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金锁一家的编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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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
  人一活到老年,就爱往回想。上世几十年,喜事、悲事、苦事、乐事都经历过一些,对于平凡得跟你我一样的人来说,淡得跟白开水一样,有啥意思么。一个人,也可能从生到死对世界的贡献,就是一抔生命力旺盛的精子,比如你米金锁。
  你
  在咱们米家崖,米家是大家族,到你出生的时候,已经排行老九,后面还有老十、老十一。只要没出五服,米家就这么排辈份,仔细算起来,“金”字辈这茬人,老大比起老碎,能大三四十岁。不管谁家死了老人,大门口挂的铭旌上,从白孝帽到红孝帽,米家家族里一个男丁都不缺,也从来乱不了辈分。
  古代的皇帝纪年,经常说某某几年。你是你家三代单传的后人,自小在家里享有特权的小皇帝。为了表述方便,从你出生的年份,金锁元年之后,不管你活着死了,后面的所有时序,都以锁龄某年推算。
  你两个姐姐出嫁以前,像你的母亲一样,照顾你跟你爹,姐姐们一出门,家里乱了套。临近完小毕业,即锁龄13年,爱抽烟、乱吐痰的你爹,终于咳烂了他的肺,眼窝一闭脚一蹬,羽化而登仙。
  家里剩下你一个,成了孤家寡人,守一间厦子房,套一个碎灶火,炕上铺一张芦席,被子从中间折成两半儿,你就不缺铺的,也不缺盖的了。族人看你娃可怜,隔两天这家送你一疙瘩咸菜、那家送你几个馍。加上生产队分的口粮、姐姐们的照顾,你总有一碗饭吃。
  熬到初中毕业,锁龄16年,你就归了乡。浇地不知道引水,拉粪套不了马车,队长照顾你,让你跟着老会计,学着做帐记工分,像个半脱产的干部。往后将近二十年,你一直当着小队会计。那时的会计就相当于现在的白领,为了报答队长的赏识,凡是有参军的机会、招工的机会,你都让给了别人。
  锁龄18年,你的桃花运到。二姐米金花给你带来一个姑娘,她姑姑早年从四川嫁过来,如今想给自己侄女,在平平展展的关中道儿上找下一个婆家。
  这女子生得身材不胖不瘦、个子不高不低、眉毛不粗不细、辫子不长不短,名叫李淑梅。看了你当天回去,姑娘跟姑姑说,人长得倒体面哩,就是身子薄了点、家底穷了点。两个姐姐问你的意见,你笑嘻嘻的合不拢嘴,羞于说自己喜欢。
  双方的意见碰到一起,就商量结婚的事情。女方知道你家的家底,说主要看上的是人,家里没啥负担,借得多了还得我女子过去了还,希望一切从简。女方虽然这么说,两个姐姐守一个弟弟,该鼓劲的地方,劲还是要鼓的。米金银送来一床被褥、连同婆婆当年送她的一对银镯子。米金花送来一口袋粮食、请的锣鼓锁喇、连带租赁服装。
  两个姐姐结婚多年,已经逐渐当家,私底下再凑一凑,布票、粮票、油票,甚至连稀缺的肉票,都给你弄来了。扯花布、买点心、买菜、打油、割肉、买香烛炮仗烟酒,该置办的,都给你置办齐备。房子里面没箱没柜,结婚前一晚,你上我家来借。后来你的娃都多大了,我不好意思问,让老人试探着要,要不回来,还为这淘气挖搡的。
  结婚那一天,队里照顾你,派出两驾马车,拣村里最威风的两匹高脚骡子驾着,走路头仰得高高的,看起来气宇轩昂。车辕上挽着大红花、车棚两边分别贴着一个大红的喜字,一人多高的车轮子,压在路上嘎嘎响。李淑梅顶着红盖头、身穿红套裙、裙下翘一双绣花鞋,十分轻盈小巧。
  李淑梅一路上哼哼唧唧,不知真假的哭着。你头戴宽沿儿大礼帽、礼帽上插一根花翎子,身穿黑马褂,脚蹬在女方家门前刚换的方口黑布鞋,坐在头车的车把式旁边,喜气扬在眉梢,大声与人说笑。
