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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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十二月三日的事过后,林丰收自己就再也忘不了。
  那天他大哥为孙子过百日,简单的家庭有了复杂的事情,吵吵闹闹的,比过年还热闹。林丰收早早来了,多喝了几杯,眼前一黑栽在桌上。
  两天后,在病床上醒来,不用人讲,他对昏倒后的事也一直清楚到骨头里。因为自己被“120”急救人员像抬尸首般抬走,他记得特别清楚他那天是穿着黑貂上衣、坐着“大奔”到三百户去的;因为被老邻居看见自己如此不堪一击,他记得特别清楚他过去在三百户横晃;因为三百户传播消息快,容易沸腾,他记得特别清楚小五、三哥、曹老师都有一张什么样的嘴。
  高级病房只一张床,堂皇地摆在门与窗中间的宽阔位置。他躺在上面,能够望见天空。他的眼睛睁大充满渴望,又久久地死鱼一般。死过一回就没什么是看不透的了,他特别和“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之类的话过不去。以前他没少在自己得意时这样想,仿佛那时的自己有一种可以撑起天的力量。那纯粹是喝点小酒自己忽悠自己的玩艺,让他觉得尴尬。什么雁过留声,实际是雁过声就停了,天空还是白花花一片,一切都和他没关系——他,林丰收,一个不怕事的穷小子,一个被车间主任整下岗后却创造超过他们车间利润的工人,一个让他自己也时时感到伟大的人物,就算彻底完蛋了。除此之外,还能被说明出来的,就是他和他瞧不起的人一样,也是怎么来怎么去,天空白花花一片。他更加感到透不过气来,活着没有活着的气氛。他心里涌动着烦恼。
  林丰收非常注意别人出院,看见抬出去的、搀出去的、自己走出去的。只是自己走出去的,不能在他心里留下印象。到了他出院那天,他不敢打量他那条左腿。他一次次在心里想他的左腿。他一次次大脑空白。他一点也不信李大夫看不出来的话。后来他给妻子打电话,让她对亲友说今天他不出院,于是安稳下来,在等了大半天后,借着天黑走出了心血管病住院处的楼,上了车,并在下车时不许妻子、保镖、司机说话,影子又是那样一闪,仓皇地进了家。
  林丰收用上了手杖。
  手杖制作时追求用料名贵,觉得贵才显得有效,成了别人眼里的显贵。他派人下乡,连蒙带唬买来老家具料,当中就有意混雜了因濒临绝迹被炒得像黄金、以精细重量单位买卖的黄花梨木。把柄也是用已在中国绝迹的犀牛角雕制的,竹丝纹理透着蜜色,握在手里硬中有软,温度可人,且有淡淡的苦香染手。从使用第一天,林丰收就有了不时搓搓鼻子以便闻闻的习惯。
  他还把注意力扩大,做到说话尽量慢,以便提高清晰度,没呜噜呜噜的浊音。说话有浊音这个毛病是从娘胎带来的,但也被他在决心最大时处理掉了。
  于是,从外面回到家,他特别喜欢坐在书房,沏上一杯好茶,来一番像样的休息。他能够记住人们看见他后的表情,心里越来越有值得回味的东西。每次回味都能够提升从家走出去的决心。
  林丰收卖了十年前在拍卖行买的蓝瑛真迹。买时花了一百二十万,卖了一千八百五十万,这是近几年买家分外迷恋有点名堂的玩艺。这幅画上题写着“己亥清和葛孝因孝廉属画为宪翁老太师孝宗玄粲”。太师为三公之首,皇帝近臣。
  因为中兴街道办事处所属纸箱厂闲置的仓库在三百户边上,他便买下拆了,然后大兴土木。还是讲究那样的针对性,一做起来就没了往日的节俭态度,像英雄出世很有气概。他的气概迸发出他自己时时能够感到的痛快,于是干事就不怕花钱,很有点“花钱就是干事,干事就是花钱”。
  林丰收从工地回来。街面早没了下班的人。风还像白天那样刮着,从远处更暗的地方传来不知是铁皮拍打还是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显得那忽然很不安全。
  隆兴小区这栋盖了不过十年的楼,有着多出一倍楼龄的面貌,路灯下的垃圾桶歪斜立着。不少住户已搬走,把房子出租给到这座东北城市工作的白领。还有一家成了公司,在四楼窗玻璃上,很显眼看地贴出“阿波罗公司”五个字。
  王小菊快速穿过客厅来到前廊,见了林丰收,照样是说永远也不觉得多余的话,“你回来了?外头……”她有一连串表达关心的小问题,不但要问,而且要听回答。
  林丰收心不在焉地答着。
  王小菊说:“那也得注意。”
  林丰收说:“那是。”
  保姆餐厅里上完了菜。
  王小菊像盼吃盼了一百年的孩子,欢天喜地地坐下来吃。林丰收从不赞成她等他,可她天天等,等了七年。最初,林丰收对她说,到点不吃容易得胃病,而胃一旦穿孔就不得了。后来,劝的内容是你自己先吃,可以在黄金时段看电视剧,黄金时段的电视剧好。现在则是一起吃也吃不到一起,她吃得慢,他吃得快,吃完了他又坐不住,她不能陪着,口吻也添上了不耐烦。
  王小菊那样笑了笑,红着脸说:“习惯了。”
  林丰收读出另一种滋味,突然一句话不说,只低头吃饭。
  林丰收结过三次婚。第一次婚姻,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没弄好,妻子终于发现他和别的女人好,便不分昼夜地和他大吵大闹,而他又最烦女人不分昼夜地大吵大闹,只好离婚。第二次婚姻结束,是因为他又那样。
  两次离婚他都给妻子不少钱。和别人谈起时,他愿意承认他没有忠于婚姻,就此讲出一堆让人活得很明白的人生观点。也愿意把处理结果形容得夸张一点,说他净身出户,透着一个男人的大度,对弱者的成全,于是他有了第三次婚姻。
  王小菊是辽西人,嫁给林丰收那年,辽西连续两年干旱绝收。她长得相当清瘦:身材清瘦;脸也清瘦;皮肤紧而薄地在上面配合脸的清瘦,那么恰到好处,也是一种清瘦,总之长得很有满族姑娘不多见的好看。日子过到今天,尽管知道林丰收和她好前已背叛过婚姻,知道他现在对她也没了原先那样的兴趣,但过得还不至少像他两个前妻那么糟。她知道他对别的女人已经没能力了。油灯熬到后来,盘里还能有的,是干巴巴的灯绳。她对他多了一份怜悯,就在生活上百般爱护他,像在水里养一个被切去大半截几乎只剩勉强长叶部分的萝卜。这样做她一样快乐。她总能从她妈照顾她爸那份快乐得到情绪上的补充,过程可以是目的,嫁人就是这么回事了。   车位满了。
  杨志说:“董事长,开完会你给我打电话……”
  林丰收下了车。
  皇寺区政府有六层楼,在正门上方的第三层,牺牲了两个窗户,挂着硕大的国徽。
  林丰收望着国徽。他很久没在实际生活中看见国徽了。他脸上停着愣相,从容不起来了。他打手机,迫不及待地告诉杨志堵着门接他不好,说到时候他自己走过去上车。之后,低头看左腿,用手杖正道正道裤腿的口,让口和别人的一样很好地铺在鞋面上。又抬起手,围着脑袋,一下下抿顺脑顶才有些葺葺的头发,努力一丝不乱。
