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十二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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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你还没有出现
  
二月你睡在隔壁
  
三月下起了大雨
  
四月里遍地蔷薇
  
五月我们对面坐着,犹如梦中,就这样到六月
  
六月里青草盛开,处处芬芳
  
七月悲喜交加,麦浪翻滚连同草地,直到天涯
  
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口如瓶
  
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
  
九月和十月,是两只眼睛,装满大海。你在海上,我在海下
  
十一月尚未到来,透过它的窗口,我望见了十二月
  
十二月大雪弥漫。
  
——林白《过程》
  

1


那应该是三年前了。
  
李鸣玉坐着蜗牛绿皮火车一路慢慢爬行到西北,清晨一下火车,看见一望无际的戈壁滩里只蹲着这么一座小小的火车站,孤零零的,天高地远,感到凉意的皮肤忽然清醒,长出一层鸡皮疙瘩。而皮肤的下面仍然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静默,她整个人看起来木讷、寡言,甚至懒于开口说话。司机说,四十块。她不反对。上车。路上司机自问自答道,你是来旅游的吧,怪不得这么白。半天,她迟疑地回答了两个字,白吗?司机不理她,继续自语,这几天破烦滴很,不过,我想拉人就拉人,不想拉人就不拉,活个自在,你说是不是?然后不等她回答他就轰隆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全身看上去坚如磐石,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用一块地摊上买到的大披肩把自己连人带包都裹了进去,只把一颗头露在外面,头上抓着一只髻,状如出土陶俑。站在嘉峪关城楼上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那些雪山若隐若现,如同悬浮的神殿。又听人讲这个城市里的大部分人都在一个巨大的工厂里上班,少部分不在这厂里上班的人又都是那些上班的人的亲戚,便觉得这个城市与别的城市都不同,像一个被遗弃在塞外的原始部落,又像是长在地下的某类群居小动物的巢穴,大家都挤在一起找食物烤太阳,一大团毛茸茸的感觉。好得很。
  
从嘉峪关出来,有大学同学把自己的一个小学同学介绍给她,一个在西北研究水利的王博士,据说他对西北每一条河流的习性都了如指掌,几乎快有大禹治水的本事,且为了治水常年不回家,眼看也是继承了大禹的衣钵。接上头之后,她跟随王博士进了趟冰沟。通往冰沟先要经过戈壁滩,大戈壁滩上挂着一条细如丝带的公路,汽车在公路上狂奔,感觉一阵大风便可以连公路带汽车一起卷走。无边无际的戈壁滩和灰蓝的天空最终长到了一起,严丝合缝成一只巨大的密封容器,里面只装着汽车、她和王博士。汽车奔跑了一个小时了好像还在原地傻站着,根本没动,天上居然没有一片云路过,不知道云都被关到了哪里。路边不时会看到动物的残骸,偶尔一个白色的长着利齿的头骨,认不出是什么动物的。她想到如果这时候汽车突然坏了,而他们身边只带着两瓶矿泉水,那这茫茫大戈壁或许就是她的墓地。这么想着,竟不由得脊背一阵发凉。
  
汽车经过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干瘪土堆,看上去都像坟墓。每个土堆上都长着一小丛灰绿色的沙蓬,竟无一例外。她问王博士,沙蓬为什么只长在土堆上?王博士说,因为只有土堆上才有土啊,就这点土也是风带过来的,戈壁滩里的植物,只要抓住一点点土都能长出来,可谓寸土寸金。
  
王博士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她正好从镜子里捉住了他那两只眼睛,他赶紧避开,接着问了一句,语气有些犹疑,听我同学说您是个作家?是真的吗?
  
别听她瞎说,现在只要花两万块钱,捡破烂的也能出本书。
  
您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出书是一种荣誉。您现在还在写吗?
  
不写了。
  
写书挺好啊,为什么不写了?
  
不想写了。
  
没有灵感了?多出来走走就有灵感了。
  
就是不想写了。
  
您都出过什么书啊,让我也拜读一下。
  
可以不用您吗……真没出过什么书。
  
真的吗?
  
