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事件

来源 :广州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elson926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1
  尽管尹小芊无数次想到了事情的结果,却从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呈现而出,打她一个猝不及防。房门被人从外面轻易打开,房间里一片凌乱,准确地说是床上一片狼藉。尹小芊已套上内衣,身体缩成一团,抖动不止,脑袋停在某一点上,没对当下的处境感到难堪、感到无地自容、感到颜面尽失,而是想不明白,房门怎么突然一下子就给打开了?如此说来,学校留有这房门的钥匙。
  尹小芊愣愣地看着几个如神兵天降的校领导,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一名叫廖文清的高三学生正缩在床角,双足拱起,双手搂抱膝盖,脑袋抵在膝盖间,压抑着声音哭泣。
  张校长自觉地转过身体,颤动着手指掏出香烟,很快有人给他点上。明亮的灯光下,烟雾丝丝缕缕地散开来,挤过门缝往外跑。房间里的空气滞闷,沉沉地压着。张校长狠劲地吸了口烟,控制住情绪,清了清嗓子说,尹老师,你好好收拾一下,我们去外面等。于是一行人跟随张校长走了出去。
  尹小芊这时才回过神,飞快地穿好衣服,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迅速灌进喉咙。从窗口望出去,外面有些黑,校园里亮着几盏幽暗的灯,照得地面暗影幢幢。尹小芊一边竭力使自己清醒,一边想接下来的事情。她想不出张校长他们是怎么发现这件事情的,又为什么要在今晚动手。
  尹小芊的心异常揪痛,紧紧地绞成一团。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是可耻的,是个不知羞耻为何物的女人。她的脚机械地往外迈着,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门口的。
  等到了门外,尹小芊才看清外面站着的人有张校长、两名副校长、教导主任、保卫科长等,模糊的夜色中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我们去会议室。”张校长的话说得简洁,并且回过脑袋看了看身后,见廖文清没出来,又补充了一句,“把那名学生也一起叫上。”
  很快,廖文清耷头缩脑地走了出来,动作明显表现得极不情愿。保卫科长上前推了一下,说:“快点走,没看出你还是个知道羞耻的学生。”
  尹小芊听出保卫科长的话并不是针对廖文清,似乎是针对她,于是冲上前,要保卫科长把话说清楚。张校长忙训斥了保卫科长几句,赶紧平息事态。
  走着,尹小芊觉得怪诞,为什么要跟着张校长他们去会议室?张校长他们要对她怎样?她又如何解释已发生的一切?尹小芊走得一身汗湿,像置身在一条河流中一样,被身不由己地裹挟其中。直到走上一楼,她还没能想明白这些问题。校园里很安静,几盏灯从树木间透出迷蒙的光,幽暗地照着发白的路面。
  进了会议室,张校长请尹小芊坐下,然后吩咐教导主任去倒水。头顶的灯泡明亮,泼刺刺地照着。张校长这才觉得站在那里的廖文清有些碍眼,不伦不类的,让一个学生参加校领导的会议,简直有些莫明其妙,也很不理智。张校长皱了皱眉头,看了看廖文清,接着不耐烦地指了指门口,让廖文清离开。廖文清如获大赦,赶紧转身朝楼下跑。
  “尹老師,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怎么这么糊涂,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这事传出去不好听,如果学生家长知道了,怎么去面对,要知道你是教书育人的老师。”张校长斟酌着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学校方面就不能坐视不管,得给学生家长一个交代,你说说该怎么办吧?”
  张校长的话说得严厉,只差说她不要脸了,老师竟然干出勾引学生的事情,还怎么为人师表。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说起来只是一个大男孩,居然睡到了女老师的床上。这事听起来很荒谬,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并且让张校长今晚逮了个正着。尹小芊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白皙的脸在灯光的映照下红得透血,手心里汗湿一片。
  张校长喝了口水,接着问尹小芊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们是怎么打开门的?”尹小芊没回答张校长的问题,而是这样问。
  张校长说:“我们手里还有一把钥匙,是由学校教务处统一保管的。这很重要么?难道没打开门事情就可以说清了么,打开了门事情就说不清了么?你自己干的事情自己心里清楚,也逃避不了。都这样了,还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看得出,张校长很是恼火,话说得不客气,身体也转了过来,眼睛盯着尹小芊。
  尹小芊说:“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已对我的身心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尹小芊,究竟是谁的身心受到了伤害,你心里清楚,我发现你都有些恬不知耻了,你还配为一名人民教师么?”张校长忍无可忍地说。
  “对事情造成的后果,我会负全部责任的。而你们也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们不仅侵害了我的人身权利,也犯了私闯民宅罪。”尹小芊罗列着张校长他们的罪证。
  “尹小芊,请你端正态度,我不想听你的胡搅蛮缠。作为一校之长,我还是有权就事论事的,要知道,你既败坏了学校的声誉,也败坏了自己的声誉。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不感到羞耻,我都感到羞耻,这也是学校的羞耻。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老师,怎么连脸面也不顾呢?”张校长的话很不好听。
  尹小芊气得发抖,随手扔掉捧在手中的水杯,不客气地对张校长他们说:“我不是犯人,用不着你们来审问,你们也没权力这样做。”
  听着尹小芊的话,张校长他们面面相觑,半天没能反应过来。
  2
  尹小芊长得漂亮,身材高挑,面孔白皙,戴一副小巧的白边眼镜,眼睛便显得格外清亮。尹小芊虽然年轻,却是学校的骨干老师,讲课很有一套,能另辟蹊径,把重点要点讲深讲透,她带的这个班每年都有几名学生考上名牌大学,高考录取率在所有班级中名列前茅。正是这样一名优秀的老师,偏偏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认真回想起来,尹小芊记得是在几个月前的某天晚上,她把廖文清叫到宿舍,说是有事情要找他帮忙。当时正值晚自习时间,教室里全是学生,廖文清犹豫了一下后还是走出来。廖文清怯怯地,跟随在尹小芊身后低声问,尹老师,你找我什么事情?她没有回答,只是走得更快。
  尹小芊自从接手这个班后,就注意到了廖文清。廖文清人如其名,性格文静,个头较高,跟同龄人相比,浑身上下弥漫着一种成熟的气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尹小芊不自觉地喜欢上了这气息,不自觉地被廖文清吸引,觉得廖文清像她的初恋男友。其实,尹小芊也不缺乏理智,不想把自己陷进去,然而事情开始后,就身不由己了。她曾数次想到自己将为此负出的代价,想到了自己的身败名裂。她问自己是不是很不道德,是不是很恶毒,是不是脑袋里进了水?作为一名老师竟对学生动此念头,既违人伦,又违师德。如果事情败露,自己将是多么地卑鄙无耻,多么地令人发指。问题是她已深陷其中,变得不可自拔,被事情搞得魂不守舍,甚至上课时也走神。可以说是鬼迷心窍,也可以说是神志不清。   尹小芊的宿舍在学校的东头,与教学区隔着一段距离。尹小芊走得急,不一会儿就来到宿舍前,爬楼时脚步迈得不稳,心怦怦地跳着,身上出了一层汗。尹小芊犹豫起来,不知廖文清会有何反应,对她的预谋是拒绝还是迎合?她想到的最糟糕的结果是廖文清夺路而逃。
  进房后,廖文清边换拖鞋边四下张望着,竭力控制着内心的不安。尹小芊想不出廖文清怕什么,又有什么好怕的。廖文清换好鞋,抬眼茫然地到处张望。尹小芊说,我去倒杯水给你喝。廖文清一惊,低声说,尹老师,你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么?尹小芊笑了笑,说你紧张什么?廖文清说,我还得回去上自习。尹小芊没再说什么,看着廖文清。廖文清的脑袋慢慢地低了下去,盯着地面,双脚像是发痒似的来回倒动着。夜间的空气有点凉,一股股地从敞开的窗口跑进,隔壁房间传来电视机的嘈杂声。尹小芊让自己静下心来,又怎么也静不了,似有一个尖锐的东西在钻动不止。这一刻,尹小芊明白,她必须作出那个决定了。她面红耳赤,身体里蹿动着一股火,越燃越旺,燃烧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她颤抖着伸出手,慢慢地伸到了廖文清的脑袋上。廖文清并不比她矮,因此她得踮起脚尖,才能把手放上去。可能因为自己是学生的缘故,廖文清没避开,脑袋依然低着,只是身体抖动的频率越来越快。
  尹小芊突然发现自己的动作很盲目,为什么要把手伸到廖文清的脑袋上,像是想去平息廖文清内心的不安。尹小芊的眼睛自觉地闭了闭,内心滋生出一丝罪恶感。廖文清的身体依然不动,嘴却嗫嚅着。她没听明白廖文清到底在说什么。尹小芊觉得这是一个梦,一个她做了很长时间的梦,梦中的一切真实而虚幻,令她迷失其间。她任由梦牵动着前行,不知要抵达什么地方。在梦中,她下意识地做出了这样的动作:双手环绕过去,搂住廖文清,脸贴在廖文清的肩上,泪水无声地涌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尹小芊没想到,不用她再有什么暗示,廖文清的手就自觉地摸索上来,伸进她的内衣,牢牢地抓住她的双乳。廖文清的眼睛依然低垂,带着少年的羞怯,慢慢地探索着那未知的神秘领域。尹小芊的身体软成一团,面色潮红,嘴里发出阵阵喘息。
  尹小芊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朝床的方向挪着脚步。廖文清如被她吸住了一样,随着她一起挪动。很快,廖文清恐惧了,停在那里,脑袋上冒着热气。尹小芊听到廖文清咕哝了一句:“尹老师,我……”不等廖文清说完,尹小芊的嘴唇就堵了上去。在她的引诱下,廖文清交出了战栗的身体。
  那晚之后,尹小芊自觉地远离廖文清,对廖文清冷淡起来,拒绝的态度明显,她知道自己必须采取措施,否则事态的发展是非她所能控制,其后果也将十分严重。廖文清觉察出了她的态度,表现得很是消沉,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整日无精打采。上课时,尹小芊的目光从教室的一角划动着,一直划到廖文清的座位,看见廖文清的颧骨高耸,头发蓬乱,眼睛涣散。她觉得自己是邪恶的、歹毒的,正在毁灭一个孩子,让廖文清一步步地滑向深渊。每当尹小芊静下心来,都要陷在深深的自责中,后悔不已,痛苦不已,对自己做出的行为十分痛恨。可能因为老师与学生二者身份的不同,所以廖文清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对尹小芊始终保持着应有的尊敬。廖文清似乎也想从中摆脱出来,积极地努力着,每当看到尹小芊就躲开,与她擦身而过时也尽量低着头。说来奇怪,当廖文清做出这种种行为时,尹小芊的心里又难受起来,觉得廖文清在蔑视她、伤害她。尹小芊就处在这种自相矛盾的心态里,折磨着自己。
  有天晚上,尹小芊还是没能控制住,打开了房门,让廖文清再次走了进来。由于房间里没拉灯,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廖文清变得大胆了,一下子搂住她。尹小芊一愣,半天没能回过神。她感到廖文清的身体像火一样发烫,全身上下都在燃烧。当廖文清的手游动在她的身体上时,她呼吸急促,心跳加速,浑身上下没一点力气。
  尹小芊覺得自己真的很下贱、很无耻,说到底,那就是她能从廖文清那里得到另一种快感。与一名自己的学生做爱,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是鼓胀的,有种晕眩的滋味。逐渐地,尹小芊发现自己竟没了羞耻感。假如一个人连起码的羞耻感也没有,她就没任何的底线可言。人至少还是应该有底线的,凡事都如此,就像任何时候都应该有尊严一样。为了找回那道底线,尹小芊惩罚着自己的肉体,企图以意志来操纵,经常采用的办法是掐胳膊与大腿,狠劲地掐,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直到没了痛感才止住。但意志背叛了肉体,她如一个溺水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沉下去,却抓不住一根救命稻草。
  随着时间的推进,尹小芊与廖文清之间开始有了某种默契,算得上心照不宣。上课的时候,尹小芊不敢看廖文清的座位,还经常走神,课也上得心不在焉。然而,一天中她必须要多次面对廖文清。比如上课下课,去食堂吃饭,去打开水等等。廖文清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脸色绯红地从她面前走过,这似乎更是增加了其中的乐趣,有种冒险般的刺激。廖文清白天很少到她这儿来,通常是半夜下了晚自习后,他与同学们一起去学校的冲凉房洗澡,等到同学们都离开了,才如小偷一样溜到尹小芊房里。
  在会议室想起这些,尹小芊有历历在目之感。她看见张校长又喝了一大口水,语气缓和地说:“尹老师,我们不是在审问你,而是在与你商讨处理问题的办法。我承认刚才的话有些过分,但事情已经发生,你说我这个做校长的脱得了干系么?”
