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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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海面一丝风也没有,波澜不兴。七艘巨船鱼形排列,行驶在止海的水面上,每艘船都是九桅十二帆。此时,十二张硬帆全部降了下来,桨奴推动飞轮橹,开动巨舟,航速不慢,但仍像是航行在一盆凝固的粥里一样,感觉不出前进的迹象。
  止海的水面像天空一样宁静,止海的天空如水面一样碧蓝。在甲板上呆久了,就分不清是在海上还是在天上,除了底舱推橹的水手,其他的人都躲进舱里赌钱。
  船舷推开海水的声音在海面上传出很远,这是止海水上惟一的声音,如果没有这水声,会让人错以为这是一幅天海行舟图。
  像画,像梦,像幻觉。
  锵——
  突然,一声清脆的金器交鸣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声音虽不大,但是在宁静的止海上听起来却格外的清晰刺耳。声音惊扰了远处桅杆顶的一只大鸟,大鸟侧着头,锐利的眼睛俯视声音的来源。
  声音来自破军号的甲板上,有两个少年各持着一条乌黑的枪在宽阔的甲板上对练。
  长枪少年身形如他手中的战枪一样笔直,赤裸着上身,虬结的肌肉在皮肤下涌动,清楚地显示出力量运行的完美轨迹。他身体黝黑,皮肤泛着光泽,看上去很年轻,胸前一块醒目的疤痕,有鸡蛋大小,后背对应的皮肤上也有那么一个暗紫色的疤,那是贯穿了身体的惨烈一枪留下的。与之相比,右肩上一道半尺长的刀疤更加的触目惊心,那样深的一刀,几乎将整个刀身都嵌进了他的肩头上。只有少年知道,那不是刀,而是剑,一把斩在他心上的剑。
  少年戴着黑色的面罩,看不清相貌,面罩上用银线刺着两条虬龙,斜插入鬂,一双黑色的眸子,深邃得看不见尽头,又仿佛盛满了虚空。他持枪的姿势很特别,右手握着枪杆中部,枪身夹在腋下,身体躬着,微微前倾,凝立不动,仿佛一张引弦待发的箭。
  陡地,他脚下发力,身体疾射出去,身体趋进的同时,长枪刺出,身体的速度与枪速叠加,长锋犹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取对手。
  对手是一个俊俏的少年,身形瘦削,一袭青衫,头上罩着青帕,赤着一双脚,手持一条与他身体等长的花枪。花枪虽短,舞动起来更灵活,见长锋刺来,双手合把,抖出一蓬枪花。
  锵——
  只在瞬间,执花枪的青衫少年一气刺出十几枪,几乎同一时间刺在战枪上,硬生生将长枪少年雷霆般的一枪封住。
  青衣少年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蛾眉一挑,道:“还成吧!”
  长枪少年哼一声,眼里陡地射出一股杀气,身形猛地跃起。
  “崩”少年轻喝了一声。
  将一丈三尺长的战枪擎在半空,以枪作棒硬砸了下来。
  青衫少年大惊失色,将花枪拄地,身体倒纵出三丈开外。
  战枪呼啸着砸在少年刚刚立足的甲板上,砰的一声。蒙面少年看着对面少年惊魂未定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喂,只是玩玩儿,出这狠招儿。”青衫少年不悦道,忽又见蒙面少年眼神中带着笑意,知道上当,索性也呵呵笑起来。
  “燕大哥,那日你这一枪算是威震神州了。”
  提起往事,燕云戚戚然,道:“那一式‘崩’枪实属偶然,后来我却再也使不出了。”
  “怎么可能?”
  “燕家枪只有突、疾、破、崩、灭五诀,除了突枪诀外,其中疾枪诀是步法,破枪诀是用力手法,而崩、灭却只是有名无招。”
  青衫少年俊眼一瞪,正待要说话,忽地晴朗的海空飞起一支响箭,箭杆上的风笛在空气里撕扯出尖利刺耳的哨音,将止海的宁静撕破。青衫少年俊俏的脸刹时绷紧,眉头锁紧,不怒自威。
  响箭发自于贪狼号,响箭示警,全军戒备,可是海面上平静如镜,放眼望去,天水相接,连一只鸟影都没有。
  青衫少年三步两步窜到主桅下,扯起一条缆绳双脚一踹,身体荡在半空,整个身体已然飘出舷外。
  “小心。”燕云疾呼。
  马晴儿回眸一笑,像只起舞的纸鸢,再荡回来时已攀住主桅杆,转眼人已窜上主桅上的瞭台。
  这次下北海的船队共七艘战船,开阳号是旗舰,在船队正中,马晴儿的叔叔工部尚书大人马少卿亲自掌舵,督导全军。前哨则是破军号,正是马晴儿和燕云所在的船,船队断后的是巨门号,左前翼贪狼号,左后翼禄存号,右前翼廉贞号,右后翼天权号。船与船相隔百丈,有专门讯语发号施令。
  发出响箭示警的正是左前翼的贪狼号。
  此时开阳、廉贞、天权、禄存也纷纷打出问讯。开阳号讯令——全军戒备。看来,旗舰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不等马晴儿传令下去,船上除了推橹的桨奴,其余人很快执兵披甲守在各自位置,井然有序,进退有度。燕云不得不钦佩马少卿领兵有方,刚刚还在喝酒赌钱,一盘散沙,转眼便都变成以一顶十的战士。
  上船半年来,燕云还不能完全适应,晕船晕得昏天黑地,直到进入了止海后,海面无风,海水丝毫不起波澜,大船平稳得如同在陆地上一般,燕云的日子方才好过了。但他的活动范围也仅限于甲板上,脚踏实地,心里才塌实,像马晴儿那样扯着缆绳荡来飘去,他死活也做不到。
  燕云倒提着战枪在甲板上干着急,抢到船头看看,又奔到船舷望望,海面和往日一样宁静,看不出任何异样,也不知道马晴儿在上面看到了什么?
