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竞百亿财富游戏里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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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2020年中国电竞商业化研究报告》,2019年电竞市场规模超过1100亿元。未来,电竞商业化快速发展将进一步推动电竞整体市场规模增长,预计2021年时将超过1600亿元。
  一个繁荣的大生态圈是由无数个小人物层层构建而成的,而电竞,这个跳脱传统价值认知体系的新兴行业,生存其间的小人物,又有着怎样的沉浮故事?
  这是《ELLMEN 睿士》“新浪潮”系列的第二篇专题报道,我们站在时代桥头,关注弄潮者。
  “挣到钱就是成功。”北京五棵松的一家咖啡馆外,电竞老炮黑哥翘腿坐在椅子上,语气激昂地向我总结他这几年来的“从业感悟”。
  钱,是这个社会,至少是电竞这个圈子里,衡量成功与否的重要标准。这是黑哥的圈内前女友对成功的定义,也是她提出分手的重要理由:哪怕在行业里摸爬滚打十七年,操盘过不少大型赛事,但黑哥挣不着钱。
黑哥觉得,中国电竞走到今天,后头最应该做的一件事,还是青少年的培养。

  “在這个时代,有钱就是成功。”猛吸一口烟,老黑嗤笑着复述前女友的“成功理论”:“别人做得比你好,别人赚到钱、挣到名了,他就是成功!”
  黑哥不久前刚满38岁,2004年以赛事运营的身份入行,一路做到赛事总监,后又创办了自己的电竞俱乐部和“雏鹰”训练赛。“您能查到的那些选手,什么Sky李晓峰,都是打我比赛打出来的,都被我骂过。”黑哥告诉我,自己早年办赛时要求严格,又面带匪气,遇到冲突时爱上拳脚,圈内人觉得他像个“黑社会”,便给他冠上了“黑哥”的诨号。
  虽然能得不少圈内人叫声“哥”,但照前女友的“成功标准”,黑哥却是行业里的标准“失败者”,他是北京“土著”,父亲做餐饮生意,颇有些身家,但老黑入行这些年,钱没赚到多少,反把家底赔了个底儿掉——四年前,有投资人拉着他干CSGO(游戏“反恐精英”)的电子竞技俱乐部,结果说好每年300万的投资,头年只进来了120万;第二年,投资人跑得没影,黑哥不舍得关掉俱乐部,只能自己掏钱往里填,“光选手的工资,一个月就要30万,最高的时候发36万多……就纯往外掏。”
  为了维持俱乐部,前年,他卖掉了自家在海淀区学院路的一套两居室,车从路虎换成英菲尼迪,再换成5万块一辆的雨燕;就连上小学的闺女,也从一年学杂费40万的私立学校转回到公立小学……“粗算一下,我这两年扔进去的,”老黑啧啧嘴,晃手比出个数:“400万。”他检讨自己挺对不住闺女,但“那怎么办,父母也恨死我了,没办法”。
  领黑哥进入电竞行业的老板、新加坡Cyberathlete有限公司执行董事Frank告诉我,自己曾在2013年至2017年间,中断了在中国的电竞业务回新加坡陪伴家人,当他2018年回到中国时却惊奇地发现,国内的电竞环境天翻地覆,“这个行业不缺钱了”,很多曾经的老部下摇身一变,“以前骑单车,现在坐奔驰”,有几个还成了圈内头部直播平台或赛事运营公司的创始人。“你能看到两个极端。”Frank向我分析道:“有那些瞬间把握住机会的就平步青云,但还有很多上不去的。”
  作为Frank嘴里对电竞“痴情”又执着的努力后辈,黑哥显然不属于上到青云的那种人。这两年,他建立的Unite俱乐部已经从CSGO改为专攻PUBG(游戏“绝地求生”),但运营依旧没有起色。传了几年的PUBG国服过审,迟迟未有定论,这款曾经大火的FPS(第一人称射击游戏)游戏在国内的商业价值也急剧下降。
  找不到新的投资人,黑哥只能几度缩小俱乐部的规模,手里头的战队迟迟打不出成绩,他还是咬着牙“半年二三十万”地自己往里投钱。