  不能说张校长的话说得没道理,也不能说张校长是不真诚的。只是她不想待在这里,得赶紧离开。尹小芊的心里乱糟糟的,极为沉重,压着什么东西一样,压得她都喘不过气来。
  尹小芊的思绪又回到了那枚钥匙上,如果事先知道学校里还保留着一枚钥匙,她肯定会把门反锁的。在她心里,她的羞耻像是被那枚钥匙打开了一样,那枚钥匙也加重了她的羞辱感。尹小芊重复着先前说过的话:“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已经折腾得很晚了,张校长看了看手表,息事宁人地对尹小芊说:“尹老师,我们送你回去吧,我劝你回去后好好想一想。”
  “我知道回去的,不用你们送。”尹小芊说。
  “我们还是要送的。”张校长固执地说。   “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难道送你回去也有错?”
  “廖文清呢?”尹小芊突然问。
  “你说谁?”张校长吃惊地问。
  “就是那名学生。”站在一旁的教导主任说。
  教导主任的话刚落,张校长的脸色就变了,人跟着跳了起来,嘴里喊着:“快快、快去看看那名学生现在何处?”张校长的这一喊,令现场所有的人都清醒了过来。他们再也顾不上尹小芊,都急速地朝外奔去。尹小芊站着没动,心想廖文清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否则她真的无法交代。不只是她无法交代,学校也同样无法交代。尹小芊的身上猛地掠过一阵寒意,由于紧张,身体在不停地发抖。
  3
  现在,尹小芊对自己感到不解,感到愤怒。也许从一开始,自己就做错了,特别是在那样的场合下,为什么要低三下四?因为自己的失策,才导致了其后事态的恶化,让她自觉跟张校长他们去了会议室,让他们如审讯犯人一样地审着。尹小芊想,今晚真的糊涂了,任由他们牵着鼻子走。她再一次想到了那枚钥匙,它成了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无形中被放大了,成了她不敢正视的一个物体。尹小芊知道眼下要想的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不是什么钥匙,因为接踵而来的一系列事情不是她所能想到的。但她的意识却被钥匙牢牢地控制着。此刻,那枚钥匙成了偷窥的眼,成了一只隐形的手,成了随意涂在她身上的唾沫,成了卡在她喉咙里的苍蝇。尹小芊想不到钥匙竟有如此巨大的杀伤力,让她所干的一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有些吃惊,发现自己有被人扒光了衣服的感觉,而钥匙是衣服的伪装。对张校长,尹小芊一直心存敬意,却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个让她心存敬意的人,使出了如此下三滥的手段,令她心底的敬意荡然无存。
  从校园的深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仔细辨听,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奔。尹小芊的心里顿时有种不祥的感觉,会不会是廖文清出事了?心里一急,也朝那个方向奔去。尹小芊的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无法着上力,四周虚晃晃一片。是啊,刚才还是自己提醒张校长他们去找廖文清,怎么现在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这里想什么钥匙的问题。尹小芊心里说,廖文清千万别出什么事情,否则她难辞其咎。
  尹小芊慌了,脚步更是磕绊得厉害,跑得东倒西歪。校园里不时亮起灯火,巨大的嘈杂声把睡梦中的学生与老师们都惊醒了。
  走出校门,外面有些黑。尹小芊站在校门外,晚间的风冷冷地吹过来,令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今晚无论如何都得把廖文清找回来,哪怕是找到天亮。也不知张校长他们到什么地方去找了。尹小芊的心怦怦地跳着,差不多要哭,眼泪涌上眼眶。不一会儿,有老师打着手电筒朝这边走来。隐约中,听到有老师在打手机,声音压得低,听不清在讲什么。尹小芊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正如张校长所言,事情不只是跟她有关系,跟学校同样有关系,会牵涉到各个方面,不只她要承担责任,学校恐怕同样要承担责任。
  等到几个人近前,尹小芊才看清是高三(1)班的班主任吴江带着几名老师赶了过来。吴江拿起手电筒照了照,被尹小芊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问她怎么在这里?尹小芊搞不清吴江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不知道。尹小芊回答得干脆,我想跟你们一块儿去找廖文清。吴江说,如果廖文清真的出了什么事,事情就闹大了,不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的。说到这里吴江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张校长已连夜去了廖文清家里,从学校去那个村庄,来回有十几里地呢。
  尹小芊的脚步一个趔趄,身体一歪,差点滑倒。吴江为什么这样说,难道真的认为廖文清已发生了不测?尹小芊不敢再想,紧了几步,快速跟了上去。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镇街上,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先从有灯光的地方开始找。镇街上有灯光的地方不多,只有几户人家和两家网吧还亮着灯。尹小芊跟着吴江去了第一家网吧,接着又去了第二家网吧。在网吧里还真的逮着了好几名学生,其中有吴江班上的。吴江气得脸色铁青,觉得学生有些小瞧他,没把他放在眼里。假如今晚是张校长来镇街上,他这个做班主任的脸往哪儿搁。吴江的火气很大,手指伸着,点在几名学生的鼻尖上,命令他们马上跟他一起找人,并吼了一句,意思是把你们娘老子的脸都丢尽了。尹小芊听着,觉得吴江的火气发得莫明其妙。
  一行人把镇街上所有可找的地方找遍了,变电站、医院、餐馆、菜市场,包括桥墩下、小河沟、敞口的公厕及附近的制砖厂,都没发现廖文清任何的蛛丝马迹。吴江掏出手机,把情况给张校长汇报了一下。接着,从张校长那头反馈来这样的信息,说是当他们赶到廖文清所在的村子时,才知道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那就是廖文清的父母都在外打工,廖文清是不可能回家的,所以他们现在正在返回的路上。张校长特意嘱咐吴江,必须扩大寻找的范围。
  吴江站在那里,征求大家的意见,说这样瞎找下去不是个办法,无异于大海捞针,我们应该认真分析一下,廖文清去什么样地方的可能性最大。吴江转过脑袋对尹小芊说,尹老师,你不妨先说说。
  尹小芊不知道吴江什么意思,半天没作声。
  吴江又说,我们再去医院周边找找吧,我觉得廖文清在医院的可能性大,说不定正躲在某个病房里睡觉呢!
  众人并没有被吴江的这句话逗笑,都默不作声地转过身体,重新往镇医院的方向跑去。跑着,吴江慢了下来,问尹小芊,廖文清离开时,是否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尹小芊说,你什么意思?
  吴江说,如果今晚找不到廖文清,学校可能就要报案了。
  尹小芊很吃惊,睁眼茫然地朝四下张望着,咕哝了一句,报案?
  吴江说,如果学校失踪了一名学生,不报案还能怎么办?
  尹小芊心头一震,这一刻,她非常希望廖文清突然出现在眼前。
  吴江又问,廖文清在镇街上有什么親戚没有?