  贪狼号的人聚集在甲板上,两队精兵分列在船舷两侧,队列严整,腰挎弯刀,斜背硬弩,这些都是马少卿从中州带出来的精兵。与之相比,甲板中间聚集的一群兵士更像是散兵游勇,号衣不整,有的赤着半条膀子,刀干脆随便往腰上一插。从刀的制式也可看出不同,与军用的腰刀相比,这些人的刀皆是不满三尺,酷似柳叶,背厚刃阔,刃口弧线优美,这是一种适合海上近战与劈砍的武器,这种刀叫水手刀。腰插水手刀的都是马少卿做海盗时的原班人马,马少卿招安后,他们也跟着吃起了军饷,但是海盗的积习难以改掉。
  水手围在甲板上,以马虎为首,各个面色凝重,他们脚下的甲板上有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依稀可以看出那是一具不成人形的尸体。
  马虎是贪狼号的主舵,平时大大咧咧,就算在马少卿面前也爱开上几句玩笑,但遇事却从没马虎过,是个粗中有细的人,此时他一改往日嘴脸,眉头紧锁。一是因为脚下这个已不成人形的人是他的同胞兄弟马蛟,二是因为他的兄弟死得太过蹊跷。   不光是马虎,就是在场最老的海盗跟着马少卿风里浪里闯过,也算见过不少奇事,但是像今天这样的事还是头次遇到。
  “人都齐了吗?”马虎眉头紧锁,完全不似平时稀松的模样。
  “除了推橹的桨奴,还有厨子崔老四没到,剩下的五百零八人都在这里了。”一个腰插水手刀的精瘦汉子答道。
  “总舵爷还没到?”马虎虎着脸问。
  “已经去请了,很快就到。”
  马虎哼了一声,眼睛向周围扫视了一周,看似漫不经心,但是目光所到之处,人人都心神不定,默不做声。周围这百十号人都是老海盗,也深知马虎的脾气,平时这人嘻嘻哈哈,可以随便开玩笑,一旦他板起脸来,天王老子也不认,心黑手狠,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况且今日他的亲弟弟死得如此蹊跷,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
  马虎扫视一周,最后目光又停留在弟弟的尸体上。
  那已经不算是一个人了,只能说是一摊死肉堆在甲板上,周身的骨头断成数段,几截肋骨和一截大腿骨支在皮肉外面。死者上身没有穿衣服,两条手臂和躯干已经无法区分,紧紧的粘在一起,脖子被拉伸得足有原来的两倍长,头部倒是完好无损,但是眼球凸出,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眼窝里两行干涸的血水挂在脸上,舌头也被拉出很长,软耷耷地挂在嘴边,嘴角、鼻子和耳朵也都有血水流出来。显然死前曾受到了极大的痛苦,一双瞳孔里仍残留着死前瞬间的恐惧。
  从马蛟尸体的情形上,像被一只有力的巨手用力攥成肉泥。
  “总舵爷到了。”有人低声道,水手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来,马少卿快步走了进来,看到地上的尸体,也不禁一愣。
  “总舵爷。”
  水手们还保持着做海盗时的习惯,称呼马少卿总舵爷,马少卿虽然做了官,但在船上依然是便装,紧身裤褂,黑帕罩头,一条大红丝巾扎在腰间,和水手的区别是脚上蹬了一双小犊皮的软底快靴,看上去利落干练。
  马少卿没有做声,而是蹲下身去仔细查看尸体,隐隐有一股腥臭的味道钻进鼻子。
  “马蛟兄弟。”马少卿低声叨念着死者的名字。
  “莫先生,劳您瞧瞧。”马少卿起身闪开,对跟他一起来的黑衣莫平道。
  莫平是船队随船的医士,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但医术精湛,平时不苟言笑,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水手们对他都恭敬有加。
  “是谁与马蛟兄弟一伍。”莫平查看尸体的时候,马少卿问马虎。按船上编制,中州刀弩兵五人一伍,水手兵三人一伍,无论作战还是寝食都寸步不离。
  “飞刀刘和孟疯子。”马虎道。
  马虎身后那个腰插两柄水手刀的精瘦汉子上前一步,道:“总舵爷。”
  马少卿认识此人,此人绰号飞刀刘,一次跟官船交手,飞刀刘贪功心切,不等登船,先将手里水手刀掷了出去,由此得了个绰号。
  “昨日最后一次见马蛟是什么时间。”马少卿问。
  “回总舵爷,昨前夜我们在船尾值夜,天快亮时回舱睡觉,马蛟兄弟说饿得慌,自己去崔老四那找吃的,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飞刀刘道。
  “是,我跟飞刀刘一起,直到在底舱发现马蛟。”旁边一脸胡子的孟疯子道。
  “崔老四!”马少卿目光在人群中找崔老四。
  “总舵爷,崔老四总管厨舱。”马虎提醒马少卿。
  海上行船,淡水和粮食是重中之重,马少卿定下死规矩,厨舱总管上船后任何情况都不得离开厨舱,淡水、食米、菜蔬、肉类都由他一人掌管。
  “大人过目。”
  正验看尸体的莫平有所发现,他向人借了一柄匕首,用刀尖轻轻挑开尸体肩头的肉,从骨头上轻轻撬下一片指甲大小的东西,用刀尖轻轻挑着,起身道。
  马少卿近身细看,那是一片通体黑色的鳞甲,一股腥气直冲鼻子。
  “这是……”马少卿在海上混迹多年,海里的生物自然见得多,况且以他的经验鳞甲大都外缘坚硬且厚,色泽也深,而附在皮肉的一端则颜色淡得多,也软也薄,可是眼前这片指甲大小的鳞片却是通体墨色,薄厚也无太多差异。
  “借刀一用。”莫平向身边的飞刀刘道。
  飞刀刘倒持水手刀递过去,莫平将那片黑色鳞甲放在甲板上,甲板都是油浸的柚木铺成,质地坚韧,莫平将刃在鳞片上比了一下,将刀举过头,猛地劈下。水手刀背厚刃阔,适合近战和劈斩,一挥之力不亚于大斧。
  叮——一声。
  水手刀居然没能将那片指甲大小的鳞片斩断,而且竟然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再看那刀刃隐约崩出一粒缺口。
  众人大惊,马少卿更是诧异,将那片鳞片放在掌心细看,轻如无物,薄若细鳞,何以如此的坚韧?
