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霞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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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他心中
  她是他此生最不可或缺的红颜知己。
  
  仙界里近日正热闹得紧,从南天门那条通天御道一路张灯结彩到聚神殿,为筹备蟠桃盛会每个上仙都把自家绝技派上用场,排戏练舞的、搜淘宝贝的、更有雷公雷母整日聒噪着要用雷声奏出首曲子供宴席上消遣,以至于小侍奴们经过雷霆殿时都是捂紧着耳朵,一个个脚步如飞。
  却有一处角落里静得不寻常,连落叶声都细微可闻。
  那里一黑一红两个俊美男子正端坐在株粉色花树下,入定一般半晌不动。若非头顶粉花片片飞落,还道是幅静止的画。可若真是幅画,也是幅美不胜收的妙画。一人笑容恣肆,黑衣上片片羽毛暗纹,眉宇里有三分严肃七分浪荡,长发散在肩头黑如匹练;一人红衣胜火,面相里带点刻薄,却是能讨尽天下女子眼缘的好姿色。更有身后繁花萦绕,彩云停驻紫蝶翻飞,这卷画,怎不叫人心旷神怡。
  “丹君丹君……”忽一把稚嫩的声音打破宁静,一叠声喊着颠颠跑来个半人高的小仙童,头顶上一对羊角丫髻,项上还挂着赤金的长命锁,圆嫩小脸诱惑着谁都想去捏上一把的。不过这赤焰阁里的护火小童子可不是谁都捏得,人家是司命大人的侄子,小小的年纪便被叔叔丢到丹炉房里,说是要跟着赤焰丹君磨炼学习,期望也能有颗讲求上进的心。
  还记得司命大人送人过来时对赤焰丹君金一涵的一番夸赞,说他在凡间那些年的勤勉修炼着实让人钦佩,弄得金一涵只能无声干笑,他那些过往还是不提为好,个中辛苦挣扎岂是他们这些世袭仙官能够体恤的。不过当下还是恭恭敬敬应下来,说是定然不遗余力教会他侄子炼丹之术。
  这童子和金一涵倒也分外投缘,师傅长师傅短地黏在身前脚后,处下来竟比和自己的叔叔还要亲几分。
  此刻护火童子已经一路跑到那花树下,仰着小脸凑上去问:“丹君师傅,你已经半月不曾回去了,丹炉里的火将要熄了,这龙涎丹是该用蟠桃木还是貔貅油来续火呢?”
  红衣仙君闻言仍是纹丝不动,只有一身艳红的袍子在煦暖仙风里若有似无地飘了飘。
  小童子抓抓头发不敢贸然再去打扰,只站在一旁急得一张红扑扑的小脸愈加通红。片刻后又似有了主意,鬼机灵地眨巴眨巴大眼睛转身跑了,伴着长命锁上铃儿叮当一路跑到来时经过的碧波亭。
  那亭子里正坐着个白衣仙子,手上灵巧穿梭地织着一片云,面色静柔,身段纤细。小童子摇着她的袖子嗲嗲哀求道:“云衣姐姐云衣姐姐,你去看看嘛,我家师傅和神鹏使者都快变成木偶人了,他们都听你的,他们也只听你的,丹君再不动,瑛儿就要累死了……”
  云衣笑笑地摸了下他的小脑袋,远远望过去,那花树下的一对人还真是较上了真。于是敛了笑,提着只瓷白的小壶就走了过去。两人并不为这飘然而至的素白衣袂所动,依然仿若石化,云衣便掀了壶盖在陆可风鼻子底下来回晃了晃,那正襟危坐的黑衣美男终是忍不住,拿眼斜斜瞟了过去。对面的金一涵就欢欢喜喜甩着大红袖子起了身,“鸟类,你输了。”
  这两人自消了前尘过节之后愈加投契,要好起来简直不拘礼节,有时醉得深了就同宿一床,惹得仙奴们私下里窃窃猜疑。有时闹起脾气便互揭老底,鸟类兔子的讥诮半天。
  不过这仙界里闲得不得不八卦的仙官们也都知晓他们的底细,一个是因受责罚而被贬作替仙凡两界传话的大鹏鸟,平日里人模人样也怪俊朗,却时不时幻作原形咋呼着翅膀站在飞瀑下梳洗羽毛;一个是勤修苦练一朝升仙的野兔子,待人客气有礼却难免有些冷漠疏离。二人论起真身都着实不是什么光彩的角色。
  赤焰丹君虽然官品不大,倒还算是个油水丰厚的差事,上上下下需要炼丹淬丸的都得依仗他,于是过得十分潇洒滋润。而当年金一涵拜的这个仙官,也正是陆可风被撤所余下的空缺。
  此时陆可风也抖落一身的花瓣款款站起来,活动着浑身筋骨咯吱乱响,一双眼不甘地看向云衣,“这么偏心帮他,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云衣也不恼,替他斟满一杯酒,温柔一笑,“千年的桂花酿,放久了,香气可就白白散了。”知道他最难抵抗的不过是一缕酒香,搞定他她素来是手到擒来,只是,单单除了一件事。
  而她亦从未刻意强求,所有付出即便如何惨烈亦是默然。如今他奉她为不二的红颜知己,朝夕相伴,喜忧相知,或者如此也便够了,何必执著于那一个字,平白生出诸多痴怨。
  陆可风早把一杯酒仰头喝尽,外加无奈一叹:“这世上其实只有知己最可怕,因为她最知你软肋。”
  “知己”二字却让对面的金一涵默默酸了好半天,好看的嘴巴嘲笑道:“还以为能赌上个一年半载,不想才半个月而已,一壶小酒就让你败下阵来。”言语间还不忘从头顶折了枝鲜绿花枝交到瑛儿手里,吩咐他回去续火。
  云衣又体贴地替金一涵也斟了一杯,缓缓劝道:“仙界的时光是清寂了些,可你们这样拿她打赌让那位红菱公主知道了难免要介怀伤心。”
  还是前几月传下话来,说有凡间一女子得了仙缘,需选一处修习,正让神鹏、丹君两位自行接纳,这两人便私下里悄悄推诿起来。
  金一涵道:“听说这夏岛上来的红菱公主有沉鱼落雁之貌,还是陆兄带回去赏心悦目吧。”
  陆可风摆手,“还是金兄收到门下合适,都在中州大陆那片凡间待过,也有些话题可讲。”
  金一涵笑,“我已经收了瑛儿,你可是空着敞亮亮的神鹏殿没有副手。”
  “兔子,别当我不知,你个贪慕虚荣的,孔不凡的侄儿你就收,凡间女子就不收,平日里不声不响,又炼什么龙涎丹,是要在蟠桃会上讨好王母吧?”陆可风抱着双臂一脸不屑,“除了升仙官你该是没别的志向了。”
  “我可不像你好福气,有云衣代劳,织了大半年的云锦一心要替你进献,只能亲力亲为了。”金一涵也不示弱,只是口气就难免好似喝了一整坛的老陈醋。
  “臭兔子,我和你不同,我不能收她,理由现在还不便细说。”陆可风眉头皱了皱似有隐情,金一涵却不饶人,“死鸟类,你明知她刁蛮任性不懂礼数,还给我添乱,妨碍我仙路高升!”