  父母亲人都不理解黑哥的执着,而这种每天“睁开眼就往外掏钱”的生活,带来的压力也显而易见。刚过去的2020年,黑哥瘦了近50斤,最猛时一个月掉秤30斤,脸颊整个凹陷下去,眉头上顶着的褶皱更深,打小练拳的他,身体一度差到连“走路都会晃”。上半年疫情肆虐时,他的抑郁症也严重起来,每天什么事也不想干,就抱着自己新养的黑猫,坐在屋里的茶龛前,把窗帘关实,瞅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发呆。
  “其实在去年的时候,我就已经不说自己是在做俱乐部了,谁问我说,‘你是老板吗?’我也不应。”第一次见面时,黑哥这样告诉我。
  “那您都说自己是什么?”我问。
  “慈善家。”他顿了顿,咧嘴自嘲道。

背叛


  2020年10月,中国目前最具影响力的电竞赛事英雄联盟S10全球总决赛正在上海打得火热,我则去到了黑哥的Unite俱乐部探班。
  去之前,把黑哥介绍给我的央媒记者提醒我要有些心理准备。“他们那环境比较差。”对方告诉我,在2019年中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将“电子竞技员”和“电子竞技运营师”列为正式职业后,她和同事曾以Unite为主题拍摄过一组视频报道,但初稿提交后,很快被总编辑打了回来,“领导看了(那个环境)受不了。”这篇报道后来经过大量删改,才符合领导“比较正能量”的标准,得以刊发。
  “不怪人说,他们原来那厕所,一开始我还给收拾收拾,后来我就真的……”接待我的黑哥皱着眉,摇摇头:“您知道农村的公厕吗,比那还脏。”
  疫情后Unite俱乐部从之前的南城小别墅搬到了西南六环外的房山区小公寓。房子是顶层小复式,月租4000元,屋内陈设普通,一楼客厅摆着长沙发和白黑板,用作开会复盘;四间卧室,黑哥住一间,剩下几间,任由队员们插空睡;二楼阁楼是训练室,挨墙摆着一溜电脑,头顶天窗漏了些稀疏的阳光,映在显示幕上。
  因着我的到来,房间简单收拾过。“已经很干净了。”套着白T恤,踩着夹板拖鞋的Unite队长老三在旁嘟囔,换来黑哥一顿数落:“这些孩子,我要不说扔垃圾,一周都不带下一趟楼。”在他看来,这帮十几岁的孩子没什么自律心,没人盯着,没钱都会偷着乱点外卖,晚上刷抖音能熬到天亮,当然,“你管也没有用。”   2015年后,因为政策松绑和资本涌入,中国电竞迎来了高速发展阶段,Unite这样的圈内中小型俱乐部,缺乏充沛的资金支持,日常受训环境也较为恶劣,却也是不少年轻的游戏爱好者真正踏进电竞圈的一个入口。
  专职运营俱乐部后,黑哥日常接触最多的,就是形形色色找上门来、想成为职业选手的年轻孩子。这些孩子们多是十六七岁,年纪最大的也就二十岁上下,来来去去的人不少,但其中能作为合格受训者的,却是凤毛麟角。
  黑哥认为和自己这样“把游戏当成理想生活的希望”、一路苦着过来的初代电竞人不同,现在的“00”后,“来之前说得天花乱坠”,强调自己“很能吃苦”,“就恨不得以身相许那个劲儿”,结果来了后,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两三个月,就会因为各种原因待不住。
  去年,有个“00”后四川男孩,坚持要来Unite,哪怕没有工资。人到后,下飞机第一件事,就和来接他的黑哥寒暄:“老板,您喜欢吃水果吗?我家里做水果批发的。”到了俱乐部,立马掏出一盒中华往桌上一摆,招呼所有人抽烟。
  从旁瞧着的黑哥有些吃惊,“人这么点大就会走面了?”随后判断这孩子“市侩、走不长”。男孩父母在四川老家包了两座山做水果生意,家里在成都有两三套房,不差钱。“他不是为了钱来”,但这种孩子习惯了“啃老”,有回头路,“没有坚持,输赢也不在乎。”
  还有的孩子,哪怕是黑哥这种十四五岁、读完技校就进入社会讨生活的“老油条”,有时也难以招架。“您能相信一个十六岁的小孩,跑到我这里来卧底,想把我的资源带走,然后异想天开地想靠我的资源去做一个公司。”黑哥狠声强调:“十六岁。”