真的。
  
不可能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人就喜欢瞎起哄。
  
当作家挺好啊,起码有种荣誉感。
  
是吗?
  
那当然,事关尊严。
  
……
  
您,你是一个人过来旅游的?
  
哦。
  
从北京过来的?
  
哦。
  
北京的文艺女青年都喜欢扎堆儿往敦煌跑,其实呢,连敦煌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唉。
  
你对文艺女青年的意见还挺大嘛。
  
哪敢啊……不过在北京那地方待久了是得出来溜达溜达。
  
你对北京也有意见?
  
没。
  
……
  
怎么又不说话了?你要多和我说说话,不然在戈壁滩里开车很容易睡着的。
  
你要是一个人在戈壁滩里开车,谁和你说话?
  
唉,睡着那是常有的事,以前这公路没有垫高的时候,睡着也没事,睡着了车就自己拐进戈壁滩里了,大不了再开出来,反正在戈壁滩里想撞根电线杆都找不到。那时候在这条路上开车的时候,你会看到有一大半司机都是边开车边闭着眼睛睡觉,集体梦游一般,还挺恐怖的。不时就有车咣当一声拐进了戈壁滩里,实在困得不行了還可以就那样在戈壁滩里睡个五分钟再上路。现在不行了,公路垫高了,要是睡着了一头栽进戈壁滩里,车就翻了。   
那还是和你说说话吧,你就是当地人?
  
我是北京人,不过已经西北化了。我研究的方向是西部水利史,单位在北京,但一年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西北待着,在这边有课题,偶尔回趟北京,也基本是乡下人进城。可能是我在戈壁滩上待的时间久了点,不习惯看见人,现在一看见北京西站那么多人就害怕,就恨不得能找个地方躲起来。你倒是往这戈壁滩方圆十里看看,哪里能看到一个人嘛,要是真的在这里看到一个人那倒比看到什么都稀罕。我现在最怕回了北京坐地铁,人像沙子一样能把整个地铁装满,又是在地下钻来钻去的,像鼠类一般,真是没有了一点人的尊严,所以只要是回了北京,不管多远我都是打车,有钱没钱是另一回事,我最起码要保证自己是在地面上活动的,是能一抬头就看见阳光的。能看见阳光不算是很高的要求吧。
  
你一直做这个……水利研究吗?
  
你错了,我本科读的是历史系,硕士读的是古代文学研究唐诗宋词,博士才改读西部水利史。你不知道,从研究盛唐时期的精英文人忽然到研究下层民众的普通生活,那落差有多大,不过也有趣得很。在这西北,水就是一切,因为一点点水就能打出很多条人命,以前姑娘们出嫁时最奢侈的嫁妆就是一眼泉水,在疏勒河流域,水是要分到每一家的,那里的人们真是一滴水一滴水地算账,因为在西北,水就是钱。你不要不信,在这大西北,只要一下点雨,我倒比谁都高兴,比当地的农民还高兴,每逢下雨我都要自己喝点小酒吟两首诗庆祝一番。是不是听着有点可笑?
  
还行。
  
你说话真是惜字如金。我以前上学的时候话也少,反倒是来了西北之后话多起来了,可能是因为平时没什么人可以说话。那个,你到底为什么不写了?
  
不为什么。
  
能自己写书真的挺好的,起码有种尊严感。
  
我们还要在戈壁滩里走多久?
  