  陆可风指着金一涵得意地笑,“哈,终于露出你那截兔子尾巴了。”
  话说那红菱才十六七岁大小,是夏岛上的小公主,或者是恃宠而骄,养了一身嚣张倨傲的脾性,据说整个夏岛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恨不得将她尽快远远嫁出去。她倒是有个极宽厚仁慈的兄长,大她八岁,已经继任为夏国之王。又据说,那红菱与这夏王的感情非同一般地好……
  这些飞语,近来早在仙界传得沸沸扬扬,若非职权所限估计众仙家早把那丫头前世今生翻个遍。一些个老太君闲得发慌跑去司命大人孔不凡那里刨根问底,素来最为严肃正经的孔不凡受不住耳根整天围着群蜜蜂一样的叨叨,抛下句“无可奉告”就逃去蓬莱仙岛避风头。
  而那场收徒争论最终还是以金一涵大拍了桌子结束,“啪”地一声,清悦的男声道:“不如,我们赌上一赌?”
  “甚好!”陆可风应下来。
  于是,这两位翩翩佳公子便开始了沉闷却赏他人心悦他人目的比拼,千种侵扰,万般诱惑,谁先动了谁便输了。而输的那个,便要自觉将那红菱收到门下。
  “丹君那里虽然位高,但添火看炉的事她怕做不来,各种仙草珍药出了差错也难免受牵连,还是神鹏殿更适合些,可风,你说是吧?”云衣一个眼神望过去,陆可风不得不愿赌服输。她虽是他的侍奴,他却从未低看她一眼,兜兜转转这些年的相伴时光里,在他心中,她已是他此生最不可或缺的红颜知己。
  可那一番周到说辞背后,金一涵看出的却是一份亲疏的差别。云衣帮他,只因她和陆可风更加亲密,不怕生出怨怼罅隙。于是刻薄仙君冲陆可风挑着眉毛窃窃地笑:“陆兄,珍重啊。”
  
  这漫长仙境早让人学得聪明,
  一个个心知肚明地装着糊涂。
  
  金一涵再到神鹏殿时就见个红衣服的丫头跷着二郎腿坐在碧波亭里吃着长生果,果壳碎碎扔了一地,惹得几只蓝羽的鸟雀唧唧喳喳啄食。
  “我保证这是你赢过的最大一场赌局,她真是好大一个麻烦啊。”陆可风看来着实头痛,连靠近碧波亭的意思都没有,只远远指给他看,“喏,本想让她清闲度日就好,给她几本仙规戒律让她熟络下,啧啧。”他摇头无奈挤出一声笑,金一涵便看到红菱屁股下面垫坐的两本厚厚典籍,胆大无礼如此,真不知她是如何得的仙缘。
  只是,陆可风本不是如此没有力度的人,他要真心调教,定不会容她如此。这家伙,不知又有什么玄机蹊跷。
  “喂,你们两个都是一身大红,倒是蛮配,直接上喜堂刚刚好。”金一涵正思忖着就被陆可风碰了碰肩膀,冲他打趣地一笑,眉目里流出一抹坏。金一涵冷冷剜他一眼待要还击,却听他慢悠悠道:“怕是放不下云衣吧。”
  这下红衣美公子直接瘪了气,心头的一口血都慌得凝固住,秘密被人道破的感觉好似忽然受了支暗箭。最可怕的敌人,果真莫过于知己,痛处拿捏得既准且狠。
  他对云衣的感情自以为秘而不宣,那样云淡风轻地隐藏了许多年,不是怕拒绝而不敢戳破,只因明白,一旦袒露,三个人便再不会如此,互为知己嬉笑怒骂,孩童一般不拘任何。他更明白,云衣待陆可风也是同样。这漫长仙境早让人学得聪明,一个个心知肚明地装着糊涂。
  既然如此,何不珍惜这稳定状态,只管把酒言欢,却无关任何风月。
  只是他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多深的演技都藏不住的秘密,随意的一个眼光不自觉的一句酸味言辞,甚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一缕情绪,都早将他出卖尽了。
  而陆可风这家伙若不是如今又有什么算计,估计仍不会这样无趣地道破。
  “好兄弟,我要出门一趟,先替我照看下这位岛国来的小公主,大有长进我倒不奢望,只要保她周全别给我闯祸就好。”果然如此,陆可风又把这麻烦甩给了他,还搭着金一涵的肩膀,邪邪的表情装满威逼利诱:“我可是个很容易醉的人,酒后胡言不定哪一朝口无遮拦,那可就……”
  “拿这种事来威胁我,你真是君子。”
  “她依然归属我门下,出了任何差错都是我担着,得了任何善果都是你功劳,如此美事双手奉上,我真是君子。”厚颜无耻如此,金一涵的凤目里全是甘拜下风的无奈。
  “兔兄,珍重啊。”陆可风把那句幸灾乐祸的劝慰还了他就笑嘻嘻跃到云端,“呼啦”一声从背上展开一对巨大的翅,再看时便是只楼宇般大小的鹏鸟滑出视线,一路流云相随,琼花纷飞。
  亭子里那丫头似乎听到声响,这才把脸扭过来,隔着疏疏花木,竟有惊鸿一瞥的容貌。皮肤似润着水的白绸,及腰紫发又似霞云炫目,眸光清冽,唇齿鲜妍,那一身红纱衣也果然与他十分相称。
  金一涵轻咳了声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红菱也一下子弹起来,盯着金一涵目不转睛,晃过神便不客气地丢出一句,“你就是那只兔子丹君?”