  在PUBG最火的那两年,资本大量涌入这一游戏生态,圈子里的金钱氛围浓厚起来,人心也更加活泛。Unite的几个老队员当时在联赛打出了些成绩,结果很快暗地联合起来,计划着要集体出走,去待遇更高的地方,有队员还暗地里给黑哥列了“十大罪状”四处传播,“说我管得多,还说俱乐部吃喝什么的不行。”
  从外得知消息的黑哥有些气不过,那是俱乐部“烧钱”最厉害的时候,队员们“人手配置一张健身卡”,包食宿,还有两个阿姨专门照料起居,“怎么,俩阿姨天天伺候你们还不行?”他当时给自己开一个月八千的工资,“俩阿姨工资加起来一万七,是我的一倍多。”
  作为俱乐部的负责人和战队教练,黑哥自认在每个选手身上都倾注了大量心血,这样的事发生多了,“我就想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么对我,这是人吗?”这样的问题,他问了自己至少两年,情绪上来了,“气得直掉眼泪。”
  几年前,有亲近的兄弟问过黑哥,为什么他明明是“泥菩萨过河”,还硬捱着要把俱乐部撑下来,他嘴上答着,“我是公司法人,没法撤”,但心里却明白,俱乐部里那些为了一个共同目标奋斗的年轻队员,才是他没办法丢开手去的真正原因。
  但现在,当和好兄弟打完一场拳躺在八角笼子里休息时,黑哥会坦言自己对“人性彻底失望”。“我们那一代人认为,付出就会得到回报,哪怕不是回报,至少能得句好。但现实并不是这样。”他清点着这些来来去去的孩子,沉声补充:“我苦逼哈拉拿自己的钱带着他们,但他们不会想你是为我好,只会想我也付出了,那我想要什么,你没权利来要求我。”

异类


  想玩电竞的孩子不好管,北京磁维电竞教育学校的老师北海也认同这个观点。
  北海今年刚24岁,但有着电竞行业的丰富履历,他十年前开始打网吧赛,从游戏CS玩到穿越火线再到绝地求生,当过职业选手,拿过穿越火线百城联赛的湖南区亚军;也干過赛事运营、俱乐部经理,捧出了CSG战队“四大神兽”。即便如此,面对电竞学校里的孩子们时,北海也只能承认:“(他们)不是难管,是太难管了。”
  磁维目前采取封闭式管理,学生早上8点起床,整理内务,9点开始上课,50分钟一课时,上午教理论,下午是实操,晚自习打训练赛。每个班门口都贴着课表和负责老师,老师由教练和班主任组成,教练负责训练,班主任负责生活。
  “我们选班主任是退役军人优先,能有那种震慑力。”北海介绍道:“因为来我们这的孩子……多是不被社会认可的问题少年。”
  北海之前在宿舍制止过一个无缘无故打人的学生,事后核实才知道,是家长瞒报了精神疾病后送来的,“有医院证明,杀人不犯法的那种”;还有个男孩,白天看上去一切正常,到了晚上却不睡觉,不穿衣服在宿舍打篮球,“光着走来走去,也挺吓人的。”
  校方最终劝退了这几个学生,但让北海头疼的事依旧不少。我见到北海的那天下午,他正憋了一肚子气。“太气人了这些孩子。”这个湖南小伙嚼着槟榔和我碎碎念:“吃不了苦,没自律,遇见一点困难就后退。每天早上起不来床,我还要去宿舍叫起。”有的学生早上装病赖床,“你下午看到人时,生龙活虎!”说到这,他抬手捋了下发顶,“我这头发都掉完了。”
  北海回忆起自己十年前读高一时,那会儿还没有“电竞”这个说法,也没有教学视频和直播平台,为了提升自己的游戏水平,一个国庆假期、七个日夜,他就没从网吧走出来过,“白天练枪,晚上就通宵通宵地打战服。”穿越火线推出后,他很快就熟练到能在上课时闭眼默画出所有的游戏地图。
  “现在看到这些学生,家里花了这么多钱把他们送到学校里来,一到周六日放假了,还玩别的乱七八糟的游戏……你白天上课八小时,晚自习几个小时,每天就练这么点时间,周末还休息,你觉得这样的训练有用吗,你真的能打职业吗?”北海的语气激动起来:“我们那时什么都没有,恨不得每天都训练,现在有这么好的环境,打职业还给钱。给钱让你们去完成梦想,你们为什么不努力,凭什么不努力?”
