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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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警官打来电话时,我正在阳台上。
  我住的居民楼一共三十层,在北京林立的高楼中虽然不是最高的,但也绝对不是最低的,因此,住在第二十八层上的我,总是有一种处在云端里的感觉。平时,我只要在家,只要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就喜欢跑到阳台上凭窗远眺。如果没有雾霾,设若能见度足够好,我会看得相当辽远,甚至能将大半个北京城尽收到眼底。每当我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现代化大都市,望着那些鳞次栉比的大厦与高楼,还有纵横交错的马路以及熙熙攘攘的车辆与行人时,我胸中就油然而生出一种自得与骄傲,仿佛我就是这座城市的主人,眼下正君临着此地的一切。
  真实的情况的确如此,我这个来自小山沟里的农家小子,早就蜕变了、升华了,成了一位北京人。在这个称之为首都的繁华之地,我除了拥有北京户口和一套住房外,还是一所知名大学里的教授与博导,我的科研成果,我的学术成就,已经登峰造极。在业界,提起我的名字来,那是名声鼎鼎、如雷贯耳的。
  然而,功成名就的我,却被一个突发事件彻底击溃了。
  现在,我虽然又跑到了阳台上,但是,站在那里的我,却没有象往时那样带着闲情逸致凭窗远眺。我的目光是呆滞的,心情是苦闷的,尽管持续一周之久的雾霾早已散去,北京的上空现出从来没有过的蓝天与白云,窗外的景物清楚历历、一视无碍,我却没有丝毫的兴致去望一眼。我只是木然地站在那里,在吸一支烟。我过去是从不吸烟的,非但不吸,我还对那些成日喷云吐雾的瘾君子持有深恶痛绝的态度。但是自从那个突发事件无情地击打到我的脑袋上后,我便与这种含有尼古丁的东西有了交集,并且渐渐难舍难离。我发觉,只有口中叼上香烟,只有将那种含有毒素的烟雾深深地吸入腔内,痛苦似乎才会得以减轻,紧绷的神经才会得到一丝半丝的缓解。
  阳台上的花盆里已经丢下七八枚烟蒂了,身边不大的空间里,烟雾已经弥漫得到处都是,我还是又点上了新的一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在腔内,将烟雾浓浓地吐出来,抬起眼,向窗外望出去,将目光落在了通向小区的一段马路上。那段马路不是太宽,路两边生长着许多浓荫敝日的法桐树,有车辆和行人在那儿走来走去,也有车辆与行人通过一个半开放式的大门,进入我居住的小区。我站在二十八层之高的阳台上,可以将进院的车辆与行人看个大致清楚。
  我之所以在情绪糟糕的情况下还有心朝楼下看,是因为我有一个渺茫的近乎于零的希望,那就是希望在某一天的某一个时间里,能够看到一位头发全白,佝偻着腰,个子不高的老太太,手里提着一捆子烂菜,或者一只脏兮兮的聚氯乙烯编织袋,从那条马路上蹒跚走来,再进入这个小区。
  那个老太太便是我母亲。
  那个让我痛苦与自责到近乎崩溃的突发事件,就是生我养我的母亲患上了阿尔滋海默症,突然失踪了,如今都五年过去了,还是音讯杳无。
  母亲于五十年前将我生在一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里。那儿距北京有一千多里地,大山连绵、沟豁纵横,不仅偏僻闭塞,还相当的落后,就是到了现在,也还没有完全彻底地摆脱贫困。母亲生我的时候是个春天,山里的槐花正开得雪白,有一对喜鹊落在院子里的树梢上,扑闪着黑白相间的翅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我是在喜鹊的叫声中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而喜鹊这种鸟,在我们老家那地方,是被称之为吉祥鸟的,因此,母亲很高兴,在给我取名字的时候,顺嘴就管我叫了喜庆。只是,我的名字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喜庆和吉祥,非但没有,在我三岁的那年,一场大祸却落在了我们家的脑袋上。初秋的一天,雨后的父亲去山里采蘑菇,忽然从一处高崖上跌落下来,摔死了。


