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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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蘑菇
  三十多年前中国东部的一个小村子里,雨过天晴。一棵朴树的树根周围,一把把褐黄色小伞冒了出来。一只母鸡领了几只小鸡转悠到这里,它们从松软的泥土中左掀右翻,得到了美味的细长的红蚯蚓。它们的喙不小心啄破了那些小伞。一个孩子过来哄走了它们,之后蹲下来会心地笑了,他喜歡这种伞的结构,他的手欲伸又缩了回来。“别去摘这些东西,有毒”,他记得大人的话。他盯了一会,又走了……他特别想遇见一种白蘑菇。
  “有蘑菇吗?”
  “有毛头乳菌、松乳菌、牛肝菌。”
  “白蘑菇呢?”
  “也有白蘑菇,只是眼下天冷了,白蘑菇都搬到枞树底下去了。白桦树下面你找也不用找——都在枞树底下哩。”
  “它们怎么能搬家呢。你什么时候看到过蘑菇走路啊?”
  护林员的女儿慌了,对普里什文做了个狡黠的鬼脸,说:“它们是在夜里走路啊,我怎么能在夜里看到它们呢?这是谁也看不见的。”
  多可爱的小姑娘啊。她的苏联话听起来和中国话差不多,所有孩子淘气的鬼脸都像一朵洁白的蘑菇。
  有意思的是,近来读了两本书,都写到了蘑菇。蘑菇于我,暗示了一种喜悦的样子。第一本却完全不是。
  张炜的《蘑菇七种》这样结尾:又是一个黄昏。宝物蹿跳在水气淋漓的林子里,一眼看到了小六的坟尖:一簇簇蘑菇顶伞鼓出新土,被夕阳映得金光灿烂。它有些恐惧地闭了眼睛,轻轻地绕过去。当蘑菇味儿渐渐淡了时,它才重新奔跑起来。暮色苍茫,树影如山。宝物出巡了……
  宝物是条丑陋的野性难驯的雄狗。我从未见过如此“邪恶”的狗,它以为自己是这片林子里的老大,一只老獾领着一只小獾大模大样从它面前走过,它都觉得受到了巨大的藐视。有次它趁小獾独自啃食大獾留下来的碎肉时,就把小獾赶到一边去,将三个最毒的蘑菇搓成泥汁撒在碎肉上,躲起来看着小獾吃掉了。小獾抿着嘴,它乐坏了,跳出来告诉小獾:你是必死的。当然,从此这个林子里再也没有出现这只小獾。
  写得有点像寓言,可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邪恶”的狗。
  蘑菇还长在坟尖,那真不是个好地方,像坟上又堆了一个个小坟。
  那里的蘑菇不可爱,它们奇奇怪怪的脸布满死亡气息。宝物看见一个女人把几颗花顶毒蘑菇揣进了衣兜。那个女人,另有了新欢,为达到长期鬼混的目的,用一种叫“长蛇头”的毒蘑菇毒杀亲夫,恐其不死,数量过倍,先搓成碎屑,再拌以黄酒,煮汤加肉加蛋花加葱白,使其鲜味扑鼻。
  多好的蘑菇啊,被“精心”地做成这样一碗热汤,却比匕首还冷,看了就不寒而栗。
  另一篇是汪曾祺的《黄油烙饼》,蘑菇是好吃的:爸爸去年冬天回来看萧胜和奶奶,带回来半麻袋土豆、一串口蘑,还有两瓶黄油。土豆是他分的,口蘑是他自己采、自己晾的,黄油是“走后门”搞来的。黄油营养好可以抹饼子吃,土豆可蒸、煮、烤了吃,口蘑过年时打了一次卤。后来小说中的奶奶死了,萧胜去了爸爸那里,学会了采蘑菇——下了雨,太阳一晒,空气潮乎乎的,闷闷的,蘑菇就出来了。