  金一涵眉目蹙了蹙,传言中的刁蛮才初见已显山露水,他便只能实话实说:“红菱姑娘来自夏岛?听说那里四季如夏,繁花不败,果木丰硕,只是如此人杰地灵的地方怎么滋养出个个例呢?”一句话呛得红菱柳眉倒竖,却昂着脸继续反问:“就是你和那只鹏鸟打赌,把我像个弃物丢来丢去?”
  金一涵也不心虚,笑着道:“所幸,在下赢了。”
  “不过听云衣说,他又将我暂时托付给你照顾了。我本是不愿意去的,但既然你已先视我为烫手山芋,我倒要叨扰一下,免得你太舒服。”说着已经蹦过来扯着金一涵的袖口便往赤焰阁里去,满脸是恶作剧胜利的表情。
  其实和金一涵这先是兔精后是仙君的活了数百年的人物比起来,她着实还是个孩子,再刁钻在他眼里也都是些幼稚把戏,倒没什么本质上不可救药的恶劣。
  瑛儿远远便迎过来见到红菱甜甜喊一声姐姐,她对瑛儿倒是一改刁蛮,蹲下来摸着他的丫髻说:“这么漂亮的小人儿,怎么拜了个这样的师傅,可惜可惜。”
  “师傅可招仙子们喜欢呢,红菱姐姐来时路上该见过那些个姐姐们的眼神吧,瑛儿看不懂,但瑛儿看好吃的时便是那样。”这人小鬼大的小仙童,素来伶俐,嘴上抹蜜,既维护师傅也不得罪红菱,给她端了盘仙果才蹦跳着跑了。
  “我这里祸你尽可以随便闯,反正有人担着。”金一涵说着心里还在琢磨着治她的法子,转身查看一眼炉火,再回头那丫头已经等不及般闯下祸来。
  一方八卦镜“嘭”地落在地上,镜面里的水银溃散开来,荡在空气中似一串串浮动的珍珠。他刚窃喜着找到由头好好吓吓她,却见那丫头一张脸已然惨白,捂着嘴整个人一动不动。
  “仙家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就碎了,不用怕成这样。”一出口却变成安慰,这丹君连刀子嘴都钝了。再看那八卦镜果然已自行聚拢回去,只是镜面里的景象把金一涵也骇了一跳——
  巨大的海浪似群疯狂野象,嘶吼着汹涌袭向一座岛屿,那岛像是泊在中洲大陆岸边的一艘巨船,椭圆形状,距陆地并不遥远,更是架了数座长桥连通两岸,只是多数已经折断,停靠在周遭的舟船也被冲得四散而去。岛上大半屋田都已浸在水里,香花夹杂在泡沫中,彩衣漂浮在浑水上。一浪打来,金碧辉煌的殿宇没了进去,一浪退去,只剩遍地残瓦断壁。
  这岛国,竟似就要毁在旦夕。待要仔细去看,便有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翅自天空滑了过去,遮蔽掉所有景象。
  “是夏岛……”沉吟间猛地转身,身后的红菱不知何时早不见了。
  隐约有股不祥之感,旋即追了出去。路过雷霆殿时,便闻雷声滚滚,不成曲调,反像是低吼或呜咽,怎么听都是满心的压抑。
  
  兄弟之间,
  答应了的事便要不遗余力地履行。
  
  金一涵在南天门找到红菱时她已和守门天将动起手来,号着“放我出去,我要回家”之类的话,嗓子喑哑,一双眼也红肿得蟠桃似的。他知道劝也无用,干脆一颗定身丸塞进她嘴巴,而后皱着眉头将她抱了回去。事后不忘着人送了几颗仙丹给门卫大哥赔个不是。
  他素来处事谨慎圆滑,只有在陆可风面前才会露出全无心计的一面。而在遇到陆可风之前,他从未有过朋友,更不知知己是个何物,只是修炼,孤独而不择手段地修炼。从第一次陆可风拢着他的肩膀唤他金兄开始,他便觉得这地界果然是个仙境,让他快活,让他说不出的暖意洋洋。
  可惜他还是被陆可风那家伙给算计了,看来他早知夏岛有此一役,不忍心对她严苛,不知这关头放与不放,才躲了出去……
  “我要回去,求你了,我要见哥哥……”号叫了半天无果,红菱也终于软了下来,嗓子已经一句话都挤不出只哀求地望着他,像只无辜的小兔子,金一涵见状拂袖便起身走了。
  他最见不得女人哭,更见不得家园尽失亲人别离。因这痛,他已统统尝过。若不是因此,他亦不会有动力和毅力撑下那些修仙的年月。那丫头虽任性,也不失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他就这么乱糟糟想着一路跑到神鹏殿去翻陆可风的牌子。因为仙人下凡总是惹出诸多情债孽事,南天门早不容许随便出入,只有陆可风这个苦力使者穿梭两界最为频繁,所以专为他铸了块牌子,哪一班守卫见了都需放行。不过那个嚣张的家伙从不将这牌子带在身上,所幸门将也都熟了他那张脸从不为难他。
  如今这牌子可要派上用场。金一涵脚步匆匆行走在回廊里便看到云衣,隔着池莲花弯腰在碧波亭里扫着果壳,看到他便放下扫具走过来,将一块黑亮的牌子递给他,“可风让我给你的。”
  金一涵有几分气,“他有没有说,自己躲在哪里欣赏他给我安排的好戏码?”