  区主要领导都参加了这次齐心协力创建现代新城市座谈会。区办主任宣布开会,区长带着老友重逢的兴奋开始讲话,一开口就声大,等说现在得“出血玩真的”时,前排人都盯着朝区长,整齐地送过去因要表现自己认真就平了很多的脸。区长更滔滔不绝。此后比区长官小的讲话者,再没落下这句,追求着一样的味道。
  林丰收坐在那走神。为办手续,他没少和区长打交道,那句话是他给区长打电话时说的。说时声音也跟着那样的词变得粗糙,吵架一样,纯粹属于他林丰收这个文化不高又土生土长的人的风格,却也因此有了更加实在的力量。他当时要的就是这种力量。他并不由衷,只是奋力,是不得不那么说。他没想到现在被搬到会上当名言讲。他很不得劲,下意识地搓了搓脸,尽量不看任何人。
  后来,他有了新的发现,注意力更离开了会场。他悄悄感叹自己当初能在那样的斗争中取得胜利。其实,那也算是两对纠结在一起却纠结得很好的矛盾。一方面,想买下属于中心区的纸箱厂仓库,拆了新建几乎不可能。区里不让卖,要统一开发,很多房屋开发商绞尽脑汁都挤不进去。另一方面,他又是这么选择的,要不就不干。他庆幸自己要建的项目是为了公益,一切为了百姓,上面就不好不批。他的思路顺畅起来,从要建公益项目,一下想到自己死不死的事。既然他申办时的话,都能被人拿出来这么说,那么他办出来的公益项目,又怎么能被忘记呢?他有了行动以来的最大自信,再也不是昨晚躺在床上睡不着的那样了。他张开嘴,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哈欠。
  尽管知道自己是热点,会让他发言,但没想到之后还有一个问答階段,有那么多细节被刨根问底,而且见底也不算底,一直问不完。林丰收的脸红着,说话不能再这么慢下去。
  “就是想办得不一般!鸳鸯……红腹锦鸡……梅花鹿……不会不会,我不会非法养殖,给区里闹出事件。我保证。”
  “放养鹿与开放式院子矛盾不了,大门设岗,不锈钢电动拉门在无人出入时关上……里面也没问题,梅花鹿不是老虎,胆小躲人,不会进人住的房间。禽鸟养在笼中,也不会出来叼人眼睛。没听说哪发生叼人眼睛的事,那都是编出来的童话。”
  “不不,绝对是非营利性的。入住者每人一月两千元,是按当前物价算出来的,全部用于消费者自己吃饭、用水、用电……我知道咱们区有一万六千老年人,一万六千个家庭负担很重……我知道民政局两个养老院难以为继……”
  “我有收入来源。三好街‘宽粉大盘子’饭店是我的……说实在的,我个小,睡觉都用不着别人那么大的地方……”
  说着说着,林丰收又说那句“我出血就是要玩真的”,就遭到大面积白眼,仿佛一个商人在投机取巧,往当官的话上靠。他更要讲了。
  开完会,林丰收在走廊越走越慢。他突然发现批准建比让人相信他的创意更难,他的养老院是件永远和那些人说不明白的事了。嘴里“操”地上来一声,他气哼哼地想,到时候瞧吧,眼前黑了—下。
  到了大门口,林丰收想起问车停的位置,掏出手机,却见屏幕在阳光下一片黑,就呆呆地站着。
  一声喇叭响过来,大奔驶顶门停下。
  林丰收高兴了,有种一切非常及时、这样就对了的感觉。他坐进车,对司机说走吧,目光却落在杨志的脸上。
  杨志说:“这个时间走也不容易走过去。”看眼横穿马路必经的汽车道。
  林丰收没说话,板平着脸,那点心情已过去。
  做林丰收保镖前,杨志在国营商店保卫科当综合治理干事。再之前,是沈阳军区某部特务连战士,连续两年军区擒拿格斗比赛第一名。他跟着林丰收已十多年。在林丰收看上哪个女人时,他就不再是原来意义上的保镖,而是林丰收尝试改变生活的一个条件——每次林丰收出差带女人时,都坐自己的车,由杨志代替司机开,顺路便往有风景的地方拐拐。也有就地住一两天的时候。在偏僻地区,林丰收住店是有前提的,必须是有楼的旅店,必须住楼上走廊尽头那间。有里卧外客的套间最好,他就和女人睡里面那间,杨志就横过沙发对着外门睡在外面那间,实际是睡在去往里屋唯一的通道上。如果有人进里屋,就要跨过他的身子,而他不死,跨过去是不可能的。没套间时,杨志睡在隔壁,任务就重了,必须竖起耳朵听,保证不漏一丝,听见所有声响。
  也许就是因为有过一次次这样的经历,被知道的太多,又要守口如瓶,即便最后没成林丰收的妻子,女人也对杨志有种说不上来的亲和。很容易棉软,在私底下就把杨志当闺蜜,哥长哥短的,并时常说说心里话,让杨志知道妹妹和林丰收相处的心态。而这么成为林丰收妻子的女人,在和林丰收离婚前夕,也很有理由地问杨志,林丰收除了被她发现的这个,还找过哪几个女人,都什么模样,怎么勾搭上的,为什么一直不告诉她。而且不管怎么回答,也把杨志看成是和林丰收同流合污,对她背信弃义,谴责的话就理直气壮,“自己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哥哥”的愤慨不绝于耳,弄得杨志十分狼狈,也和林丰收一样,日子在那一段特别不好过。
  林丰收绝对不开导这个坐一条船的人,只在其他事上,对杨志说“你工作不错”,给他加点工资。
  二
  林丰收不再上工地,把时间全部留给自己,结果更加焦头烂额。他忘不了他当初为创办养老院构思的那条出奇的路线,忽然发现自己什么也没干,白纸一张。
  在没一样样想好让自己重新充满自信的时候,林丰收已经是非行动不可了。他驱车六七百里,订了说出去的那些观赏物。忽想起硅化木也是一绝,给以前做蜂蜜生意结识的蜂蜜刘打电话,然后告诉司机去辽西。   这次看硅化木,比上次感觉好多了。等转到西面顺着阳光看时,林丰收的心猛然一跳。他迅速移开目光,往山坡上看,一直看到蓝天上。耐心了一会儿,才想起说不至于下雨,把头低下来。那根硅化木短而粗,如超大菜墩,四周露着虫眼。虫眼被斜着破开,保持着一下撕开树皮树肉后所有的生动。他心里比硅化木更生动了。他找像硅化木一样石化的虫子。他拿眼睛瞄。他生气他的眼睛一点也不管用。他改了念头,默默地数虫眼,最后停在想不到的数上,心跳和发现石化虫子时一样加快。等意识到站了很久,赶紧和蜂蜜刘说话,问近来生意怎么样。他在心里琢磨着可以是怎样发生的一笔账,之后听到蜂蜜刘讲的当地养蜂业从没遇见过的灾祸时,说“玩夸张了吧”。
  “绝对和人一样,杀出了仇恨,脑袋没了还干……我估计黄巴拉几的黏液就是它们的血……蜂蜜死得差不多了,大黄蜂却越来越凶,见了人也……”
  林丰收说:“咱们回去吧。”
  下了山坡,进屋坐下,蜂蜜刘说“家里没有茶”,给林丰收倒了杯开水。开水也是凉的。不管林丰收喝不喝,转身又给杨志和司机倒,也那样在炕头摆上,说“家里没有茶”。
  林丰收突然呆坐起来,坐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二十三根硅化木我就要了吧,只能给你上回说的价”。成功拿下后,胡乱唠起没用的,越扯越远。后来,停下又说:“我建了一个养老院。你要愿意过去工作,我给你留个位置。你不还一个人吗?”