  “大人,这非天生的鳞甲,而是……”莫平说到此处再不说下去。
  “莫非这是……”马少卿会意,他此行远出北海,正为此而来。
  “正是。”莫平点头。
  二
  战船由马少卿亲自设计并督造,长三十三丈,宽十二丈,尖头尖底,九桅十二帆。船舱共公分四层,底层和三层是压舱石和淡水粮米之物,二层、一层是营房。
  底层和三层的船舱设计很独特,是由多个独立的密封舱室构成,这样不但结构结实,而且即便某一个舱室漏水,也不会影响到其他的舱室乃至殃及全船。
  崔老四佝偻着身体走在底舱的长廊里,左手一本账本,右手一把算盘,一遍一遍地核对着舱里的粮米。每个舱室存了多少袋米,多少淡水,哪个舱室是干菜,哪个舱室养着活的牛、羊、鸡,他都心中有数。
  在海上如果长时间吃鱼肉而吃不到蔬菜,会生一种坏死病,所以每条船上都会载些活物和青菜。此次船队共七只船,总计五千人,所以随船载了大量的食物和淡水,即便如此,也要精打细算,否则一旦有变,耽搁行程,几千人没饭吃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崔老四例行检查,每天一次,雷打不动,无论上面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影响他做这件事,即便有一天船沉,相信他的魂魄也会在这舱间游荡而不去别的地方。
  底舱的光线越来越暗,但崔老四已习惯在黑暗中走路,他决不允许有半点火星在他的舱里出现。他边走边想着马蛟的事,马蛟曾救过他的命,崔老四知道马蛟爱喝一口,总会给马蛟悄悄地灌些酒。昨夜马蛟值夜,把空酒壶悄悄留给他,他给灌满了,就等马蛟早上来取,可是马蛟却没来。直到快近中午的时候,有人在底舱的过道发现血迹,顺着血迹在底舱的木梯后面发现了马蛟的尸体。   底舱是崔老四的地盘,他对此了如指掌,然而好兄弟竟然在自己的地盘上死得那么惨。
  最底下的舱中存的都是淡水,崔老四觉得脚下有点不对劲,凉凉滑滑的,心里吃惊,忙从怀中掏出两块石头,使劲敲了敲,石头便开始放出荧荧的绿光来,虽然不亮,但是足可以看清脚下的事物。
  微光下,船板上湿湿的,有水从下面浸上来,如果是淡水漏了,那可是要命的事。崔老四快步挨个船舱查过去,水是从底层的一个密舱里渗出来的,可是那舱门是密封的,即便是淡水漏了也不会流出舱门,除非有人打开过舱门。
  崔老四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他风里浪里不知死过多少次,早就将生死置之脑后,但是那种死亡的恐惧还是不由自主的从他的心底升起来,那是死神的气息。他觉得死亡的气息是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儿。
  陡地,崔老四本能地抽出腰间的水手刀,虽然他不惯用刀,但是此时手中有刀可以帮他壮胆。他在舱门前听了听,里面似乎有汩汩的水声,淡水桶漏了?他将刀衔在口中,双手轻轻转动舱门机关。
  一圈,两圈,三圈……
  舱门阀刚一打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舱门从里面推开,紧接着一股汹涌的海水涌出来将崔老四打倒在地。
  仓室里已经灌满了水,将舱门冲开后,直泄到长廊,水势也稍缓了些,崔老四在水中勉强爬起来,水只到他的大腿,还从舱门往外淌着,竟然是咸的,是海水,船舱漏了。
  崔老四意识到不妥,立刻去关舱门,可是凭他一个人的力量不能将密封舱关上,他正想求救,突然脚下一紧,似乎水中有什么东西将他的双脚缠住。
  水中有活物,崔老四胡乱中抓起水手刀往脚下劈去。
  锵——一声响,像是劈在铁甲上一般,冒出一星火光,借着这一点火星,崔老四看到面前有一张脸,正对着他冷笑,是的,仅是一张人脸,确切地说是一颗人头,眼睛里射出荧荧的黄光。
  崔老四还没来得及惊呼一声,便被拖倒,没在水里。一阵血水涌出来,仿佛身体里的血都被挤压出来一般,将长廊里的海水染红。
  海水不断地从密封舱里涌出来,一寸一寸地上涨着。
  “崔老四,崔耗子……”马虎大声喊着,顺着舷梯往底舱走来,后面是马少卿和莫平,飞刀刘、孟疯子,厨房的十几个厨师们跟在后面。
  “这老耗肯定去底舱了。”飞刀刘道,他们都知道崔老四的性情,把粮舱看得跟他自家的似的,谁若是敢打他粮食的注意,崔老四就会跟他玩儿命,一天到晚他钻在逼仄的底舱,所以大伙儿叫他崔耗子。
  经过厨舱时,偌大的厨房空空荡荡的,散发着一股油烟和鱼腥的混合气味,厨师们刚刚都被传令到甲板上去了。
  “总舵爷,你先在厨房歇着,我去寻崔老四来。”飞刀刘道。
  马少卿手一扬道:“不碍事,咱们一起去,我也好久没见这老东西了,怪想他的。”
  “老家伙越发的抠门儿了,恨不得把粮食塞到自己的屁眼儿里。”飞刀刘道。
  “呸!那你还吃不?”孟疯子被飞刀刘说得恶心骂道。
  飞刀刘也觉得自己的比喻不恰当,也连呸了几呸。突然,他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这股味道令他的神经为之一紧,本能地抽出腰间的水手刀。
  “怎么回事?”孟疯子也执刀在手。
  “血腥味儿?”
  马少卿也是一愣,停下脚,他相信飞刀刘的直觉,这些在刀尖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对于危险有着一种超出寻常的敏感。
  隐约中,空气中的确有着一股血腥味儿,这腥味儿与鱼腥不同,也只有杀过人的人才能分辨出来。
  飞刀刘为首,接着是孟疯子和马虎,三人都执刀在手,轻轻顺着舷梯往下来。光线越来越暗。
  “崔老四……”
  飞刀刘哑着嗓子喊道,不见回声,下面却传来哗哗的水声。
  “不好,船舱跑水了。”
  马虎掏出火石,点亮火扇子一照,果见底舱的地板上漫着一汪水,此时正漫过第一阶舷梯,但水势漏洞并不大,而且水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儿味,恐怕崔老四凶多吉少。
  飞刀刘嗖地抽出另一把水手刀,双刀在手,第一个跃下木梯,水刚没过小腿,可是越往前走,地板越低,水渐渐地没过腰来,借着水面反射的火光,隐约看见前面“丙”字舱门敞开着,有海水正从舱门涌出来。
  “小心”飞刀刘提醒道。见齐腰深的水面上有一样事物正缓缓地向他这边逼近,
  陡地,飞刀刘暴喝一声,手中水手刀甩了出去,正中那物。
  然而发出“扑”的一声,便再无动静。慢慢移动近前,这才看清,那浮在水面上的软不拉叽,竟然是具尸体,蓦地尸体的脸漂浮上来,赫然是一脸惊惧的崔老四。
  看样子,死法与马蛟全无二致。
  “总舵爷。”孟疯子和马虎护住马少卿与黑衣莫平,步步向后退去,飞刀刘断后。
