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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是为了得到
1994年，济南郊区，冬日晴好。
厂区宿舍改建的老楼里，不足30平米的小屋因为温暖的阳光分外明净。23岁的张静闲散地轻抚着怀中渐渐沉睡的儿子。许是不耐烦她五音不全的摇篮曲，儿子陌陌的眉头皱了皱，小脸歪歪地靠向她的怀里，悠远绵长的呼吸响起——这小子，终于睡着了，真够难哄的。张静无奈地刮了一下陌陌的小鼻头，轻轻地把他放到床上，掖好被子，看了好一会儿。一时半刻应该不会醒了，得空该去楼下拿点烟酒糖茶，晚上要去趟婆家，老太太身体有点不太好。
临走，她还是不放心地跟正在厨房清理卫生的老公叮嘱了一句：“我下楼一会儿，看着点孩子。”老公头也不抬：“三两分钟，没事。”这会儿，小家伙的拳头不知什么时候吸在了嘴边，眼皮却是一动未动。应该没事吧，她想，一会会而已。
从小储藏室拿了东西快步上楼，猛然间，她的心抽了一下。儿子！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定定神，推门的手却莫名地抖——屋子不大，床上的一切一览无余——小家伙依旧躺在床上，却是小手四处抓挠，浑身抽搐。
“老公——”她失声尖叫。
老公从厨房擦手出来，也是吓了一跳。她赶忙将陌陌抱在怀里，触手冰凉，孩子的脸已经青紫，鼻涕眼泪混在了一起。她手忙脚乱地拍着孩子的后背：“宝宝，你怎么了？别吓妈妈好不好？”夫妻俩不知孩子得了什么急症，情急之下，只能抱着陌陌疯了一般就往医院跑。
孩子送进急救室，他们是不能跟进去的。没等大夫出来，张静已经料想到了结果。递给大夫的时候，陌陌的手已经冰凉，呼吸，几近于无。她呆呆地看着军人出身的老公痛苦得直扯自己的头发，泪，就那么下来了。张静怎么也不想承认，刚才还在活蹦乱跳的陌陌，就这么快消失了，他在这世上，一岁四个月……
起因是呛入异物，罪魁祸首就是一粒不起眼的小跳棋。也许是陌陌睡得轻，醒来下意识摸东西吃，也许是把玩着不小心丢进嘴巴……张静被深深的愧疚和浓浓的悲伤包围。如果知道陌陌是吃呛了东西，倒过来拍拍背也许就能好了；如果当时不那么慌，对门邻居是个大夫，找她给看一眼，也许就能有救；如果那时自己不下楼，如果硬拽着老公盯着点孩子，如果整理床单时再仔细一些……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
多年后提起来，她依然泪水涟涟。失子之苦，对于每个母亲，都是永远无法抚平的痛。
整整5年，直到第二个宝贝的意外降临，她那颗麻木的心才真正苏醒。她加倍小心地照看儿子，恨不能时刻把儿子“绑”在身边。可是，一家人的生活，仅靠老公的工资是不够的。
2001年，儿子3岁，进了幼儿园。她的时间冷不丁空下来。听说阳光大姐在招人，学历没太多要求，她动了心。第一份工是给一个老太太做钟点工，老太太是个老教授。只是做饭，一个月600元，儿子的学费就有了。可活儿只做了半个月，听说公司有免费的月嫂培训，她的心思又有些活络。忐忑着请辞的时候，老人虽不舍却也放了她，临走，老人送她一句话：“女人总黏着孩子，孩子也会烦你的。”
这话她品了很久。
每个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
阳光大姐的培训，是做月嫂。月嫂？不就是看孩子吗？十来岁时初中辍学，她最早几份工作之一，就是看孩子。是市里的亲戚找她，本以为应付个3个月大的小家伙不成问题，却不想，只呆了3天，她就哭着跑回了家。作为家里的老小，她自小备受宠爱，哪里做过这种擦屎擦尿两小时起床一次被娃子聒噪的活儿？她不想上学，也不愿出外打工，虽说在家干活从来不惜力，每次挑水四五担不在话下，可总闷在家里——父亲的眉头皱成了疙瘩。她也很自觉，农闲时就去卖雪糕、收破烂。
1986年，村里成立了兴隆社会福利厂，她牵头，把残疾人和闲散的妇女召集起来，大伙儿做香卖，效益还算不错。看她走上“正途”，父亲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来。