  蜂蜜刘说:“还一人,还一人。”皱脸一笑,四十岁的人越发像有着五十岁人的脸。
  ……
  上了高速公路。
  林丰收睁开眼睛,告诉杨志有一根硅化木有多少虫眼,说虫眼一多价值就成几何增长。
  杨志相当振奋地说:“那还说啥呀!”笑一下,之后又望着窗外放呆。
  林丰收的双眼也放起呆。后来,又继续说想到的事,也继续停,继续是一段一段地停停走走。
  这两个比和老婆在一起待得时间长的人,早就是这种状态:一个知道林丰收并不是真和自己说,作些随声附和就换了状态,很容易找到另一个开头,去想自己感到有趣的事,有了不再感到寂寞的时间;另一个则觉得自己和林豐收不在一个水平上,根本就没什么可说,更多地是在自言自语,但自己讲给自己听也一样谈笑风生,津津有味。
  蜂蜜刘来找林丰收,低着眼,规矩地在那一站。
  “就说吧!”干死后留名的事后,林丰收对下级讨好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蜂蜜刘说:“我不怎么适合打更。”
  林丰收说:“走上正规就好了。在养老院打更能有什么事?养老院不是疯人院!”
  蜂蜜刘说:“我有个毛病,以前没和你说,一旦换了地方,不黑白颠倒也睡不着。”
  林丰收说:“你什么意思?说吧说吧!其实,最好找的就是打更的!你自己合计吧,想走也行。”
  蜂蜜刘说:“是你让我来的。”
  林丰收转过脸来,呆呆看着蜂蜜刘。“行行,我给你买车票。路费我也给你报销。”
  蜂蜜刘仍站着不动,看着地面吃力地说:“我比较适合养动物。”
  林丰收特别听不了对他饲养物粗暴一点的叫法。“什么动物?还野兽呢!叫不好就别叫!还动物?人也是动物,你就是动物!”才说:“你养过什么”。
  蜂蜜刘说:“养过别的。”
  林丰收说:“鸡鸭?……就是村里那些呗。”
  蜂蜜刘固执起来:“鹿吃草,牛也吃草。红腹锦鸡是鸡,九斤黄也是鸡。鸳鸯下水塘,鸭子也下水塘。下蛋时……”
  林丰收听笑了。
  蜂蜜刘说:“那个姓杜的根本不懂这些。”
  林丰收说:“哪个姓杜的?”
  蜂蜜刘说:“就是你叫去养鹿的那个。”
  林丰收说:“人家姓陆。”
  蜂蜜刘说:“他和我关系不错。那天下班和我喝酒时说他只见过邻居养鸡……”
  林丰收说:“找踢呀?他下班是你上班!”
  “我说的都是真的。”蜂蜜刘说。
  林丰收看了看站在那不走的蜂蜜刘。 “这两天跟送鹿的饲养员好好学学!”
  上秋前,养老院有了原来只是林丰收一个人在心里想的模样。而他本人到了这时也才是题目,在别人眼里像个老板,算是有了一份有固定资产的产业,真的有钱了。三百户那些人,不再坚持过去对他的不屑一顾,说讲究坐名车其实是没品位穷人显摆给别人看的,把他的“大奔”弄成和回炉的二手车差不多;也不再为他毛朝外黑貂上衣补充有趣的话,说样式不男不女,也许是哪个交际花穿着被人摸掉毛廉价处理给他的;只掉过来讲他从前含而不露把钱存在银行里,还有他那老是拿着手杖但看不出他到底哪条腿存在血栓后遗症的问题。一切都在不神秘的时候神秘起来,很多猜测演绎着他过去想让自己有却没有的故事。
  林丰收跟王小菊讲了他的安排,把家搬了过去,足不出户,也可以欣赏他三年努力出来的杰作。
  苦思多日有了答案。林丰收给区民政局办公室打电话,知道局长洪康泰在,马上坐车前往。
  看见林丰收走进来,洪康泰站起,张开双肩,远远送来拥抱的姿态。在被拥抱人还没走到跟前,又改为让座的手势,相当爽朗,也一样热情。他打电话让秘书过来沏茶。他问林丰收“怎么来的”,看眼窗外本来也是很好的阳光。
  林丰收答着,笑得儿童似的。
  洪康泰说:“说吧,什么事?”