  这里的蘑菇就会让我喜悦:草地上远远的有一圈草,颜色特别深,黑绿黑绿的,隐隐约约看到几个白点,那就是蘑菇圈。滴溜圆。蘑菇就长在这一圈深颜色的草里。……有一个蘑菇圈发了疯,它不停地长蘑菇,呼呼地长,三天三夜一个劲地长……我读了真想挽个竹篮跳进这几行里,抢着采蘑菇,我也想用线穿起来,挂在房檐下,挺老长的三四串。可我和萧胜不同,他一边用线穿蘑菇,一边哭了,他奶奶是慢慢饿死的,他要给奶奶送两串蘑菇去。
  蘑菇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杀人的花顶蘑菇有点冷艳,救人的口蘑十分朴实。
  想起小时候的蘑菇罐头来。撬开铁皮盖,一朵朵半熟的奶黄色蘑菇像一块块寿山石,温润得很。我一直觉得那时的蘑菇是最好吃的蘑菇,过节时才舍得买。蘑菇切片,可以炒韭菜,也可以炒莴苣,反正菜色特别清爽。东北人用小鸡炖蘑菇,我们那儿没有这样的做法。
  我们那儿也不产蘑菇,偶尔见一棵腐树的枝干上长了木耳或蘑菇,有人会欣喜地摘下来,但从来没有人会做菜吃。“可能有毒”提醒平原上的人不会为了口舌去做没把握的事,何况我出生的年月早已不是萧胜所处的时代。
  我只是想说,孩子心里都有一片森林,森林里长满雪白雪白的蘑菇,孩子的胳膊都挽有一个小篮子,也都有一颗采蘑菇的心。
  无论是《蘑菇七种》的悲,还是《黄油烙饼》的苦,蘑菇依然长了一个关于童年的梦。蘑菇于我,几乎等同于一种喜悦的样子。所以,当我吃到平菇、猴头菇、草菇、香菇、金针菇……各种各样的新鲜菇类时,我都不觉得那是吃蘑菇。蘑菇在我心里只长了一种样子,也只有水彩蜡笔可以画出来:伞一样的帽子下面,白白的粗脖子,是我可以变成小矮人与昆虫一道去住的房子。
  这种蘑菇就是萧胜采的口蘑,内蒙古草原上多,说是一般生长在有羊骨或羊粪的地方。我还琢磨着,怎么《诗经》那灵巧的手指漫山遍野的 “采蘩”“采蘋”“采葛”“采苓”“采薇”“采芑”“采菽”……为何不来个心动的“采菇”?其时,内蒙古草原尚不在可采的版图。我喜爱的写菜蔬的范成大、陆游也没在诗里写过蘑菇。杨万里倒是有首《蕈子》,却没什么动人之句,真不如荷尖立蜻蜓的画面。
  萧胜是不是就在内蒙古草原上看到了那神奇迷人的蘑菇圈呢?我没去过内蒙古草原,特别想去看看。
  草莓
  如果有一天,有一位腼腆的老男孩趴在白花盛放的垄间,侧身俯首欲将田野里第一颗微红的草莓纳入嘴中,他的牙齿正轻轻截断那根细绿的“脐带”。被亮晶晶的露珠洗净的草莓,在舌尖扬起一丝香甜的风,汁水也咯咯地笑成了小溪流。他满足地躺着看了一会儿天,然后起身,环顾四周,生怕被人发觉他已偷偷装下了第一个夏天。那个老男孩应该是我吧,许多个梦里曾住在一颗房子般硕大的草莓里,吃了很久才打开了一扇窗户……
  从冬天醒来,发现初夏已躺在我的身边,我想念草莓的味道了。但这是一个想念变得简短又轻飘飘的年代,不远处的水果铺,草莓早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坐在那。草莓,蛇莓,茅莓,那一朵朵江南的小红帽。   我对草莓的爱,不是随便说说的。孩提时代,我用蜡笔画过草莓,那画早丢了;长大时,我又用印着草莓图案的信笺写过情书,如今还依稀听得见当时的心跳,一颗草莓在抖动。
  中国没有野生的草莓,中国的野草莓是茅莓,偶尔也说是蛇莓。茅莓和蛇莓,或医书,或诗词,古远时就提到了。独没有草莓。我不甘心。
  我查閱了草莓的简历——