  当时的母亲才仅仅二十六岁,人还同村头溪畔上的柳枝子一般苗条与柔嫰。而那时候,在这片穷困的大山中,女人从来都是稀罕物,无论哪一个村子、哪一个镇子,都有许多汉子娶不上媳妇,终生单身。尽管母亲是位寡妇,还带着一个不足四岁的小孩子,可是,还是炙手可热的如同刚出炉的芝麻烧饼。跑来给她牵线说媒的人,差点儿挤破了门槛。我大伯和大伯母则更为积极,巴望着尽早将我们母子嫁出去,好占有我们家那幢差不多就要倒塌的房屋。母亲看似柔弱,天生却是个要强的女人,她看出了伯父伯母的鬼心肠,也清楚地知道,一旦带着我改嫁他人,她自己的日子虽然会好过一些,但是,她的儿子我却从此遭殃。因此,她果断做出决定,这一辈子再不嫁人。
  母亲宣布不再嫁人,最是气恼的莫于伯父和伯母。尤其是伯母,更是凶相毕露。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几乎天天都要到我们家里来,站在门口指桑骂槐。说我母亲是白虎星,天生就是妨男人的命;说我母亲之所以不肯嫁人,是因为同村里某个男人有一腿。甚至还说我就是那个男人的野种儿。母亲听到耳朵里,并不去和伯母争吵与打斗,她只是含着泪、低着眉,默默地干自己的事情。母亲忍辱含垢的唯一希望,就是将我养大成人,走出小山村,干一番光宗耀祖的大事情,给她争一口气。
  母亲向着这一目标开始了努力。
  我七岁的时候。她把我送到了学校里。
  在上一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初,我们村里的孩子是没人上学的,就是想上学,村子里也没有小学校,只能到十几里之外的鎮子上去。而这十几里的路程却不是什么平坦之途,是攀上爬下的弯弯山道,其间还要涉过好几条水流湍急的小溪,情形极是险恶。但是,母亲还是异常坚决地将我送到了镇子上。随着我的入学,母亲除了到生产队挣工分之外,就是起早摸黑地接我送我。直到六年之后我由小学升入初中。
  升入初中后,母亲又做了件异于村里人的大事情。她知道镇上的教学质量无法让我考上大学,决定送我去县城就读。
  她卖掉了家里的所有禽畜,收拾好可以带走的一切细软,将房门一关,就领着我去了县城。我突出的学习成绩,还有母亲含着泪水的苦苦央求,让学校里的领导们软下心肠,他们破例收下了我。从此,我成了县城学校里的一名中学生。母亲则在县城内一个干涸了的桥洞子里,用些废纸箱、破袋子,还有树枝、茅草什么的搭了个小窝棚,一个人在里面住下来。   母亲没有读过书,在县城举目无亲,找不到轻松体面的事情干,甚至连到街头卖青菜的能力都不具备。她唯一的本事,就是拾破烂。我在县城读初中与高中的六年时间里,母亲在桥洞子里是怎么入睡的,是怎么在街头拾破烂的,一日三餐吃的又是什么,我无从知道。因为我的所有时间,几乎都用在学习上去了,足不出教室。当然,每天,我在努力用功的间隙,还是有机会见到几次母亲的。那一般是在中午和下午,通常是吃午饭和晚饭的时间。这个时候,同学们都涌到学校食堂用餐去了,我则溜出教室,到学校门口那棵合抱粗的老槐树下见母亲。
  只要在这两个时间走出学校,我都能见到母亲。她穿的衣服是脏而旧的,头发总是被风吹得散散乱乱,她原来白晰的脸早变得黑黑,还不足四十岁的人,腰已经微微地弯了,看上去有了老太太的情形。她站在那里,脚下放着一只破破的聚氯乙烯编织袋,旁边还有一只三个爪儿的小抓钩,手里则提着一个塑料袋。那塑料袋里的东西,是母亲为我准备的吃物。那是母亲从餐馆里捡来的剩饭与剩菜,有时是几根啃不干净的鸡腿,有时是几块没有多少肉的骨头,有时是半碗红烧带鱼或者水饺。
  那时候,母亲靠拾破烂供我上学,根本无法满足我的所有需求,书费学费是不能不缴的,购买文具也不能马虎,我只能在吃上节俭。在食堂就餐,菜我是断断舍不得吃的,肉鱼之类,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每次打发肚子,只有两个白馒头,还有一碗菜汤子。而这时候的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再加之繁重的功课,岂能承受的了?有一次,我就昏倒在课堂上。
  就是我在课堂昏倒的第二天,母亲开始为我搜集餐馆里的剩饭剩菜了。
  喜庆,快来吃,都是有营养的好东西呢。第一次给我送来食物时,母亲眼里闪着兴奋而又神秘的光芒。
  我一看是半袋子鸡腿、猪爪什么的,说,娘,哪来的?