可眼下，又要给人看孩子？父亲想起第一个外孙，想说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好几滚，终于咽了下去，他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句：“仔细点儿。”张静明白父亲的告诫和犹豫。我不会让你们担心的，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她也做到了。这些年，她照顾的产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没有一丝儿不满的。
有产妇出门买东西，几百块钱忘在了餐桌上，她帮忙收起来一分不动还给人家；有产妇闹情绪，怕身体不能复原却又不愿做产妇操，她就一点点用温柔和耐心去开解……每照顾一个孩子，她都能总结出不少经验，她会告诉你，孩子黄疸退得慢得吃什么药；她会跟你说，孩子多大才适合游泳；她会提醒你，早期孩子开发智力哪类玩具最实用；孩子的哭声代表什么，她比妈妈们都清楚；她甚至会帮你省钱，告诉你哪些钱不用花在专门的育儿馆。她的经验，从不保留，她会把这些告诉新的月嫂，也会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村里的姐妹，鼓励她们抛弃“低人一等”的旧想法，也来做家政。
“有作为才有地位。”她说。
她是高级家政工，也是高级育婴师。受过她关照的王芬（化名）说：“她就是万能的张大姐，孩子交给她，我们基本上都不用管，顺带还能学很多育儿知识，比专业护士都厉害。”有一年，王芬的宝宝嘴巴周围发青，嘴里往外直吐泡，多亏“万能的张大姐”催着带孩子去医院，新生儿肺炎啊，去晚了就有生命危险，想想就后怕。
毕竟，不是每个客户都是好说话的，有的是要求严苛的，孩子换下的尿布必须马上就洗，每次碰到孩子之前都得先洗手，在人家家吃不饱饭是常事，有时候好心帮人打扫卫生，却被盯着防贼一样……有人嫌怨客户“事儿多”，她却爽朗地一笑：“谁家娃儿谁心疼，人家要求啥咱就做呗，多用点儿心就是了。”
也有让她憋气的时候，有产妇家人顾不上，张静连着在医院照顾了一个多星期没回家，终于回家了半天吧，一回来照顾的宝宝就打喷嚏，孩子姥姥一直埋怨指责她，直到孩子满月前一天还在嫌怨她不该回去。她很无奈，产房六张床位，来来去去什么人没有，交叉感染的可能很大，怎么只怪到自己头上，而且孩子第二天就好了，不是什么大感冒。许是因为孩子姥姥有牛皮癣，最早要抱孩子的时候她阻止了才落下的怨气吧？她懒得想，也不愿想，只一句解释：我没感冒。
也有让她为难的时候。2005年，产妇丁云（化名）在宝宝出生第二天打疫苗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乙肝。她很犹豫，留还是走？留下吧，一不留神，就可能会被传染，连丁云的家人都做了各种隔离措施。走吧，她又不忍看到丁云难受的样子，得乙肝本来就够痛苦的了，大夫禁止母乳喂养，乳房胀得气球一样，人都烧到了三十七八摄氏度，有可能得乳腺炎不说，以后说不准连抱都不能抱下孩子，这滋味，哪个母亲不挠心？
想起自己的小陌陌，张静鼻子一酸，“走”这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给老公打了电话，叮嘱他好好照顾家。她打算两天两夜都不回家了。那两天，张静每隔1小时就给丁云做一次乳房按摩，48小时后，丁云的乳房终于恢复了原状，更好的消息是，大夫化验了丁云的奶，可以直接母乳喂养。清醒后的丁云喜极而泣，攥着张静的手，不知说什么好，直到孩子出了满月，都不舍得让张静离开。
张静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优秀家政工、金牌月嫂……荣誉纷至沓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首届全国优秀农民工表彰大会上，领取“全国优秀农民工”荣誉时，她激动得腿都有些抖。张静是第一次走上这么庄重的领奖台，接过那个象征最高荣誉的证书时，她抬眼看到礼堂天花板上挂着的水晶灯，灯光是那么耀眼，冷不丁看到，刺得她的眼有些酸酸的感觉。朦胧中，她看到陌陌的小手，在冲她挥舞。就那样，笑着，消散了。