  目:蔷薇目;科:蔷薇科;属:草莓属;种:荷兰草莓。
  荷兰,明细的地理版图。我的心不免一下子凉了。就像三个女儿中最喜欢的那个,却不是亲生的。说这话,好像偏心了些。可一想到最喜欢的三种水果紫葡萄、草莓、番茄,居然没有一个是土生土长的,我好像也成了一个中国籍的荷兰人。
  草莓来中国晚。大概二十世纪初,直到八十年代才大量栽植。唯一欣慰的是,八十年代这卷老胶片上,草莓与我镶嵌生长。
  “若说好吃的果子中,一年中就数草莓最早了。”如果遵循自然生长法则,梭罗《野果》里的这一句表述与我达成了一致。虽然还有一种水果于我,喜爱更胜于草莓,但它要较草莓稍微来迟些。
  蛇莓,我们小时候不敢吃,据说是蛇爬过的地方长出来的,也叫蛇子。也许是大人骗我们的,也许大人也没骗我们,我也没见他们吃过。大概是他们小时候也这样听大人说了。茅莓,我们吃是吃过,只是吃的少,口感酸甜,喜欢是喜欢,可是这种蔷薇科植物为悬钩子属,布满皮刺和针刺,摘不了几颗,就被扎了。你拔出刺,用尝过茅莓的嘴巴吮吸一下流血的手指,想想还是划不来。
  唯有草莓的性格是温顺的。没有可怕的传说,也没有现实的伤痛。
  在稻麦两作、农作物套作的家乡,没有多余的土地种植草莓。我阿姨家曾经放弃了栽植蔬菜,用那几垄自留地种了草莓。看着这种球形的聚合果,慢慢露出花盘,慢慢鼓胀,微红时我们几个孩子就迫不及待了。那几垄地上的草莓,似乎没有一颗能够等到鲜红欲滴、汁水饱满的。原本想卖草莓的阿姨只种了一年,又重新种上了蔬菜。
  我对草莓之爱,从花开始。我对草莓之爱,愿当饭食。我对草莓之爱,一点不输于普里什文的:“昨天运来了为草莓做肥料的鸟粪,那气味实在难闻,简直破坏了五月里的空气,而我也许正是为了这新鲜空气才住在这儿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不管多么喜爱五月的空气,反正为了在六月里享用草莓,就不得不在五月里闻鸟粪的臭味”。
  我的家乡,原本没有大面积的果林,只有桃树啊梨树啊枣树啊少数几种零星栽在屋前屋后。现已分割成一个个果树园区。粮食的价格还像八十年代的平房,水果的价格早已是高楼大厦。这里长出的草莓,个头一个比一个大,吃几个就能吃饱。虽然没有以前小个头的草莓香甜,我还是很爱吃,我对草莓的爱怕是减不了了。
  草莓是吃不尽了。只是鱼米之乡的人,多购买东北大米以备日常之需,这有点疙疙瘩瘩的。我偶尔路过小块的水稻田,看着那沉甸甸的穗子时,仿佛看见了一种低头的自卑。淹没它们曾经拥有过的光芒的是草莓的红,中国的红,红头文件的红。
  于是我又想起蜡笔画草莓的时光,那是原初的江南时光。如今的人都去云南了,留几张影像,所谓“丽江时光”,一张纸片真能留住时光?而这已然为一个舒缓、柔软、优雅的专用名词了。我身边的人比比皆是。一生不停地旅行,走过太多好像一定要去的地方,只为获得短暂的精神归宿。归途时,却发现丢了自己的故园,丢了自己的江南时光。
  我总想写个中国版的《小红帽》一样的温馨童话,把“江南时光”镂刻成每一个人的心窗:一个扎小辫子的女孩,走在通往外婆家的小路上,路上没有大灰狼,她挎个小竹篮,一路悠然……尽头是外婆居住的朴素村庄。
  村庄里还有草莓的脸,长满粉刺的美丽的脸。
  青菜
  青菜是故乡写给我的第一封信。