  这些海盗出身的水手兵刀头舐血,九死一生,只有这样的人才最懂得惜命,水中有古怪,还没摸清情况不敢冒进,此刻也不是逞一时之勇的时候,须叫更多帮手摸清情况,不然枉自送命。
  看水势船洞不大,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倾船之虞。众人且留意水中动静且缓缓退上舷梯。
  “飞刀刘、孟疯子断后,马虎速速传令调三十刀弩兵到底舱,另调水手兵备舱板锔钉补船用具。”马少卿传令下去,俄而又传,“讯令全军戒备,开动滚轮刀。”
  滚轮刀是马少卿独门设计,遍布船底,有机关与飞轮橹相连,一旦开动,遍布船底的轮刀转动,可以将接近船底的敌人绞成肉泥,有效地防止敌人在船底凿洞。
  马虎得令要走,马少卿又道:“令马晴儿速至贪狼号会合,一旦有变,务必保马晴儿二人安全。”
  马虎一愣,明白马少卿所说的“马晴儿二人”是指马晴儿和与他寸步不离的那个蒙面少年。马虎虽不知那蒙面少年何许人,但也看出,马少卿极其看重此人,不但令马晴儿时刻不离其左右,遇变故也让此人到自己身边,以便保全,看样子在马少卿眼里此人安危更甚于马晴儿。
  船上自有其独特的传声系统,马虎刚去,船底便隐约传来微微的震动之声,那是滚轮刀开动的声音。滚轮刀开动,船底一丈之内的事物都将被绞成碎片。
  片刻,马虎领三十刀弩兵至,底舱虽大,但是被隔成一个个封闭的小舱,只有中间的宽丈余的长廊,容不下太多的人手。   三十刀弩兵,五人一伍,执硬弩缓缓向水下推进,此时水势仍只没到腰间。早有人用长挠钩将崔老四的尸体拖上来,其死状与马蛟毫无二致,皆是被一股巨力缠绞而死,周身骨骼寸断。
  “射——”马虎低喝令。
  十支劲弩射向齐腰深的水里,“滋”一声钻进水底,在水底激起十道水线,深深地钉进水底的地板上。硬弩是中州兵利器,每只硬弩都可以轻松横着洞穿两头犍牛,机簧强劲,每发一箭后,摇动铜轮便可上紧机簧,发动第二箭。由于弩机制作精巧,不能大批装备全军,只有精锐才配有硬弩。宋城王公孙无忌将刀弩兵配给马少卿,可见马少卿此次出北海是有重任在身的。
  “射——”
  第二队,十支硬弩又钻进水底,往前推进一步。五人一伍,每两伍一队,并列发射,三十刀弩兵分三队,以弩开路,一步步梯次推进。
  水下整整齐齐,每隔一步都整齐地插着十支硬弩,伴着铜齿轮推动弩机的沙沙声,劲弩破空和刺进水里的声音不绝于耳,刀弩兵迅速推进到漏水的舱门前。
  十个刀弩兵扇形守住舱门,另有二十人攻进漏水的舱室,马虎亲自率水手兵携舷板、锔钉、大锤紧随其后。舱室很大,长宽各五丈,里面蓄有淡水的巨桶,此时舱中的水也有齐腰深,靠外舷处一个水桶粗细的洞正汩汩地有海水涌进来,滚轮刀开动,隔着洞可以看清飞转的滚轮刀叶,如果滚轮刀早就启动,绝无在船舷上凿洞可能。
  马虎率的水手兵都是海盗出身,干修船堵漏的活轻车熟路。
  水手兵抡动铁锤将锔钉砸进舷板里,喷溅的水花泼在马虎脸上,喘不过气来,他屏住一口气,亲自将一柄锔钉砸进去,随着洞口越来越小,喷进的海水也越来越激烈。
  陡地,透过喷溅的水花,马虎恍惚看见巨大的淡水桶后面探出一颗头来,一双黄荧荧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头顶和胸后似乎没有头发,而是光溜溜的布满了黑色的鳞甲,此人肩部很窄,一双细细的胳膊像是没有发育的婴儿手臂,手里赫然握着一柄水手刀。
  马虎抹去脸上的水,想看仔细时,那颗头忽地不见了,就在他以为是眼花时,陡地,那颗头又从巨桶的另一端忽地探出来,高高地升上舱顶,而那东西的下半身却并非是人,分明是一条黑油油的蛇身,下半截藏在水中,不知道还有多长。
  与此同时,刀弩兵也看到这怪,二十只硬弩挟着破空的尖啸激射而出。然而有破石碎金之力的硬弩射在此怪身上,却滋地崩出一股火星弹开了,深深地插进舷板里,兀自嗡嗡颤动。
  那怪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长牙,舞动手中的水手刀直扑进人丛中来。
  三
  巨船船舷高出水面十余丈,船相隔百丈,人员的往来却自有其办法。船队以开阳号为中心,每船都有两条长索与开阳号相通,以破军号为例,在破军号的主桅顶有一条连接到开阳号甲板,另一条则是从开阳号主桅顶连到破军号甲板。如果想从破军号去开阳号,只需登上主桅,坐在一个滑车上,直接便可滑到开阳甲板,返回时同样从开阳主桅顶滑回到破军号甲板。如需去别船,则需在开阳号上做一个中转便可。
  即便如此,对于燕云来说,仍是一件难事,登上主桅尚且如登天一般,更不用说还要吊在百丈索道上滑动,脚下悬空,碧波茫茫,一颗心仿佛用细线吊在咽子眼里一样难受。
  “把眼闭上。”马晴儿在燕云耳边提醒。两人吊在同一个滑车里,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马晴儿说话时的气息吹得燕云脖子痒痒的,却又不敢动弹一下。
  马晴儿看燕云紧绷的脸,不觉好笑,那日他锁阳城外身陷重围尚且不曾动容,却被一条滑索吓得动弹不得。越想越发好笑,不禁嗤嗤地笑出声来,弄得燕云脖子痒到心里。
  好容易到了开阳号,才只一半,还要到贪狼号,燕云是死也不肯再登滑车,无论马晴儿威胁利诱。
  马晴儿道:“那好吧,你在此多加小心,贪狼号或许更加的危险。”
  说罢猿猴一般登上主桅,他从小在船上长大,扯缆登帆如履平地。
  “晴儿……”燕云道,“……我……也来了。”
  燕云一直称马晴儿“马兄弟”,即便知道马晴儿是女儿身后,仍然没有改口,一是因为叫习惯了,再是因为马晴儿身着男装,说话做事也比男人还要果断爽快些,唤“马兄弟”更自然似的。此时突然唤作“晴儿”,马晴儿听着倒觉有些异样,回头下望,只见燕云一脸苦相,仿佛刚吞下只活蛤蟆一般,不觉又笑起来。
  “当真要来。”
  “要来!”燕云点头,“只是还请帮个忙,把我捆住吧。”
  燕云示弱可是难得一见,马晴儿嘿嘿一笑,忽地将身往下一跳,这些缆绳平时是扯帆用的,另一端系着重物,借着重力可以将身体吊上吊下,极是方便。马晴儿扯着缆绳悠悠坠下,刚好落在燕云身边,将手中缆绳一抖,那缆绳也听话,在空中挽成一个圈套,堪堪将燕云连手带腰捆住,猛地收紧,拖住燕云的腰向上一送,燕云身子腾空被吊起,升上主桅顶上。马晴儿扯过另一条缆绳紧跟上去。
  到了贪狼号甲板的时候,燕云面色蜡黄,勉强拄着战枪才能站稳。嘴里还连声道:“尚好!尚好!”
  马晴儿心有不忍,却不敢多看燕云,生怕笑喷出来。
  “少舵主,这里来。”二人刚刚站稳,一人向马晴儿招手。因为马晴儿尚无官职,公开的身份是马少卿的侄儿,习惯称她少舵主。
  马晴儿认得招呼她的正是张长生,此人年纪虽轻,但也是个老海盗,是叔父的贴身近卫,此次出海后任命为禄存号主舵,把张长生从禄存号上调来,看来贪狼号事态严重。
  马晴儿三步两步来到张长生跟前,问:“长生哥,出了什么事?”