  啥时候回想起来,你的婚礼,办得都挺风光。你结婚没出一年,就开始移风易俗,衣服首饰全部上缴,结婚全靠两只脚来来回回的走。到你的大女子恩惠,走的是自行车队伍。你的三婆娘走时,她自己蹬的三轮车。你的二女子润月,不存在送亲的事。你的碎女子月霞,“走”的是出租车。到你的二儿子娶媳妇,穿红戴绿的,又回归了传统。
  媳妇娶进门,修行在个人。在猎取人心方面,或许是缺乏经验、又缺少父母的教养,你只会享人的福,不知道心疼人,身子虚还爱抽烟,日子过不去了,还动手打女人。
  锁龄24年,淑梅为你生下一女一儿,自己还怀着一个。家里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跟人商量着过日子,脾气暴躁的你,扇耳光、扯头发,打得人出不了门。淑梅的娘家离得远,天生胆子又小,不敢与你顶撞。淑梅越向你示弱,你就越发得势,拿架子车袢绳抽、拿拴牛的缰绳捆,想尽法子折磨人。
  淑梅告到姑姑跟前,她姑姑说,只要在一个屋檐下,饭勺就得碰铁锅。对于咱四川女人来说,除非是一个死,就没有过不下去的日子。受了姑姑的数说,淑梅回家一想,在米家崖扎根几年,儿女都生下一双了,就横不下要走的心。
  有一天后半夜,淑梅被你绑着。儿子惠斌发起高烧,第二早发现的时候,娃都烧迷糊了。赶紧送到县医院,说娃得的是出血热,再咋样抢救,都没有办法。李淑梅在医院没哭一声,可是一回到家里,寻死觅活地问你要儿子,说你是杀人凶手。
  当装了惠斌的小杨木匣匣要埋到坟坑里时,舍不得把娃下葬,淑梅往墓坑里扑。娃死了、家底穷,你又是个犟怂;淑梅的心灰了、心冷了、心死了,拧过身就走了,还带着肚里的孩子。
  你央求米家的哥哥嫂嫂,177粮站、牛家河大坝、红卫厂、火车站、渭河滩、枯井旁,方圆几十里,这里那里寻,就是找不着。
  死了儿子、走了婆娘,你得下一个心口疼的病。人又犟,想不开,窝在黑屋子里,做着一本在队长跟前还能说得过去的,村人都叫作的烂帐,一个劲地抽烟、咳嗽、吐痰。
  大约经过半个月时间,你自己想通了,绕出黑屋子,正常做帐记工分。回到家两三顿并做一顿吃,经常误了饭点。女儿恩惠肚子饿了,就吃一点冷剩饭。
  族人有红白喜事,都不爱叫你帮忙,嫌你做事没像没框、饭量大,身后还拖着个小姑娘。你也不管谁叫不叫,过去守住帐房。帮人给礼当上号名字、帮人收分子,这倒是你的内行。但是你注意没有,你在前面收账,身后总站着一个机灵孩子,在旁边帮你瞅帐。   吃饭的时候,恩惠往孩子堆里一钻,早混个肚儿圆。人家男人坐在八仙桌四周围,有说有笑的吃喝。你也不上席面,你夹个大老碗,走到菜盆跟前,这里拨一腥肉、那里挖一勺菜、再按上四个大白蒸馍,回家能吃两天。
  白虎
  你的身子壳子,天生就比较脆弱,队长安排活,割麦时让你打捆、浇地时让你护渠、收玉米让你掰棒、修水库出工一两个月,肩扛人抬的,都安排给了别人。你就拖个女儿,在大集体里混,年终分下的粮食,总够吃大半年。
  这时又有好心人说和,给你介绍个女人,来照顾你的生活。
  女人是北山的人,地处内蒙古鄂尔多斯台原的南岸,属于丘陵和山区地域,收成不如平原。接受父母之命,女人在家招的女婿,女婿年龄偏大,自己不能满足,就跑出来寻男人。女人个子高,浑身干干的,不及淑梅水润,但做事干净利落。女人的面部表情,也比一般人丰富,一笑眼睛鼻子嘴能凑成一个倭瓜;不笑的时候,一张大白脸子,咋看咋像个冬瓜。
  锁龄28年,这女人住到你家。来时正值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加上年龄正在当年,晚上还可以应付。可是一到晚秋,你就有点吃力。
  自小就继承了你的老爹落下肺病的根子,淑梅走后,外加个窝心病,每当寒冬腊月渐近,你就受不了啦。
  晚上点完工回家,灶火口的麦草烟、煨火炕的荑子烟、取暖炉的煤碳烟,还有你丢不开手的劣质纸烟,醺得你一到后半夜气都喘不过来。可女人白天盼望下雨、傍晚盼望天黑,成天要跟你睡觉。