  这信读来怀有柔软的忧伤。像极清明前的刀鱼,那鱼刺虽可以下咽,下咽时也挠了挠喉咙,痒痒的。我的房间有幅小尺水墨,这画画的人还算高明,虽比不上白石老人的雅趣,那几笔淡墨却还能让人感受到小家碧玉的骨感(我一直觉得青菜是有骨头的)。想起风轻云淡的日子,故乡的田野像一张印有清新底纹的信笺,一垄一垄的平整底线,让一个孩子的笔迹那么整齐。我写着青菜青菜青菜,偶尔一朵野花就成了标点。
  再次想起青菜的时候,我们都在聊着她。有的人叫白菜,有的人叫油菜,还有的人叫牛菜。我最不明白北方人为何叫青菜为白菜,我见北方的白菜,叶为淡翠色、茎为白玉色,我们南方喊黄芽菜。后来方知白菜有大白菜和小白菜之分,北方人称青菜为小白菜,大白菜就是可做韩国泡菜的那种。我喜欢青菜一直那么青着。我认识不少叫小青的人,以前觉得小青这样的名字很普通,现在觉得小情趣里有大意境。就像诗人大草的一句诗“白菜顶着雪”,这就是大意境。可青菜长大了也会开花,那花也很好看。我不吃开了花的青菜,因为我不吃花。想到有人用茉莉花沏茶、栀子花炒菜,一沏一炒真有点水深火热,就没了兴致。
  以前我把茄子叫作米饭的情人,再想想米饭和青菜更门当户对。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配的上南方第一蔬这个称号。所有南方人的记忆里,都有它的倩影,她是南方妈妈平生做的最多的菜。我说不上是苦孩子出身,但八十年代的饭桌上不可能天天鱼肉。小时候放学回家盛好米饭一看桌子,免不了嘟哝一句“又是萝卜青菜”,可不管你愿不愿意,青菜几乎是常有的。倒是秋冬之际,有一种大头青,虽然矮墩墩、胖乎乎的模样有些“愣头青”,但它经过霜打后,稍微多煮一会儿就能吃出肉的味道。“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郑板桥吃的瓢儿菜就是这种大头青。我还喜欢青菜炒油渣。青菜油亮油亮的,渗透了猪油的香。
  宋人朱敦儒有“自种畦中白菜,腌成瓮里黄齑”。 南方人以米饭与粥为主食,青菜下饭,咸菜就粥(虽然我后来也喜欢吃点辣,但只能是偶尔,如果连续吃几餐,就很不舒适。我的肠胃已经习惯了稻米和清淡的苏锡菜)。由于那个年月冬季蔬菜匮乏,腌菜之时就准备越冬了。南方人腌菜,一取大青菜一取雪里蕻。在陶缸内铺层青菜撒层粗盐,盐放多少,看主妇的分寸,小孩子洗干净脚踩在青菜上将它一层层踏透,最后加一块石头压实,经过十多天的浸渍,就可取食。如今在餐桌上,期待一道青菜的到来是那么漫长,它不再委屈于我儿时的埋怨,于山珍海味间重返了江南第一蔬的地位。我周围的人,还老是对我好奇,为何最爱喝的汤是咸菜汤。   你我的居所,早已相邻住着蔬菜的大棚。曾经各在天南地北,吃不同的五谷杂粮,现在仿佛只住在一个叫城市的地方,喝同一杯牛奶。我的房间常年摆着一盘水果,偶尔发呆望着它们时突然惊觉到一种妖娆,它们仿佛不是水果本身,而是一些伪劣的花瓶。草莓、香蕉、芒果、西瓜、蜜桔、甜橙……它们同时出场,就像新疆挨着台湾,就像春分挨着秋分,版图和季节显得有点凌乱。这个农业智慧泛滥的年代,我再没有等候时令的热情,比如对我来说,春天是韭菜炒竹笋的清新之气,初夏的明媚在于红草莓的香甜之感。