  尹小芊摇着脑袋说,不知道。
  吴江说,算了,不说这些了,大家还是商量着怎么找人吧。
  再次寻找时,尹小芊的双腿迈得沉重,慢慢落在了后面。她的双手兀自抖动不止,脑袋晕成一团,时而觉得事情不是今晚发生的,时而又觉得分明是刚才发生的。整个晚上,她竟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吴江说得对,在廖文清冲出会议室的那一刻,她应该跟着跑出来。其实,从一开始出事,她就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中,一直在为自己所受到的伤害而愤怒。今晚,自己真的昏了头,没站在廖文清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众人在镇街重新找了个遍,把先前忽略的地方也找了,车站、按摩店、衣铺、邮局、制砖厂、油脂厂及镇周遭的小河、田野等能藏身之处,似乎掘地三尺也要把廖文清找出来。等众人再次聚到一起时,依然一无所获。正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吴江接到了张校长的电话,张校长在电话中说,他们已经回到了学校,让吴江赶紧把人带回去,事情有了新的进展。没容吴江问事情到底有什么样的进展,张校长就利索地挂掉了电话。吴江把张校长的话传达给众人,然后一行人急匆匆地返回,空旷的镇街上顿时响起一阵踏踏哒哒的脚步声。
  听着杂乱的脚步声,尹小芊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新的情况。因为情况的未知,所以她走得比所有的人都急。
  情况并没尹小芊想象中的那样糟糕。等众人回到学校,张校长首先非常严厉地教训了那几名在网吧被抓获的学生,差不多是破口大骂。看得出张校长的心情非常糟糕。学生们都低着脑袋,站在那里不敢吱声。教训完毕,张校长让黄老师赶紧带那几名学生去寝室睡觉。等四周安静下来,张校长这才压低声音说:“有学生发现廖文清爬上了学校的水塔,并在第一时间把情况报告给了教务主任。接到主任的电话后,我差不多是跑着回学校的。廖文清目前仍然在水塔上,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水塔那么高,廖文清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因此没敢去惊动他。”
  接着,张校长又说:“发现廖文清的学生从镇街游戏厅回校,不敢从大门进,怕被门卫抓着,于是翻越学校的围墙,翻越的地方离水塔不远,这才发现廖文清站在上面。如果不是今晚发生了这一系列的事情,我还根本不知道学校的校风校纪已到了这样的地步,学生都不好好读书,都去镇街上网、打游戏去了,你们是怎么抓管理的?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大事,到时不只我挨处分,你们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张校长无暇再批评下去,得及时去处理廖文清的事情。
  众人不敢怠慢,赶紧奔水塔而去。几名老师手中都拿着电筒,奔到水塔边,齐刷刷地照了上去。廖文清真的站在水塔上,一只手抓着水塔上的护栏,一只手抬起,遮挡着电筒射来的强烈的光亮。张校长害怕发生不测,这时候任何出奇不意的举动,对廖文清都是一种打击,忙命令老师们熄灭电筒。张校长在底下喊着话:“廖文清,你爬到水塔上干什么,赶紧下来。”虽然张校长努力地控制着声音,但还是显得很紧张。
  尹小芊吃惊了,也被吓呆了。廖文清为什么要爬上水塔,这行为本身就说明了一切。如果不是来得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先前学校方面为了找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廖文清应该尽收眼底,却还待在塔上不下来,这同样说明了问题。廖文清没回答张校长的话,脑袋转动了一下,看了看底下的众人。尹小芊真的急了,也管不了那么多,赶紧朝水塔一侧的台阶冲去。廖文清朝尹小芊做了一个动作,尹小芊并没明白那个动作的意思,像是叫她不要上去,又像是叫她上去。等到尹小芊爬到水塔的半中腰时,张校长又喊话了,叫尹小芊不要动。从这一角度,尹小芊看不见廖文清,从张校长的语气里,她听出了事情的不妙,忙停在那里,不敢再往上爬。
  张校长开始对廖文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喊着话,一遍又一遍,打比方举事例,声音抖动得厉害。张校长的喊话一直进行着,约有十几分钟,不知是张校长的喊话起到了作用,还是廖文清自己想通了,他终于沿着水塔狭窄的螺旋型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底下的电筒重新亮起,把台阶照得通亮一片,顺着光柱,廖文清终于走了下来。
  4
  该发生的已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张校长让尹小芊回去休息,说是现在已经是后半夜,明天还得给学生上课。尹小芊知道张校长在驱赶她,既然廖文清没出什么意外,余下的事情用不着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张校长对此有自己详细、缜密的考虑。尹小芊没理睬张校长,固执地站在那里,沉默着。张校长迟疑了一下,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嘀咕了一句,天都快亮了。众人伸着腰肢,打着哈欠,一个个耷头缩脑,忙碌了一个晚上,都有些支撑不住。
  这一刻,廖文清显得格外安静,一动不动地站在众人的包围圈中。既然张校长没敢开口教训廖文清,其他人也没谁敢开口。等大家冷静下来后,才发觉张校长做得对,倘若再给廖文清一句不慎的言辞,谁能保证他不会做出不可思议的举动来。在张校长的心中,现在先要安排好廖文清,至于尹小芊,他暂还顾不上去考虑。张校长看得清眼下的局面,吩咐大家先把廖文清送去学生宿舍。廖文清一声不吭地走在中间,前后左右都有人把守着。等到了宿舍,拉亮灯泡,里面睡着的学生都被惊醒了,一个个从被窝里钻出脑袋。学生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校领导们,不敢吱声。张校长不多说什么,赶紧把廖文清安排到靠近里侧的床铺上。直到廖文清脱衣上床后,张校长才问谁是室長。有一名学生从铺上爬起,说他是室长。张校长把室长叫出来,布置了一个任务,意思是他们已经睡了这么长时间,剩下的时间就不要睡了,给我看好廖文清,不能让他走出寝室一步。室长点着头,说他会叫上其他人一起守着的。临离开前,张校长还是不放心,又安排了一名老师值班,说是明天叫其他老师代他上课,这名老师的任务是守到天亮。
  待一切安排妥当,张校长把主要领导都留下,说是晚上还要开会,研究一下接下来的事情,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会后让其他的老师都回去睡觉,但不要关手机,这样方便联系。张校长还特意安排两名老师送尹小芊回去。尹小芊说,为什么派人送,她又不是廖文清。尹小芊知道张校长已如惊弓之鸟,同样担心她出什么问题。张校长说,她曲解了他的意思,既然不用送,那就不送了。张校长的解释有些磕巴,也没必要。
  尹小芊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半天还没能回过神,心里依然乱成一团,各种思绪从脑袋里涌出。尹小芊觉得房间里很沉闷,似乎是待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地方,温度在一点点地升高,她身上的汗水流得更汹涌。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尹小芊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手掌如被什么烫了一下迅速弹起。这是怎么啦?尹小芊问自己。她又伸手摸了摸额头,摸到了上面有一层热水,这才明白自己在发烧。先前因为急着找人,没觉得难受,而坐下后,感觉就明显了起来。这时,身体也控制不住了,兀自摆动着,阵阵发抖。随着抖动,一股寒凉慢慢地爬了上来,侵入肌肤、骨髓,把那层汗水变成冰水,密实地覆在身体之上。尹小芊感到口渴,起身走到桌边,拿水瓶倒水,结果发现水瓶是空的,只好去卫生间接自来水,狠劲地灌下肚,以此缓解内心的灼热。   重新坐下后,尹小芊努力地控制着身体的抖动,双眼迷茫地睁着,看着什么地方。就这么愣神的时候,她又想到了那枚钥匙。因为钥匙,她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张校长他们必须为此负责。
  从窗口望去,外面黑暗而静寂,天马上就要亮了,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尹小芊重新走了出去,慢慢地朝前走着,拐过操场的一角,看见学校教学楼会议室还亮着灯,橘黄的灯光透过窗帘,洒在树梢上。显然,张校长他们还在开会,在商讨着处理事情的办法。尹小芊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在迈上教学楼的台阶时,又突然止住,折过身体,朝学生寝室的方向走去。走近学生寝室时,黑暗中听见有人低声说,谁?尹小芊停在那里,没作声。对面的人也没再作声,不多时,有几条黑影闪出,都是值班的学生。
  尹小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也许是潜意识让她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这里。这个夜晚,廖文清肯定睡不着,肯定陷在风暴的中心。那几名值班的学生很是负责,一刻也不敢松懈,散布在四周守护着廖文清。只是不知值班的老师到什么地方去了。尹小芊靠了过去,压着声音说:“我是尹老师。”
  根本不用尹小芊去询问,学生们就把具体情况作了一番介绍,说是廖文清很正常,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连身体也懒得动一下。学生们可能觉得尹小芊是来察看情况的,所以介绍得蛮详细。尹小芊说:“这就好,你们辛苦了。”学生们马上说:“不辛苦,反正我们也睡不着。尹老师,这么晚了你也没睡么?都是廖文清这狗日的闹的。”
  尹小芊重新回到房间时,感觉身体不再流汗,只是衣服湿湿地贴着皮肤。她感到发烧似有好转,不像刚才那么严重了。这时,天也亮了,是突然一下子亮的,根本来不及察觉,校园里的树木、廊柱、草地以及操场上的篮球架,凡是眼睛触到的地方,都似猛地从地底生长出来一样,突兀地站在了她的眼前,令她有种晕眩之感。
  5
  隔了一天,教务主任来通知尹小芊,让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不用再去教室上课,说是已安排了另一名老师帮她代上课目。主任附带说张校长这几天很忙,要处理的事情也很多,建议她不要去找校领导。听到这话,尹小芊感到怪怪的,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她问教务主任,是不是张校长已作出了什么决定?主任马上矢口否认,说没作什么决定,只是让她休息休息。尹小芊不再说什么,眼睛盯着主任看。主任只好转过脑袋,自觉地回避了一下。
  事后,尹小芊才打听到张校长作出了两个决定:其一是派了专门的人看护廖文清,必须是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对此,还有明确的分工安排,配了专职的老师,轮流值班。若是出了问题,拿他们问责。其二是通知了廖文清在外打工的父母,让他们尽快赶回来。
  对张校长作出的决定,尹小芊保持了沉默,觉得张校长至少顾及到了她的颜面,也清楚张校长是想就此挽回先前对她造成的某种伤害。一想到廖文清的父母明天就要回来,尹小芊就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面对,该如何去解释自己的行为。她觉得自己真的做得太过分了,要知道廖文清只是一名刚成年的学生,思想上根本不成熟,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她这样做无疑是恬不知耻的。尹小芊强迫自己暂不去想这些事情,想多了只会让脑袋疼痛不止,没有任何好处的。
  尹小芊越是告诫自己别胡思乱想,就越是想得多,竟又一次想到了那枚钥匙上,想到后猛地吃了一惊。吃惊之余,一下子看到了事情的本质,必须赶紧把房间的锁头换掉。像是只有换了锁头,她才会有安全感,否则她是不安全的,是时刻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
  想到后,尹小芊的心情变得急迫了起来,于是赶紧去了趟镇街,买了一把新锁头,自己动手换。在拆锁头的过程中,她的手一直抖动不止,眼泪也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的胸口似乎一直沾着一块污点,现在她正在把那污点擦净。安装锁头的时候,一不小心,她的手指给蹭破了一块皮,也没觉得怎么痛。
  等把新锁头换上,尹小芊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锁上门后,她径直来到张校长的办公室门口,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敲了敲门板。张校长很意外,没想到尹小芊会来找他,正埋头看上级发送的文件。张校长并没注意到尹小芊手中拿着的锁,请尹小芊坐下后,赶紧去倒了一杯水,放在她的面前。
  张校长有点紧张地问,尹老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尹小芊没立即回答,而是端起水杯凑到嘴边吹了吹,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说我是来上交锁头的。
  张校长不明白,说上交锁头?上交什么锁头?