  你晚上憋得喘不过气,女人剥光了等着。你稍微能喘过气了,女的就要和你好,不能满足需要,成晚不要你睡觉。你实在困得不行翻身睡着了,她又用嘴把你弄醒,说你对她没心了什么的总是不能满足。
  女人这样也就罢了,有时还口无遮拦,在女人堆里学你,说你是空背篓、病筒子、假男人、银样蜡枪头。
  本家嫂子们问你,咋不像对淑梅一样,捆了手脚打?你说这人厉害着哩!哪像淑梅当年,你打她不吭气,不吭气就越想打。
  这女人是个白虎!嫂子,我又不是个青龙,我盖不过她的。你说过不成了,再过就要你的命了。说完吭吭吭地咳。这女人受过割礼,生有一种淫病,不是真正过日子的人。你补充一句后,又不停地咳。
  那时候“破四旧”,大小运动一拨一拨,缺的就是典型。你跟嫂子们商量,通过妇女队长,向驻村的知青小组,悄悄放出风去,说女人不正经,自小搞破鞋,天生个大淫虫。女的算破鞋,你搞人家破鞋,一起被上街游斗。你不在乎那点脸面,只要能把这货弄走。没想到回家以后,女的以游街为荣,成晚上不睡觉,变得越来越亢奋。
  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在主席台上,你不得不向组织揭露,这女人从北山跑下来吃人,是一只大白虎。惹得群众哈哈大笑。女人没心没肺的,女人也跟着笑。完后照旧跟你回家,搞得你没一点办法。
  晚上受不了奴役,你跟兄嫂们商量,联合族叔族弟,把女人捆了绑了要投井,才连哄带吓的把女人赶走。
  锁龄30年,你又开始练单,冰锅冷灶的,上顿不接下顿。恩惠瘦得不行,石匠村的米金银,把恩惠介绍给自己本家,一家男孩很多的、有祖传石匠手艺的家庭去作童养媳。——由人家供养吃饭上学,将来遂恩惠的愿,嫁给弟兄们中的一个。这样听起来不好听,但对于你的家庭来说,倒能给恩惠讨上一个活路。
  白静
  没出二年时间,到锁龄33年,又过来一个陇南女人,进了你的家门。
  这女人生得双眼皮大眼睛、大胸脯柳条腰,刚来时脸颊上有两坨子红,一年多褪净之后,脸竟然和身子一样,生的白白净净。
  你曾经虐待过淑梅、又曾被白虎虐待,见到这个女人,你竟喜欢得不行,舍不得动一指头。你在田间地头,当着众社员的面,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稀罕她,她身上就是白,我一见她就锤子硬得梆儿梆儿的,把炕边都能敲塌!引得男人嫉妒女人感叹,吼成一大片。
  落难夫妻之间,说什么都不为过。女人跟你讲她的婚史,竟听得你泪水涟涟。女人在老家那边,已经有两个娃,男的爱打她,耍钱、缺水、穷极。她丢下一个男娃,带着女儿跑出来,才与你一起过活。你忙说,过来的好、过来的好。两个人抱在一起。
  在咱们米家崖,看一个家的成败,只看日子过得是否红火,没什么道德谴责、也没有重婚之说。日子都过得清苦,谁只要能引个婆娘,生下一堆娃娃,有个完整的家、人人都看着高兴,没有人告什么官,告了官也不管。
  锁龄36年,白净过来三年之内,为你生下女儿月霞、生下男孩惠刚。
  陇南的男人要着饭,摸摸索索找过来,租房子住下不走,足有一个多月。看着白净已经落地生根,叫是叫不回去了,人穷了志气短,干等没办法,就带上他的儿子一路又要着饭走了。
  比起你的情敌,你还是有你的优越性的,至少还能给她一个稳定的家,每天能按时揭开锅,不管稀的稠的,婆娘娃娃们绝不饿肚子。穷人生来就没有贵身子,你有病也不看,吃几颗仁丹硬扛着。吭吭咔咔一阵,像一个没病人一样,早晚在田间在炕头,拼了命的劳动。
  锁龄39年,烟与肺病耗你的心血,白净女人耗你的精血,你一个壮年男子,瘦得像一根竹竿,你也快耗尽了。可是你不知节制,在油尽灯灭之前,还给你的白净女人留一颗种子。在你死后半年,她又生下一个男孩,取名米惠星。
  你个做丈夫的死了,女人也没地方去,她就带着一个女儿两个儿子,仍然住在米家崖,米家人瞧不起她,她也没办法。
  好在这时候风云陡变,开始分地到户。带上润月下地,照料庄稼之外,她一天不太出门。供着月霞上小学,让润月下厨做饭,自己带小儿子惠星,与惠刚一起玩。两个儿子稍大一点,她有时到村前的大学或者镇上,悄悄拣一点破烂,当天在收购站卖了,换几个油钱盐钱。