  当那些美丽的昆虫仅因最低的生存之需被分为益虫与害虫的生命形式时,我对这个家园充满了不安。我信任那些被虫子噬咬过的青菜,与卑劣的农药无关。农药,源于人类的仇恨情绪与不自信,为了对付小小的昆虫,绞尽脑汁搭起了“积木”,这积木一坍塌,会压死搭积木的人(在核爆炸中所释放的锶90,会随着雨水和飘尘争先恐后地降落到地面,停驻在土壤里,然后进入其生长的草、谷物或小麦里,并不断进入人类的骨头里,它将一直保留在那儿,直到完全衰亡。同样地,被撒向农田、森林和菜园里的化学药品也长期地存在于土壤里,然后进入生物的组织中,并在一个引起中毒和死亡的环链中不断传递迁移——蕾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我为什么在写一棵青菜的时候,记录一段如此惊心动魄的沉重文字?我想,如果能遇到一位守旧而憨厚的农民,瞥见他沉甸甸的担子里是那亲切的大头青,我会被一棵进城的餐风饮露的青菜的内心打倒。
  青菜是故乡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我炒青菜,从不用刀将她切段,而是一叶一叶地掰开,那是一句句耐读的信。暇间还可想想故乡那一畦畦惹人喜爱的碧绿,想起母亲们在筛子里和竹竿上铺放、晾晒青菜的状景,那里有她们勤俭的一生和储备的忧患……而此刻,还未学会发音的孩子,听我喊到青菜,他却也能对着墙壁上《幼儿识水果蔬菜图》的二十种图片,欢跃地用小手准确地拍了两拍。
  梅花
  不知是杨升庵当年读书版本的印刷问题,还是我手头这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词品》问题,卷二:“辛稼轩词‘泛菊杯深,吹梅角暖’,盖用易安‘染柳烟轻,吹梅笛怨’也。然稼轩改数字更工,不妨袭用。不然,岂盗狐白裘手邪?”弄得我很是纠结。一则,李清照的《永遇乐·落日熔金》原句“染柳烟浓”他引为了“染柳烟轻”,这一浓一轻可有大变化,时年李清照正南渡流落他乡;二则,“泛菊杯深,吹梅角暖”句,我查找不到出于辛稼轩的哪首词。宋人刘过倒有首《柳梢青·送卢梅坡》,“泛菊杯深,吹梅角远,同在京城”。相同的是“吹梅”这个关键词,看来南宋那个时候,离别伤感都会想起《梅花落》。
  以前有个叫龚自珍的大夫,专给梅看病,他的诊所叫“病梅馆”。他买了三百多盆梅,都是病的,他心疼它们为之流了三天泪后有了治愈它们的方子: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几句药方聽起来就让人松了口气。当然,他的病人并非真是梅,他晓得自己也只不过是一株生了病的梅,读他的《己亥杂诗》,有“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句,此乃治疗病根的良药。
  再以前,还有个人在西湖孤山隐居,不仕不娶,种梅养鹤,我实在难以想象这林和靖可以清心寡欲到此种地步。可他的墓葬除了有端砚还有玉簪的,可他也有“君泪盈,妾泪盈”的《长相思》的。林和靖对后人来说有一个好的生活态度,至于“梅妻鹤子”之说略微夸张了些。有阵子我还真想去看看和靖居士亲手种植的那株梅花,是否隐约可现美好妇人的模样。
  龚大夫在云阳书院种的梅尚在,一百六十多岁了。林居士的梅在孤山何处呢?若在的话该逾千岁了。在大丰的西郊梅园,有五百岁的梅王梅后,相传为梅仙子江梅化身,它俩在一起生活了数百年。挖来两棵树摆一块,说了点含糊的故事,怕只怕错点了鸳鸯。还有一棵宋梅,说是八百多岁了。铭牌上说是南宋祥兴元年丞相陆秀夫南徙,此梅引自淮地,现回归故土。也就是说,这是棵见证过陆相与宫词女官间旷世爱情的梅树。