  张长生手持水手刀,赤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赤着脚,裤管高高挽起,头上一条鱼皮筋将头发束在脑后,双目炯炯有神。每次拼命厮杀的时候,张长生都是这副打扮,奇怪的是他不披甲,更不带任何护具,半裸上阵,身上却一处伤痕也没有。
  “我也不知,总舵爷只让我保护你二人安全。”张长生看了一眼跟在马晴儿身后的燕云,道:“跟我来。”
  甲板上三百刀弩兵严阵以待,一张张硬弩指向舱门,引弦待发,水手兵也都散落在各处,看似散漫,实则这些老海盗都身经百战,熟知自己的位置,互相配合默契。
  张长生将马晴儿和燕云领到主桅下的桅楼顶,从这里可以将整船一览无余。全船长三十三丈,宽十二丈,甲板宽敞犹如一个小校场般。   “我叔叔呢?”马晴儿从背后抽出那杆通体油黑的花枪,抖了个枪花,枪头的红缨像一团跳动的火焰,煞是好看。
  “在下面指挥。”张长生将全船扫视一遍,做到心中有数,砰一声将水手刀插在身旁的横栏上,从腰间摸出一个酒壶来,拔开木塞,仰头灌了一口,将酒壶递到马晴儿面前,笑嘻嘻道:“少舵要不要尝尝?”
  马晴儿从小长在船上,跟这些粗犷汉子朝夕相处。很小的时候海盗们就用筷头蘸着烈酒喂到马晴儿嘴里,所以马晴儿有些酒量。她对张长生的酒壶十分好奇,每次张长生厮杀前都要喝这壶里的酒,她也缠着要尝,却不知张长生的酒是烈药泡制,辛辣如火,锥心蚀髓,只那一次她便吃足了苦头。之后,张长生每次都要故意给她酒喝。
  马晴儿哼一声,推开张长生的手,道:“你这分明是毒药,我才不喝。”
  张长生哈哈大笑,又灌了一口,忽地看见一直无语的燕云,他不知道这个蒙面少年是什么人,马少卿不许众人打听,他也不敢多问。私下里海盗议论说这蒙面少年是马少卿在锁阳城的私生子,不然为何如此看重此人。
  张长生觉得这个少年终日戴着面具,神神秘秘,心中便无好感,将酒壶往燕云面前一递,笑嘻嘻道:“小英雄可要来一口,这酒天下独一无二啊!”
  燕云被甲板上的气氛感染,早将乘滑车时的不适抛之脑后,紧紧地捏着战枪,全身的肌肉自觉地绷紧,胸中隐隐生出一股豪情,这是一个天生战士在大战来临前的自然反应。
  “好!”燕云伸手接过酒壶,生死尚且不惧,何惧喝酒。马晴儿还不及阻止,燕云已学着张长生的样子仰口猛灌了一口。
  燕云喝过锁阳城的玄谷酒,那是神州最烈的酒,喝下去,就是一团烈火一样从嗓子一路燎到胃里。喝过玄谷酒后,天下便再无烈酒。
  张长生的酒入口却像薄荷一样凉丝丝,下咽时滑腻腻,还有一股臭烘烘的药味儿。
  马晴儿一把从燕云手里夺过酒壶,摔在张长生怀里,道:“莫要欺负他。”
  张长生却不说话,只是笑嘻嘻地看着燕云。燕云正自诧异马晴儿为何表现如此时,陡地,肚子一阵刺痛,仿佛胃里突地冒出万颗钢刺,透体而出,四肢百骸如遭电击。燕云毫无准备,痛得闷哼一声,但咬牙忍住,混身肌肉陡地凝成一体,似乎能听到筋肉纠结发出的“咯嘣”响声。
  但那痛只是一瞬间,紧接着肚子里仿佛燃起一团烈火,一直烧到四肢百骸,烧遍周身,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张长生脸上的笑一点点收敛起来,正色道:“小兄弟,哥哥小看你了。要知我这酒是海外一个方子配成,天下没有几人能受得了这痛。痛,也是一种力,哈哈,只有能忍受这痛的人才配拥有这份力。来,再来一口。”
  燕云待要接酒,却被马晴儿挡开,道:“别听他胡扯。”马晴儿当时只喝了一小口,痛得哇哇直哭,所以她对此酒是深恶痛绝。
  “倒是天生一对。”张长生笑道。
  马晴儿俊眼一翻:道“你这是怎么讲?”
  “哈哈,我说这枪,又没点你的名,你急什么?”张长生笑。
  一股力量在燕云的身体里潜行,似要破体而出,握枪的手咯咯直响,一丈三尺的战枪像是知道主人的心思一样,枪尖微微抖动。
  燕云这枪和马晴儿的花枪本是一体,得自玄鱼体内,那日锁阳城南门外小校场一战,燕云这杆长枪崩断两截,短的一截刚好是花枪长度,那长的一截虽然比战枪稍短,但一丈三尺的长度,更适合步战。船队里五千多人,不乏巧匠,便将两截断枪重新磨制成花枪和一柄战枪。本是一体,所以张长生说是天生一对儿,也不为过。
  马晴儿嘴上不饶人,正想抢白张长生几句,突地甲板上一阵大乱,呼噜噜从舱门里钻出一堆人来,有水手兵,有刀弩兵,狼狈不堪。马少卿和黑衣莫平也在其中,最后退出的马虎,混身浴血,一条左臂齐肩处断掉,右臂仍挥刀血战不休。
  不知道下面是什么,竟然将刀弩兵和身经百战的水手击退。
  四
  “弩箭准备。”
  马少卿大喝一声,他左手持一张硬弩,右手一把水手刀,首先抢了有利位置,把莫平护在身后。
  燕云和马晴儿将身体紧靠在桅楼的栏杆上,几乎探下身子,想要看清舱里究竟是什么人,竟然将中州的强兵打得如此狼狈。
  舱门狭窄,只能容一人出入,此时大家都退了出来,只有马虎尚堵住舱门挥刀苦战。偶尔能听到兵器相撞的声音。
  “弩箭准备,射头、颈、腋下。”马少卿声音雄浑有力,令那些被杀得丧胆的士兵重拾勇气,返身备战。
  “马虎,放它出来。”
  马虎失去一条手臂,此时半个身子全都染成红色,杀得眼红,完全听不到马少卿的话,闭着一口气将水手刀舞得车轮一般,封住舱口。里面的怪物试了几次,那刀雨点般劈在怪物头上,火星迸射。怪物尝到苦头,猛里缩了回去。
  “马虎让开。”马少聊再喊。
  马虎哪还能听见,反而舞动钢刀挺身钻进舱去。
  砰——