  尹小芊把放在椅子一側的锁头拿出,放在桌面。锁头有点陈旧,上面的漆块也剥落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铁黑色,钥匙还套在锁头上。张校长被搞糊涂了,不明白尹小芊为什么拿出一把锁头放在桌面。张校长的脑袋这两天晕乎乎的,整天处在惊恐不安之中。
  尹小芊说,张校长,我私自把房间的那把锁头换了,换下的旧锁头我本想扔掉,但考虑到这是学校的公共财物,所以特意跑来交给你。
  张校长的喉管里发出“呃”的一声,轻声说,换了好,还是换了好。张校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像是这样他也得到了解脱。
  张校长心里很明白,尹小芊之所以跑到他这里来交锁头,显然是有目的的。交锁头只是一个借口,真正的目的是要他给一个说法,要他道歉。按说换锁头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曾经有老师偷偷地换过,然后把换下的旧锁头上交到校总务室就可以了。学校一般都不说什么,因为是自己掏钱,并没给学校增加什么负担。教师的宿舍都是统一建构的,也统一管理,一把锁头有两枚钥匙,一枚给宿舍教师,一枚由校总务处统一保管。因为这名老师上个学期住在这间宿舍,说不定下学期就搬到了另一间,这中间换来换去的,谁也不能保证不会弄丢钥匙。如果真的丢了,至少总务处还有一枚。想象得出,尹小芊在承受着双重的精神压力,一方面来自于廖文清,一方面来自于这枚钥匙。
  张校长说,尹老师,要不这样吧,我让学校帮你把买锁头的钱报销掉。
  不必了,我只是想问问,我刚换了新锁头,手中多出的这枚钥匙是否也要上交给你们?尹小芊按住桌面,笑着说。   锁头是你自己买的,我没有任何权力要你上交,再说你已把旧锁头交上来了。张校长也笑了笑说。
  这样就好。尹小芊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剩下张校长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尹小芊出去时,随手关上了门。门板撞击着门框发出一声巨响,声音似乎比平常放大了好几倍。张校长的眼睛盯着门板,脸部的肌肉急骤地抽搐了一下。
  往回走着的时候,尹小芊又想到了那枚钥匙。她本以为换了锁头后,自己受到的伤害就不会那么深。没想到,那枚钥匙依然是她跨不过的一道坎,成了一个障碍,橫亘在心中。像是污点非但没擦去,反而更加醒目,让他人看得更清楚了。即便换了一把锁头又怎样?似乎那是一枚万能钥匙,随便就可以打开任何一扇门。她手中拿的依然是从前那枚钥匙,打开的也还是先前的锁头。尹小芊想,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么,她明明已经换了一把新锁,怎么还是产生了这样的心理暗示?尹小芊用双手紧抱胳膊,感觉身上冷了许多。
  想着,尹小芊突然得到了一个启示,张校长说让她休息几天,是什么意思?难道张校长的意思是叫自己暂时离开学校,去外面避避风头。廖文清父母明天就要来学校了。为了避免事情进一步恶化,所以张校长才特意作了这样精心的安排?如果她离开了,廖文清父母就无计可施。如果她还待在学校,事情处理起来肯定棘手,到时恐怕更难做廖文清父母的思想工作了。
  吃完晚饭,尹小芊呆坐在房间里,思前想后,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她都有些搞不清自己了,也不认识自己了。想不出自己到底怎么了?不是去想明天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而是始终纠缠在事情发生的经过上。有几次,她都想把自己的思维方式扭转过来,然而只要置身于这房间,她就避免不了胡思乱想,似乎自己受到的伤害比廖文清还严重、还真切,是那样地深入骨髓。外面在下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玻璃,传递出令人心碎的孤寒。尹小芊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似乎所受到的侮辱被放大了好几倍。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尹小芊接听后才知道是张校长。电话中,张校长停顿了一下,说马上要开个会,叫她过来一下。
  张校长的话说得模糊,既没说开什么会,也没说为什么要让她过去。联系到廖文清父母明天就要赶到学校这件事,尹小芊突然意识到,张校长可能是叫她过去研究一下明天应对的方法。她是当事人,没理由不去的。事情跟张校长并没有什么关系,张校长也只是为了尽到一校之长的责任。
  尹小芊明知故问:“开什么会?”
  果然不出尹小芊所料,张校长语气温和地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会议,但你一定要来,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廖文清父母明天就要来学校了。”
  “为什么要开会?完全没必要的。”尹小芊说。
  张校长有些急了:“尹老师,我也是为你好。你要从大局出发,全面考虑,不要囿于个人的思想。我也不想开什么会,但不开会行么?我这样说,你可能又要反感了,可这就是事实,还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支持我的工作。”
  “我承认事情会涉及学校,更多却是我个人的,你这样弄,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也让我感觉不好。”尹小芊声音低沉地说。
  “尹老师,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这是给我增加新的羞辱。”尹小芊说。
  “尹老师,你把事情想复杂了,我们只是商讨处理事情的方法,怎么到你那里就变得不同寻常了呢?”张校长说。
  “你认为平常么?让大家在众目睽睽之下来讨论我的羞辱,然后给这羞辱披上一层外衣。”尹小芊声音颤动着说。
  张校长重复说:“你怎么会这样想?”
  “你认为我应该怎样去想?”
  “既然这样,我也没意见。但会议肯定还要开,我可以撇开你,从牵涉到学校的方面来考虑问题,来想对策,这应该可以吧。作为学校的领导,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如果明天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是不承担任何责任的。我还是那句话,你明天最好避一避,这对你和学校来说,都有好处。”张校长说着,声音有些激动,话里话外都表现出了强烈的不满。
  “该面对的我会去面对,也是回避不了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牵扯到学校的。”尹小芊也激动了起来。
  “你能说没有牵扯到学校么?尹老师,你说如果事情闹大了,我还有资格把校长做下去么?”张校长质问道。
  “你想复杂了。”
  张校长显然不想再跟她啰嗦,挂断了电话。尹小芊站在窗前,望着从窗玻璃上滑过的雨,感到寒意阵阵袭来。不管她去不去,张校长都要开那个会的,要在会上分析各种存在的可能性,然后找出相应的对策。尹小芊没想到事情会生出如此多的枝节,都是她不愿意看到的,说不定明天还会生出新的枝节。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她都没能好好睡上一觉,身心俱疲。尽管她现在正站着,眼皮却耷拉了下来,巨大的疲惫感扯过神经的末梢。她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明天的判决,正如张校长所言,也许会发生什么意外。不管什么样的结果,都要去接受。这两个晚上,她思前想后,感到自己真是罪大恶极,也是罪有应得。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没想到廖文清会再次发生事情。不只是尹小芊没想到,张校长也同样没想到。正因为是关键的一个夜晚,张校长也事先在人员上进行了调整,作了重大的安排,加强了对廖文清的守护,既多派了两名老师,也增派了一些班干部。张校长开会前,曾反复嘱咐,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只要过了这个夜晚就好了,所以请大家辛苦一点,千万要小心,不能出任何的纰漏。虽然张校长的安排十分严密,也布置得井井有条,但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并且出在这节骨眼上。
  廖文清这次倒没闹出什么过激的行为,而是不吃晚饭。无论同学怎样好言相劝,都坚决不吃。廖文清双眼发直,呆滞地望着地面,嘴巴紧闭,即便是用钢管也别想撬开。见同学的劝告没用,值班老师只好亲自上前,苦口婆心地一遍遍地劝说着,说是夜间漫长,一定要吃点东西,否则很容易饿的,哪怕是没什么胃口,也一定要吃。后来值班老师都劝得没了耐心,言语就有些不好听了。   “这家伙欠揍,害得我们也睡不好觉。”一名同学说,“你有本事永远别吃饭,我们求你吃呢?”