  云衣不答话,轻轻对他使了个眼色,金一涵就看到身后等不及已经跟过来的红菱,竟不知何时已自行解了定身丸,这让他好不惊诧。
  红菱的哑嗓子艰难又倔犟地挤出一句,“我来请云衣帮忙的,你不会是先来打了招呼要所有人都拒绝我吧?”
  “我陪你一起去。”金一涵对她晃了晃牌子,“谁让我答应了那只鸟类,要保你周全。”伸手便拉她离去,于是不曾见她脸上忧虑中露出的一抹感激面容。这些年,能够陪她一起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久违的人间万象,中洲大陆的最南端,曾经碧水白沙美得四季鲜艳的夏岛,如今竟只剩下几座山头尚且露在水面之上,轰隆隆的海浪声里大地也震颤着慢慢塌陷。山头上隐约有几个官家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男子,狂风携浪迅即卷来,那些人便齐刷刷扑在男子身上,将他严实地护在山巅那块大石后。
  那是夏国王族的死士,即便天灾当前,依然忠心护主。
  两个大红身影落在另一座山巅上,因着巨浪遮挡一时竟不那么惹眼,而山巅此时好比露出海面的一丛礁石,海水将要没上脚面。“哥哥!”红菱大喊了一声,声音却早淹没在滔天巨浪里。身后的金一涵不得不死死抓着她的肩膀才不让她冲过去,而另一波海浪眼见又要滚滚压来,红菱回身“扑通”一声跪在金一涵脚下,额头抵在他的脚面上,声音破碎却恁地郑重,“只要你肯出手救他,红菱生生世世甘当你的奴隶。”
  对金一涵来讲这并不是多具诱惑的条件,可于她来说,已比死上千次百次更加决绝。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就在不久的方才还任性得有些跋扈的她,突然间不顾膝下黄金,哀求着要做别人呼来唤去的奴隶,又是生生世世那样字字带血的不留余地……那个人,对她究竟有多重要?
  海水打湿了那头炫目的紫发和那一身红如夏花的衣裙,咸涩的感觉涌动在唇齿间,透过散乱粘在额前的乱发,她看到对面山头上的少年。忽然就想起离开时他对自己说的话,彼时他的手上正替她剥着一把菱角,声音微微低沉,“如果有一天,哥哥不能再保护你,你要学会自力更生,不要有怨念,不要生杀心……”
  如果有一天……那么,他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且早早替她谋好了出路……
  忽然,一双长臂将她捞了起来,正惊愕间只见方才立足的山头顷刻已被吞没。身后的金一涵提着她的肩直把她搁在云端才舒了口气,“我答应那个人要照看你,要是有个闪失,他可要嚼我的舌根了。”
  他正甩着发梢的海水,一双咸湿的唇便硬生生堵了上来,带着一股倔犟到发狠的力气。他可不似风流了几百年的陆可风,此刻难免头脑发蒙,分不清天上人间。幸而那唇又迅速利索地抽离,一双大眼睛瞪着他,含水带雾,“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只要,你救他。”她对自己的容貌倒是自信,又或者,这境况下这已是她唯一拥有的筹码。
  “又没说不救,”金一涵脸上一片红彤彤的无奈,“你这举动,也不知到底是谁吃了亏。何况我只对能炼丹的珍草奇药感兴趣。”说罢一飞身又跳了下去,艳红的袍子猎猎地响,他不能告诉她,方才她将头深抵在他脚面上时,对面那男子便奋力挣开了一圈死士自己跃进了海里,那倔犟到发狠的力气倒是和她很像。
  肩臂上用力,那里的旧伤似在抱怨他的多管闲事,疼得他有些招架不住,却还是将那肆无忌惮的海霍地劈开,腥咸的浪花舔到衣袂,这可真不是件好差事。
  
  就算,天下人都弃你于不顾,
  我也不会离开你。
  
  金一涵正翻着一本簿子,眉头皱成个秀气的“川”字,瑛儿就丁零当啷地凑过来,“丹君师傅,叔叔要从蓬莱仙岛回来了,瑛儿留的那个障眼法怕是挨不过去呢。”
  金一涵合上簿子,递给小仙童,该看的都看过了,不该看的司命大人还未写上去呢。
  “那位红菱姐姐是不是伤心了?你去哄哄她吧。”瑛儿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菱角,塞到金一涵手里就溜溜跑开。
  他匆匆走到院子里,见那丫头僵僵地坐在玉树琼花下,初见时惊艳绝绝的容颜似乎转瞬便颓败下来,整个人像一棵将死的植物——
  他将那男子从狮口般的海浪中捞起时人只剩下一口气息,鼻眼周遭都是酱紫乌黑,原是早已服了毒。这样必死的决心不知究竟是有着怎样重大的缘由。
  他把云端留给这对兄妹做最后的告别,移开步子时隐约听那人断续地说:“不哭,红菱不哭……”
  “救他!”红菱喊着,带着满眼祈求看过来,“你是赤焰丹君,定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可以救他。”
  “他服的魂飞魄散散,我救不了。”金一涵扭头,那男子正冲他微笑,他的脸竟和她十分相像,只是眼神谦柔,气质平和。他就凝着那抹笑走得很宁静,不多话语,未有挣扎。红菱亦是平静得可怕,他说不哭她便真的不哭,却像有一团火藏在心底,某一瞬会炸开绚丽到恐怖的烟花。
  金一涵陪她用巨大的树叶将那年轻的身体裹了一层又一层,最后还是送进了海浪里。
  “我们夏国的人,死后都要海葬,待日后不论走到海的哪一边,只要掬一捧这海里的水便像触碰到故人一般。”仿佛浑身戾气都被那浪卷了去,她只哀哀的盯着海面,一片深蓝里有一点绿,正小舟一样越荡越远。
  自最后一点山尖被彻底淹没,海面便奇迹般猝然平息下来。一对红衣比肩立着,似两滴血,凝着些各自的悲伤过往。却有窸窸窣窣的脚步从身后围了过来,那些王族死士不知何时已到了岸边,一个个凶着脸狠狠瞪着红菱,“你害死了王,这一次终于该满意了吧?!”