  转瞬间,马虎身体从舱口飞了出来,重重摔在甲板上。马虎被怪物身体撞出舱外,兀自在胡乱舞着钢刀,他已失去理智,全凭一口气硬撑。
  却见,舱门中一截水桶粗细的黑油油的蛇身一闪不见了。俄而,一颗头出现在舱门,黄荧荧的眼珠狡黠凶残。
  “放!”马少卿扣动机扣,硬弩激射而去,可惜偏了,叮一声射在怪物肩头弹开。
  怪物一愣,众箭齐发,硬弩如飞蝗般扑向怪物面门、颈部,那怪动作奇怪,忽地一缩退回舱中,一排弩箭齐刷刷插在舱门口。
  “刀弩兵封住舱门,速取火油。”马少卿下令。
  那怪物忽地将头一探又要冲出,一排弩箭激射而至,这次怪物没那么好运,一箭射进腋下鳞甲缝中,一箭在它脸上划下一长长的口子。那怪嘴里嗓子里发出咝的一声怪叫,退了回去。
  方才在舱底地势狭窄,刀弩兵排列不开,被蛇怪占了便宜,此时甲板上,三百刀弩兵排开弩阵,弩箭威力大增。
  有人将马虎拖到远处,莫平迅速帮他止血包扎,马虎泄了精神,立刻昏睡过去。平时看上去松松垮垮,失去一臂尚能苦战,也是一位勇士,令燕云心生敬佩。
  莫平处理完马虎的伤势,便有人护着上了张长生所在桅楼,这里暂时最安全,而且视野开阔,统观全局。   “莫平,那是个什么东西?”莫平一上来,还没喘口气,马晴儿便问。
  “蛟人。”莫平道。
  “天啊!怎么会在贪狼号上?”马晴儿问。
  “它凿穿了底舱偷偷潜了进来,偷袭了马蛟和崔老四,还没来得及逃走,被滚轮刀困在舱中。”
  “真的有蛟人?”燕云记得小时读过一本叫《海外异志》古书,上面记载海外有蛟人,人头蛇身,此种智慧非凡,没想到今日得见。
  “有的,记得有一年,我跟叔叔去赶海市,途中曾在海里捞起一蛟人尸体,但那蛟人全身金黄色的细鳞,被细竹贯体而死,全不是今天这般刀枪不入。莫非这条蛟人年老了,皮糙肉厚?”马晴儿自顾胡乱猜测。
  “并非这个是老蛟,而是它周身披了鳞甲,你看到的黑色细鳞,实则是一层软甲。”莫平说着摊开掌心,掌心一片指甲大小的鳞片,通体墨黑,轻若无物。
  “这是什么甲?”
  “此甲用玄晶铁打造,轻似帛棉,坚逾金钢,且柔韧可屈。”莫平道。
  燕云细瞧,不想世间竟有如此奇物,他从小常听父亲谈兵,深知重甲会大量消耗士兵的体力和速度,影响战斗力,轻甲又难挡刀兵,这是一个矛盾。如果士兵能装备上这种玄晶铁的铠甲,那将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
  “这种玄晶铁是北海底一种叫玄晶的矿物中提炼出来,像这一片玄晶铁要消耗三斗玄晶,所以不能大批制造。”莫平像是看透燕云心思似的。
  “难道倾一国之力造不出千副玄晶甲?”燕云道。
  “那玄晶生在北海之底,只有蛟人能下潜至此。”莫平道。
  “难怪这个蛟人全身披着这宝甲。”燕云恍然。
  “呵呵,也并非如你所想,蛟人中能披挂此甲者凤毛麟角,因为蛟人有玄晶却不懂得冶炼的配方,这也是造物弄人。”莫平道。
  “哦,那这玄晶铁是何人所炼。”
  “罗刹国。”
  “若是蛟人与罗刹结盟,各取所需,不是两全齐美。”
  “呵呵,谁说不是,可偏偏两国彼此猜忌,都想独霸北海。”
  燕云无语,想到神州诸侯,莫不如此。
  说话间,那蛟人又冲了两次,即便有宝甲护身,可他的脸部、颈部以及腋下甲页连接的地方都有薄弱之处,马少卿发现这一点,指挥弩兵弩箭专往这几个地方招呼,蛟人吃了亏再不敢硬闯。马少卿借此多争取些时间,等人到禄存号上取火油,他深知水火相克,水中生物必然怕火。
  蛟人硬冲了几次,再无动静,像是放弃了一般,但马少卿知道,船底有滚轮刀封住它的去路,它的惟一出路便是舱口。如果它在舱中不出来,倒真叫人头疼,底舱还在漏水,虽然一时半日沉不了船,但也不能拖延太久。实在不行,就只能在内舱放火,即便毁了这艘船也不能让这蛟人活着逃走。
  马少卿下定决心,只等火油。
  突然,舱口似有东西一闪,一张木桌先伸了出来,一排弩箭悉数钉在柚木桌面上,有的贯穿三指多厚的木板,但却伤不到蛟人。
  众人认得这是底舱厨房杀鱼的几案,马少卿没想到蛟人有这一招儿,稍一迟疑,蛟人已然窜出舱外,此时才清楚地看清蛟人的全貌。蛟人腰部以上和人相差无几,只是肩部要窄许多,手臂不算发达,像婴儿手臂一样,却非常灵活。腰部以下便全然是一条巨蛇的身体,披了玄甲,通体油黑,有水桶粗细,三丈多长。
  蛟人一旦冲出,丝毫不停,将木桌往人丛中一掷,闪电般在甲板上游走,一排排硬弩大多落空,有的射在蛇身上却被弹开。巨大的身形将弩兵阵形冲乱,有的被长尾缠住,一绞便死于非命。
  “刀阵。”马少卿令下,阵形即变。此时再用硬弩不易射中目标,还会误伤自己人。
  刀弩兵训练有素,收弩换刀,五人一伍,五伍一队,有攻有守,互相照应,将蛟人团团围住。
  蛟人停在甲板上,腋下插着一支弩箭,有血迹淌下来,他双手舞动着两把夺过的水手刀,飞刀刘和孟疯子以及十余个刀弩兵都丧命在它的刀下了。
  蛟人忽地将身体立起一丈多高,环视着敌人,最后目光落在马少卿身上,似乎它看出此人是个头领,忽地桀桀一阵怪笑,长身一俯,舞动双刀直取马少卿。
  “御!”
  刀弩兵阵形一变,兵士一手持刀,一手抵住钢刀的刀背,刃口朝外,二十五把钢刀密集排布,以刀刃织成一面刀盾。
  蛟人长躯撞在刀盾上,火星迸射,阵形被撼动,第二队迅速抵住,阵形不乱。
  “攻!”
  二十柄钢刀交叉劈刺而出,直接向蛟人头上招呼过来,蛟人无奈被逼退至阵中。
  忽地,蛟人长躯人立,一躬一伸,竟然高高跃起,仿佛经天长练往马少卿这边扑过来。
  “御!”