  另一名同学笑嘻嘻地对刚说话的同学说:“你干吗不闹点绯闻?你要是闹点绯闻,我们也求着你吃。”
  值班老师抬头看了一眼说话的学生,心里有些感叹,现在的学生真的越来越不像话了。瞬间,学生们都围拢了过去,对廖文清说着什么。廖文清坐在床沿,像是坐在孤岛上一样,显得孤单而无助。值班老师傻眼了,忙冲学生们喊道:“你们想干什么?他妈的都欠揍是吧。”学生们赶紧散开,你一拳我一脚地闹打着。值班老师见场面有些控制不住,忙厉声说:“你们再这样胡闹,别怪我不客气。”学生们面面相觑,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时,谁也没想到廖文清突然仰面倒了下去,身体砸在床板发出一声巨响。值班老师和学生们都给这响声吓了一跳,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是廖文清倒在床上。值班老师赶紧给张校长打电话,声音慌乱地报告了这一情况。
  不一会儿,张校长就带着几名老师匆匆赶到现场,指挥众人把廖文清抬上车,马上送往镇医院。等到了医院,得到医生的确诊后,张校长的脸色才逐渐有所缓和。医生说,这名学生没什么大事,很快就会醒过来的,可能是因为情绪紧张导致晕倒的,这就像有的学生高考晕考场一样,都是情绪的极度紧张所致。医生又说,你们是不是给了他什么刺激?要不然怎么会突然晕倒呢?
  对医生的问题,张校长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没能回答上来。
  等医生走后,张校长这才问值班老师有关廖文清晕倒的情况。值班老师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事情发生的经过,说他只想让廖文清吃饭,没想到廖文清会晕倒。值班老师显然怕承担责任,在叙述的过程中,一再强调他没恶意,也没给廖文清什么刺激。张校长听完,点了点头,示意值班老师不用再解释。张校长明白,廖文清的晕倒不是老师给了他什么刺激,而是他的父母明天就要来学校,所以廖文清情绪焦虑、紧张。不过,既然事情发生了,接下来就只有想办法应对。也就是说,廖文清父母明天将会在镇医院与儿子相见。廖文清父母一定会质问学校,好好的一个人现在怎么躺在医院里?这是张校长怎么也没料到的,看来原先的设想根本就派不上用场。张校长权衡着,如果廖文清醒过来后没事,还是回学校算了。问题是,他能保证廖文清不会再次晕倒么?这是谁也保证不了的事情。再说医生也不一定赞成廖文清这么快就出院,肯定还得留下观察一段时间。
  张校长转身吩咐几位老师,你们要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不管廖文清是睡着还是醒了,都不要去惊扰他。说完,张校长径直朝医生值班室走去。
  6
  廖文清父亲说,火车晚点了,晚了四十多分钟。火车只能到县城,他们下火车后,还得打车,所以现在才赶到学校。
  张校长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廖文清父亲,以为他肯定会先问到儿子,谁知竟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了过来。张校长礼让了一下,忙掏出自己的香烟递上。廖文清母亲提着两个编织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张校长示意了一下,立即就有老师上前帮忙拎过袋子。廖文清母亲说,不用麻烦,不用麻烦,我自己拿着就行。上前的老师执意要拿过来,廖文清母亲半天不松手,拉扯着的两个人顿时都有些尴尬,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最后,廖文清母亲总算松了手,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嘴里还不停说,谢谢,谢谢!看到这些,张校长稍微吁了口气,至少廖文清父母看上去都是比较老实的农民,显得木讷而拘谨。
  然后,一行人往学校食堂走去。张校长已吩嘱食堂师傅做好早餐,等着廖文清父母的到来。直到坐上餐桌,廖文清父亲才觉出事情不对头,半天也没动筷子,抬头看着张校长。张校长说,你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人也疲劳了,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廖文清父亲迟疑了一下,仍没动筷子,闷着声音说,是不是文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张校长一愣,说也没什么事情,你先吃饭吧,等会儿再说。廖文清父亲说,你还是先说吧。张校长清楚事情迟早都是要说的,也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见廖文清父亲很固执,于是张校长大致介绍了一下廖文清学习方面的情况,说他成绩还不错,考上大学应该不难。接着,张校长含含糊糊地讲了一下已发生的事情的经过,接着讲到廖文清因为贫血,昨天吃晚饭时晕倒了,现在正躺在医院里,学校分派了专职老师照顾。医生说了,问题不大,过两天就可以出院。张校长讲得模棱两可,闪烁其词,该模糊的地方坚决模糊。廖文清父亲听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明白,不停地点着脑袋。倒是廖文清母亲站了起来,叫道,你说我儿子现在医院,他怎么啦?是不是病得很厉害?听见妻子这样说,廖文清父亲也站了起来,再也没心思吃饭,说他们现在就去医院。张校长热情地说,你们还是吃完饭再去吧,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廖文清父亲还是表示要去医院,说他们急于要见到儿子。张校长不再勉强,只好说,好吧,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张校长怎么也没想到,尹小芊竟然在医院,正坐在廖文清的病房门外。张校长真的急了,趁众人簇拥着廖文清父母进病房时,忙把尹小芊拉到了一边,低着声音说,廖文清父母不认识你,你赶紧离开,这时离开还来得及。尹小芊问,我为什么要离开,我是来承担责任的。张校长气得嘴唇发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然后扔下尹小芊进了病房。
  看到父母的到来,廖文清的眼睛亮了一下,扔掉手中的书,从床上坐直了身体。廖文清母亲奔过去,揽过儿子,上下摸着,迭声问,文清,你哪里不舒服?病是不是好了?廖文清像是有点害羞,挣脱了一下,脸涨得通红。
  当尹小芊走进时,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她身上。尹小芊低着头,就近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第一次面对廖文清父母,多少有点不自在。尹小芊努力地让自己镇静下来,客客气气地与廖文清父母打了一个招呼。廖文清父母受惊般地直了直身体,也同她打了个招呼。看着尹小芊,廖文清顿时耷头缩脑了起来,自觉地别过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洁白的床单。
  病房里坐滿了人,有些拥挤。廖文清父亲不明白怎么有这么多的人陪着他儿子,神情茫然地看了看,百思不得其解。廖文清好好的,并没发生什么意外,如果说因为贫血住进医院算得上意外的话,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学校方面为什么要通知他们赶回来呢?尽管廖文清父亲满腹疑问,又不好直截了当地去问,只好坐在那里不停地喝水,把捏着的水杯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   气氛很是沉闷,所有的人都沉默着。见此情形,尹小芊知道张校长在等她说,张校长的意思是,事情既然是她惹的,就得由她来解决。尹小芊不再犹豫,站起身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一遍。在说的过程中,她不时斟酌着词语,把握着节奏,以便让廖文清父母能够听得清楚明白。尹小芊很镇定,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而不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开始,廖文清父亲并没听明白,但随着尹小芊的叙述,眼睛慢慢地睁大了,十分奇怪地看着尹小芊,嘴唇突兀地张着。
  听完后,廖文清父亲没有立即发作,沉默了起来。很快,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廖文清父亲突然站起身,把手中的水杯狠狠地摔到地上。廖文清父亲很激动,话也说得不好听。廖文清父亲说:“我儿子正读高三,眼看明年就要高考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不是毁了我儿子么?我把儿子交给学校,交到老师们的手上,就是相信学校能把我儿子培养成人。如果说是我儿子犯了错,做了违法乱纪的事情,我既不会责怪学校,也不会埋怨学校,那是我儿子不争气,是自作自受,辜负了学校的培养。但事情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简直就是不要脸,你们是怎么教书育人的?我没有其他要求,就是必须给我一个说法、一个交代。”
  廖文清母亲怒视着尹小芊,哭泣着骂道:“你这个骚货,你这个不要脸的,你还好意思说。如果我的孩子出了问题,我就跟你拼命。”
  尹小芊低着脑袋,被动地承受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作一句辩解。张校长站在尹小芊与廖文清母亲中间,担心二人发生什么冲突。张校长完全清楚眼前的情形,如果碰到别的家长,说不定尹小芊早就遭到了对方的殴打。张校长恢复着某种威严,一字一顿地说:“请你们放心,学校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我这不通知你们来商量么,再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们这样争吵下去能解决问题?”
  在张校长的劝说下,廖文清父母激动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下来。这时,尹小芊又开口了:“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负责,我既对不起廖文清,也对不起廖文清父母,更对不起学校,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一个不要脸的女人。无论你们怎样处罚,我都毫无怨言。”
  不等尹小芊再往下说,廖文清父亲打断说:“第一,我还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希望学校能说得更清楚些。到底是学校方面的问题,还是我儿子的问题?我是一个讲道理的家长,不想把责任全都推给学校。第二,我们把一个好好的儿子交给你们,就是希望你们把一个好好的儿子还给我们。我们长年累月在外打工,累死累活的,还不是希望儿子日后能有出息。你们学校难道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不要脸的老师?第三,你们是不是早已想好了处理的方法?所以才把我们叫来。你们该如何挽回我儿子的名誉?我儿子今后还要生活,还要娶妻成家,他今后该如何面对?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儿子的精神已经受到严重的刺激,他之所以会晕倒,就是因为他承受不了,要知道他只是一名高三学生。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就是心理出问题。一个人的心理如果出了问题,他还是一个健康的人么?你们把我儿子推进了火坑,现在就看你们如何把他救出来。
  正如廖文清父亲所说,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心理最容易出问题。自事情发生后,廖文清的表现就说明了一切。张校长想,解决任何事情都得有个过程,要循序渐进:第一,不能让廖文清父亲把事情闹大;第二,先前商量好的关于让廖文清转学的事暂不能说,弄不好会激怒当事人。廖文清父亲很狡猾,没有就事论事去针对尹小芊,而是把责任推给了学校,认为是学校姑息养奸,纵容放任,才导致了他儿子深陷其中。张校长想就此进行一番解释,却不知如何去解释,害怕会适得其反。
  在张校长的耐心劝说下,廖文清父母总算答应回学校处理事情。中午吃饭,张校长特意安排学校食堂多炒了几个菜,还与廖文清父亲喝了几杯。廖文清父亲的心情看上去不错,脸不再绷着,说话也客气多了。张校长心里暗暗高兴,接下来,与廖文清父母进行了新一轮的蹉商。在蹉商的过程中,张校长把事情的全部经过作了一个客观的陈述。张校长的意思是,事情跟学校的责任不大,当然也不是说完全没有责任。自事情发生后,他积极地组织了人力对廖文清进行了必要的保护,可以说是寸步不离,所以学校方面尽到了该尽的责任。现在,他也正式代表学校进行处理,至于处理方案,他想先听听家长的想法。
  张校长说了些时候,觉得自己的话多了,忙住了嘴,看着廖文清父亲。发现廖文清父亲脸上露出笑容,也正对着他看。张校长吓住了,不知所措起来。
  自始至终,尹小芊感到自己倒成了局外人,置身在事件之外。尹小芊觉得有必要把事情拉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于是适时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说她可以赔一笔钱给对方,让对方说一个数目。
  没想到,廖文清父亲立即否定了,说:“你是不是很有钱,你以为有钱就能解决么?你让我儿子的身心都受到了损害,这是钱能解决得了的么?”
