最快也要第二日才出刊,新闻早已成旧闻。世界变化太快,逼得人人都要快速反应,稍不留神就会被时代抛弃。   梁浅倒是无所谓,她反正要回学校读研究生,连考三回,第三回终于如愿以偿。陆远得走,他要去北京发展。广州北京两地来回跑,委托梁浅替他去办事,有时是交杂费,有时是收寄快递,麻烦次数多了,两人关系日渐亲密。后来陆远把自己住的房出租了,但杂志社里还有一些收尾的事,这几个月就和梁浅住一块,两个人过起了同居生活。梁浅煮饭,冬瓜白贝湯、菜心炒牛肉,陆远从楼下烧腊店打包一盒手撕鸡拎上来,挑了一部电影,两人左右两边坐着边吃边看。晚上八点,吃完晚饭,陆远洗碗,梁浅把客厅收拾了一番,再走去洗衣机前,把衣服拿去阳台上晒。陆远则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看球赛。
  梁浅想,要是和陆远结婚,应该就是这般模样吧。
  5
  结婚五年了。时光就像星星闪了一下,就过去了。
  周岳曾经跟梁浅讲过恒星的形成。起初是一团模糊的气体,然后旋转,旋转收缩,渐渐地,聚集的东西越来越多,最终形成了一颗恒星。并不是所有的气体都能变成恒星,除了内外部的力量,还要讲运气。不能聚合,气体就消散了,散去宇宙的各个角落。
  北京混不下去,陆远回来广州。开广告公司,写专栏,前几年卖了房子买了商铺,赚了一年租金,嫌来钱慢,索性自己做餐饮。碰上好年头,四方来钱,整个人开始膨胀。不是整体膨胀,仅仅膨胀了肚腩,四肢还是纤细的,仿佛一个直立行走的青蛙,滑稽极了。
  体形发生变化,心态也跟着变化。之前还愿意与梁浅讲生意场上的种种,后来两个人说的话越来越少。梁浅回学校做了行政,早上八点到校,陆远还在床上,下午六点下班,陆远正在赶往去社交吃饭的路上。这样的生活倒也不是不可以,谁说伴侣就一定要看清彼此的全貌?也是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这居然是一个既定事实。
  继续按照新的轨道往前走,也许生活就是这样。
  学校距离丽影广场不过五个公交车站的距离,刘芜绿的店在商场负一楼。女人的钱好赚,一对韩式半永久文眉,没有千把块钱下不来。店里除了文眉,还能嫁接假睫毛,做美瞳线,花样繁多。至于美甲,更是有趣,原本一个普通的手指甲,经过十来道工序打磨,可以美成一件艺术品。刘芜绿把女儿接来身边,打算教她学美甲。十来岁的女孩,胸脯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还把黑亮的头发染成五颜六色。刘芜绿管不住她,只能和梁浅抱怨:“你看吧,这肯定是交男朋友了。”
  “芜绿,我过得冇味道。”
  “你看哪个人过得有味道?来我店里做指甲的女的,个个人模人样,鬼晓得经历了什么,你呀,就是思想包袱太重。”
  “我想离婚。”
  “为什么?陆远在外头有情况啊?”刘芜绿微眯着眼睛,“有情况也是正常事,现在哪个男的在外头冇情况,你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
  “芜绿,你讲的我都晓得。”
  “你晓得个屁,你要是晓得就不会来问我了。”刘芜绿啄了一口奶茶,口红印在吸管上,“不要烦了,跟我讲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梁浅开始哭,先是小声抽泣,眼泪止不住,有些汹涌的感觉。
  她是怎么发现陆远有情况的呢?
  通过微博。微博真是一个好东西,把每个人的交际圈制成肉眼可见的线索,如同破案般,远兜近绕,通过他、他的朋友、他朋友的朋友……梁浅把陆远的社交圈看得清清楚楚,他喜欢的那个女人是一个喜欢拍侧脸黑白照的女摄影师。他们住一起了吗?住一起了,在一个远离市区的小区里,陆远租了一个房子,还养了三只猫,女摄影师的梦想是开一家咖啡馆,陆远在女摄影师的微博下留言,他的梦想就是帮助女摄影师实现梦想。所以他们的咖啡馆开张了吗?
  那自己算什么?他们偷情的背景板?
  “我是你,我就冲过去把那个女的脸抓烂。”
  “我不想看到那个女的。”
  “蠢,你要搞清楚点啊!那个女的不是抢你锅里的饭吃,她这是想要端走你的灶,你肯定要抓烂她的脸撒。”
  梁浅不接刘芜绿的话,她已经数月没有和陆远同床。
  有什么好同的,吭哧几下就歇下去,完全没有当年的勇猛,更何况两个人过于熟悉,所有的敏感点都被生活磨到麻木。一个还坐在马桶上,另一个推门而入拿走刚落在洗漱台的橡皮圈,马桶上的人眼皮都不抬一下,括约肌继续用着力,整个动作自然顺滑,你也不尬我也不恼。这样的两个人,怎么还能在彼此身上找到快感呢?
  偷情倒是很有快感。陆远躲猫猫,梁浅就像那个找猫猫的人,陆远要躲好,不能被梁浅发现,这种找和躲的过程非常刺激。梁浅思索陆远不想离婚是不是因为这个游戏太好玩呢?离婚后就不需要找和躲,偷情变得正当化,索然无趣。
  店里来了新客人,小妹忙不过来,刘芜绿去帮忙,起身之前劝梁浅,不要把婚姻和感情看成一回事。
  “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你守住婚姻,就是守住钱。”
  梁浅感到累,她不想说话,跟着站起来,扯了一下坐皱的牛仔裤。此时是晚上八点钟,对于南方城市来说,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梁浅在美甲店隔壁吃完一碗云吞面,再走回学校。快到校门口时,有人在背后喊她:“梁浅!”
  她一回头,便看见了周岳。
  “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财务处办点事,没赶上回珠海的班车,只好留宿学校了。”
  “你在这里上班?”
  “嗯,回来了。”
  “恭喜呀,要喊你周老师了。”她笑了起来。
  其实早已察觉周岳要回国,两个人在一起四年,多少有一些共同的朋友,偶尔也会讲起他,讲他在美国一所大学做了助理教授,又讲他被某某大学重金挖回国,但没有想到那个某某大学居然是这所大学。现在他们又见面了,多少有些意外,但没有想象中惊喜。
  两个人肩并肩地往学校里走去,梁浅搬回学校宿舍好一阵子了。梁浅话不多,一路上都是周岳在说。他说自己没有别人想象中风光,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周岳把她送到宿舍楼下时,又不想她上楼,于是试探着问她:“如果你不急着休息,我们可以去喝点东西。”
  两人喝啤酒。
  梁浅继续笑,问他,“周老师,你打算在广州定居吗?”
  “大概率是。”
  “那小概率呢?”
  “小概率也是存在的,比如潮汐破坏事件就是一件小概率的事。想象一下,你站在市中心一座摩天大楼的顶部,从上面扔下一颗大理石,正试图让它掉进下水道井盖上的一个洞里,但事实上你要做的一切比这更难。”
  “答非所问,你说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梁浅一直摇头,她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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