  “你不止害了我们的王,更让夏国的百姓家园尽失!”更多的脚步从岸边密林里踏出来,密密麻麻站满了整个堤岸。
  夏王将红菱送走后便将全国百姓陆续迁移出岛,除了少数故土难离情愿与岛共存亡的老人,岛上只剩下他自己,若不是暗卫一直不肯离开暗中保护,或者今日连这送行的机会都不会有。
  此时数以万计的夏国百姓从避难之地聚拢过来,望着消失的家园,望着这个他们眼中的罪魁祸首,肃杀的静默之后,无数的石块砖瓦横空飞过来,打在她身上,闷顿无声,却痛彻心扉。
  “王在时,一直袒护着你,但今日就让我替整个夏岛子民除害吧!”那带头的死士咬牙说着,手忽然按在腰间的佩剑上,声落处其他几人也都刷刷将剑刺了过来,她却躲也不躲,木然望着那叶绿舟消失的方向,任凭金一涵将她拦腰抱起飞上云霄,依旧不曾收回视线。
  连那个人,也离她而去了……
  从有记忆起,她的每一片天空都是他撑起的。名义上,她是夏国的公主,可这高高在上的尊贵名号也是他给的,其实,她什么都不是。
  她是人人弃之如糟粕的不祥之物。
  连配给她的奶娘都不肯奶她,和一堆妈子们坐在宫墙底下说她是来历不明的小妖怪,怕她一口咬下去会吃了自己。“你知为何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听说这娃子就是在荷塘里长出来的,生在一丛黑黑绿绿的菱角里,却独是一颗红得扎眼的,你说怪不怪?”
  妈子们不会想到,尚且嗷嗷待哺的她便能听得懂这所有话语,也的确是怪。
  而奶妈的惧怕也是该有的,那小小的女婴身上似乎带着魔咒,她伸手要去折的花会在那小手刚靠近的一瞬忽地枯萎,连花萼都变成焦黄;她想要抚摸的小鸟儿会猝然坠下来,身体爆裂开,碎成一地连着骨肉的羽毛。那么,她想要亲近的人会有怎样的遭遇,着实是想想都要为之色变。
  “这小怪物刚落地成人大臣们便命人将她摔死,可左辰太子说,这是他的福星,不能死。”老妈子叹口气,“我们聪明可人的太子,怎么也魔怔了呢?”
  当时左辰太子抱着皇后的腿说,她定是上天送给他的福星,不然为何他恹恹生了数月的病会在她降生的那天忽然就好了?他还说,积善便是福,不杀生便是大善。
  皇后对他的仁慈十分欣慰,要知此前她的皇儿是个何等顽劣的孩子,跋扈乖张得让她总有忧虑,怕他将来成为一代暴君。夏岛虽小,皇后仁德的美名却是整个中洲大陆都为之颂扬的,她不能拿百姓命运当儿戏,于是一度有改立太子的想法。
  只要是最对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儿子已不重要。
  但左辰太子的转变让她打消了念头,虽有顾忌,仍勉强容他将这婴儿放在下人房里由一帮老妈子带着。妈子们就根据那风传的故事给她起了“红菱”这个名字。
  其实这样粉粉嫩嫩的正是招人疼的年纪,可那孩子愣是被冷落得不像话,瘦得果真像个小怪物,整个脑袋上似乎只剩一双大眼睛,异样得极少人敢去直视。饿得极了便自己爬着去喝池塘里的水,那水却因她的靠近忽然浑浊起来,一池锦鲤嗖地游远。她也不管,猫儿一样伸着舌头舔过去,就看到水面上映出张男孩的脸,和如今的瑛儿一般大小,七八岁的模样,俊秀的面庞配上皇家的上等衣饰,何等的不凡气质。
  他把那轻飘飘的婴孩抱起来,放进自己镶着珠玉宝石的小床上,拿燕窝参汤一口口喂她,还念叨着说:“小红菱,你别怕,有我在,从此谁都不能再欺负你,就算天下人都弃你于不顾,我也不会离开你。”
  就算天下人都弃你于不顾,我也不会离开你……那一双带着奇异光芒的婴儿眼瞳因为这句誓言,开出了千朵万朵小花,一池浊水瞬间澄澈。
  那男孩便是最初救下她的左辰太子,马上要继承大统的夏国之王。左辰登基那天宣布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封了红菱为夏国公主,置所有反对疑义于不顾,执拗得像着了魔。
  而那红菱竟也越长越像夏王,若非那一头招摇紫发,怕是能够以假乱真地混淆视听。
  可身为公主的红菱依旧是个宫人避之不及的主子,有时她自己也想,究竟,自己是个什么来历呢?仁君夏王左辰告诉她:你是哥哥的红菱。
  于是,什么都不紧要了,有人冷眼看她,她亦高昂着脸冷冷瞪回去,她霸道不逊容不得半粒沙子,她有一层蛮横不易靠近的刺防护着那些冷漠的伤害,谁露出嫌弃的端倪她便将刺展露出来。
  这些年,夏王身边的许多人,用尽各种方式要她离开。她却依然坚强地留在他身边,其中的辛酸与斗争,已不能尽数。但,只要在他面前她就会小鸟儿一样温顺且快活。