  来磁维快一年,北海觉得自己变成了两头打晃的钟摆。看到有的学生偷懒不用功、打不出成绩,他“恨铁不成钢”,有时也觉“心寒”,但冷静下来时,又总能在一些孩子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他几次萌生去意,最后又都留了下来。
  “他们输在没有毅力,无法自律,但他们有那一种执着。”北海在高二时辍学,一头扎进游戏里,对这个出身湖南邵东的农村少年来说,自己成绩不好,没什么家庭背景,也没有一技之长,“我从小只有这一个爱好,我觉得我自己打得还行,可能这辈子是没什么希望夺冠,但我就要一直打下去,至少能证明我在这个世界上活过。”   游戏ID叫“医生”的上海男孩,算是北海嘴里那种带着执着劲儿的学生。来北京快一年,这个坐在我面前的十七岁男孩,似乎还不太能适应这里的干燥天气。他抿抿干裂的嘴唇告诉我,自己来到磁维,是“为了梦想”。
  实际上,在初三毕业之前,“医生”都没碰过电脑游戏,怕影响孩子学习,家里仅有的一台电脑是父亲用的笔记本。“医生”觉得自家算是书香门第,奶奶是“湖南省最厉害的化学老师”,父亲是“同济大学硕士生”,但他不爱读书,成绩也不好,就连“考试及格”的学习目标,也是父母给他的。
  传统教育体制下的初中课堂,只能让“医生”感到压抑和枯燥,中考失利更是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挫败和迷茫感,一度让他出现抑郁症状,“我那时都不会笑了。”“医生”回忆。当偶然看到一场电竞游戏直播后,他才好像找到了逃离当下困境的崭新出口。
  “我高中考不上,如果没有电竞这条路的话,那就等到十八岁找份工作,度过余生。没了。”但现在,这个从小就喜欢躲在被子里偷玩手机游戏的男孩觉得,未来自己至少有了传统成功路径之外,“出人头地”的可能性。
  电竞显然给予了这个男孩更多的支撑力,他现在为自己制定了清晰的职业目标,“打进一个二线俱乐部”。他会定好每天早上的闹钟,在北海来到宿舍前起床,按照自己的计划去教室训练。在被问到选择电竞——这条亲朋好友都没走过的职业道路,是否会感到迷茫和害怕时,这个男孩下意识地挺挺胸,扬起脸自信答道:“我不怕,因为我最牛!”
无法继续做职业选手,北海依旧希望以其他身份继续在电竞圈里生存下去,因为陪伴电竞是他“一辈子的梦想”。

塔尖


  怀着野心和梦想,从上海跑到北京学电竞的“医生”不是个例,他只是众多拥有职业电竞梦的孩子里普通的一个。越来越多像“医生”一样的青少年,正从全国各地汇聚至北京、上海,以及西安、武汉等电竞产业发达之地,他们期冀着自己能成为下一个Uzi。
  在2019年年度人物排行榜上,电竞职业选手Uzi简自豪超越众多明星名流,拿下了榜首,其他电竞选手Clearlove、The Shy、Jackey Love分列第六、第八和第十一位,夹在他们名字中间的,则是王一博、肖战、迪丽热巴、朱一龙、杨紫等当红流量。
  明星电竞职业选手的影响力,正随着英雄联盟S赛这样的超级赛事,向圈层外辐射,其荣光之下隐含的是巨大的流量和难以估量的商业价值。
  “电竞圈里面有几个层次,”伸手比出一个金字塔,前职业选手刘震开始向我解释电竞圈的人员构成:“底层电竞人是打手陪玩,再高端点就是小主播,然后是大主播,再之后才是职业选手,选手上面是各大俱乐部的管理层。”
  19岁的刘震,曾先后受训于王者荣耀YTG和Hero职业战队,和他同宿舍的队友就是明星选手——每月固定工资20万,直播还有别的收入;粉丝送来的零食、饮料和生活用品堆满了宿舍的半面墙;一次主场比赛,观众席几乎坐满了队友的粉丝。“全是女孩。”刘震说:“赛后采访观众,都说是因为他才来看比赛。”