  你别管是哪来的,吃了对身体好就行。母亲兴奋地说。
  自从到县城读书,我从来没有吃过如此高级的食物,早就馋涎欲滴了,也就不再追问,找个地方一蹲,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母亲则站在一边,一脸微笑与得意地望着我。
  读完高中,我是以全县最高的分数走进北大校园的。我用优异的成绩,实现了母亲的愿望。
  我到北京读大学后,就没有再让母亲拾破烂,我在课余时间的勤工俭学和得来的奖学金,足以满足生活需求和读书费用了。母亲呢,就又回到了那个小山村。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回老家,要将母亲接到北京,同我一起生活。然而,当我把这一想法说出来之后,母亲却非常坚决地拒绝了。她一脸满足地微笑着说,喜庆,娘身子骨还行呢,怎么能去北京吃闲饭呢?
  我说,我都能挣钱了,怎么忍心让您一个人在家里受苦呢?
  母亲说,你还没有成家、没有立业呢,我可不能拖累你!
  我说,成家立业是重要,但是不如同娘在一起更重要呢!
  母亲说,有你这份孝心娘就满足了。你快回北京去吧,等娘哪天爬不动了,你不来接娘,娘也会找到北京去。
  母亲如此说,我也就没有了奈何。那时候,因为我成了大学生,在村里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也让一村人刮目相看,伯父与伯母早改变了对我们的态度,两家的关系修好了。在我上大学期间,家里的一些苦累活,都是伯父伯母帮着干的,见母亲身子还好,我就放心地走了。
  母亲终于让我接到北京时,已经七十岁,早已疾病缠身。除了患有严重的关节炎外,还有白内障及轻度的心血管疾病,基本上失去了劳动能力,不能再独自生活了。而这时候的我,渐渐地发展与进步,已经成了大学教授与学科带头人,娶妻生女有了房子,完全有条件接母亲来北京赡养了。于是,我再次回到了老家。
  母亲初来北京的两年中,一切都还算正常,身上的疾病通过治疗和调养,都有了显著的好转,脸上有了淡淡的水色,走起路来时,虽然腰还是佝偻着,看上去却已经有了力气。只是,她对北京不是太习惯,不敢走到阳台上向远处眺望,不敢乘坐电梯,怕在车来人往的大街上行走,怕闻听那些刺耳的汽车喇叭声,甚至连家里擦得光可鉴人的地板都害怕,都不敢落脚走动,因此,在来北京的两年中,她基本上都是呆在家中的,足不出户。逢到周末周日,我执意陪着她走下楼来,到外面去看看,每次都是刚走出小区大门,她就嚷着要回去。
  我说,娘,您来北京,还没有好好逛逛呢。
  娘说,不用逛,娘就知足了。
  我说,娘,这儿是北京呢,您就不想看看故宫、看看天安门广场?
  娘说,在电视上看了俺就不想了。
  我一定要拉着她去,她就一屁股坐下来,怎么也不肯走了。
  母亲出现阿尔滋海默症症状的时候,是我把她接到北京的第三年。最初,我并不知道母亲已经患上了这种疾病。某一天,我忽然发现母亲开始在家里呆不住了,吵着要到楼下走。当时我还觉得是一件好事情,以为她老人家渐渐适应北京的生活了,就答应她下楼,和妻子轮流陪她出去走。过了几天后,母亲就对我和妻子的陪伴表示反对了,说,不用你们陪,我自己能行。我看母亲的确没有什么事情了,也敢乘坐电梯了,见了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什么的,也不嚷着说怕了,就放心地让她独自下樓去。没想到此后不久,母亲从外面回来时,手里多了些东西,不是提着一捆子市场上扔掉的菜叶子,就是一袋儿半烂不烂的水果。
  我和妻子见了都感到好奇,说,娘,你带这些东西回来干什么啊?母亲说,多好的东西啊?丢了可惜哩。妻子说,娘啊,你儿子是大学教授呢,怎么能吃这样的东西啊?