1994年，济南郊区，冬日晴好。
厂区宿舍改建的老楼里，不足30平米的小屋因为温暖的阳光分外明净。23岁的张静闲散地轻抚着怀中渐渐沉睡的儿子。许是不耐烦她五音不全的摇篮曲，儿子陌陌的眉头皱了皱，小脸歪歪地靠向她的怀里，悠远绵长的呼吸响起——这小子，终于睡着了，真够难哄的。张静无奈地刮了一下陌陌的小鼻头，轻轻地把他放到床上，掖好被子，看了好一会儿。一时半刻应该不会醒了，得空该去楼下拿点烟酒糖茶，晚上要去趟婆家，老太太身体有点不太好。
临走，她还是不放心地跟正在厨房清理卫生的老公叮嘱了一句：“我下楼一会儿，看着点孩子。”老公头也不抬：“三两分钟，没事。”这会儿，小家伙的拳头不知什么时候吸在了嘴边，眼皮却是一动未动。应该没事吧，她想，一会会而已。
从小储藏室拿了东西快步上楼，猛然间，她的心抽了一下。儿子！不会有什么事吧？她定定神，推门的手却莫名地抖——屋子不大，床上的一切一览无余——小家伙依旧躺在床上，却是小手四处抓挠，浑身抽搐。
“老公——”她失声尖叫。
老公从厨房擦手出来，也是吓了一跳。她赶忙将陌陌抱在怀里，触手冰凉，孩子的脸已经青紫，鼻涕眼泪混在了一起。她手忙脚乱地拍着孩子的后背：“宝宝，你怎么了？别吓妈妈好不好？”夫妻俩不知孩子得了什么急症，情急之下，只能抱着陌陌疯了一般就往医院跑。
孩子送进急救室，他们是不能跟进去的。没等大夫出来，张静已经料想到了结果。递给大夫的时候，陌陌的手已经冰凉，呼吸，几近于无。她呆呆地看着军人出身的老公痛苦得直扯自己的头发，泪，就那么下来了。张静怎么也不想承认，刚才还在活蹦乱跳的陌陌，就这么快消失了，他在这世上，一岁四个月……
起因是呛入异物，罪魁祸首就是一粒不起眼的小跳棋。也许是陌陌睡得轻，醒来下意识摸东西吃，也许是把玩着不小心丢进嘴巴……张静被深深的愧疚和浓浓的悲伤包围。如果知道陌陌是吃呛了东西，倒过来拍拍背也许就能好了；如果当时不那么慌，对门邻居是个大夫，找她给看一眼，也许就能有救；如果那时自己不下楼，如果硬拽着老公盯着点孩子，如果整理床单时再仔细一些……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
多年后提起来，她依然泪水涟涟。失子之苦，对于每个母亲，都是永远无法抚平的痛。
整整5年，直到第二个宝贝的意外降临，她那颗麻木的心才真正苏醒。她加倍小心地照看儿子，恨不能时刻把儿子“绑”在身边。可是，一家人的生活，仅靠老公的工资是不够的。
2001年，儿子3岁，进了幼儿园。她的时间冷不丁空下来。听说阳光大姐在招人，学历没太多要求，她动了心。第一份工是给一个老太太做钟点工，老太太是个老教授。只是做饭，一个月600元，儿子的学费就有了。可活儿只做了半个月，听说公司有免费的月嫂培训，她的心思又有些活络。忐忑着请辞的时候，老人虽不舍却也放了她，临走，老人送她一句话：“女人总黏着孩子，孩子也会烦你的。”
这话她品了很久。
每个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
阳光大姐的培训，是做月嫂。月嫂？不就是看孩子吗？十来岁时初中辍学，她最早几份工作之一，就是看孩子。是市里的亲戚找她，本以为应付个3个月大的小家伙不成问题，却不想，只呆了3天，她就哭着跑回了家。作为家里的老小，她自小备受宠爱，哪里做过这种擦屎擦尿两小时起床一次被娃子聒噪的活儿？她不想上学，也不愿出外打工，虽说在家干活从来不惜力，每次挑水四五担不在话下，可总闷在家里——父亲的眉头皱成了疙瘩。她也很自觉，农闲时就去卖雪糕、收破烂。
1986年，村里成立了兴隆社会福利厂，她牵头，把残疾人和闲散的妇女召集起来，大伙儿做香卖，效益还算不错。看她走上“正途”，父亲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来。