  这世上,只有一人珍惜她看重她,所以她只会对一个人笑,只听一个人的话。他要她留她便落地生根,他要她走她便头也不回。于是,他要她去仙界待一段日子,她便乖乖地去,还允诺着偷几只仙桃回来给他。
  只是忍不住拿八卦镜看他是否安好时,才知道他骗了她。
  他说过,就算天下人都弃她于不顾,他也不会离开她……可他走了,且决然到魂飞魄散。
  
  一只纤长的掌伸到眼前,掌心里卧着一把剥好的菱角,呆了半晌的人终于抬了抬眼,声音里竟有了沧桑:“有许多次,我差点儿回不去……但我知道,只要拼了命地努力,那个岛那个人还会在那里等我,可现在不会了,我是真的回不去了……”
  那座岛承载了太多记忆,椰林树影间的嬉戏,偷偷乘船出海的片刻自由,那些夹在黑暗里的碎碎阳光,都是她反复念叨的好。也正因此,便知道她那些好时光也着实稀少。
  她就那么突然多话起来,絮絮着旁若无人地说到了黄昏,丹君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够做个如此好的听众,直到那把菱角都发了黑才轻轻碰了碰她深紫色的头顶,深深看她一眼便悄声走开,神色里多了一分怜惜与苍白。
  稍后,红菱经过神鹏殿的门口,听见里面陆可风半分心疼半分幸灾乐祸的声音,“你的血都快把我的神鹏殿淹了。”
  “还不是拜你所赐。”另一个声音显然带着疲惫,她偷偷探眼望进去,就看见金一涵正裸着半片肩,手臂上生着大片鱼鳞一样的疤痕。凡间亦有他的传说,当年他为修仙而替恒帝炼丹,为引得山底一脉活岩浆带人凿开了天阙山,然后亲自跃进山底为岩浆引路,便是因此,身上留着大片的灼伤。
  此时他身后的陆可风正替他抹着药嘴里嘟念,“疼的话别忍着,喊出来我又不会笑你。”
  “要喊的话,我这一路岂不嗓子都喊破了……”还未说完就短促地嘶了一声,陆可风从背后递过来一截寸许长的铁锚。
  金一涵的肩仍在淌血,大红的袍子将血渍融合得难以分辨。她只在云端看他劈波斩浪,姿态潇洒,哪想到一直忍着伤……便是刚才她长长的讲述里他也依旧淌着血,只是,他连打断她都不忍心……
  “让云衣替她看看伤吧,夏岛的百姓,下手不轻,那丫头也不知躲,”金一涵拢好衣服,又说,“我得治好了她,完璧归赵,免得有人说我不能忠人之事。”
  这样的人,总是不肯承认自己也会关心人,千方百计找借口隐藏着本意,可门外的红菱却看得透透,手上刚刚从陆可风那里偷来的通行令牌紧了紧,她忽然想要留下来。
  初来时,以为那丹君同所有人一样,看轻她排斥她,想尽办法将自己拒之门外,于是竖起刺来,也还以无礼。只是此刻,心里忽然暖得发疼——这世上,除了哥哥,竟还有人肯为自己付出,不计回报毫无因由。
  
  这世间,只要有一丝温暖向我敞开,我便想要紧紧贴靠过去,
  付出所有地守着那个肯将温暖施舍给我的人。
  
  这几日两人在三界之中已经翻遍,红菱却似一缕青烟,消失得不着痕迹。正逢一连七日的蟠桃盛会,天宫里空前松懈起来,陆可风也不管金一涵一心要在会上好好表现,说夏岛一带似有动静,硬是拉他去了凡间。
  “三界都找不到,莫非是……”陆可风沉吟。
  “你这只鸟嘴,不要瞎说。”金一涵揪着羽毛坐在神鹏背上,忽然就被他颠得险些飞出去。可三界里都找不到的,便只有魔。
  高高俯瞰下来就见那已消失于海平面的一座岛屿再次渐渐升了起来,周遭的海水正以它为中心迅速向后退去,竟比来时更迅猛得多。岛上倒伏的树木与纵横的街道慢慢显现,那个立在岛中央的身影亦自水中展露出来,跳跃的一抹红,衣服尽已湿透黏在白皙的肌肤上,展着一双臂似在飞翔的鸟儿。
  她感受到身后那片黏湿的大地上落下人来,于是转身,给他们看一张已然不同的脸。依然美丽,却被怨气涨得一双眼赤红带血。
  “我本就是这世间最卑劣最浑浊的存在,做出什么事也都是情理之中吧。”她望着丹君,紫发飘扬,似群魔乱舞,“其实,我是多么想留下来啊,这世间,只要有一丝温暖向我敞开,我便想要紧紧贴靠过去,付出所有地守着那个肯将温暖施舍给我的人。从前是哥哥,我以为今后会是你……可惜,红菱没有这个福分,注定要与你为敌了。”
  她转回身面向大海,一声怒吼,周遭倒伏的树木竟瞬间立起,瓦片恢复成屋舍,秧苗归入稻田,除了不见人迹与生气,似乎正进行一场时光逆流的奇迹。然而那退却的海水却成了一片猩红色,鱼虾覆满海面,竟立时充斥出腐臭气息。
  “红菱……”金一涵唤她,却被她轻声打断,“那天,我听到你们的话。”
  彼时,她握着那方黑色令牌在进退间迟疑,却听陆可风道:“那丫头的身世你都知道了吧?”