  刀弩兵刀盾织起,无奈蛟人躯干堪堪砸在人丛中,长躯一甩,把几个刀兵手卷住一绞,早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肉泥。
  马少卿身前的刀阵被破,蛟人长躯一伸扑向马少卿。吓得桅楼上燕云惊叫一声,便要提枪跃下,却被张长生按住。
  “总舵主无妨。”
  却见马少卿稳稳立在甲板上,左手平端硬弩,瞅准蛟人来势,机簧一响,劲弩激射,直射蛟人面门,那蛟人身形一滞之际,马少卿矮身一窜,从蛟人腋下钻过去,同时水手刀反手一撩,咯的一声劈在蛟人肋间,虽然有玄甲护体,这一刀也是很疼。
  蛟人往前一窜,长躯绞来,想缠住马少卿。马少卿早防着蛟人这一手,身体在空中一翻,轻巧躲过,却把钢刀伸进去,蛟人身躯缠在钢刀上一绞,咯咯冒出火星来,几片鳞甲脱落,登时血流如注。
  “好!”燕云没想到马少卿身手竟然如此之好,不禁叫起好来。
  却不承想,那蛟人一痛一窜刚好窜到桅楼下面,长躯一伸,抬起两丈多高,一颗头刚好与燕云对面,将燕云几人吓了一跳。
  “找死。”
  张长生刀快,闪电般刺出,正中蛟人胸口,无奈玄甲坚韧,只将蛟人击得往后一仰,却不曾退去,又忽地扑上桅楼来。
  张长生大笑,将马晴儿、燕云、莫平三人往外一推,自己抡刀迎上。蛟人手臂虽短,但以整个巨躯之力压在双刀上,刀兵相接,蛟人双刀被张长生的刀荡出去,但自己也震得手臂直麻,钢刀几乎脱手,蛟人双刀力量不减,砰的一声将栏杆劈断。
  张长生哈哈大笑,“好家伙,再来一下。”抡刀跃起,水手刀以上往下往蛟人头顶剁去。   “长生速退。”马少卿喊道。
  此时火油已到,灌到一个泵里,两人摇动机轮可将火油从水喉喷出,是海盗们放火烧船的利器,俗称火龙。
  张长生一刀剁下被蛟人挡住,整个身体在半空中被弹回,摔在地上,钢刀崩出两个豁口。张长生刚一粘地,即刻跳起,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哈哈长笑,双手握住刀柄,身形疾转,将整个身体带动钢刀横斩出去。
  蛟人虽然速度奇快,又力大无穷,但是刀法却谈不上精湛,加在桅楼之上,地势促狭,挪转不开,被张长生这一刀正斩在腹部,若不是有玄甲护体,这一刀下去足可以将水桶粗细的蛇身一斩两段,虽然现在只削掉几片甲片,但也将蛟人吓得往后缩了一缩。
  张长生看出门道,玄甲虽坚,但如果逆着鳞甲出刀可以将甲片削掉,于是哈哈长笑,道:“你还不知爷是褪鳞的行家!”说罢长刀又至。
  这次蛟人却学得乖了,双刀挡住,长尾一扫,砰一声将张长生撞下桅楼。
  张长生正要再进,却被马少卿喝止。
  “长生速退,发火龙。”
  那蛟人还未弄清情况,一股黑色的稠油喷射而至,蛟人躲闪不及,浇了一身,它似乎知道这是什么,脸上露出惊慌之色,转身往船舷逃窜,欲夺路投海。
  马少卿早有准备,一阵排弩将蛟人射回,忽地窜上桅杆,在离甲板两丈处停下来,盘在桅杆上不动。
  “火箭来。”
  水手递过火箭,马少卿托弓在手,箭镞上跳动的红色的火苗。
  马少卿弓拉满月,却陡地停下,原来桅杆的蛟人长躯卷着一个人,正是马晴儿。
  蛟人发出桀桀笑声,得意地舞动双刀,在场人虽不懂蛟人语言,却也明白,那蛟人是什么意思。
  “晴儿。”马少卿喊道。
  众人瞧着清楚,马晴儿被蛇身拦腰缠住,双手及花枪都缠在一起,动弹不得,双目紧闭,面色涨红,眼见是活不成了。
  “晴儿。”马少卿又叫。
  马晴儿动也不动。马少卿咬一咬牙,再次将弓拉满欲射。
  “总舵爷,”张长生突然按住马少卿的手,低声道:“小舵爷是女孩,就算死也要有个囫囵尸首。”说罢提刀扑向主桅。
  马少卿知道张长生心中自责,故此才执意去抢马晴儿尸体,也不阻拦。
  张长生奔至桅杆下,摸出酒壶灌一口,忽见不远的燕云,将酒壶抛向燕云,笑道:“小兄弟,替我保管,别偷喝。”
  说罢,长笑一声,张嘴刁住钢刀,猿猴一般攀上主桅来。
  蛟人见张长生来抢马晴儿,怪叫一声,身子盘住桅杆,上半身下探,舞双刀往张长生头上剁来。
  张长生身体往上一窜,无奈桅杆表面布满稠油,脚下一滑,就在身形一顿之时,蛟人双刀劈在张长生左肩上。张长生左臂登时垂了下来。
  张长生仿佛不知疼痛一般,双腿盘住桅杆,右手执刀往上便挑,蛟人没想到此人如此凶猛,一臂受拙,尚不退反进,被张长生一刀刺进腋下,那婴儿般粗细的手臂也垂了下来。
  蛟人恼羞成怒,长躯一紧,舞刀再劈下来,蛟人在桅杆上灵活自由,攻击角度多变,张长生却只双腿独臂攀住,加上桅杆油滑,转眼便身中数刀,浑身浴血。
  “长生速退。”马少卿喝令。
  但张长生疯了一般,哪还听得见,一边狂笑,一边将手中舞动如风,一刀刀招呼在蛟人身上,这种拼命打法,蛟人也吃亏不小。
  燕云离得近些,分明看到马晴儿嘴角渗出一滴血来。
  终于蛟人一刀砍中张长生的腿上,砰的一声从桅杆上落下来。谁也没有注意到,燕云倒提长枪,一步步踏上桅楼。张长生挣扎起身,再攀桅杆,却被燕云扶住。
  燕云仰头灌了一口酒,将酒壶递在张长生手里。
  “你的酒。”
  扑——
  一星火光激射,正中桅杆,桅杆上有油,顿时起火,火焰顺着桅杆窜上去,迅速引燃蛟人身上的火油。此时蛟人成了名符其实的火龙。
  燕云脚下的油也燃起来,火苗窜起,引燃了他的衣服,他仿佛无有痛觉,身体躬成一张弓,黑色的战枪在火光熠熠生辉。
  疾如风——守如山——掠如火——啸如虎——撼如雷。
  他心中默念着,张长生的酒在他的身体里沸腾,痛,是一种力量,他的身体在燃烧,传承的傲血被唤醒,能量在他虬结的肌肉下游走,寻找一个出口,他的眼前一片空明,抑或是只有一点,那一点便是蛟人。
  陡地,蕴藏在血液中的力量被唤醒,他仿佛听到冰河初开的声音,他正期待着,万里冰河乍裂的那瞬间。