  林丰收讲起举办开业庆典的打算。
  洪康泰叫着一声声好,等林丰收讲完,说他也认为应当这样。他强调应当尽量弄得声势大些,朗朗地笑起来,让屋内响起他自己也能听见的回音。他从头开始,问过的庆典时间,一笔一画记在台历上,然后说开他的意见。他对林丰收的打算作了修改,转眼庆典不再花里胡哨,有了一份庄重,要请区五大班子领导、市民政局王局长到场。他说王局长一直关心老龄化问题,在《人口》杂志发表多篇文章,引起了中央领导的重视。他好看地笑起来。他说这事由民政局出面办。   林丰收忙谢,提打点问题,就把话往直了说,说负责这项工作不可以不管,不能让洪局长搭人情。
  洪康泰一下就明白了那里面的名堂。“我不要!……不不,不是客气。上次我要了吗?!有的人当官为了划拉钱,我当官为了上去,越做越大,就是不怕大!”他笑出快乐的声音。他告诉林丰收,他今年四十一岁,复旦大学毕业,现在在东北大学研究生班进修,再有半年毕业。他现任区长的资历很不服气,翻出区长的底,一项项地比较。
  把林丰收送到门口告别,洪康泰回来,扫眼被林丰收起身,为刻意掩饰左腿问题而往扶手一边拧而拧歪了的沙发罩面,嘴里啧了一声。等秘书洗完茶杯,便让秘书把罩面摆正,系紧每一根固定的绳子,说不系紧不行,不系紧就会这样,尿戒子一样。
  成功开业后,林丰收睡眠比过去好多了,躺下便睡。
  王小菊却不行,老半夜醒,这天听见了鹿鸣,爬起抓着窗台沿儿,稳住身子往外看。见鹿圈的灯那样点着,一切都明明亮亮,—清二楚,就有了一如既往的感觉,瞬间不知道自己要看的究竟是什么了。她躺下又睡。只是到了早上,彻底清醒,再次想起这件事,忍不住扒窗看。借着阳光,可以看见整个院,就一头头地数鹿。数了两遍,心猛地跳出胸口。
  林丰收被推醒,听了王小菊的话,白了脸。那样往外看一眼,其实什么也没看,不过是听王小菊那话下意识的反应,便急着下楼。下楼后,他又那样往园林那边看一眼,其实还是什么也没看,就奔了鹿圈。
  查的结果是:蜂蜜刘晚上喝了酒,忘了关鹿,而把门的老冯头起誓发怨地说他一刻也没敞着门,可院墙又没有坏的地方。鹿是怎么没的成了谜。
  林丰收重新买来的是母鹿。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繁殖就繁殖,养老院弄得像养殖场也比跑臊的晒台强。
  林丰收找个理由,把老冯头辞了。与新任命的饲养员谈完,又磨蹭一日,才让杨志去叫蜂蜜刘。
  蜂蜜刘进来时,脸灰如土,站在那捂着左肩,身体一边斜着。
  林丰收问蜂蜜刘怎么了。
  蜂蜜刘还是看着地面。
  林丰收问杨志怎么了。
  杨志也不说话,在边上歪头咧嘴朝蜂蜜刘一瞪眼,就向林丰收汇报完。
  林丰收不问了,蜂蜜刘却说起来,“他打我”,眼泪流了下来。
  杨志说:“谁打你了?!”对林丰收说:“他磨蹭不来,我推他走。”
  蜂蜜刘说:“什么推?多狠呀!”
  坐过去一会儿,林丰收取消了让蜂蜜刘滚蛋的打算,主动先说那句,“是我让你来的。我这个人……”把自己办养老院对人普遍具有的好心肠,拿出来用在蜂蜜刘一个人身上,说了一番才讲蜂蜜刘的新工作。
  蜂蜜刘说:“工资呢?”
  林丰收说:“和原来一样。”
  蜂蜜刘说:“住处呢?”
  林丰收说:“热水房后面有个屋儿。”
  蜂蜜刘说:“管鹿就住鹿圈,烧水就住热水房。”算是接受了安排。
  在蜂蜜刘走出去的那一刻,林丰收突然忿忿地说“就当养老院又收了一个爹”,一定让他听见。
  三
  王小菊的感觉彻底变了。
  王小菊在生活場所,就是丈夫的工作场所,总有很多吃惊的发现。要命的还是不想看也能看见,越要想知道丈夫在干什么不可。曾经待在家里一想也一样体贴至极的逻辑,一下掉了过来——过去丈夫忙,是在进钱;现在丈夫忙,是在扔钱,忙不完就扔不完。在办养老院上,无论丈夫怎么用心,都成了胡整。这种胡整,在丈夫面前,被她说成是忘记年龄不注意身体的胡整,透着关心他的味道,也就觉得自己脸上还有一份离不开的好看。而一个人想时,却一步到位,全是非说不可,也只能是和自己说了。什么胡整,纯粹垂死挣扎,离死不远。她看不了往草地上浇自来水,看不了入住者打盹却让电视在边上开着,看不了食堂开饭一只只手挑着盛。她心里总有一本账。本来到手的钱,在银行存着,不管物价怎么涨,也数额不变,可以在心里呈现具体形态,是个滋味,但变成那些名堂就另一样,还是敞着里外两道门,让一头头鹿跑出去。
  她看不了丈夫一天天地胡整。她从心里讨厌他在越来越不行时,倾其所有去整天和老太太老头在一起的勾当,等于是把她往水坑里推。她特别知道她年轻,他不在的时候她还在,还要在几十年。那些看不下去的情绪,终于失控起来,也一点看不下去养老院的老太太老头了。几乎同时就有着想不到的弥漫,上街也看不了街上的老太太老头,进了商店也看不了商店里的老太太老头,把天下老太太老头全部归入烦人透了的概念。
  一个人待在家里,白天越来越长,窗外的园林一会儿喧闹,一会儿死静,一会儿空空荡荡——王小菊不再从三楼看林丰收当初描绘给她听的园林,什么也不体会,心里只有星期五,等着星期五到来。
  到了星期五,时间才到中午一点,她就算是托儿所说的下午了,坐车前往那个叫哈里波特的高级长托,把四岁儿子接了回来。
  可是,第二天,见林丰收又去忙,她的状态又不行了。她想着那些事,后来和儿子说了。
  儿子有点惊讶地看着母亲,只能从母亲的表情意识到不是好事。
  在那一瞬间,她发现儿子的鼻梁长得越来越像骆驼背——看着儿子就是看着林丰收,和儿子说话就是和林丰收说话,心里全是更不快的感觉。她转过身,坐到茶几另一边,打开了电视。
  儿子马上要看少儿频道,没两句就和王小菊嚷起来。
  她说看电视对眼睛不好,把电视一关。
  当晚,她待不住了,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后来告诉林丰收,她明天回娘家,算是有了一个愿意做的事在那等着,早早睡下,很容易过了一夜。
  第二天出来。在城里,被早高峰堵住,一走一停的。她发现背后晒着发烫的阳光,吩咐司机打开空调。出城后车快了,她又问司机就近的景点,此行便成了去游览医巫闾山了。
  她呆呆地看着儿子在山坡上玩——她不知道回家跟感到她很有钱的父母还能说什么,不知道对因为没借力进城工作总是跟她气哼哼的哥哥还能说什么。想起那些与真实处境的误差,又勾起一番下不去的滋味。   王小菊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杨志谈心里的事。
  杨志的表情比王小菊还着急,脸涨红了。没往事上说,只劝些对什么事都适用的话。后来停下,说钱变成了东西,有时比钱还贵重。他说放在花坛带虫眼的硅化木,一直是人人见了必夸的奇物,经济价值也上三百万,而且有价有市。他努力把事说得轻松有趣,说一经林丰收的手,那东西就叫“气死贼”了。原来下面埋了个四吨水泥打的疙瘩,用进口外墙黏合剂在中间把两者粘为一体,硅化木早不是原来的重量。
  王小菊看着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再说时,还是那些事,明显重复,后来哭了。