  如此给一棵树的前世今生找线索,现代人真是蛮不讲理,也显得生硬粗糙。一个人颠沛流离后,怕是许多往事也说不清了,何况一棵树呢?有些人总喜欢一厢情愿地去找些老树,移植于自家庭院,仿佛可以占有一棵树的所有时光。一棵梅树八百年间不知漂泊了多少次,又或者说这棵宋梅又怎能确定为八百年的光阴,它就不可能是一千岁吗?一个估算就被抹掉了二百多年的时光,而这被抹去的二百年曾有多少名人雅士注视过它、有多少旅人路过它?说不定,这一棵宋梅也曾被林和靖疼爱过呢。
  中国有六大古梅:楚梅、晋梅、隋梅、唐梅、宋梅、元梅,这份榜单让我对时间充满敬意。这些古梅皆植于寺庙,多为和尚所植,梅花好像有点和尚文化的味道。郁达夫算是见多识广了,他看见过“大明寺前的所谓宋梅”,看见过“天台山国清寺的伽蓝殿前的一株所谓隋梅”,还看见过“临平山下安隐寺里一株唐梅”,他转折了下说,“所谓隋,所谓唐,所谓宋等等,我想也不过‘所谓’而已”。我个人并不是很喜欢梅花,说不出来的感觉,没叶子的花看着老别扭的。太多人“喜爱”梅花,可能是想往它寓意的情操上靠靠,可能是大雪纷飞里还有花朵养心养眼,也挺好,毕竟雪花不是花。“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卢梅坡说的也挺在理的。
  有几句想交代一下,杜牧说“越嶂远分丁字水,腊梅迟见二年花”,苏轼说“天工点酥作梅花,此有蜡梅禅老家”,腊为腊月,言时节;蜡为蜜蜡,喻色状。个人觉得应以李时珍《本草纲目》对蜡梅的介绍为准:“此物本非梅类,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无论叫腊梅还是叫蜡梅,与梅花是有所区别的,至少在植物学上不是一个科属。
  我出生的那个村庄有个好听的名字:梅村。我读书的小学叫梅村小学。我上小学的时候,背得较早关于花朵的诗好像就是“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了,那时还不知道诗的作者是王安石。那个叫梅村的村庄里,从小到大我一朵梅花也没见过,至于何故取这个名字无从知晓。
  我家老房子的后面倒是突然有了片梅园,那里曾经是庄稼地,种过水稻、麦子、玉米、高粱、大豆、棉花、花生、芝麻……还有整片的紫云英烂漫过。村里有个孩子长大了,有钱了,不用再种庄稼了。他填了水塘挪了点梅树过来种种,再挖了条河,以后就有人四处赶来看梅花、划船度周末了。“傲梅园”这名字取得一点也不好,就像那个长大了的孩子满脸的傲气,我能猜得到他会再多花点钱,去各处找些有年份的梅树回来,而后在每一株树的铭牌上编些“渊源流长”的故事。说不定他也能搞来棵宋梅,把填了的池塘重新挖好,挂上“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句子,说这就是林和靖种过的,因为他可能也听过“梅妻鹤子”的传说。他觉得传说很美,于是还会去买两只丹顶鹤回来拴上摆一摆。
  我是不太喜欢梅花,不过“墙角数枝梅”倒还有几分雅趣,王安石的句子多少令人踏实些。每一个梅园都过于密了,让人眩晕、喘不过气来,每一个梅园会让我想起龚自珍的《病梅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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