  母亲说,他不吃,那俺吃,当年俺连这样的菜都吃不上呢。
  母亲再次外出时,还是一如既往,将市场上丢掉的烂菜叶子与烂水果什么的带回来,弄得家里一股股的馊味儿。我与妻子直皱眉头,却也无可奈何。我们唯一所做的事情,就是瞅着她不注意,将东西丢进垃圾筒。
  忽然有一天,从外面回来的母亲,竟然带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聚氯乙烯编织袋进了门。一进门,她就异常兴奋地说,北京到底是大地方呢,破烂这么多呢。   我一看那袋子里,全是矿泉水瓶子和易拉罐什么的,眉头就皱起来,说,娘,你捡这些东西干什么啊?
  母亲说,卖钱啊?卖了钱好供俺喜庆考大学呢!
  我听罢,怔了一下,不由笑起来,说,娘,您糊涂了啊?您儿子都成大学教授啦,还考什么大学啊?
  母亲瞪我一眼说,俺儿子还在学校上中学呢,明年才能报考大学呢!
  母亲如此说,还一脸认真的样子,我就觉得奇怪了,不由怔在了那里,脸上的笑容也悠地收了起来,说,娘,我就是您儿子啊,我现在都是大学教授了啊?
  母亲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半天,突然一脸不屑地说,你不是俺儿子,俺儿子叫喜庆,你是国梁!
  我哭笑不得地叫道,娘,我的小名叫喜庆,国梁是我的大名啊?难道您忘了?
  母亲还是在脸上现出不屑的表情道,你别骗俺!你说你是喜庆,八成是馋俺的烧鸡了!
  烧鸡?我不明白地皱起了眉头。
  母亲就在脸上现出兴奋与神秘的表情,变戏法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冲我炫耀地亮了亮。那袋子沉甸甸的,透明,我一看,里面似乎是一只吃了多半的鸡骨架。
  我看看那鸡骨架,再看看母亲,就知道老人家出状况了。
  领着母亲从医院回来,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一家家政公司,为母亲雇了一个小保姆。我将小保姆领回家,派给她唯一的一项任务,就是形影不离地陪伴我母亲。然而,谁又能想到呢,小保姆找来还不足一周,母亲就不见了。那小保姆自知闯了祸端,跑得无影无踪。断定母亲走失之后,我在第一时间里就给警界的朋友马警官打去了电话,向他求助。马警官在电话里安慰了我,表示全力帮我进行寻找。事实上,他所领导的警方也使出了浑身解数,只是五年过去了,母亲却似在人间蒸发了一般,仍是音讯全无。这期间,我和马警官见过多次面,也通过无数次电话。见面和通电话的内容,全是关于母亲的事情。他在表示继续动用警力帮我寻找的同时,建议我不妨采用一下民间寻人的办法试一试,比如在街头贴个寻人启事,在媒体刊登广告悬赏什么的,我都按他的建议照办了。然而,不管采用什么样的办法和手段,结果还是让我失望。
  我在阳台上呆望马路与小区大门口时,手机正在客厅里充电,早已就业的女儿唱的一曲充满稚气童音的《小牧笛》悠扬地传来,我就知道是来电话了。自从母亲失踪后,我最敏感的东西恐怕就是电话铃声了。我知道,只要有电话打进来,或许就会有母亲的消息。我总是迫不及待,在第一时间里打开接听。我将手里的烟屁股顺手一丢,就向客厅跑。正在客厅打扫卫生的妻子早将手机拿在手里,给我送了过来。
  电话是马警官打来的。
  我一看是马警官的电话,立刻脸色大变,浑身如同通了电流般地悚然一抖。因为只要是马警官打电话来,一定有了母亲的消息。只是,五年来,马警官给我打来的电话,却从来就没有什么好消息。因此,我对他的电话一直是恐惧与忌惮的。
  宋教授吗?我是马东,在丰台殡仪馆有具无名女尸,与令尊的身高年龄差不多,请你马上前往辨认一下。第一次他主动给我打电话,就是这样的内容。随后的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第八次,都是类似的内容。每次接到这样的电话,对我来说就是一次无情的折磨,总是让我浑身颤抖,心跳加速,马上就要瘫軟。幸亏每次前往辨认,那些横死在街头的无名女尸们,无一例外地都不是我母亲。我在暗暗庆幸的同时,浑身已经酥软的得差不多虚脱了。
  那么,马警官现在打来的电话,又是什么内容呢?