可眼下，又要给人看孩子？父亲想起第一个外孙，想说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好几滚，终于咽了下去，他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句：“仔细点儿。”张静明白父亲的告诫和犹豫。我不会让你们担心的，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她也做到了。这些年，她照顾的产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没有一丝儿不满的。
有产妇出门买东西，几百块钱忘在了餐桌上，她帮忙收起来一分不动还给人家；有产妇闹情绪，怕身体不能复原却又不愿做产妇操，她就一点点用温柔和耐心去开解……每照顾一个孩子，她都能总结出不少经验，她会告诉你，孩子黄疸退得慢得吃什么药；她会跟你说，孩子多大才适合游泳；她会提醒你，早期孩子开发智力哪类玩具最实用；孩子的哭声代表什么，她比妈妈们都清楚；她甚至会帮你省钱，告诉你哪些钱不用花在专门的育儿馆。她的经验，从不保留，她会把这些告诉新的月嫂，也会把自己的经历告诉村里的姐妹，鼓励她们抛弃“低人一等”的旧想法，也来做家政。
“有作为才有地位。”她说。
她是高级家政工，也是高级育婴师。受过她关照的王芬（化名）说：“她就是万能的张大姐，孩子交给她，我们基本上都不用管，顺带还能学很多育儿知识，比专业护士都厉害。”有一年，王芬的宝宝嘴巴周围发青，嘴里往外直吐泡，多亏“万能的张大姐”催着带孩子去医院，新生儿肺炎啊，去晚了就有生命危险，想想就后怕。
毕竟，不是每个客户都是好说话的，有的是要求严苛的，孩子换下的尿布必须马上就洗，每次碰到孩子之前都得先洗手，在人家家吃不饱饭是常事，有时候好心帮人打扫卫生，却被盯着防贼一样……有人嫌怨客户“事儿多”，她却爽朗地一笑：“谁家娃儿谁心疼，人家要求啥咱就做呗，多用点儿心就是了。”
也有让她憋气的时候，有产妇家人顾不上，张静连着在医院照顾了一个多星期没回家，终于回家了半天吧，一回来照顾的宝宝就打喷嚏，孩子姥姥一直埋怨指责她，直到孩子满月前一天还在嫌怨她不该回去。她很无奈，产房六张床位，来来去去什么人没有，交叉感染的可能很大，怎么只怪到自己头上，而且孩子第二天就好了，不是什么大感冒。许是因为孩子姥姥有牛皮癣，最早要抱孩子的时候她阻止了才落下的怨气吧？她懒得想，也不愿想，只一句解释：我没感冒。
也有让她为难的时候。2005年，产妇丁云（化名）在宝宝出生第二天打疫苗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乙肝。她很犹豫，留还是走？留下吧，一不留神，就可能会被传染，连丁云的家人都做了各种隔离措施。走吧，她又不忍看到丁云难受的样子，得乙肝本来就够痛苦的了，大夫禁止母乳喂养，乳房胀得气球一样，人都烧到了三十七八摄氏度，有可能得乳腺炎不说，以后说不准连抱都不能抱下孩子，这滋味，哪个母亲不挠心？
想起自己的小陌陌，张静鼻子一酸，“走”这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给老公打了电话，叮嘱他好好照顾家。她打算两天两夜都不回家了。那两天，张静每隔1小时就给丁云做一次乳房按摩，48小时后，丁云的乳房终于恢复了原状，更好的消息是，大夫化验了丁云的奶，可以直接母乳喂养。清醒后的丁云喜极而泣，攥着张静的手，不知说什么好，直到孩子出了满月，都不舍得让张静离开。
张静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优秀家政工、金牌月嫂……荣誉纷至沓来。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首届全国优秀农民工表彰大会上，领取“全国优秀农民工”荣誉时，她激动得腿都有些抖。张静是第一次走上这么庄重的领奖台，接过那个象征最高荣誉的证书时，她抬眼看到礼堂天花板上挂着的水晶灯，灯光是那么耀眼，冷不丁看到，刺得她的眼有些酸酸的感觉。朦胧中，她看到陌陌的小手，在冲她挥舞。就那样，笑着，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