  金一涵道:“她能轻易唤出八卦镜里自己想要的物象,又自行解了我给她的定身丸,这能量实在不容小觑,觉得奇怪,从夏岛回来我便立时查了司命簿,原来……”
  “哈,原来你偷窥天机,小心我告发你。”陆可风趁机还不忘揪住他的小辫子,金一涵继续严肃道:“你该是早知道的,却不告诉我,原来她是那夏左辰心中的一缕魔……”
  如此震慑身心的秘密——原来,她只是一缕邪魔。
  夏国虽小,却因靠近南海而温湿适宜,草木四季不败,鱼虾经年丰足,也算是富饶之乡。整个岛便是他们的国都,王室一向亲民,更有这一朝的仁德皇后可谓母仪天下。只是太子左辰天生里便带了些戾气,久教而不能改进。
  皇后忧虑太傅挂心,但太傅年翁与皇后所想又有不同,皇后顾全大局思量着改立太子,年翁却四处寻访秘术,以求可以异人禀性,去暴戾存善念。毕竟改立兹事体大,一来怕会带来众皇子争位的乱局;二来皇后万一不测,辅佐新太子的必然是其生母,是否能如仁德皇后一样贤能,实在堪忧;再则,他是左辰太子的师傅,整个家族便是挂在左辰太子名下的,江山易主,家族必将失势。
  如此众多因由之下,年翁不辞辛劳终是访到位南海神婆,带到宫中,偷偷替太子做了场法事。那神婆自海面驾着只巨龟而来,去时却直接跃进了海中,身体似溶解般消失不见,一身黑袍褪在水面也溶了开,海水浑浊开来,像化开了一摊墨。
  不想几日后太子便大病不起,请遍名医皆看不出端倪,太傅年翁自责悔恨,却再寻不见那神婆,于是也随着生了场病,直接归了天。太傅死后不多久,宫中莲塘旁便长出棵赤红色的菱角,菱角不见那日便有个女婴坐在一支莲叶上,一池莲花都枯死过去,莲塘里有冲天的臭气。
  也便是那日,太子左辰忽然便从病中醒来,精神焕发。人人都道她太过邪气,独他一眼看去便莫名宝贝起来。从前连红菱都不知那最初的好是因了什么,可此时她知道,夏王左辰待她好,不止是他已变得仁爱,更因为她本就是他的一部分,最黑暗最不为人喜欢的那一部分。
  她是被驱逐出他身体的魔性,附着在一枚菱角上便有了生命,这一缕魔因为纯粹而能量惊人;她的本性里全是摧毁,不自觉便是万物凋零,直到他用那已洗涤至纯善的眼给了她温暖的渴望,于是她也能够压抑意念,在瞳孔里催开万朵繁花;她是他衍生的枝,于是连样貌都像临摹而来。
  只是,夏王左辰,会慢慢爱上这根枝,像爱上任何普通的女子……
  这便是金一涵所看到的,司命簿上所记的大概。
  “魔的命数不受仙界掌控,司命簿上记的也都是发生过的事,”陆可风把玩着从金一涵肩膀里取出的一截断锚,接过话头,“其实,我上次出门,便是替夏王传话。”
  凡间君王有通过神鹏使者与天庭对话的权利,而夏王左辰,要与天庭做一场交易。用他生生世世的帝王之命换红菱公主的一个仙位。
  “只要她安好地待在天界,即便做个普普通通的小仙奴,也是好的。”那位年轻的王说,“那里没有纷争,不计过往,一朝飞升便是一次重生。我要她永远不要唤起本性,要她没有怨念不动杀心。”
  “是那个南海神婆告诉哥哥这些真相吧,她要带走我,否则便要毁了整个夏岛?”此时的红菱,唇色也变得乌黑,金一涵试图靠近,却被她周遭那烈焰一样的空气骇住,沉声道,“夏王的苦心,你可懂得?”
  他是仁慈的王,不想牵连百姓,可他更不想红菱堕入魔道。那南海神婆乃是深海之魔,一直游荡于海陆间搜集魔性,十七年前若不是这一缕小魔从指缝里逃逸,也早已被她吸入腹中。但夏王身边死士忠臣始终忐忑,以为红菱魅惑夏王,更有年翁后人因为年翁的遗言猜测出红菱来历,似乎定要不遗余力除之而后快。
  她说过,有许多次,她都险些没能回来。那些遭遇她没有说,金一涵却在司命簿里看得明白。
  十三岁那年左丞相年谷联合夏王死士,偷偷绑了她将她卖到中洲大陆至北的边境。那是和雪国接壤的地界,终年严寒,对于生在南国的人来说时时刻刻都像行走在一坨冰里。她身上仍是在夏岛时的衣服,单薄得挡不住一丝风,冻得满身满脸的疮。铁笼上结了一层霜,手握上去再拿下来便撕掉了一层皮,食物和水被和在一起,也结了冰,只能捧在手里用体温慢慢化开一点点舔食。
  这世界,在你看不见的角落,总藏着你所不能想象的悲惨。
  那黑市不仅是人间大陆的交界,也是三界盲点,混杂着牛鬼蛇神,贩卖的也都非普通男女,和她关在同一个铁笼里的便是个半兽人,豹头人身,四肢却是猿类,浑身不着半片衣饰,就那么赤裸地蜷着,它尽力弯曲着遮住自己的身体保留最后的尊严,以致看不出性别。
  第三天里,街对面那只小狐妖被当众宰杀,雪白狐裘被沿街拍卖。听说是那只狐妖生了病,不杀也要病死,反而更不值钱。
  也便是见到那滴着血的白色狐皮让她浑然一颤,身体里猛地升腾出愤怒而无法驾驭的力。轻轻掰开手腕粗的铁笼,就那么一路走了出去,周身气流热得似谁人都无法近前,一路踏过去,皑皑白雪都黑了下去。那半兽人也跟在她身后跑,四肢着地,像只豹子,背上挂着几支箭也还是奋力地逃着。
  最后离开的只有她自己,她就那么赤着脚,披着那块抢来的狐裘从北至南一路穿越了中洲大陆,足足三个月,她用足足三个月又走回了夏岛,回到他的身边。
  她不说苦难,只是笑着说:“你不要我走,我便怎么都要回来。”
  左辰抱着她,无声落泪,他去了戾气同时也变得懦弱,举国的人都站在红菱的对立面,他不可能杀尽满岛的人,更何况,那都是辅国有功的忠心臣子……