  锁龄42年,她在拣破烂的过程中,结识的一个大龄小伙,对她照顾有加。当同情发展到爱慕,她就引了他,住到你的家里,组合成一个家庭。
  这河东人老家兄弟四个,在老家都讨不上老婆,作为老大的他,自己跑出来寻找机会,就入赘在她的门下。   这人说一口河东方言,但为人勤谨泼辣、做事很有眼色。米家宗族过红白喜事、谁家盖房挖墓,他都以金锁的辈分和身份,该磕头就磕头、该下跪就下跪、该出工就出工,全没有一点生分。谁家儿女结婚,他也按照金锁的辈分,行双份的情、吃筵席喝酒时,操菜夹肉拿馍,大声说着笑话,丝毫没有拘束。
  他用他的辛勤与聪明,证明了自己的存在。
  时间稍微一长,人们叫他按金锁的辈分,先还叫,老九。后来直接喊,金锁。他一听热泪盈眶,一连声嗯嗯地答应。大人对他评价不错,自小家教颇严的米家大小娃娃们,见面也不能白搭话,都按照你的辈份,亲切地叫他九爸。
  这个新来的老九,人长得心眼敞亮,活得也十分阳刚。平日骑个自行车收破烂,喊声干脆响亮,还从不缺斤短两。生意不忙的时候,自行车前头驮一个惠果,后头驮一个惠星,带两个儿子赶会,给娃买好吃的。
  老九拣了两年破烂,不仅翻修了房子,还按时买肥料、浇地,种的庄稼黑油油的汪实,打下粮食时,总是米家崖亩产产量最高的。交完公购粮、乡统筹,卖完粮剩下的钱,他买下一个三轮车,蹬着串乡卖水果,啥果子下来卖啥果子,除了农忙或者下雨,从来不歇一天。
  锁龄44年,恩惠到了结婚的年龄,要从娘家出门,从米家崖走。
  老九夫妇二人,与米家姑娘出嫁一样,同样收到贺礼。把这两个人,感动得晚上睡觉之前,在家庭小帐本上,记这家的情、感那家的恩,半晚上睡不着觉。
  第二天一大早,按照娘家的礼程,老九夫妇两人,走东家、串西家,发烟、送大白蒸馍,说动米家的族人,看在米恩惠是金锁家老大的面子,一定都要捧场。第三天婚期一到,族里辈分大的管事人,早已安排好十几辆自行车和穿的锃新的吃筵席的,把先一晚过来的恩惠,连同送过来的嫁妆,又嫁回石匠村养她长大的人家。
  村人都说白净,收拢这年轻的老九在家,等于是给她娶了一个勤勉的奴隶,享不尽的清福。可是谁也没料到,有一天晚上,男人竟谁也不告诉,带上两个儿子,回河东老家去了。
  村人说她福分来了不会享,一天到晚爱叨叨,娃多负担重,日子总过不起来,老九才离开她。有人说这只是冠冕堂皇的说事,老九本是童男身子,跟她过觉得吃亏,就趁着家里没人,窜进娃们家的房子,有说是对润月施行非礼、有说是欺负了月霞,结果被她发现。
  两个儿子被带走,她精神恍惚了多日子,最后一想他也可怜、没娃,肯定不会像谁说的,把惠星就给卖了。
  时间是疗伤的最好药济。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逐渐静下心来,不再提以前的事,精心经管起眼前的儿女。
  锁龄51年,经人说和,她跟胡家底死了媳妇的胡老三,一搭过起了日子。
  米家的老房子实在住不成了,粮食细软、盆盆罐罐,胡三帮着她,用老九留下的三轮车,一三轮一三轮蹬过去,连剥完玉米剩下的玉米芯芯,都没有给邻里留一个,拉过去当柴烧。
  胡家几个孩子,叫来他们的外婆,住进他们家。外婆每天早晚,给自己的女儿上香,领上几个孩子,在女儿的遗像跟前哭上一阵说上一阵、说上一阵哭上一阵,数说她的命苦。老丈母娘一出马,胡三没了办法。不得不经常出入于牌场棋滩,天很黑才回家。
  别别扭扭在一起生活了不到一年时间,她自己蹬个三轮车,把剩下的一点细软,悄不言传地拉回家。
  锁龄54年,她蹬上三轮车卖菜,走街串巷地叫卖,声音虽然沙哑,但几乎风雨无阻。
  锁龄56年,不知是同病相怜,还是异性相吸,她又跟县面粉厂退休回乡的一个单身老头,“生活”了几年。