  在刘震离开前,这个队友转去了别的俱乐部,转会费高达1200万。“明星职业选手都这样。”刘震言简意赅地总结道。但和大多数行业一样,金字塔般的结构也意味着:享尽风光的明星选手,只能是站在塔尖上的那一小撮人。
刘震告诉我,伴随职业选手薪酬上升的,还有合同规定的直播时长,为了满足要求,他在吃饭时都要直播。

  “有些人说电竞这个东西就跟赌博一样,只有No.1、只有最顶尖的那一群人,才会被大家记住。”当过一段时间职业选手的北海深谙这个道理——电子竞技的世界里只有“第一”,这也表示,在比赛里除冠军之外的一切荣耀,都不值得一提。
  始终没有拿到冠军的北海,在攒下小几万积蓄后曾自己搭建了一支战队,但当他花完所有存款,还透支掉信用卡里的十五六万后,还是没能找到愿意投资自己的老板。“他们看不到盈利的点,觉得像我这种人大把地存在。”北海低头,沉声重复道:“大把的。”
  明星选手的荣光是与战绩直接捆绑的,真正进入电竞职业体系后,刘震才发现,不管是投资人还是教练和观众,外人对选手的期许只有一个,就是“你能不能赢”。刘震加入的Hero俱乐部,采用类似“大国家队”模式,青训队六个教练带六个队伍,每队除上单、打野、中单、射手和辅助五个固定位置外,还另有替补。
  “一个俱乐部有四十多个选手,里面有十个中单,”刘震想要拿到首发席位,走上联赛战场,必须在“内战”中取胜,“把十个人中除了我之外的九个,全刷下去。”为此他把训练量提升到每天十六个小时以上,并在教练的告诫下,迅速拉黑了正在交往的女友。
  “(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就好像消失了。”说起这段往事,刘震有些不好意思,但他随即强调道:“我又不是因为别的女的,我那时就一心想和运动员那样训练,去打比赛争光!”
  电竞圈里通行的“NO·1”规则,同时也意味着:不管选手们怎样努力,一个首发席位,只能留給最适合和最优秀的那个。刘震曾有个打辅助位的队友,曾是选秀池中的“状元”,被Hero以五十万的价格“盲拍”(俱乐部不经试训直接和选手签约)回来。
  男孩本以为,来到俱乐部之后“肯定是天生我材必有用”,但是却再也没等到上场的机会,同期受训的队友月工资两万块,他只有八千。男孩冷板凳坐久了,捱不住去找了主教练,但很快就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教练实话说拍他回来是个意外,买错了人,因为他不会指挥。”刘震说。这个队友后来尝试过去别的俱乐部试训,可最终也没争到比赛的席位。现在,他是俱乐部里的“饮水机选手”,平时不向教练上缴个人手机,也不受训,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在直播间里唱歌,或是捯饬个新发型与粉丝互动,“拿着八千块的工资每天在那直播,非常快乐。”
  对于这些颇有戏剧性的故事,经历过多次选手出走风波的黑哥并不觉稀奇,“很多年轻人认为,只要当一个职业选手,我就有钱了,工资就有十万、二十万、三十万,甚至转会还可以被卖到一千万。”黑哥觉得,这是电竞产业近年来的扩张趋势,带给当下年轻人的一种假象,明星选手被舆论包装得花团锦簇,但“这样的全国有几个?十个手指头都数不到”!
  在底层混迹多年,组织“草根赛”的黑哥能看到的是,在行业繁荣璀璨的塔尖之下,更多的却是那些拿着微薄工资,甚至没有收入的年轻孩子们。他们怀揣着梦想、艰苦地向上攀爬,却可能永远到不了想要去的地方。

育人


  “其实电竞职业选手成才的几率很低,条件也非常苛刻,可能一万个人里就只能出一个。”资深电竞媒体人皮杰给我算了笔账。这几年,中国战队在世界电竞舞台上频频夺冠,以Uzi为代表的明星选手,经由宣传包装,已经被渲染成传奇人物。做为从业十年的老电竞人,皮杰开始不断接到咨询问题:我(我的孩子)能不能打职业?