  杨志沉头坐着。坐着坐着,说他还有事,匆匆走了。来到走廊,他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只是顺着走廊那样走着。走出很远,他心里还是那个滋味——他在林丰收越来越老的过程中,看见林丰收娶来的女人越来越小。王小菊的眼泪,一下把林丰收哭老了,也一下把她自己哭小了。
  农历二月十一,是林丰收的生日。至少从二十九岁能像样挣点钱起,一到生日,他便喜欢渲染,对雇员也大呼小叫地说今天是他六十大寿。他不知说了多少次,每次都没让他花钱大办,甚至没办,也添上一份比花钱大办还有意思的意思,心态一直回到小时在广播听一出话剧的时候。就是那次听,他的思想永远地定格,视六十岁为一个境界,感到光荣伟大之至,需要别人敬重,也需要自己敬重,而六十岁生日就与之前所有生日都不同了。那时,他十分想要体会六十岁生日的滋味,就把自己每一个生日装扮起来,但现在真的要过这个生日了,情绪却低沉下来——六十岁,六十年过去了,再加上一条怎么都觉得不像以前的腿,便栽进生日前可怕的时段,不敢想这样的生日就是他的生日。
  大儿子忽然来了电话。“爸,生日怎么安排的……不行不行,不能糊弄。一、从事业上讲,开办养老院,创造了奇迹,你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二、从身体上讲,你战胜了疾病,比以前还精神。我才知道爷爷以前也有一柄在三百户出名的手杖。三、从社会地位上讲,老林家第一次出了上报纸的人物。四……”
  林丰收讲不过大儿子了,同意生日不糊弄。
  大儿子出了点子。
  林丰收说:“那也行。”
  大儿子便往下说。
  放下电话,林丰收没想那些点子,记住的却是在出那些点子之后大儿子说的话。大儿子为自己提出长子这个概念,说作为长子,由他组织弟妹一起为父亲这次生日行动,是责无旁贷。
  林丰收呆呆地坐在那里。他觉得他往日嘴上说的“大儿子”,总有些和大儿子说的“长子”不是一个意思。
  王小菊听一半生日怎样过,便打断林丰收说:“咱们孩子小,怎么一起行动呢?”
  林丰收看了眼王小菊的脸。“一样一样,参加本身就是一起行动。”
  王小菊听不明白似的望着丈夫。
  林丰收没发现似的不看妻子。
  这天晚上,王小菊睡不着觉了。
  王小菊只在他大儿子来她家时见过他大儿子。最初只打招呼,并不说话,后来也不过是说说见面非说不可的话,说完便借事离开。那时她为及时离开,给他们父子留下空间,得意自己像个厚道的后妈,但现在有着说不出来的后悔,竟那么轻易放弃了亲自观察的机会——她没想到自己也会有特别想了解他大兒子的时候。她吃力地回想着,想把他的情况想全想明白,可心里能够有的,还是七零八碎似乎有又似乎没有的听说。
  到了下半夜,王小菊仍没半点睡意。她放大听说的内容,沿着觉得会有的可能往下想,把不多的内容想多,躺在床上终于也能清楚看见那个年轻人了。
  这是林丰收第一次过儿女为他筹办的生日,生日前可怕的感觉被另一种感觉取代,他也有点新奇,像要过别人的生日。可很快就在整个活动中,都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生日庆贺上。他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意识到他有四个儿女,两个孙女,一个孙子。规模不但大大超过了同龄人的家庭,是极大地膨胀,而且还有别人没有的儿子比孙女小、儿女长相彼此不像的情况。一闪而过的模糊,营造出来的是模糊不了,就更呆呆地望着他三婚创造出来的场面。在彻底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的时候,他再次想起他今天六十岁。他把脸扭过去,朝着墙。
  一片劝声。
  林丰收赶紧说,他没事。
  小女儿说,激动对身体不好。
  林丰收赶紧说,他知道。
  小女儿对大儿子说,她就知道父亲会激动。大儿子对小女儿说,他就知道父亲天性喜欢孩子。立刻成为题目,两个人论起来,都有自己的论据,论据就是自己,是一段段真实的小历史,配着好看的风景,就在对方面前炫耀。
  林丰收有时朝桌面停着目光,有时向沸腾的地方转脸,转后目光也还是那样停着,像是在看,也像什么都没看。他的感觉好些了。他愿意一个人待着,就久久地坐在那待着。
  王小菊在生日庆宴上始终不怎么说话。现场感觉让她想到旧事,意识到折磨。一个从农村出来的人,不论看到哪张脸,心里都是对一个男人野狗般到处撒种的反感,好像第一次知道自己嫁给的是什么人。
  第二天,睡醒清醒了,王小菊才不这样,越来越知道林丰收活得长久是那样重要——他们的孩子太小了,和林丰收大儿子差出三十一年,什么也不行。她真希望她的孩子能像变戏法,一下就过完三十一年。她对孩子是自信的。后来她才意识到那段年龄差距是永远的,阅历依然会把能力继续给不是她孩子的人,让多的更多,而且不是一个人。
  苦闷到这天,王小菊又发现另一个问题:林丰收并没按被镜架立在桌上进行天天提醒的每日生活安排表来做。在那表上,健康生活作为标题,用很大的字写在顶端。下面二十二条,也是她写的。字不好看,却有好孩子般写字的工整,透着十足的认真。可是,让他上午九点做操,让他十点在跑步机上快走,让他十点半晒太阳,让他晚上睡前吸氧,他都只做了一次,对做的作用毫不信任。
  重视林丰收没按安排表做的结果,是忽然发现林丰收的病又大发了,更加气急败坏,就毫不留情地向病里的人提。她说他爱睡觉,一定血稠。她说他脑筋也会因此不好,至少是转眼忘事。她举的例子很有破坏性,是他哪几次从卫生间出来,文明口也不拉上。她指出这还影响到人品,说服务员尽是年轻女性,而且老板本来就容易挨上那种传闻。   林丰收始终露着嘲笑杞人忧天的笑容,笑而不语。
  事情真正在林丰收心里起反应,是那天晚上看报。该翻篇了,便像往日一样用指尖杵碰纸的截面。一杵一闪。没行。又去碾。竟跑,先弹离指间。于是再次杵,还是没行,还是一翻就不是一页。他停住了,盯着报看,大手猛然一伸,奋力团巴,把报团巴得不像样才重新打开。这回能够正常翻开那页了。他抖了抖报,皱巴巴地端在眼前看。只片刻,“哗啦”一声往地上一扔,不看了。
  在五十多年看书报的记忆中,林丰收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第一次翻不开页,也清清楚楚地知道翻不开页的是右手,与一直认为不大灵活的左腿不在一撇。他一夜没睡,第二天早上,去了血栓医院。
  下车后,林丰收忽然拉不开步,在一个个背影超过自己的潮流中往前蹭,完全是去见阎王的感觉。
  检查结果是他没事,林丰收谢谢谢谢地说着,逃跑似的离开了医院。
  过了几天好日子又不好了,林丰收对专家有了怀疑,想到稱号是可以花钱买的。很快对检查仪器也不信任,他不知道仪器是哪产的,而操作者又是什么水平。后来,想到科学发展毕竟有限,未知领域了——他的心理就是,只要没说他身体有事,就是诊断不准确,特别不怕自己有事似的,便成了一个慌慌张张的人。
  四
  林丰收在外面的孩子常来养老院转转。
  像提出长子概念一样,他大儿子又是唠着唠着,就很突然地说他也该来这干点什么,省得他妈老说他早晚得腰间盘突出。
  林丰收说:“你又不是坐办公室的干部!”