  老头也爱娃们家,但从不过米家崖来,只在她带上孩子一起卖菜时,摸一下大的的头、亲昵地抱一下小的,给各人怀里塞上几块、十几块钱。老头单身生活,她白天下田、卖菜,收拾米家崖的家;一到晚上,把娃们撂下,过邻村去住,照顾另一个家。
  这样过去两年多时间,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老头的子女不答应了,声称要是名声坏极的米家白寡妇,进了他们家们,就断绝与老头的关系。
  老头已经到恁大的年龄,一不想死无葬身之地,二不想死了没人抬埋,三不想父子父女亲亲的骨肉分离,四屈服于社会舆论,不想晚节不保,五再往后想一想,她家的负担太重,自己的退休金又很有限。权衡来思谋去,他发出了恨话,与她白寡妇不粘了,从此各管各。
  锁龄59年,眼神分散、头发花白、身体发胖的她,买菜时找钱算帐经常出错,明显地喊不动了,就不再卖菜。
  夏天天热的时候,她推个三轮车,转着卖凉鱼鱼儿,三轮的手把前头,绑一个小喇叭,干电池支撑的录音系统里,反复播放她的录音,喊着浆水鱼鱼,凉爽适口的浆水鱼鱼。冬天天气冷,就磨上几斤黄豆,过浆煮熟之后,用石膏冲两坛软硬合适的豆腐脑,调上盐醋辣子,一碗一碗的卖,这时候小喇叭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女声,豆腐脑,热乎酸辣的豆腐脑哟。
  种子
  锁龄20年,你跟原配夫人的大女儿米恩惠上世。
  锁龄22年,大儿子米惠斌出生。锁龄24年,因为出血热死去。李淑梅肚里还怀着你的孩子呢,最后不知所踪。
  锁龄33年,润月跟随母亲从陇南逃难过来,落脚在米家崖。
  锁龄34年,你跟“三婚”白净的女儿米月霞出生。白净跟润月做饭下地打杂,供月霞一个人念书。
  锁龄35年,米惠刚出生。
  锁龄39年,米惠星上世。生来没有见过你的面。最后被那个河东老九带走。
  锁龄42年,白净跟那个捡破烂的老九,结下的爱情果子,因为在米家崖境地长大,儿时叫米惠果。
  锁龄47年,米润月14岁。女孩子本来就发育早,比起同龄的女孩,润月见的经的事情多,显得更成熟一点。有几回洗澡、上厕所,被河东的老九盯梢,幸亏姐妹几人挤在一个屋里,老九总不能得逞。
  锁龄51年,润月在外出打工的地方,遭一位教授诱奸。时隔5年的春节,即锁龄56年,你米金锁家门前,从一辆叫不出名字的黑色小轿车上,下来一个女人。烫发头、黑眼圈、血色口红、锦绣旗袍上面罩一件黑呢子大衣,大衣裙摆的底下,露出一双精巧的红皮鞋,擦得一尘不染,面露风尘之色。   锁龄57年,牛家河的大表哥,早年接父亲的班,一家早落在了唐都市邮电局,给米惠刚找下一个长期合同工,专门串街送信送报,一月1500多块钱工资。
  锁龄58年,米润月所依靠的男人,贪毒黄赌俱全的老大,带着米润月,远远的跑了路。
  锁龄60年,步了润月后尘的月霞,想一想失踪的二姐,想一想母亲的一生,就有了人老珠黄的害怕。
  锁龄61年,月霞带着肚里的孩子、孩子的父亲,一起回米家崖,坐的是一辆出租。虽然不是豪华轿车,但是她第一次带着个男人回家,心里是那么的踏实。
  锁龄62年,月霞跟她的男人,另有家室的男人,招待完村长吃喝,奉上一条好猫烟,把你家老庄基地门朝东变成门朝南,与街道的总体规划相一致,解决了庄基地的问题。随后由男人出面,邀请一个乡村建筑队,拆了老掉牙的偏厦房,盖起一座满院跑的平房,9米宽的庄基,上房带一个客厅、两间卧房,开间3.5米高。偏房套一间灶火、半间储存室、半间太阳能洗澡房。
  你的大姐米金银,在你之后没有几年,已经撒手人寰。还是在62年,米月霞就她二姑商量,要撮合一门亲事,给惠刚找个媳妇,以照顾久病的母亲。
  千里姻缘一线牵,生活就是个闭合的圆环。虽然两个姐姐“小白米”的名声太响亮了(镇上的男人都说,宁吃一颗小白米,不给皇上做女婿)不好听,但到了米惠刚这块儿,却转毁成了缘。原来女孩看重的是米惠刚工资稳定工作风光,根本没在意别的。媒人跑了三四圈,就初步定了婚期。