  尹小芊说:“我承认廖文清的心理受到了伤害,但身体并没受到伤害。”
  听尹小芊这么说,廖文清父亲跳了起来,说:“我儿子快要考大学了,你能保证他出了这档子事还能考上?他好好的一个人让你给毁了,你还有理了,简直就是不知羞耻,真不知学校里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老师,你这是给老师的脸上抹黑。”
  尹小芊说:“那你要我怎么办?”
  廖文清父亲说:“不是我要你怎么办,是你想怎么办。我儿子如果还待在学校,就会抬不起头,他还怎么读书?如果把他带走,我又能带到什么地方去?”
  看得出,廖文清父亲考虑问题全面。张校长适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说是否让廖文清休息一段时间,送到什么亲戚朋友家最好,或许对他的恢复会有帮助。
  廖文清父亲很快否定了這个主意,说:“亲戚朋友谁敢接待,没人敢承担责任的,再说快要高考了,还能休息么?这一休息我的孩子还能考上么?你们把孩子弄成了这样,就想一脚踢开,也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你们急于解决自己的问题,而不是我的问题。”
  不能说廖文清父亲说的没有道理,张校长停顿了一下,说:“那我帮他转学吧,换个环境,肯定没坏处。”   廖文清父亲叫了起来:“转学?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转学?你这不更是害了我孩子么?还有学校敢接收么,你这是想当然了吧。”
  廖文清父亲一连串的追问令张校长措手不及,张校长真正吃惊了,廖文清父亲的话句句在理,也对问题看得一清二楚,有应对复杂局面的能力。事情棘手的程度,完全超出了张校长的想象。其实根本用不着让尹小芊去回避,也许廖文清父亲知道学校是单位、尹小芊是个体,这样的事情找单位肯定比找个人更管用。
  7
  傍晚时分,廖文清提出要求,说他根本就没什么病,如果有什么病,现在也好了,他不想再待在医院里,要回学校。张校长征求廖文清父亲的意见,廖文清父亲说,孩子想回学校,那就回学校吧。张校长说,你都同意了,我也不反对。吃完晚饭,张校长安排廖文清父母住学校附近的招待所。经过慎重考虑,张校长决定廖文清暂时不回学校住,晚上与父母住在一块儿。对张校长的建议,廖文清父亲没说什么。张校长这才松了口气,晚上至少不必再安排老师值班,大家总算清静下来了。临出门前,张校长对廖文清父亲说,晚上双方都认真想一想,既然事情已发生了,还希望家长冷静下来,不要闹出什么情绪,这对双方都没好处。作为一校之长,张校长态度明确,那就是要让家长百分百满意,家长有什么想法尽管提,他会尽量满足,也会妥善解决好眼前的问题。
  回到房间,尹小芊一直坐在那里,眼睛不能看房门,只要看到房门,视线就移到了那把锁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那把锁,难道脑袋进水了,眼下事态几乎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自己怎么还把心思放在那把锁上,而不是去想后面的事情。尹小芊问自己,那把锁真的那么重要么?这无疑是一种疯狂的行为。如果张校长知道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一定认为她有精神病。看得出,张校长是真诚的,真的在为她着想,为她想尽一切办法解决问題,把该承担的责任都承担了,把不该承担的责任也承担了。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尹小芊问自己,是不是太不近情理了,是不是太过分了?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张校长人也瘦了,声音也嘶哑了,嘴唇都泛起了水泡。所有这些,都是她一手造成的。凭良心说,张校长对她算不错,在学校的大会小会上表扬过她,并对她委以重任,为学校里有她这样的骨干老师骄傲,而她偏偏让张校长的一番心血付之东流了。
  尹小芊本以为张校长晚上还会开会,没想到什么动静也没有。尹小芊坐不住了,决定去找张校长商量一下对策。现在看来,张校长昨晚开会的决策是英明的,因为有了应对的方法,所以今天处理事情有条不紊。突然间,尹小芊觉得张校长成了自己目前唯一信赖的亲人。如此看来,她先前真的误会了张校长。自事情发生后,她就处在一种迷糊的状态中,可以说是糊涂了,从来就没认真去想事情,采取的是听之任之的态度。但是现在事情发生了某种变化,完全悖离了她的想象,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
  时间有些晚,也不知道张校长是否睡了。尹小芊知道,张校长这几天真的很累,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一连几个晚上都没能睡好。思前想后,尹小芊顾不上了,只有主动出击。虽然张校长昨晚在她这里碰了一鼻子灰,但她还得厚着脸皮去找张校长。这其实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也是为了给张校长一个交代。
  没想到张校长不在家,也不在办公室。尹小芊在学校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张校长。张校长正在学校食堂跟师傅商量明天早餐的安排。尹小芊跨了进去,有些羞愧地站在张校长的面前。张校长安排好早餐的事情后,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在灯光的映照下,尹小芊看到张校长笑容灿烂,脸部的肌肉不再绷紧,轻微地舒展着。尹小芊紧张的心这才放下。
  张校长说,尹老师,你不来找我,我还得去找你呢?
  听张校长这么说,尹小芊的心里一酸,鼻翼的两侧翕动着,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张校长示意尹小芊到外面去谈事情。等到了门外,尹小芊没什么犹豫,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地告诉了张校长。出乎尹小芊的意料,张校长不时点着头,对她的所有想法都表示赞同。张校长说:“尹老师,你的想法都是好的,也是对的。但有一点,不知你意识到没有,廖文清父亲把廖文清的前途与学校联系在了一起。我是这样分析的,廖文清父亲想把廖文清的前途交给学校,要我们保证廖文清一定能考上大学。问题是谁也不能保证廖文清就一定能考上。我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才突然想明白了这一点。尹老师,你也不必过于紧张,这只是我的猜测,也说不定廖文清父亲根本就不是这样想的,至少他目前还没有明确地提出来。这样吧,事情到明天肯定会有结果的。夜也深了,你先回去睡觉吧。”张校长说完后,兀自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尹小芊没想到张校长只是说了这么几句简单的话就走了,她还以为张校长会帮她拿主意。回过神后,她发现张校长其实在敷衍她,张校长不再是从前的张校长,也不屑于与她商量什么事情。在张校长心中,她也不是从前的尹小芊了。因为她的事情,张校长的仕途很可能就此夭折,因为县教育局实行的是领导问责制。张校长随时都有可能毁在她手上。
  第二天,尹小芊起得很早,张校长也起得早。一行人来到招待所门口,看见廖文清父亲正在刷牙,牙膏沫布满嘴巴,说了一句什么。大家都没听明白,只好站在外面等。廖文清父亲刷好牙后,随手抹了一下嘴上的牙膏沫,说请张校长不要惊动廖文清,我儿子在里面睡得正香呢。听廖文清父亲这么说,张校长说,我们去学校会议室谈事情吧。廖文清父亲表示同意,说我已想好了提出的要求,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要求,相信张校长能够接受的。张校长忙说,只要合理,不管什么要求,我都会接受的。
  尹小芊看到廖文清父亲的目光怪怪地斜了过来,从她的面门上拖了过去。尹小芊一阵紧张,双腿哆嗦,手心涌出一层汗。她不知道廖文清父亲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也不知道张校长是否会接受。这一刻,事情显得很滑稽,张校长就像在与对手谈判,互相提防着,暗藏招数,比拼着耐心与智慧,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张校长走在前面,廖文清父亲跟在后面,一行人差不多是簇拥着上楼,走进学校会议室。然后,有老师泡好茶水,一一端放在众人面前。学校会议室有张大圆桌,中间摆放着几盘塑料花,看上去像真的一样,颜色鲜碧。廖文清父亲坐在张校长的对面,有点局促不安,胡乱地动了动身体。廖文清父亲可能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显得十分紧张。张校长没轻易开口,一脸笑容地等着廖文清父亲先开口。   廖文清父亲喝了一口水,吞咽时发出一股声响,然后清了清嗓子说:“张校长,我真的不想给你添麻烦,但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办法。当然,我也不想把责任全推给学校。这点我还是明白的。我一个农民,一年到头在外打工,没教育好孩子,也同样有责任。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得从孩子健康成长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你说对么?”
  张校长见廖文清父亲停在那里,赶紧鼓励说:“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大家现在不是在商量么?只要你的要求合理,我会尽量满足。”
  “我想了一宿,我们不可能一直待在学校,工厂那头也只请了几天假,还得赶紧回去上班。不只是我耽搁不起,恐怕你们也耽搁不起。这样吧,我想来想去,觉得你们还是赔偿吧。我儿子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你们进行必要的赔偿也是应该的。”
  没想到廖文清父亲同意接受赔偿,昨天他还不是跳着嚷着不要赔偿么。然而仅过了一个晚上,他就改变了主意,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张校长一阵轻松,本以为廖文清父亲会提出过分的要求,没想到竟是这样。
  张校长问:“你要多少?”