  咨询者多是没法管孩子的家长,或是和家里有矛盾的孩子,来人觉得,“Uzi原来也是个问题少年,爱打游戏,结果成了世界冠军,好像一年能赚几个亿,那我也可以。”皮杰无奈道。
  2016年9月2日,教育部职业教育与成人教育司把“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列为13个新增补专业之一,加之大量资本入局,电竞行业在中国高歌猛进,人才缺口从第一次被舆论关注的50万,扩展至2020年人社部联合钉钉发布的《新职业在线学习平台发展报告》中统计的近350万。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或者正在涌进这个行业,以培养电子竞技职业选手为主的电竞教育产业,也随之变得火热。
  “电竞这个东西,谁要说能从书本上学出来,我现在就跪下,把脑袋搁您屁股底下。”曾在行业里多数岗位工作过的黑哥,对电竞教育和电竞学校抱有明显的排斥态度。
  作为行业老兵,黑哥清楚地知道,“打游戏是天赋”,这不是教练和老师能教出来的能力,自己和其他俱乐部真正能提供的只是一个平台,一个机会——“就是拿出无数比赛让这些选手去练,就跟当兵一样,部队拿无数发子弹让你去练枪,你才能成为一个神枪手。”
  但黑哥也不否认,单看经济价值,电竞教育确实是一门很不错的生意。他掰着指头和我分析市场上的“行情”:一个学生一年学费差不多两万元,“每天饭钱二十块,大锅饭更便宜”;老师一个月工资一万至一万五千块,“低的几千块钱都有”;一个班假设有二十个学生,“你算吧,利润能不高吗?”
  看到电竞学校水涨船高的学费标准,日子困顿时,黑哥也会眼红,“我要开个电竞班,一个人收几千块钱,学生哗哗的。”但他转头又唾弃自己:“教育是老师的事,你学历低,就是个流氓,凭什么去教人家孩子?”
  Unite还在北京石景山的场地训练那两年,黑哥每周都要招待几波意外来访的家长,“都不知道从哪找来的,直接推门就进来了。”家长们想把孩子送进俱乐部学习,“说多少钱都能给”,但却被他一个不落地劝了回去,“他们目的不纯,就想让自己的孩子有个地儿待,别闹事。”
  这样“目的不纯”的家长,北海在加入磁维电竞学校后,也没少碰到。有的家长把这“当托儿所”,掏钱大方,只为孩子有个可靠的地方待着,“别到处闹事”;也有家长明为支持孩子的电竞梦,实则指望高强度的训练能让孩子“戒网瘾”,“让他打六个月,打废了,再别打游戏了。”有次,一个家长带着孩子过来,教练先让孩子打一局游戏测试水准,还没来得及点评,家长已经拽着孩子要走:“行了,你就打成这样了,走吧!”
  “真的,什么样的都有。”说到这,北海摇了摇头。
  刚被朋友招徕进磁维时,北海和圈内大多数人一样,怀疑“电竞学校教不出来东西”。他不理解学校的各种规定,比如打一场比赛的时间又不固定,为什么要规定五十分钟一节课?培养电竞选手主要靠训练,为什么还要配套传统的理论教育?