  在咱们米家崖,老米家没出五服的男丁,老大到你老九,都已经入了土。月霞跟白净跟她姑姑,一再打电话,叫我一定回米家崖。自从接完电话,我就感动不已,动员我的儿子女儿,都要回咱老家,参加这个不一般的婚礼。
  锁龄64年,惠刚结婚这阵儿,米家崖兴起一阵复古风,男穿马褂女穿旗袍,穿着古装结婚。整个婚礼过程,哪里看着都像搞笑电视剧一样,稍微一仔细推敲,不是这里透气,就是那里漏风,但是十分热闹。
  看到这么多人都过来捧场、帮忙,白净暗想她坚守这么多年,终于修成一个正果,感动得直流眼泪。发现白净情绪激动,恩惠叫她的闺女赶紧把她外婆的药盒子拿来,找一丸降压药、递一杯温开水,让她赶紧服下。
  看见米惠刚礼帽上插一根花翎子的样子,村里的老人都说,说是你米金锁回来了,悄悄的抹眼泪。
  锁龄65年,不知咋打听到的地址,河东那个老九,千里迢迢找过来,带着大名叫作惠果的儿子,找到你三侄儿、我三儿子的学校,想调换一下专业。
  儿子大学毕业留校,负责学校的招生工作。儿子打电话问我时,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他看见了另外一个你,他九爸米金锁,就是那个河南人,也可能就是惠果,长得太像他爸了。问我惠果是不是我曾说过的惠星。
  我说你小时候叫过九爸的,不管他姓不姓米,都是你九爸的血脉,终于考出个大学生。惠星是你的同门堂弟,惠果是惠刚的弟弟,你得看着给办。
  最后在电话里头,我让小三打听一下那个惠星的下落,一直没得到回音。
  几个月后的一天,惠果从学校来家里拜访我这个大妈,从惠果口里得知,惠星这娃命苦,早年因为一场急病死了,米惠星死的那年,我粗略算了算,应当在锁龄44年。
  我
  结婚先一晚,你问我借的箱柜;淑梅跑了,我陪你找;与白虎女人的情事,她和你都找过我诉苦,这些我都知道。你三婆娘的事情、润月的事情、从月霞订婚到结婚,我一回到咱老家,就有人跟我学说。
  我说你米金锁都不在了,看她们娘母可怜,只要能把娃拉扯大,让你米家老九续上香火,做什么都不为过,再说她们为了生存,已经撕下脸皮,我不能再在外姓人跟前,说米家人的不是。有人笑话我说,到底是大城市回来的哟!我回敬对方一句,那就请别跟我说,我只看娃们家在长大,别的我也管不上。
  你知道我是谁了吧?我是你的老嫂子,孩子们的大妈。过了半辈子“一头沉”的日子,我跟了你八哥和你侄子,享了他们的福。八十年代末最兴“农转非”的时候,我带上孩子们,离开了米家崖,先落脚在马嵬镇一家军工厂,随后又跟三小子,住到省城西安,已经有十几年。前些年粮价猛涨的时候,我把户口又迁回去,如今全家就我一个人,把地分在老家。
  我当前的生活,也不讲什么规则,吃喝拉撒买菜健身偶尔做顿饭之外,最热衷的事业,就是戴上老花镜,泡在家里的网上。我的博客,关中老太奇闻录,早几年儿子给孙子下命令,作为暑假作业,为我申请的主页。然后又教我打字、帮我校稿,我的拼音基础很好,自小就会剪纸,会做手工艺品,添加一个专播佛教曲子的播放器,我的博客页面,翻起来应有尽有。
  自从有一天晚上,写下“米金锁”三个字,我就发誓要写你。通过博客主页,贴出来让大家看看,知道在关中西府,有一个米家崖,米家崖生过死过一个农民,名叫米金锁。挖开你的骨殖,大概就剩下头盖骨和躯干,我不想如此残忍。但我可以通过文字,来表现活着的你、以及你的媳妇、还有你的儿女,表现你们一家人不屈不挠的求存过程。
  死
  一个人在家没事,我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看电视,别的老太太喜欢看宫廷剧、韩剧,我却看科学教育频道,虽说活一天就离死近一天,我还想利用最后这几年,多想一点儿问题。有时候我就想,人活一生,世上那么多人,爱过、恨过、哭过、闹过的,也就那几个。宇宙那么大,上天入地,纵横驰骋,人曾经去过的地方,像蚂蚁离开窝。窝边边儿觅食求偶的蚂蚁,与命运的大象进行博弈,终究是谁的胜利?