  大儿子说:“一打麻将就忘钟点。”忙又说他技艺高超,很少有输钱的时候。
  林丰收脸上还是退不下去不满之色。
  大儿子也说他不爱赌博,不过是为家闹个菜钱,便一提声音,继续讲来这干的事。他说养老院主管不是自己家人不行,就不上心经营。他说名气这么大的养老院,为什么非要无所作为呢。他大谈市场规律,到了意气风发时,一心要表现个人风格,便说他怎么喜欢实干,并用董事长这个职务本身就不应出也不可能出“林雷锋”的话,为再也忍不住的讽刺喷发了。
  林丰收愣了。说着“不是不是”,争辩着他不是没私心。他说要名也是私心,并在无限扩大私心把自己说丑说黑说臭,一俗到底完全没理由被人大惊小怪的时候,不再虚弱,没了刚才的羞耻感,整个路数就像当好人难受,实现了做坏人轻松。他往椅背上一靠。
  大儿子并没因此停下这次谈话。他说:“爸,我不是不尊敬你。你脑袋实在太旧,该与时俱进了。”他说:“我就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不去齐齐哈尔逮几只天鹅养呢?天鹅不如锦鸡招人吗?”他说:“我们不挣入住者的钱,但可以挣不入住者的钱,可以利用老喜小的思维定势,来他一个结合,办老幼乐园,把外面的孩子引进来。我们有观赏动物;有带虫眼的硅化木,书本上都没这个知识;再弄点珍稀宠物,开展爱心饲养之类的活动,完全可以卖票!入住者后代二十元一张,其他人五十元一张。”他说:“天下有的是自己挣钱、让别人给自己留名的事。”他知道很多,举出例子,涉及的是有名商人,就求证真理似的说,“就那么串通一气,以极低的价侵占农民耕地,快十恶不赦了,也被学者纳入理性思考一分为二,如此主观客观愿望效果地弄一番,就讲出侵占者在城市化中有功了。”他说有时还真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他笑起来,指出那些人千方百计寻找心灵出路,不但学念经,在生活中大量使用那个学派善良之极的话,还把佛供在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家里。当下佛事兴盛,很快被他说得乌烟瘴气,一无是处了。
  林丰收又一次说不过大儿子,忽然觉得他特别讨厌。
  两个人干巴巴坐了一会儿,大儿子告辞,走到门口站住,转过脸说:“有个情况,我怕伤你自尊,一直没和你说。你是不挣钱,但别人在借你挣钱。据我了解,住养老院的人,至少有两个在捣登房子。其中一个姓刘,在市场上有个外号叫刘小手。刘小手一进养老院就卖了住房,之后借行情低买高卖,几次就挣了不少钱。现在他有钱了,更不买住房了,加大投入还玩那套,你们养老院成了他倒弄房子后顾无忧的安乐窝,他可以安心地住着,安心地倒弄着,不怕营利周期长、一次得的不多……”
  林丰收呆呆地看着大儿子。
  大儿子走后,林丰收仍是呆呆地。他明白了大儿子为什么老来,而且明白了一个,就有了明白那三个的感觉。他很生气。他不喜欢孩子有主意。他喜欢孩子没主意。孩子们没主意,他就给他们主意,那会是诚心诚意没一点私心的。他决定绝对不考虑他们自己那些讲出和没讲出的主意。
  只过去一天,夜里林丰收睡着睡着就突然醒来,一醒来就想到事。他想他有四个儿女。他想六十岁生日的操办人,是他在外面的孩子。他想不能操办的小儿子也隆重地参加,穿了套新买的衣服,上面印满可爱的小卡通。他知道每个孩子的后面都有一个母亲。他第一次把他们的母亲放在一起想,知道那是三个互不来往、彼此痛恨的母亲。他能够感觉出,在养老院建起之后,在他的日子越来越少之后,他们的母亲都在行动。他什么都明白。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没法往回过,让眼前三婚留下来的这些事——办养老院已经不可能是他最后一件事了。
  林丰收能够做到不对三个女人有一个交代,但无法做到不对任何一个儿女有一个交代。想到安排,就去办公室写遗嘱。他很快把想到的写完,可端在手里检查时,心情忽然不好,一种他立刻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感觉。
  他很怕弄出一点声似的放下遗嘱。没地方去,就在屋里来回转,最后带着那样的脚步声走到窗前。他往外面望。没望上片刻,心里有了新的明确的认识:他的钱好办,但他的养老院不是钱,作为一宗产业的财产根本平分不了,平分的结果只能是在他闭上眼睛永远管不了时,养老院被意见一致地卖掉,而一旦卖掉,青史留名就过眼云烟,瞬间即失,全部白干。
  他心里乱了。后来,顺着那样的心理往下想,找到了更符合心理的内容。就是平分养老院也不行,他的公平,到了哪个人心里,也不会是公平的:早离开这个家的,会觉得自己一直吃亏到最后;现在在一起的,会从现在还在一起出发,更有吃了亏的感觉。结果只能是一知道他平分,再没一个对他像生日庆宴时那样好。   他的心里蓬勃起来,特别地想到他这种病,还有一个躲不开的时期。也许十天八天,也许三年五年——只要是个人,不管你曾经多么生龙活虎,不管你内心多么强大,都只能老老实实在那个时期走一回,躺在床上要人照顾,也任人摆布。他在三百户见过很多。他能想到的是没人管的场面。也更记得,那些事情里的人,向人谈起,还是自己怎么在被形容得像天灾般的无奈中把老人照顾得非常周到,脸上一律是大孝子既坦荡又着急、揪心上火充满情商的表情,并有很多很多像成语一样富有力量的老话配合,可以一直说到国学上。他还记得,即便在场邻居不信事情里的人说的那套,反感至极,却也忘不了抓住这样的机会,说出自己怎么待父母,来第二出“二十四孝”,不让这场热闹就那么停下。