  我按下接听键,接收马警官打来的电话时,手是嗦嗦发抖的,浑身无力,似乎马上就要瘫软,同时,心也悬了起来,差不多要跳出嗓子眼了。然而,马警官打来的电话却出现了例外。他告诉我,在德州市一家救助站,最近救助了一位老人,情况同我母亲相类似,要我抓紧时间去辨认一下。收了线之后,我在那里直发怔,一时不敢相信事情是真的。站在身边的妻子已经得知了电话的内容,兴奋地叫了起来,国梁,你还怔着干什么啊,咱们快去看看呀说不定就是咱们的老太太呢!她还活着呢!我猛地回过神,精神大振,跳起来,拔脚就走。走到门口,这才想起来,德州市已经在山东地面了,去那儿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应该是乘高铁。
  我和妻子赶到北京南站,乘坐着一辆高铁向德州奔去。
  火车一路呼啸,一路飞驰,一路向南,跑得比箭还要快。我的心却比火车跑得更快捷,恨不得须臾就能到达那个叫德州的地方。一路走着,我还不时地闭着眼睛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那位被救助站救助收留的老太太,就是我的母亲。我们母子将在别离五年后重逢。一路走着,我想象着母子见面时的那一刻,想象着作为儿子的我,在与母亲重逢后是如何的激动,如何的喜悦,如何的喜极而泣、涕泪横流。
  似乎时间过了不足一个小时,我和妻子就从德州高铁站里走了出来。在马警官的摇控帮助下,我们很快就见到了市民政部门的一位工作人员。那位工作人员相当热情,亲自驾车,亲自带我们赶往那个救助站。
  救助站差不多在德州市的郊外了,车在大街上走了四十来分钟,才来到一个类似村庄的地方,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随后沿着巷子绕来拐去,进了一个不大的院落。院子里有一座旧式小楼,还有几排小平房。车还没有在院子里停稳,一位中年女人就从小楼内走出来,先与那个工作人员握手,又与我及妻子握手。我知道女人是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迫不及待地道,老人在哪?快领我去看看。
  女人点了一下头,就领着我与妻子向那排小平房走去。
  朝小平房走的时候,我的心不由砰然而跳,再一次暗暗祈祷,祈祷那位马上就要见到的老人,就是我走失五年之久的母亲。
  我跟着中年女人走进一间小平房。
  一走进那间小平房,一看到坐在床沿上的一位正在发呆的老人,我的心便彻骨彻髓地冰凉了。根本无须辨认,就知道不是我母亲。
  母亲,那是与我血肉相连的至爱至亲,就是走失十年二十年,我也会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抱着满满的希望赶去的,却是如此的结果,深深的失望差不多将我击倒了。离开救助站,告别那位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我和妻子朝高铁站走的时候,我的腿都瘫软得无法迈动了,心里如同伸进一把刀,在不停地搅动着。终于,在一个无人的墙角,我蹲了下来,抱着脑袋失声痛哭。此时的我,不仅仅是失望了,而是完全彻底的绝望了。我清楚地知道,随着时间的一天天过去,找到母亲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你想想吧,一个患有痴呆症的老人,举目无亲,身无分文,五年的日晒雨淋,五年的风霜雨雪,哪里能承受的了?母亲很可能早就客死他乡,被什么人草草地掩埋了。   妻子走过来,轻轻抚摸着我的肩头,劝慰我说,国梁,你别难过,你得想开呢。
  我哭着叫道,我能想开吗?我想不开啊!