  廖文清父亲说:“八万。”
  尹小芊差点跳了起来,同时有些难以置信,她怎么也想不到廖文清父亲会狮子大开口,这简直就是敲诈勒索。
  张校长沉吟着,说我们商量一下。张校长所说的“我们”其实主要包括尹小芊,赔偿金只能由她来掏。张校长把尹小芊拉到外面,说这可能是廖文清父亲最后的要求,也是他的目的。按说要的钱是多了点,但事情可以就此解决,还是可以接受的。
  尹小芊看着张校长,不点头,也不摇头。张校长急于解决问题的想法是对的,只是尹小芊拿不出这么一笔钱。
  张校长明察秋毫,沉着声说:“尹老師,我会跟你一起想办法的,也可以帮你去借钱,只要你答应就行。”
  尹小芊被陷在两难境地,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她觉得自己有点支撑不住,忙伸手扶住身侧的墙壁。张校长还在那里说着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清。张校长正焦急地等待着,睁眼看着她。
  尹小芊只好点了点头。
  张校长的脸色顿时开朗了,情绪也好了,伸手拉着尹小芊往里走。
  廖文清父亲还真是讲道理的人,除此之外,没再提其他要求。一大清早,双方很容易就解决了问题,都显得格外高兴。接下来,廖文清父亲说,他想尽快拿到钱,只要钱到手后,他马上走人。
  张校长说:“我会尽快把钱凑齐,一分不少交到你手上。”
  廖文清父亲说:“最迟明天要交到我手中,我后天就得赶回工厂上班。”
  张校长说:“可以的,我到时写个协议书,钱交给了你,还得麻烦你签个字。这事口说无凭,还是签个协议稳妥。这样免得日后节外生枝,又闹出什么事情来,对双方都是一个保证。”
  廖文清父亲爽快地表示同意张校长的意见,说他会认真签那个字的。
  8
  谈完了赔偿的事情,接下来该谈廖文清的事情。廖文清父亲却闭口不说,也许是忘了,又也许是故意的,坐在那里,身体扭动着。尹小芊坐在对面,看出廖文清父亲像是想离开,扭动身体的意思是坐得不耐烦了。廖文清父亲肯定知道接下来要谈到的事情,所以在装,在演戏。这是尹小芊得出的判断。
  尹小芊觉得这时候得稳住廖文清父亲,不等张校长再说什么,擅自开口了,说事情是她惹的,她不但给廖文清父亲添了许多的麻烦,也给学校添了麻烦。今天,廖文清父亲虽然原谅了她,但她不能原谅自己。她知道自己犯下的过错简直罪不可恕,她是一个有罪的女人,也是一个恬不知耻的女人,更是一个不配为老师的女人。这些天来,她寝食不安,陷在里面出不来,连自杀的念头都有了。她吃错了药,迷失了心智,她感谢他们给了她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说到这里,尹小芊的话锋一转,自然说到了廖文清的身上。说廖文清的个人素质比较优秀,活泼开朗,学习刻苦用功,中等成绩,在一些事情上有自己独到的看法,心理较成熟。但事件已给他造成了伤害,不能排除他也有失去理智的时候。尹小芊进一步说,廖文清因为害怕,所以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任何人在这个时候都会感到害怕,感到羞愧,感到茫然失措。鉴于廖文清眼下的情况,肯定不适合在镇中学就读,必须给他换一个环境。只有换一个新环境,他才会恢复正常。尹小芊没敢说廖文清曾失去理智爬上水塔的事情,显然张校长也由于某种原因一直在瞒着。
  尹小芊说着,脸色绯红,想不出这些话居然从自己嘴里说了出来,怎么还有脸说这些话?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愿意承担一切,说出的话却像在推卸某种责任。
  尹小芊看着廖文清父亲,说这是为廖文清考虑,做家长的总不能看着孩子上不了岸,不管不顾吧。她之所以还厚着脸皮说这些,是真的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廖文清的前途。说到这里,尹小芊赶紧停住,觉得自己完全是滔滔不绝,也想不出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话,像是这几天的话一直憋着,一直在等待着一个表达的时机。尹小芊有些迷糊,迷糊中又觉清醒。这些天来,她就处在这种状态,时而迷糊,时而清醒。比如现在,这所有的话都应该出自张校长之口,她偏偏鬼使神差地说着,还说得如此言不由衷。也许张校长早已想好了怎么去对付廖文清父亲的办法,会把余下的事情处理好。她这样赤裸裸地对廖文清父亲表达出自己的意愿,弄不好会适得其反,那个所谓的协议不是还没签么?钱不是也没交么?说不定因为她现在这番话,廖文清父亲会突然反悔,改变想法。倏地,尹小芊感到身上冷汗汹涌,眼睛发直了起来。假如事情由张校长来处理,肯定会令廖文清父亲十分满意,张校长会把握分寸,会迂回曲折,会稳中求胜。但她表现得太突兀,太直接了。
  还有,尹小芊没想到自己在整个事件中变得如此之快,反差竟如此巨大,都不认识自己了。难道她的立场发生了改变,她不是要承担一切么?不是内心充满了罪恶感么?不是无地自容么?不是羞愧难当么?这所有的一切居然都没有了。廖文清成了一个包袱,一个甩不掉的膏药,她是那样急于要甩掉。尹小芊想到,她正在把一个孩子推进万劫不复之地,也正在与学校合谋毁灭一个孩子。   听完尹小芊的话,廖文清父亲并没立即作答。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张校长于是上前添茶水,想以此活跃气氛。廖文清父亲抽着烟,低头喝着水,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尹小芊所表达的意思,他应该是明白的。等到把杯中的水喝干,有人又要上前添水时,廖文清父亲才问:“你们什么意思?”
  张校长笑了笑,说:“你尽管放心,该赔给你的钱一分也不会少。我们的意思是,你的孩子不能再待在学校了,必须给他换一个新环境,一个更利于他成长的新环境。”张校长补充解释了一下,很是语重心长。
  “我已经说过了,我的儿子不可以休学、转学什么的,肯定要在这里毕业。”廖文清父亲脸色不好地说。
  “如果廖文清再发生什么意外,怎么办?学校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张校长说。
  “什么意外?只要你们不发生意外就行。”
  张校长一下子给噎住了,睁眼看着廖文清父亲。
  廖文清父亲说:“你说我的孩子还会发生意外?这点我可向你保证。如果真的发生了意外,我绝不找学校的麻烦,责任全在我身上。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们写个保证书,有了保证书你们就可以放心了吧。
  这肯定有些荒唐,廖文清父亲怎么能保证呢,学校就更不可能保证了。何况人有旦夕祸福,谁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生了意外,连牙齿也有咬着舌头的时候呢。虽然廖文清是一个马上就要参加高考的学生,但你能保证他不出任何问题么?张校长不好过于直接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于是绕着说:“不是保证的问题,学校里有这么多的学生,我总不能保证一个也不出问题吧。”
  廖文清父亲看了看四周的人,看了一圈后,目光才收回,停在张校长的脸上。张校长瞬间有些仓皇,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担心廖文清父亲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来。
  “我知道你们怕什么?”廖文清父亲说。
  “我们是担心。害怕什么?”张校长干脆承认说。
  “你们怕我儿子还爬上水塔?”
  廖文清父亲话音刚落,张校长的身体就晃了一下,忙用手撑住桌面。张校长不知道廖文清父亲是怎么知道的,还以为瞒住了,谁知对方心知肚明。
  廖文清父亲说:“你们肯定还有什么瞒着我?你们以为瞒得住么?不过,我也不想追究这件事了,好在孩子没出什么大问题,否则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张校长索性接过话题说:“还请你理解,我之所以瞒着你,也是出于善意,这也是我认为廖文清同学不能再待在学校的原因。廖文清同学若再待下去,就有可能还会出事。”张校长说得急,也说得严肃。
  廖文清父亲说:“好好的一个孩子到了你们学校,给弄成这样,你们还有脸说,这不是推卸责任么?你们也未免想得太简单了吧,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孩子就待在学校里,看你们还能怎样?”
  事情有些僵,张校长缓和了一下,说:“我这是为你们家长考虑,也是为学校考虑。退一万步说,假如真的出了问题,学校也只占一小部分责任。因此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别说学校没把事情说清楚。”
  廖文清父亲说:“我说了可以写保证书,你还有什么不满意么?”
  张校长思考了一会儿,说:“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廖文清父亲说:“你们拟个保证书吧,到时我一并签字。”
  張校长说:“我最后还有句话,算我提的一个要求吧,你们夫妻二人是否可以留下一个人在学校陪读?”