  他想到了安乐死。他估计那样的药,只要舍得花钱不难得到。他估计他有使用机会,不可能两只手同时一点不能动。他估计别人想不到他会那样做,发现时打“120”也不赶趟。他痛快了,只是不能再像想别人的事那样停不下来,想都不敢再想一下。
  把問题看到底再往回思量的时候,他有了说不出的果断。他知道遗嘱不能写了。他很快为自己找到了可以公开说写不了的理由。他讲讲实际感受就够了。他可以提活着写遗嘱,尽管让遗嘱里的受赠人得到某种关怀、某种冲动,把感情传达得很好,却也让写遗嘱赠与的人,形同当场拉出去枪毙,在今后的日子里有没活着的感觉。他还可以为自己在民族心理上找到支持,说出很多的话。他坦然了,轻松了。
  可半个月过去,他也没对来的儿女说。有的时候,他觉得当父亲的人,怎么能对儿女那样鬼头鬼脑地说呢。有的时候,他愁一挑那样的头,说是理解,也会追问他的打算,当时写的是什么。他断定一说出来就不好,等待他的还是一个没人管的时期。他的心乱了,再次白想一回自我了断后,心思不能前进一步,完全是在原地纠缠不清。
  有那么一天,他恐惧起来。也许那个时期一长,会促使事情变得更坏,都希望他早点,省得他活着不肯在卖养老院房产的手续上签字,平分也办不到。他把自己的儿女像想敌人似的想。
  在被各种问题弄得彻底千疮百孔时,他也彻底明白了,就定下最终的安排。
  林丰收有了主意,却没有有主意的泰然,还是睡不着觉,晚上也像白天。
  影响到王小菊,也不时在床上翻身,就借口自己年龄大,睡觉不同步,让人布置了书房,搬了进去。从此想翻身就翻身,想叹气就叹气,想自语就自语。到了感到头疼的时候,脾气也尽情地来了,弄出直上直下摔整条胳膊的动作,一拍被子,呼地坐起。他可以不睡了,下地拉开抽屉,取出偷偷准备好的烟,抽上一根。也可以站在窗前望望黑夜。有时还打开电视,用遥控器快速搜索能看进去的节目,只是永远搜索不着那样的节目。他不得不又站到窗前望黑夜,或抽第二根烟。等真的想睡觉了,就重新睡下。有时能睡着。有时还是睡不着。他的脾气越来越坏。他的动静越来越大。他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屋里重复着刚才,重复着昨天前天,重复着一切烦躁。
  这天晚上,林丰收再受不了关在屋里的感觉,下楼来了。
  通往凉亭的路上,一个沙哑的声音远远地和林丰收打招呼,“出来走走?”
  林丰收赶紧声音很好地答“出来走走”。他猛然意识到,养老院是他建的,这里每个人不会不认识他,这样单独碰上不会不和他打招呼;也意识到,不管天多黑,哪怕伸手不见五指,掉进墨缸一样,手杖在石径留下的声音也是他的声音,传递的是他来了。他心里来了有人真是烦人的感觉。他特别不愿意让人这时发现他。他也不喜欢别人想和他说话就说话。他喜欢自己想和别人说话就说话,主动权一直在他手里,就能够有一道屏障,看别人像看电影,而电影里的人看不见他。不知不觉已是往前蹭,手杖的声音更加清晰单调。
  从黑暗中看出来的影子有些宽阔,说开话,很快就是缠着人唠,讲进养老院之前的家事。内容庞杂,一件事带出好几个头,一个过程牵出好几个结果,每个结果又成为新的开头,乱了倒更有一定要讲清的坚决态度,声音却配合不上,哽咽起来。
  第二天,林丰收在楼口碰见了那个胖女人。他有点紧张,准备应对没完没了的话,但一如往常,好像昨晚不曾发生什么。
  晚上的时候,林丰收还是下楼来了。他不知道出来有什么好,却知道一个人待在屋里的感觉很不好。他没碰上那个胖女人。他放心大胆地走起来,好像取得了一个胜利。
  园内没人了几天又有人,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些话,另外一番经历。之后,又几天没人才有人。就是这天,让林丰收有点大吃一惊:人比他能想到的多,不光凉亭有,荷塘边有,花坛那边也有。
  ……
  林丰收回到楼上,往床上一躺,很快睡着,是心里有最终安排以来第一次这么快入睡,也是下楼以来第一次这么快入睡。
  黑暗中,他鼾声不大,简直像吹气,但不止,一定要表达睡着似的,就散发出睡得一心一意。他不想他的事了,什么也不想,就是睡。即便有时呼噜把他打醒,也谈不上生气,似乎还和睡前一样,在最后仅有的一点点清醒中,有着不曾有的满足——他知道他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也是从这天起,他彻底明白了:到了晚上本该睡觉的时候,神差鬼使般地总有想法,并不是他一个人;那些想法总造成整夜躺在床上不睡,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状态;在黑夜里昏头胀脑,抓心挠肝,浑身大汗,手脚冰凉,死不了活不好,全不知道怎么挨过去,如此等等,也不是他一个人的体会。所以,在养老院十点广场舞散场后,在很多人睡着后,便有了在夜幕下活动的第二批人。他没有兴灾乐祸的阴暗,却有和幸灾乐祸一致的轻快。他再也忘不了自己还算是幸运的了。
  从这天起,刚有一点睡不着,甚至仅仅约摸可能睡不着,林丰收就下楼。园内没人也不要紧,他就重游旧地似的,边走边想那些睡不着出来活动的第二批人,有被陪伴的感觉。有人更好,他就用那句已被他确定为经典的“人老了不好过”先说话,于是很容易听见人家讲人家的事,更被有效地陪伴。他开始想知道一些人的事了。他鼓励他们讲下去,并很有经验地说讲出来就好了,一讲出来你就不再是原来那个倒霉窝囊被搓巴得不像人的人了。遇上人家讲着讲着再不讲,他也不着急,这次不出结果就等下次,心里充满早晚能够听见的信心。他已经特别了解这些人了,知道这些人不可能不讲,除非世界没有天黑的时候,生活不会有碰上陌生人的时候。   一段日子下来,林丰收听了不少当事人选择在黑暗中讲出的故事。他晚上不去了。他知道入住的八十四个人,有八十四个故事,但故事再多,也全那样。他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林丰收开始有时间了,就做做这段日子没做的事。赶在中午,他出现在食堂,看饭菜质量,也看看吃的人。去检查母鹿的饲料营养配比,更是忘不了的事,就彻底幼稚似的向饲养员问这问那,并很有想法地叮嘱下崽时录全程,在阅览室播放,让入住者观看养老院新添小成员。也想想有人倒弄房子,的确是他提供了方便条件,他的养老院就这么为人家养老。他很生气,但不后悔。他能够消除人家在他目的上留下的痕迹。