  妻子说,我有一个预感,有这么一天,娘会找到的。
  我说,还有这个可能吗?五年了!五个三百六十五天啊?
  妻子说,国梁,你得有信心,你得相信奇迹会发生的。
  妻子的劝慰虽然让我止住了哭泣,回到北京之后,我还是一直处在绝望的情绪中。我不相信还有什么奇迹发生。我已经没有了信心。我只有深深地叹息。除了叹息,就是自责。我想,即便是天底之下所有的人将母亲丢失,唯独我宋国梁不能。她老人家不仅仅生养了我,我的今天、我的成功、我的一切,都是她老人家给的。如果没有她老人家,我一定还在那个偏僻闭塞的小山村,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贫困日子,恐怕连媳妇都说不上。然而,已经功成名就的我,却把她老人家给弄丢了。我想,在发现她老人家患上老年痴呆症后,我如果不雇那个小保姆,选择自己与妻子轮流陪伴她的话,她老人家是不可能走失的,可是,就是因为我有足够多的钱,就是因为我有大学教授的工作与这样那样的理由,就将母亲交给了陌生小保姆,我是太草率、太不应该了。
  我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自责!
  我去德州救助站时,是落叶飘飘的秋天,时间过得太快了,转瞬之间,又一个秋天到来了。新的一个秋天的到来,也就是说,母亲已经失踪六年多了。在这整整的第六个年头里,我虽然还是不抱希望地继续寻找着,但是,仍旧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而马警官那里,也再没有打来让我绝望或者希望的电话。尽管妻子还用奇迹什么的劝慰我,我内心深处却是完全彻底的绝望了。
  现在,情绪异常低落的我,坐在了驶往家乡那个县城的高铁上。
  此次家乡之行,我有两件事情要做,一是应邀参加母校建校百年的庆典,二是顺便到老家去一趟,跟伯父商量一下,为母亲办理后事。早在母亲失踪的第三年,伯父就打电话不让我再找下去了,他断定,我母亲很可能不在人世了,应该给母亲办理后事了。我那早逝的父亲,已经在地下等了近五十年。他们夫妻二人应该并骨,然后一同在地下长眠。在老家,发生像母亲这种客死他乡、尸骨无存的情况,就是埋一个衣冠冢。
  两个小时后,我在距县城不远处的高铁站下了火车。
  一出火车站,校方接我的车辆就等在那里了。我一坐进车内,司机便踩下了油门,将我载向那个读了六年书的校园。
  离开这里已经三十多年了,学校早就没有了原来的模样,过去的教室全是五六十年代建筑的平房,现在全部换成一幢幢的教学楼,那一口口窗明瓦亮的教室进入视野,让我感到了岁月的漫长和人世的沧桑。似乎唯一还在的,就是学校大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尽管秋色已深,树上的叶子已基本落光,但是,它还是旺盛地生长在那里,还是四下里伸展着如龙似虬的枝杈。
  一望见那棵大槐树,我马上就想到了母亲,想起她老人家带着从餐馆捡来的吃物,每天的中午和傍晚站在那儿等我的情景。
  我的眼睛湿润了,眼睫上挂满闪闪的泪花。
  学校的百年庆典搞得很隆重,校方邀请到几乎所有从这所学校走出来的学生们,其中有许多精英式的人物。我这个大学教授,也是其中的佼佼者之一。鲜花、掌声、笑脸、鼓乐,衣锦而归的荣耀,一一地扑面扑来。然而,坐在主席台嘉宾席上的我,面对此情此景,却一点高兴与激动也没有。我还在想母亲,想她含辛茹苦为我的付出,想她从北京的突然失踪。我想,即便是我完全不要这些所谓的成功和荣耀,也不应该失去她老人家。
  母亲啊,您去了哪里呢?您真是客死异乡、魂归九泉了吗?