  “我当时一直跟这边校区的负责人吵,就是应该做电竞,不应该做教育。”然而,在这里带过一批学生后,北海才逐渐意识到,电竞学校最重要的责任,还是教育,“你再不按教育这个体系走,这些孩子真就无法无天了。”
  磁维曾经成功向苏宁电子竞技俱乐部英雄联盟分部输送过一个选手,他也在多个国内赛事中,首发出战。但这个孩子刚来学校时,“性格各方面特别的暴躁,动不动就砸键盘、砸鼠标。”北海告诉我,男孩的班主任和教练先花费了很多心思,“慢慢把他性格扳过来”,再正常接受训练,最后才能成为职业选手。
  北海不久前也仔细盘算过,国内现有的电子竞技俱乐部多采取席位制,就PUBG这一项目来说,正规的俱乐部没几家,一支战队四个人,哪怕加上青训的名额,可以踏进俱乐部门槛的选手数量也相当有限。而相较各大俱乐部自建、能实现内部循环的青训体系,电竞学校接受的生源又大多来自圈外对电竞一知半解、被传统教育系统排异的“问题孩子”,这些孩子想要真正踏入职业圈,其实难度更大。
  北海之前有个学生,来学校前“在家里脸都不洗”,上完半年课后,来接孩子的父母惊喜地发现,孩子学会了自己洗脸,还知道“洗脸也要洗脖子”,家长挺惊喜,看孩子愿意,又续了半年课。
  “不是每一个孩子都能够去打职业的。”北海现在很明确这一点,他不否认来到磁维的孩子大多依旧抱有“职业选手梦”,但“我们只能做一件事情,就是尽可能规范他们的一些行为,让他们在身心上健康点,走一条正確通往梦想的道路。”

向何处去


  约莫二十年前,技校毕业的黑哥丢下了父亲,从北京到石家庄的高速路上翻栏而下,走了两天,回到了北京自己打工的网吧。那会是CS1.5的时代,他组织了一场游戏比赛,奖金一百块,报名费十块钱。网吧挤满了来参赛的队伍,“我一天挣了小一万块钱。”而父亲不知托了多少门路才安排好的某陆军指挥学院的名额,就这么被黑哥扔下了。   十年后,湖南邵东,16岁的北海,拿着队友凑的五百块和舅舅的银行卡,动身去了心中的大城市——长沙,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一个“草台班子”,靠着网吧老板的一点救济,后来真的拿了穿越火线百城联赛湖南区的亚军。再后来,也是亚军,离冠军总是差这么一点。
  接下来的十年间,中国电竞经历了被主流舆论打压禁锢的至暗时刻,也见证了李晓峰等中国初代电竞职业选手斩获世界冠军,一举封神……中国电竞在波折与动荡、混乱与无序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同样跌跌撞撞前行的,还有故事中的这些人。
  去年10月4日,Unite又输掉了一场职业联赛的预选赛,黑哥新找的一笔投资也没了消息。他心里忐忑,把老三和其他几个队员叫到一块,观察着每个人的脸,想看看谁有退意。
  “当时我有两个想法,一是不做了,正好投资也没谈成,算了,别让自己这么难了。第二想着,这几个月他们一直跟着我吃苦,挺揪心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结果几个人谁也没说“撤退”的事。再然后,“做呗,做到他们说走。”黑哥又做了决定:“只要他们不走,我就得想办法坚持着。”
  已经成为黑哥副手的老三,是当年那场集体出走的闹剧中,唯一留下来的孩子,也是这一年里支撑着黑哥向前走的力量,在他情绪崩溃的低谷期,默默担起了维护俱乐部和训练赛运营的责任,就连几个新队员,也是老三招来的。
面对以前的初中同学,“医生”现在自信了不少,他觉得能在其他的事上做得比同学好,“我就是牛”。

  黑哥的座右铭是“人间不值得”,但老三这样的孩子,让他觉得还不是完全不值得。“可能有一天他也走了,但是我觉得这两年也值了。”
  “那你卖房卖车后悔吗?”我问。
  黑哥又点燃了一支烟,“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沉默一会后,他再次开口:“好像不后悔,如果后悔,上次他们输的时候我就应该停了。”
  我最后一次见黑哥时,他正在找寻新一轮的投资,这次他的重心在“孵化”上,计划建立一个小型的联赛平台,让真正想进入这个行业的孩子“动起来”,“知道什么是比赛”。他寄望借此能建立一个良性的底层“生态”,“我先把土松了,把苗埋进去,然后等它去成长,就算长不成参天大树,成长为小树苗,也就ok。”
  北海如今每天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早上七点四十五起床开晨会,散会后去宿舍叫学生起床,接着是一天的课程,还要制作学生的学习表格和成长表格,晚自习结束后要准备新的教案和课件,每周一提交下周教学计划、总结上周教学问题,周五试讲下周教学内容,周末还有兴趣班……以前北海晚上会找朋友聊聊天,但现在饱和的工作量,让他连聊天的精力都没了,“一个字,累。”
  北海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变化,他手机里有着数不清的行业微信群,原来害怕错过任何新消息,他总会时时盯着群里的新动静,“所有电竞圈的人都有这個毛病”,但现在,他觉得自己专注手头上的事,带好学生就行,各种微信群“看都不看一眼”。游戏对他也不再有吸引力,那个曾经可以在网吧待足七个日夜的少年,变成了今天这个“碰到游戏就恶心”的青年。
  面对日复一日的重复游戏训练,即将成年的“医生”却斗志昂扬,他给自己定了个目标:先至少打满一万个小时,而现在他的记录只有两千个小时。“打职业的都玩了几万个小时,”这个消瘦的男孩清醒又冷静:“我前面要走的路还很长。”
  在采访最后,“医生”告诉我,如果没有电竞,他最想从事的职业是医生,这也是他游戏ID名的由来。“治病救人,哇,多伟大,那比打电竞厉害多了!”交谈中一直端着大人模样的男孩,终于露出了几许天真气。