  看得多就看出门道,看出水平来了,有一天早上在一张纸上,我连写带抄的,竟写下这样的语句:一个人生来又死去,思想之烛、精神之光,都将油尽灯灭;皮肉之身、枯槁之骨,终将回归大地。一个人可以是一架山、一个人可以是一条河。一个人,也可以是一块顽石一抔土,一朵浪花一滴水。
  现如今我也老了,关于死亡的话题,我一点都不忌讳了。小三儿曾经跟我讲,前几年瑞典发明一种埋人方法,人死了以后,把尸体放在密闭的空间,撒上特制的药水,骤然降到零下160度,摇一摇,尸体就变成泡沫状,可以像肥料一样,直接埋到树底下。他带回家的的《参考消息》上披露,在北美地区,也就是美国所在地,就是咱脚底下、地球那边的国家,倡导一种绿色死亡,人死了住的是豆荚棺材,不涂防腐剂,挖一个不到1米的浅坑,直接埋进花园。
  人死了,不必被体内千百亿细菌分解腐化变臭、也不用占地方,尸体所富含的养分,直接被植物吸收,变成了树叶、青草和鲜花。这样的埋葬方式,既环保、省地,又不失人性关怀。让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呈现和延续,后人们从花园里走过,风吹动树木花草,像死去的老人在招手,在向他们笑哩,你说好不好。
  咱关中道的老话说,死了、死了,人死了也就了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你商量事,人活多少是个够哇。周总理、多么大的伟人,一把骨灰都撒到江河湖海了,把咱一个农民到底算个啥。儿女们要在秦岭山跟前买墓地,说是风水宝地,好将来跟我埋在一起。
  金锁兄弟,我悄悄跟你说,周围没有父母朋友,我一点也不稀钱。但我不跟他们说,人老了要有眼色,我不想为这些事情,跟儿子和媳妇拌嘴。到时候眼睛一闭腿一蹬,我就不是我了,他们爱咋办咋办。我只跟你透漏一点,要是把我埋回去,埋到米家崖,作为新搬迁来的邻居,到时候咱重新聚到一起,坐下来慢慢说。
  □李大唐,本名李梁愿,1974年生于杨陵。鲁迅文学院陕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陕西省作协会员。发表中篇短篇小说多部。现任职于西安曲江某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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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最想做的就是躺下来  将一颗心,完全交出去,草色一样融给 大地  将这具努力保持脊柱挺拔,直立行走的 肉身  完全摆平。  一个人的一生总需要有这么一次心甘情 愿地交付  不讨好,不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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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在短篇小说文本的建构中,范墩子又发现了一座富矿。他的短篇小说从最初的结构分明,突然甩开臂膀,一路俯冲,直至“一个深不见底的混沌空间”。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往往很顺当地成了这个世界的国王……”将那些高屋建瓴的先锋理论不分青红皂白套在一位年轻作家的头上是愚蠢的,我们只能从文本出发,从他的每一个用词,笔下每一个聪明的意象出发。  在《偶遇半张脸》中,“羽毛,蝗虫,界石,划痕,玻璃杯等等”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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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黄昏  混迹匆匆的人流  汗水濡湿的黄昏  广渠路固执的红灯  闪闪烁烁  反复打开诗的切口,生活  不过是一把芥兰,几颗樱桃  和埋伏在精美包装盒里的白色药片  挤23路公交,刷卡擦汗  揉站僵的小骨节,过唐家村  小海子四根旗杆  方家村青年餐厅的餐盘  已容不下我,过期的青春  买菜,用中年的白眼  打量少年的青葡  注了水的生活  看起来很温暖  趟过雨水浸湿的青石板路  我被铁路交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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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墩子,1992年生,陕西永寿人。中短篇小说见《作品》《延河》《山东文学》《黄河文学》等期刊。现居杨凌。  我试图将过去的几个梦记录下来,羽毛、蝗虫、界石、划痕、玻璃杯等等,也许与它们有关,也许没有。在我还不能理解它们的时候,它们的样子便有些模糊,朦胧,有点儿像不连续的画面,暗自在某个角落发酵,接着在地表上铺开来,如汹涌而来的黄河水,哗啦啦哗啦啦,倾泻而下,将河床刷出无数条断断续续的拉痕。