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时代像今天一样,人人躲在机器里交谈,评说,虚拟,离实在如此遥远
　　
　　几年前,从朋友那里借到一张国外的纪录片影碟《机械生活》,听了美国当代作曲家菲利普·格拉斯在里面的配乐。这种冠之以“新序列主义”的音乐贯穿全片,从谱系学讲,与“古典音乐之父”巴赫有关(属“重返巴赫”的“新古典主义”声浪下的产物),可又与巴赫完全不同:有古典之壳,精神实质与美学却是当代的。格拉斯的音乐透出一种当下无所意指的冷漠,还有一点迷幻感。影片没有旁白,表达的意思不言自明:当代人生活于一个机器占主导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资讯烟雾缭绕,让人迷迷瞪瞪回到了混沌境地。看似人们借助机器离事物近了,却是远离事物的开始,因为距离原本是观看与认识事物获得焦点的前提。片子结尾出现了震撼镜头(电脑演示画面),象征文艺复兴的意大利建筑与名画几秒钟内粉状坍塌,解体。格拉斯的音乐在画面外一遍遍呜咽,充满别样感觉。
　　
　　这是虚无主义盛行的世界,菲利普·格拉斯的音乐与其呼应,冷彻心骨,不再有巴赫音乐那种源自信仰的坚定与温暖。与虚无主义奏鸣的是悲观主义,像病毒一样四处传染。有人说,机器主导的资讯时代,是人作为主体坍塌的明证;几乎成为人体一部分的机器,迟早会报复人的生活。
　　
　　耸人听闻吗?有一点儿。但毋庸置疑的是,在人类既有的历史中,没有任何时代像今天一样,人人躲在机器里交谈,评说,虚拟,离实在如此遥远。可在电脑屏幕上说什么,语言面具后面,游戏者是我还是非我,已非既有的方法能够认定与评述。关于人将要陷入无谓言说这点,贝克特早有预感。他的小说《无名的人》写道:“你必须继续讲,我不能继续讲。你必须继续讲,我不要继续讲,你必须说话”,一股股唾液与泡沫的洋流,登陆了。
　　
　　贝克特说,当下人们都在过一种表面上热闹、凑在一起聊天、却是朝自己的坟丘空鸣的更加孤独的生活。他看出了匮乏之上以喜剧形式展开的集体狂欢,谓之“荒诞”。不仅如此,今天我们看四周的境况,荒诞之外还有一种离奇的魔幻感觉。一场场烧钱运动(以国产大片为甚),从其诞生到结束,与皇帝的新装这一童话无异。“戈多”压根儿没有,大众被忽悠到巴别塔塔顶看月。
　　
　　机器造就迷宫与暗道,点击与链接资讯,只是让人捕捉到了几块马赛克,却难以拼成一幅完整的镶嵌画。可人的误区之一是好奇心,偏偏介入,一看究竟,水中捞月。就电影这一大型魔术而言,商业上的设计是观众与电影类似“耗子与猫”的追逐戏。由于一切是出资人的游戏(这是惟一不魔幻却又最魔幻的地方),事关重大,资讯的烟雾与唾沫星风暴从头至尾涌动。钱的味道冒出了放映室(一些商业大片连镜头中出现的银行卡、搭乘的邮轮都有设计,商机太深),哒哒作响的放映机照亮钞票的水印。但首映式的大红地毯,赤裸裸的“吸金叫卖”,其实犯了忌讳:大叫卖,尤其是戴着艺术面具的大叫卖,等于泄题与公布答案,把藏在艺术后面的谜面与谜底一起搁上了台面(尽管诱惑者颜面半掩)。
　　
　　有人说这是司芬克斯当不了司芬克斯,没有秘密可言的世界。可不期待、不憧憬的当代人,照样兴致勃勃,指指戳戳,像极了安东尼奥尼的电影《放大》结尾那群坐在车上喧闹的影子。一场场都市的焰火表演,看热闹的人群来去,尖叫,胡闹,除了聚众观看资本雪崩,还有什么呢?
　　
　　邓南遮有言,人生活在巨大的未知中才有幸福感。幸福是“不知之知”,而非“知之不知”。艺术尤其如此,不是大众围观的事情,喧闹的大卖场与大食堂,只会落得一片狼藉。世界的混乱在于失位与错位,在机器主导的生活里,好像人人都看见了,听说了,可真实有质感的人,内在生命的神秘,机器可以显现吗?机械生活,是机械在生活,是“他人的地盘”。公共平台四面是哈哈镜与多棱镜,还有摄像探头,你看见了,其实是你自己的马赛克。机器之外才有真实的世界。
　　
　　人在虚拟里生活,文化相对主义抬头。文化相对主义针对精英文化,显得流行文化(包括超女快男们)比代表经典的巴赫、贝多芬还重要。上面说的格拉斯音乐的迷幻感,其实是这个时代给人的魔幻感,是价值与意义解体的感觉。有朋友说,听他的音乐,有点晕的感觉。没错,这个世界有点嗨,机器让人找不到自己的脖子与胳膊弯儿。可那个机器不停地说,变幻,招揽人进去与魔兽相斗。现今恐怕只有非洲一些地方还没过上虚拟的机械生活,但据说海底电缆到那儿了。■
　　
　　贾晓伟:文艺评论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