  我的眼里又闪出了晶莹的泪花。
  庆典大会是怎么进行的,什么人讲了话,什么人发了言,我不得而知,我的脑子里只有母亲。后来,当主持人宣布散会,大家准备离席时,我才回到了现实中。我站起来,正要走下主席臺,这时候,学校里一位担当服务人员的中学生走过来,伸出手,引导着我,让我坐进了一辆小轿车。我的屁股刚在车里坐定,就见几十辆小轿车排成长长的一溜,已经徐徐地上了路。轿车驶过校园,驶出校门,要去宾馆就餐。在车驶出学校大门口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又朝那棵老槐树望了一眼。让我惊诧万分的是,竟然看到那棵树下面,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手里提着一只塑料袋,正站在那里朝学校门口张望。那样子,一如当年的我母亲。我瞪圆眼睛,差点儿大叫了起来。我迅速地摇下车窗,企图更仔细地看一看。怎奈,车早已拐了弯儿,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想喊司机停下,下车去看看,但是,我终于没有把话说出来。我突然意识到,我所看到的人,或许是一种幻觉。我清楚,尽管时间过了六年,从北京到家乡所在的县城足足有一千多里地,母亲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一个阿尔滋海默症患者,是无论如何也回不来的。何况,我已经从医生那里知道,母亲病发,是脑神经发生了退化,残存的记忆力仅限于人生的某个阶段了,她之所以不认识现在的我,而只知道还在上中学的儿子喜庆,就是这个缘故。因此,母亲失踪后,我觉得她最可能的情况,就是会返回老家,便在第一时间里告知了家乡的亲朋们,让他们为我时刻留意着。
  六年来,从老家反馈回来的,并没有关于母亲的任何消息。
  酒桌上,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热闹非常。我却提不起兴致来,坐在那里,只是慢慢地呷着一杯茶。此时,我还在想母亲,想刚刚发生的那个幻觉。在这之前,在我五十多年的生命里,我并没有出现过什么幻觉,只要是我所看到的东西,都是真实存在的。可是,今天,我怎么会发生幻觉了呢?尽管我被母亲的失踪折磨得身心俱疲,应该还没有发展到产生幻觉的地步吧?那么,如果我没有产生幻觉,在老槐树下看到的那位老太太,就应该是真实的了。如果是真实的,又是谁呢?她站在那里干什么呢?也许她的儿子或者孙子也在学校读书,她似当年的我母亲,也是靠拾破烂供养儿子或孙子上学的?也许她和我母亲一样,站在那儿等候着儿子或孙子出来,吃她从饭店里弄来的剩饭剩菜?
  有位校方的负责人就坐在身边,我轻轻推推他,问道,刚才出门时,我看到一位老太太站在老槐树下,你注意到没有?
  那位负责人连想也没想便说,近些天来,是有一位老太太,天天在那儿站着。
  我说,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站在那里干什么呢?
  那负责人摇了摇头道,具体不知道。只是听学生们说,她站在那里,是找一个叫喜庆的人。
  什么?我大叫了起来。我瞪圆眼睛,猛地抓住那位负责人的手叫道,你说的是真的?那个老太太真得在找一个叫喜庆的人?
  我的举动不但让那位负责人感到意外,让全桌的人都感到了意外,大家停止吃酒和喧嚷,都将奇怪的目光望了过来。但是,此时此刻,我已经管不得这些了,也等不得那位负责人回答了,我猛地跳起来,一把推开身后的座椅,拔脚就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家宾馆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学校门外那棵老槐树下的。那个老太太还在!还是站在那里望着学校的大门口,手里仍旧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有几个学生正围着她指指点点、嘀嘀咕咕。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来,在她面前站住脚就拿了眼睛只一望,我呆在了那里。我认出来,这个白发苍苍、浑身破烂得如同叫花子似的老人,就是生我养我的母亲,就是我至亲至爱的、失踪了六年之久的母亲!我抢步上前,大叫了一声娘,一下子跪倒在尘埃里。
  我的眼泪如同江河之水,奔腾而至,一泻千里。


  【作者简介】彭兴凯,男,在《上海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清明》《山花》《芳草》《雨花》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篇,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山东省蒙阴县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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