同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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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坡头短歌  火车穿过的沙漠,细微的内心在震动  芨芨草和骆驼刺绽放着柔软的秋霜  有人的脚印,斜挂在流云的下面  这是十月,毛乌素的沙子聚集着温暖的寒冷  一条正在迷路的河流将和我猝然相逢  宿命中的黄河打着羊皮的灯笼,在草原的 梦中  在沙枣开始落下的季节里,温暖的火挂在 枝头  黄河带着一亿颗流浪的心  每一段人生都会有冬眠——你说过的话  在沙坡头开出一簇最小的花:沙漠姑娘  谁都知道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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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  我要把自己掏空  掏得干干净净  只让海的气息  充盈在体内  我要把左手右手  握住的一切丢掉  只将一缕流浪的星光  折作双槌  我要尽情地捶打  让包藏魂魄的这张人皮  释放出风暴和雷霆  的鼓声  我喜欢  我喜欢风袒露剃刀的寒凉  雨点暴出子弹的冷酷  而阳光像石匠手中的凿子  在日轮的锤击下  碎屑纷纷如枯叶败草  看惯了绿青阴柔  我更喜欢端详——  树木赤臂光头的尚武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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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时光  潜阳中路  浸入夜色之时  洒水车已经走过两遍了  空气因单薄而逐渐  变得清晰  我倚在窗台上抽闷烟  一个人的时光  因自私而略显沉寂  公交广告牌上的笑容  依旧清新可人  街道上连灰尘都是干净的  我的肺部  也纤尘不染  慧春担心的事情  终究不会发生  不想什么的傍晚  我就想些这些  心情愉快 身体轻盈  万物都是有灵的  万物也有无知无识的时候  没有幸福  或者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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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夜都,东方明珠,摩肩接踵,星光璀璨……  在东方明珠对面的地下地铁站里,人流涌动。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服装的人在这里挤来看那耸立在高楼之中的东方明珠,自然那电梯也显得超负荷工作了。习以为常地跳上电梯,心中充满了对这座塔的想望,肩膀轻轻地被拍了一下,转过头,一个并不认识的外国人说:“那很危险。”有些生硬的中国话中,却透着他对人的关心。  走出闷热的地铁站,刚准备冲过马路,觉得反正也没多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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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去昭通,准备去书店重温旧梦,走在街上,突然对昭通城很陌生,“穿衣戴帽”美化了昭通城,我也认不出昭通城了,焕然一新的昭通城给我一座文化之城、古典之城的印象。而伴我成长的那些书店,大多找不到了,留存在我的记忆里。  十几年前在昭通读书,在昭通城生活了几年,让我时常想起和怀念的,是昭通的书店。昭通的书店遍布全城,给花花绿绿的世界增添了一道淡泊典雅的风景,让人感觉文化的绿洲散发着迷人的书香味,熏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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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圆的时间  如果我能以光速飞至太空  然后回眸凝视来处  ——那个圆圆的地球  旋转着时间的地球  那么我将欣赏到  包裹着地球的蓝蓝的时间  然后,我以留恋的姿态  瞬间又回到能称作故乡的地球  背对着阳光送来的温暖  在黑暗中沉思默想  如果偶然抬头看见了那轮月亮  那雪亮金黄的星体是否也缠绕着时间  还有那星星点点的闪闪烁烁的  无论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的  存在的或可能存在的如云雾般的星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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