  崩——
  燕云心中默念。
  马晴儿被烈焰浓烟呛醒,在她睁开眼的瞬间,她看见燕云如浴火金刚般跃在空中,战枪闪电般刺中蛟人的身体,穿破玄晶铁甲,贯穿身体,深深地将蛟人的身体钉在桅杆上。
  燕云双手紧握战枪,身体颤悠悠悬在半空。
  蛟人长躯一卷,马晴儿摔落在地,正被张长生接住。
  蛟人下半身被战枪钉在桅杆上,从它惊慌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它不相信这是真的,竟然有人可以刺透两层玄晶宝甲。玄甲上的火油燃烧着,尽管烧不坏宝甲,但是燕云已然闻到了皮肉焦糊的味道。
  蛟人突然伸长身体,望天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
  天权号桅杆顶上那只大鸟呼地展开羽翼,大鸟羽毛纯白色,一直静静停在高高的桅杆上,谁都不曾注意,此时羽翼展开足有两丈多长,像天空中垂下的一片白云,向贪狼号俯冲下来。
  “射那鸟。”那蛟人向天尖啸时,莫平也抬头望天,第一个发现白鸟。
  一排弩箭破空而至,白鸟空中一翻飞了回去,升上高空盘旋,发出与蛟人同样的鸣声,一应一和,像是在说话一般。
  “别让那鸟回去报信。”莫平提醒,马少卿亲自挽起长弓,瞄准白鸟,然而白鸟飞得太高,始终射不到。白鸟盘旋几周,往北飞去。
  蛟人盯着燕云,将手中刀扔下,任火在它身上燃烧,玄甲片下滋滋地冒出油来。燕云突然发现蛟人眼中带着异样的神采,在它的眼中看不到对燕云的仇恨,相反却有一种敬慕,同时也有一丝生命将息的悲伤与遗憾。
  它在笑。
  燕云感到它不是一个怪物,眼中分明闪烁着智慧。他仿佛看到锁阳城下,身负重伤的自己,那一刻他只求一死,却又不愿抱憾而亡的复杂心情。   燕云握住枪杆,双脚一踹桅杆,双臂运劲,砰一声拔出长枪,随着长枪拔出,燕云与蛟人双双坠地。蛟人眼露惊诧,似乎不相信燕云会放它,见燕云眼中并无战意,这才拖上残躯倏地窜向船舷,趁着众人注意天空白鸟之时,蛟人跃过船舷一头钻进海里。
  五
  止海又恢复平静,经查点贪狼号死三十三人,其中包括马蛟、崔老四、飞刀刘和孟疯子,马虎、张长生重伤,马晴儿和燕云只是些许的烧伤。
  经莫平的调理,马虎和张长生无生命之忧,但恢复还需时日。张长生这一次总算打破了不受伤的传说,手臂保住了,但一条腿却残了,前胸后背也密密麻麻的布满刀伤。看着这些刀伤,燕云隐隐有些内疚,不该暗中放了那个蛟人。
  莫平似乎对北海非常熟悉,他说蛟人去了,必然会领大批蛟来复仇,必须加快速度驶离止海。只要离开止海水域,船队便可借风力航行,速度会快上十倍。
  无论是刀弩兵还是水手都心有戚戚,一个蛟人尚且如此凶悍,若是大批蛟人来袭,有没有胜算,大家心中都没有把握。
  这一日燕云与马晴儿正在开阳号甲板陪着张长生晒着太阳,忽觉鼻子痒痒的,不知何时马晴儿的头发钻进他的鼻子,不禁打了个喷嚏。
  风,是风。
  此时,别人也发现桅杆的风标呼噜噜转起来。全船上下沸腾起来。
  “传令下去,起帆合龙,全速前进。”连日来马少卿第一次面露喜色。蛟人逃后,他一直心神不定。那个蛟人能装备玄晶甲,绝非普通之辈,而且带着白鸟,绝非偶然偷袭贪狼号。逃去后,极有可能领大批蛟人来复仇,在止海上与蛟人开战,可不是明智之举。
  水手呼噜噜扯起硬帆,七只巨船开始渐渐靠拢,这时燕云才发现,大船舷外有许多的长木和凹洞,像榫卯一样可以直接将船的龙骨榫接起来。经过一天时间的调整,七艘巨船终于合拢,拼接成一个长九十九丈,宽三十六丈的巨型船,那还是船,简直是一海上城池。七船甲板相通,三千刀弩兵和一千水手兵在甲板上排兵布阵绰绰有余。
  莫平不离马少卿左右,对于北海,莫平比这个多年混迹海上的老海盗似乎更看得透彻。
  “您觉得燕云行吗?”莫平与马少卿立在主桅下的桅楼上,这是全船的制高点,可以将全船一览无余。燕云和马晴儿的烧伤用了莫平的药完全好了,两人抱着枪在船头吹风。
  马少卿负手而立,没有穿官服,身材不算高大,但是一到船上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与自信。见莫平问,道:“此行成败全赌在此人身上,看来我并未看走眼。”
  莫平不语。马少卿继续道:“你也看到,那日刺穿蛟人玄晶铠的一枪。”
  “如果此事成功,那么王爷也不会追究枪震小俊王的事了。”莫平道。
  马少卿眉头一拧,目光落在马晴儿身上,他有些担心马晴儿,那日若不是马晴儿挑唆,燕云也不会重返锁阳城在小校场惹出乱子,一枪震死小俊王。
  罗刹国很快就要到了,不可再生出事端来。
  燕云手握着战枪,面对茫茫碧海,在海上行了半年,也不知离中州多远,离锁阳多远,更不知此生何时何日能重返锁阳城。
  与此同时,锁阳城的城头上,公孙无敌迎着凛冽寒风遥望着锁阳山,似乎他的生命并非从十九年前开始,而是从九年后开始。他来到这个世上,所遇种种皆是为了九年后那一战,那个人叫燕楚狂。
  创作谈
  “遥远的东方有一群人,他们都是龙的传人”——想过吗?为什么说我们是龙的传人呢?比较久远的书里说,人祖伏羲和女娲都是“人首蛇身”;在另一些传说里,黄帝也是人首蛇身,他来自于一个叫轩辕的国度,那个国度里全是人首蛇身。为什么是这样呢?想过吗?想过吗?想过吗?我想了,没想通,但是想通了一点,那就是这个“传”应该是传承了某种技艺的传,而非“遗传”的传,否则我们就得满大街的爬了,也不会有皮鞋这种东西,当然了,也不会有果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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