  我和“医生”都明白,在传统教育体系中落败、拿不到足够学历的他,注定无法成为现实世界中救死扶伤的真正医生。现在,他选择把这个职业梦藏在自己的游戏世界里,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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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想主义的乌托邦式美好社会,无论财产地位还是衣橱制服都统一平等,公民形象带着不分彼此又诗意肃穆的特质。· 巴瑞杰蓝色热带印花毛巾、蓝色印花丝巾、蓝色条纹外套、灰色条纹衬衫、深灰色休闲长裤和竹制野餐篮均为Hermès· 马江涛条纹绑带长上衣 Marni粉色外套 Lanvin黑色束口长裤 Dunhill牛仔布拼接渔夫帽Dolce & Gabbana· 巴瑞杰米色皮革大衣 Bottega Vene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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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告诉日本人,这世上有很多国家,有各式各样的政治、经济制度……有美术馆、动物园、学校、医院,它告诉大家,报纸怎么印刷,信件如何投递……普通人不仅生活水准高,而且每个人都会参与政治与社会变革。对于日本人,这本书非常新鲜。”都仓翻阅着手上的《西洋事情》,如是说。  令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封面插图。图中央的地球被电线包围,一个人在电线上奔跑,地球下方则有火车、蒸汽船,以及欧洲建筑的图画,最上方则是“蒸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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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款Keepall手提袋采用點缀Louis Vuitton标识的鲜明条纹衔接亮泽Epi皮革和Damier Graphite帆布。作为一款登机尺寸的手提袋,内含充裕的容量,短途旅程抑或是日常随行都无比实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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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的鏡面有很多呈现形式,路过车窗时看见行走匆忙的自己,从别人的镜片中察觉到用心和对方交谈的自己,或者是在一些曲面镜中发现从未发现的扭曲的自己,那么下次你会在哪里看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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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卖级别的北海道羽立紫海胆。鮨直辉的寿司,结合了江户前风格和料理长团队的创意。  短暂告别古北八个月后,深受日料老饕们喜爱的鮨直辉,在距离原址仅3公里处低调回归。新店隐匿于卧虎藏龙的虹梅路3911号,在居酒屋和中餐会所的包围下一栋由白色外墙和石木自然元素组合而成的和风小楼显得分外脱俗——走进餐厅,猛然发现古北店的板前几乎被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当晚坐镇的阿栊师傅说:“对啊,一样的吧台,一样的椅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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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gnature Canvas系列由Berluti創意总监Kris Van Assche全新创作,以黑色为背景,由石板色和铅灰色描绘而成,有一种印刻巴黎景致的怀旧感。标志性的Scritto图纹以波浪形笔触呈现,旨在向Olga Berluti引入的古体书法艺术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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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tian Louboutin 2020秋冬系列推出全新Loubishark运动鞋,以鲨鱼造型为灵感,搭配先锋格调,极具辨识度,融入多项技术创新。高科技鞋面以13个不同元件构成,其中,麂皮嵌片与橡胶织网赋予鞋履摩登运动格调,如美人鱼鳞片般撞色橡胶格架环抱鞋跟,結合几何撞色美学,进一步强化视觉冲击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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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媒体人,现游戏人。奇怪事物搜寻癖。  一个素白的空间,甚至没有桌椅,墙上高挂着一个浅金色的细圆环。人们慢慢地走进来,虚影和实像混合在一起,在柔和的环境光照里留下了淡淡的影子。  我们自述,我们见证,我们解脱。  很多人称赞这种做法。自述小组是完全自愿的,人们自愿在这里讲述自己的事情,琐碎或宏大,邪恶或善意,隐秘或公开。没人知道你是谁,没人评判你,随着众人轻轻的一句祝语,所有的事情都变成了淡淡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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