  那些听进去的故事很重要,每一个都被他记得很清楚,在需要时拿出想。这样就好多了,心里没了不少事。他越来越坚定,相信自己那天决定的最终安排是对的。他不再怕团聚,不再怕大儿子滔滔不绝,不再怕儿女又一齐给他更隆重过生日,不再怕周围弥漫有时觉得是这样有时觉得是那样的热情。也不再怕数人,知道三窝到底有几个孩子,自己是几个孩子的亲生父亲。
  五
  日子过到这年立冬,下了大雪,两天后屋内也不见缓解,总有一股寒风从塑钢窗的玻璃压下来,屋里像外面一样弥漫着干冷的气氛。
  林丰收知道玻璃没破,寒风不过是冷热在窗前相遇导致的流动。他注意起寒冷对心脑血管病的危害,在家破例穿上了羽绒服,并吩咐杨志搬来电暖气。但很快发现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他觉得气闷,浑身僵硬,皮肉发紧,骨头抽巴。于是到点睡觉,也不再是休息好的标志,得了王小菊曾经指出的血稠,流通不畅。他呆呆地望着左腿,后来决定测试一下,可是在心里明明有了指使脚尖上翘的意念,是在下达指令,脚尖却没按他的意思动,充其量只是在明显延时后,补就一个颤抖,像一次控制不住的惊挛。
  林丰收决定实施最终安排,给区长打了电话,之后打电话约洪康泰见面。
  进入正题时,林丰收说:“人总有老的时候。”
  洪康泰說:“总有老的时候。”
  林丰收说:“总有死的时候。”
  洪康泰说:“总有死的时候。”
  话的间隔更加明显,林丰收说:“死前总有一段日子不得不由人照顾。”
  洪康泰没有再陪林丰收说,表情明显比预见自己会那样的人紧张,双眼盯着林丰收,但很快坦然起来,只等着那样的公开——他洪康泰不是别人一赖就能被赖上的人,民政局也不是别人一赖就能被赖上的地方。他依然记着林丰收当初说的话,顺着办养老院是为民众的话,他能说出很多对付林丰收的话。他对林丰收说“说呀”。
  林丰收抬起目光,说:“这样吧,我把养老院无偿捐赠给你们民政局,但有个条件,在我躺在床上不能动时,由你们民政局负责出人照顾,时间多长就照顾多长。工资不用你们开,我开。叫补助也行。标准比你们发的工资高一倍,等于一天挣两天钱。就从我预留的存款中出,由律师监督执行。只要我不死,护理者就有这个工资,那他就不愿意我早点死了,长病也有孝子。”他咧开嘴巴,干巴巴笑了一下。
  洪康泰愣了。
  林丰收说:“我怕你为难,先给区长打了电话。”
  洪康泰到底点头同意。
  林丰收说:“需要办个文字手续。”
  洪康泰笑了:“你不放心我吗?”
  林丰收说:“不是不是。我的捐赠对象是国家,得和国家办。”看眼洪康泰又说:“你早晚得上去,不定去哪高就,而我那时话都不会说了,给你打电话也白打。”
  洪康泰没跟着林丰收笑,打电话招呼秘书。
  秘书来了,还是上次那个小姑娘,不笑时也有几分好看。
  林丰收侧过去头向秘书口述,“为了永远造福一方百姓,为了突破养老瓶颈,为了……丰收养老院董事长林丰收先生,括号,以下简称甲方,反括号,决定……”
  秘书伏在茶几上写。
  写完赠与手续的开头,洪康泰不再纠正林丰收大量使用排比句和一句话定语过多的行文毛病,坐在那里拿眼睛来看林丰收,竟一下就看到林丰收的后脑勺上。之后,他低头听林丰收讲几句,又忍不住那样看。他一次次看见那后脑勺上只有半围头发兜着的扁圆扁圆的秃顶,还有粉红粉红的肉色。他知道那样看不礼貌,但还是那样看。他一点也不在意——听林丰收讲办养老院的第一天,他就感觉那里面有点什么,却说不清,只能是陪着,一直陪到现在,成了一场可以让林丰收百分之百放心的个人临终护理。
  林丰收把拿回的赠与协定,一份给了律师,一份给了杨志。他让杨志收好,到时候盯着点律师,以便保证条款逐一落实。他说律师也有不负责任的时候。
  杨志说:“行。”
  林丰收叮嘱杨志这事不能事先让王小菊知道。
  杨志说:“行。”表情明显有个愣住的过程。
  林丰收不看杨志,让他坐下,然后说自己近日将从工资卡划给他五十万元,足够他在自己靠人照顾那段时间正常生活。林丰收说自己那段时间不会太长,别人三五年,他也许两三年。林丰收的脸冷冰冰的。
  三年后,林丰收躺在床上不能动,但头脑清醒,能够想事。他还是担心留名的事。他比过去有时间,也比过去冷静。他的眼睛在皮肉枯成破布的脸上大而空洞。大儿子那天讲的几个名人故事,对他来说都是半个故事,毕竟那几个人没死,没真的进入身后留名阶段,于是自己本来坚信的内容,也跟着缺少了旁证的支持。他猜测起来。还有更糟糕的,那块地皮会不会整个被卖了,盖可以象征区里繁荣的大厦。
  一直沉默的杨志知道自己该走了,苦着脸向王小菊告别。
  王小菊看也没看杨志,转身走开。
  杨志走了,蜂蜜刘对王小菊说杨志的工作他都能干,他在他们村扳腕子,没人扳过他。
  责任编辑 刘志敏
  王 宪:辽宁沈阳人。已发表小说六十多万字。短篇小说《鬼道》获《芒种》小说奖、短篇小说《后果》被《短篇小说选刊》转载,长篇小说《自己》在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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