  “这点我可以考虑。”廖文清父亲说完,站起身来。
  9
  至此,事情算是结束了,该解决的也解决了,廖文清父亲很是满意。尽管廖文清还要在学校待到明年的高考,但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的,学校方面顶多对廖文清更关注些,把他照管好、看护好,问题应该不大。
  第二天交钱时,张校长拿出了两份协议,让廖文清父亲签。廖文清父亲明白张校长的意思,非常爽快地拿起了笔。至于这个保证是否具有法律效力,另当别论,但有总比没有好。然后是交钱,廖文清父亲数也没数,从身上掏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布袋子,把八捆钱一股脑地装了进去。张校长提醒说,不数数?廖文清父亲激动得手指发抖,说我相信你们,数了也不会多,不数也不会少。廖文清父亲的这句话把张校长逗笑了,看着张校长笑,廖文清父亲也笑了。为了这么一大笔钱,张校长昨天忙了一个下午,尹小芊只有区区2万元,离那数目差了一大截,张校长带头找学校老师借,以他的名义借到了2万多,剩下的部分,张校长去镇信用社找主任贷款。贷款很顺利,因为主任是张校长的同学。尹小芊想不出张校长是如何跟主任说的,又是如何贷出来的。尹小芊感觉自己如同被张校长牵着的木偶,被随意地牵着走来走去,任人摆布,任人宰割,似乎这所有的一切不是发生在她身上,而是发生在一个跟她毫不相干的人身上。尹小芊不知道自己是麻木了,还是只有被动地承受。事情到了这地步,她无话可说,也不知该怎么去说。
  廖文清父亲比预期迟走了一天,廖文清母亲留了下来,陪着儿子读书,直到廖文清明年高考结束。廖文清父亲退了一步,同意了张校长提出的建议,并且在离开前,去镇街上租好了母子二人生活的房子。从当前的情形看,这无疑是个最好的办法,张校长心里轻松了很多。
  等到这所有的事情结束后,张校长注意观察廖文清的情况,发现廖文清的脑袋还是抬不起,精神不佳,又特意开了一次会,把各班班主任召集到一起,千叮咛万嘱咐,说是不允许各班的学生再议论廖文清的事情,谁的班级出了事,就拿班主任问责。至于怎么消除议论的影响,各班班主任自己想办法。除此之外,张校长还去廖文清母亲的租房做走访,防患于未然。一段时间后,廖文清的心情看上去好了不少,变得有说有笑的,像是走上了正常学习生活的轨道。
  这期间,张校长也特意找尹小芊谈了一次话。张校长没谈廖文清的事情,更不谈尹小芊的羞耻,而是谈工作上的事情,事无巨细,详细深入地谈,意思是尹小芊还是学校的骨干老师,他作为一校之长,还是看重她的,学生现在正处于高考冲刺阶段,希望尹小芊不要有任何压力,一如既往地做好本职工作。对张校长的话,尹小芊没什么明确的表态。   在张校长的安排下,尹小芊被调到了高三(4)班,这样就避免了与廖文清的碰面。但有时偶尔碰上了,廖文清就赶紧跑开。这显然是尴尬的,也是恐慌的。尹小芊发现自己与廖文清都在怕着什么,那怕着的东西似无形又有形,时刻膨胀着,一不小心就会爆裂开来。她看出廖文清的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怕成了外在突出的征兆,全身心地弥漫而出。尹小芊想与廖文清好好谈一次,虽然要谈的内容还没想好,但谈的愿望是那样地强烈。不知廖文清是否知道他父亲敲诈了她八万块钱?如果知道了,心中会作何感想?一个已成年的高中生,其心智不同一般的小孩子,应该已形成了自己个人的思想。可问题是尹小芊发现自己也在怕廖文清,不是外在的怕,而是全身心地怕,怕得恍惚,也怕得真实,她所有的想法,在这种怕的面前消失殆尽。
  经过几个晚上的思考,尹小芊还是决定离开学校,如果还待在镇中学,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发疯。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也必须离开了。这是尹小芊得出的结论。只是这时候离开,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她该怎么跟张校长说,张校长又是否会同意。学生很快就要高考,剩下的几个月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尹小芊犹豫着,琢磨着如何去跟张校长交涉。想来想去,尹小芊想了无数个理由,又一个个地推翻了,感觉还是无从开口。
  有天晚上下自习后,尹小芊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张校长的办公室。张校长以为她有什么事,忙起身请她坐下,说这么晚了,是否有工作上的事情要汇报?
  尹小芊没坐,站在那里,半天也不开口。
  张校长看她脸色不好,问她是不是感冒了?
  尹小芊说,她是来拿那把锁的,觉得还是把锁拿回去好,否则心里仍感觉怪怪的。
  张校长吓了一跳,吸了口凉气,看着尹小芊。张校长明白这锁成了尹小芊的一个心结,也成了尹小芊一个紧揪不放的把柄。在常人眼里,尹小芊这无疑属疯狂的行为,只有神经病才会这么干。
  张校长低声下气地说,他也后悔那天晚上的行动,如果没有那样的行动,就不会有后面这一系列的事情,他也不会被折腾得如此狼狈,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由此引发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是为她好,如果睁只眼闭只眼,说不定会发生更大的事情,到那时就不像现在这样容易解决。不管怎样,他还是要向她道歉,请她原谅。
  尹小芊不再说什么,看着张校长。张校长没办法,赶紧找那把锁,好不容易从柜子里找了出来,擦拭了一下,递交到尹小芊的手中。
  尹小芊依然没说什么,低头走了出去。走出门后,尹小芊心里并没感到轻松,觉得心头还像放不下某样东西一样,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不是说放下了就放下了。她本来也想趁机跟张校长说说离开学校的事情,谁知光顾着要那把锁,走了这么远的路才想起来。先前去校长办公室时,明明还记在心上,怎么瞬间就忘了呢?尹小芊愣怔着,抬起头,望着夜空中那一轮明月。
  不错,事情看上去是彻底解决了,但谁又能说事情是真正意义上解决了呢?正因如此,尹小芊感到了更大的不安。而这不安的根源显然是自己还待在学校,她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引爆廖文清。她以为摆脱了某种境地,谁知不会陷入另一种境地呢?尽管离开学校,离开这个地方,尹小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但又是必须离开的。
  尹小芊往宿舍方向慢慢地走着,事不宜迟,还是尽快向张校长摊牌为好。她相信自己会找到那么一个理由的。其实也根本用不着什么理由,因为事情已摆在那里,难道张校长没看到?也许张校长只是不好贸然开口,在等着她先开口。
  回到宿舍,尹小芊感到身体很疲劳,双腿像灌满了铅一样,十分沉重。黑暗中,月光从窗口透进,斜斜地拖进一抹,照在地面。尹小芊看着那腾在地面的月华,心绪随之晃动。是啊!在这件事情中,不是她受到了伤害,而是她伤害了所有的人,这样看来,她还有必要纠缠在这把锁上么?还有必要固执下去么?简直就是无理取闹。
  后来,尹小芊觉得自己坐累了,于是爬上床睡了过去,但睡眠较浅,轻轻地浮在那层月光之上。她明明清楚自己已经睡着了,意识偏偏格外清醒,像是还有什么事没做一样。尹小芊从睡意中挣脱了出来,发现自己是和衣倒在床上。夜晚很凉,伸手摸到一片冰冷,身体顿时瑟缩不止。
  黑暗中,尹小芊麻木地坐起身。坐了一会儿,再次支撑不住了,重新倒下,脑袋里什么也不想,再次入睡。迷糊中,她的身体抖动了一下,侧翻了过去,但很快,又侧翻了过来。她判断自己应该是睡着了,可从两次侧翻的动作看,又像是没睡着。尹小芊赶紧熄灭心中的念头,还去想那些事情干什么?这几个晚上,自己还没想够么?没人知道她在这些夜晚历经了怎样的煎熬、怎样的折磨。
  窗外的月光浩荡无边,探头探脑地走着。睡梦中,尹小芊听见了哭声,细细的压抑的哭泣声传进她的耳膜。她大吃一惊,夜这么深了,谁在哭呢?她翻過身,认真地听着。她竭力想让自己从睡梦中醒过来,想去看看到底是谁在哭泣。听了一会儿,她确定那个哭泣的人就在自己的房间。她再次一身汗湿地从睡梦中挣出,但并没看到房间里那个哭泣的人。她四下察看了一番,还是没有任何发现,这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到底是谁在哭呢?尹小芊慢慢地走到窗前,就着月光,猛地发现自己脸上布满泪水,在月光下清亮一片,蜿蜒而淌,这莫名的哭泣竟来自于自己的喉咙。
  责任编辑 梁智强
其他文献
你兴致满满地跑到美发店去,费了半天的时间跟美发师形容自己想要的发型,剪烫后却发现现实效果与理想中差别太大!究竟怎样才能找到自己最适合的发型呢?1.充分了解自己的发质和
铁军写就《解读苏南》,嘱我代写序言,我自当遵命。  铁军自一九八七年四月起参与了中国农村改革试验区的工作,一直到一九九八年,长达十一年之久。当时的农村改革试验区覆盖了全国二十个省市自治区、一百六十四个市地县和约八千万农民群众,其覆盖区域之广,涉及人员之多,农村改革与发展的试验内容之丰富,都是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中国农村改革的风云人物,如段应碧、陈锡文、杜鹰、卢迈、周其仁等,都对农村改革试验区倾注
本文是继有限元双向分配法①③之后,提出的又一种能在微机内存上运行的有限元渐近解法①②。刚架电算实践表明,它除了有精度宜控制,占用内存少等特点外,还具有比有限元双向分
片名:可爱的动物  导演: Jamie Uys  类型:纪录片  制片:南非  ·剧情播报·  这里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干枯的沙漠。五万平方英里,是沙堆成的高山,是沙汇集而成的海洋。大风吹过,流沙起伏,像海浪在翻滚。你会认为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在这里生存。  然而,当风停沙落后,你会看到许多细小的足迹布满沙地。三条腿的,两条腿的,一条腿的……各种各样的足迹印在沙地上,沙地变成了一幅斑驳的地图。  不管条
副现象论者坚持认为心理现象不可还原为物理现象而且没有因果效力。这种荒谬的还原理论一出笼就震惊哲学家们,它的确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常识大相径庭。哲学家们一直对副现象论
变电所担负着从电力系统受电,经过变压,然后配电的任务。它是电力系统的枢纽,有着特殊重要的地位。变电所的类型总的来说分为户内和户外两大类。户外变电所比较简单经济,无
日本研制和生产镍一钦系形状记忆合金的一些主要公司和厂家有古河电气工业、卜一个)、关东特殊制钢、大同特殊钢、日本又于)vX、日立金属、神户钢铁、住友电气工业、日本精线、
荫电饭锅:平均使用寿命为5~6年。注意洗完锅内胆要擦干水,避免水进入加热部件内。荫电吹风:5年左右的使用寿命,注意不要长时间使用,定期检查内部的保险丝。 Yin rice cooker
谷雨过后,小区的池塘里总会响起一阵阵蛙声,咕咕,呱。咕咕,呱——通宵达旦,不知疲倦,像一阵阵密集的雨点。被蛙声叫醒的晚上,窗棂上闪现着幽蓝色的天光,它们来自遥远的星宿,长途奔袭,恍如梦中人光洁的脸。好多年了,我没有听过这样密集的蛙声,于是醒着耳朵听。一边听一边想,心魂就在蛙声里插上了翅膀,飞到了皖江北岸一座名叫牌楼的小村。顽劣的童年,牌楼的夏夜星斗满天,微风习习,田畈里月色如盐。蛙声从月色里浮上来
首钢多年来一直使用电动开铁口机,虽有几次改进,但仍不能满足炉前操作的需要。首钢设计总院经过两年多的研究、实验、摸索,终于自行设计出SGK—Ⅰ型全液压开铁口机,并成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