  或者在那些夹缝中的快乐日子里,他早已开始谋划着她的未来。
  只是,孽缘不断,后来年谷竟又逢上昔年神婆。那深海之魔见十七年间这缕至纯魔性已有惊人魔力,便想要带回去做门下之徒。却被夏王得知,以死相护。
  “魔界仙界互不相犯已经很久,况且帝王乃有星辰对应,是仙界守护之人,深海之魔亦不敢胡来,于是发海难,意图让你在灾难面前魔性觉醒,自行跟随她去。”金一涵继续道,“只是夏王宁肯舍了整个岛,也不肯交出你……”
  “是啊,他说一直让你陪他那般隐忍着受苦,这一遭一定要让你去到最无忧之地,即便深海之魔以夏岛存亡相威胁,他亦决定轰轰烈烈迎视一次这灾难。”陆可风亦附和道。
  自私是自私了些,然而世间多一个魔,百姓所受的苦又岂止离开故土。
  “丹君,那些苦心我都懂,只是,世间已经无我可以栖落的温暖之所,我只能不遗余力去报答曾给我温暖的人,哪怕只有一丝,也请不要嫌弃……”
  她忽然仰起头,嘶吼得天地变色,于是已复出海面的夏岛顿时鸟语花香,周遭黑泥尽洗,白沙碧水,连海面的鱼虾尸体也化作株株海藻。远处一只巨龟壳上驮着个老妇幽幽驶来,口中念念有词:“魔生天地间,无情便无劫,魔生天地间,有情始幻灭,魔生天地间,天地本无魔……” 若一缕魔没了邪恶魔性,它便无疑是在自我消失。
  金一涵待要动手却被陆可风拦下,沉声道:“两界攸关。”
  而眼前鲜红人影已颓然倒下,再看那张脸竟已苍老至半百,她看着金一涵却面有微笑,“红菱把夏岛还给哥哥还给夏岛的百姓,因为这里也是我的家,我不想有一天我回来,找不到它……还有,虽然我们仙魔两界不能做朋友,但我要送你一件礼物,谢谢你,曾经让我觉得温暖……”
  说着,人已悄然无声溶在空气中,天地本无魔,魔本由心生,那样无形无迹,她走得竟比夏王左辰更加宁静。
  金一涵拿着那件纱衣已不知多久,陆可风终是看不下去拉他起身,“走吧,这结局未尝不好,即便终是唤起了魔性,却将所有力量都用来重建夏岛……”
  金一涵只是不说话,心里碎碎地疼了千百次。
  只是这样一点渴求,早知如此,他该对她更好一些。
  
  若她一生所求只是那些微薄却真心的暖意,
  那最后归于炎炎炉火会不会觉得得偿所愿。
  
  蟠桃盛会上,要数赤焰丹君金一涵进献的龙涎丹最得王母青睐。而那枚丹丸由瑛儿自锦盒里取出来时,连他自己见了也吃了一惊,那样剔透鲜妍的赤红色本不该是龙涎丹该有的颜色啊,且那丹径自便从盒中浮起,闪着莹莹光华在空中舞出几抹弧线,满屋便宛若霞光四溢,近前的人顿时便觉通身畅达,耳目清明。
  “这灵丹就赐名赤霞珠,而赤焰丹君金一涵炼丹有功……”王母乐得将要行赏,却凭空生出些枝节……
  那一次蟠桃会上发生了件事,足够无聊仙官们八卦上好一阵子。据说那赤焰丹君竟又将进献的丹丸要了回来,说是放少了方子,日后再补一颗更妙的。弄得王母很是扫兴,大家都尽情猜测赤焰丹君今年的仙奉会削减多少。
  一旁已微醉的神鹏使者都惊得醒了酒,“怎么,到手的升官机会居然放弃?据说正缺个掌管小西天的上仙呢。”
  “我不想离了你,行了吧?”赤焰阁挨着神鹏殿且都在东边,金一涵也确实不想挪动。
  “怕是,舍不得某人吧。”陆可风眯着眼笑。
  金一涵不语,低头不看王母冷淡的脸色,领了丹丸又坐了会儿便退了席。
  他记得自己那张刻薄的嘴巴曾无意地说,他只在意能够炼丹的珍草奇药;他记得红菱苍老着脸认真说,要送他件礼物;他记得从夏岛带回的那件红衣后来不见了踪影……
  司命孔不凡终于回了天庭,再翻那司命簿,先前未写满的页码添了数笔,结尾处落了一句:“魔生天地间,终为赤霞珠。”
  那仅存的一缕力量附着在红衣上,悄悄便滑进了丹炉,要替他谋一份高升,做那温暖的报偿。若她一生所求只是那些微薄却真心的暖意,那最后归于炎炎炉火会不会觉得亦是一种温暖。
  那赤霞珠被金一涵用长线串起,戴在衣襟下,护在胸口里。于是,只要给她一丝温暖,便不顾一切贴靠过来的那个红衣丫头便放心靠过来吧。
  
  那一天云衣挎着个篮子轻轻叩他的门,篮里奇奇怪怪地装着些金针银线剪刀药膏,将他拉到香炉边坐着,便轻轻替他撩开袖子,他本能地往后缩,那鱼鳞样的疤痕还是片片露出来,“别脏了你的眼睛。”这仙君在云衣面前总是多少自卑。
  “我学了些修复疤痕的仙术,你信我就试试。”
  那是一双能织云锦的巧手,他怎么会不信,还欲推辞,手臂就被捉了过去,“你我都是相识多年的知己,何必拘于小节,何况,这是那天我替红菱敷伤时她嘱托于我的事。”
  赤霞珠在胸口里闪了闪,八卦镜里的夏岛又是一片繁花似锦。
  
  【赤霞珠】 创作谈
  在这个春夏之交,偶又有了亲人,朝颜“后妈妈”。做为后妈妈的亲女儿(不要问偶什么意思,偶喜欢杂糅和逻辑混乱),为了好好表现,不饿肚子,荒草同学终于打败懒惰大神,请出了神鹏使者和赤焰丹君。但素,这不是一个系列文,真的不是。所以哪天你看不到下一篇,那这也不是一个坑,不是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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