她忽然有些绝望,觉得这戈壁滩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了,只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这让她想起了在北京坐地铁的时候,有时候也会有类似的绝望感,觉得地鐵会一直在地下就这样爬行下去。有时候在拥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里,隔着衣服与别人的皮肤摩擦着,黏滞、酸凉,却不会去看一眼对方的脸。刚看到一个空座位,已经有两个男人扑了过去,坐下的人赶紧假装看手机,用手机把一切屏蔽在外面。很多次她幻想过有一个读过她小说的人忽然认出她来,惊喜地叫出她的名字,可是,从来没有过。有一次,有个年轻的陌生男人忽然隔着人群奋力向她这边游来,她心跳加速,坚信此人一定是认出她的读者,她紧张地看着车窗外的广告,想着该说句什么,该怎么对他慈爱地微笑。然而,年轻男人已经奋力从她身边游过,游向车厢连接处。那里站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在等他,是他的女朋友正在那里等他。
  
现在,她听着一个陌生人的絮絮叨叨,而脑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想,这车开到哪里算哪里,其实也不错,大不了就是个地老天荒了。但是忽然之间戈壁滩在前方戛然而止,汽车从戈壁滩拐进了一座几乎寸草不生的山谷。山谷的两边是悬崖峭壁,刀砍斧劈出来一般,创口干净整齐,镶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卵石和贝壳。在坑坑洼洼的山谷中行走了半日,前面忽然又出现了一道峡谷,上面摇摇晃晃一座破败的吊桥连到彼岸。王博士终于停车,从车上跳下来,他遥望着对面说,过了这座吊桥就不再是中原的土地了,就进入西域了,华夏文明到此为止。
  
她也下了车,踉踉跄跄地迎风站在峡谷边上,披肩里鼓满了风,像只降落伞要把她带下悬崖。她有些诧异于所谓文明居然也是有边界的,而且这边界看起来是如此平静和不起眼,只是一道峡谷和一座破败的吊桥。由此看来,所谓地老天荒原来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峭壁上,峡谷中,这山谷袒露出的每一块肌肉和每一寸血管里都长满了圆形的卵石和破碎的贝壳,像是这山与生俱来的一种疾病。她从地上捡起一块卵石,端详良久,光滑圆润,被打磨到没有任何一条细微的棱角,那显然不是山谷和风沙能养育出来的。几十亿年的时间都过去了,这些卵石的身上依然散发着海洋的气息。几十亿年前,它们大概是躺在海底的,与最古老的那些鱼类相伴,就是现在,也许哪块卵石的身上还刻着那些鱼类的骨骼,它们长在石中,依旧栩栩如生。她把那块卵石握在手心里,顿时感觉不小心触摸到了几十亿年前的时光,在一个很深很阴凉的洞穴里,那些时间静静地蛰伏着,周身已经生出了古老的盔甲般的角质。但它让她感到了某种心安,仿佛是把自己和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庞然大物系在了一起,它足以稳住和维护一些古老的秩序。她把这块卵石装进了口袋里。
  
她站在峡谷边上往下看去,下面越来越窄,深不见底,只是隐隐还能听到河流冲刷岩石的声音。她问,王博士,这峡谷怎么这么深?王博士正忙着回人微信,他回微信的时候居然用的是两只手,看起来像八爪鱼一样到处是手,他回完微信叹气道,我实在是不喜欢这些新的通信方式,可是现在的人都不喜欢发短信了,一个学过历史的人还被潮流推着走是件值得悲哀的事。
  
她被风吹得披头散发,眉目散架,使劲往紧裹了裹披肩,说,其实不用手机也没那么严重的,我都关机好几天了,一点事都没有,也没人报案要找我。他没接话,走到峡谷边象征性地往下看了一眼,过于熟练地说,河流在年轻的时候很容易冲出这样深的V形峡谷来,这两边的峭壁也是当年被河流冲刷出来的,我们进来的山谷其实就是一条古河道,几亿年前是给河走的,不是给人走的。但最少要经过千万年的时间,河流才会对大地产生一些作用,一万年的话,那根本就什么都看不出来,对这些山河来说,一万年就是眨个眼的时间。这是讨赖河的上游,发源于托勒南山上的高山冰川,这里地势落差很大,河年轻有劲。河出了冰沟以后,部分会进入酒泉盆地,汇入讨赖河干流后又进入金塔盆地,最后进入黑河才算是有个正式归宿了。那些老年的河就不是这样了,那些九曲十八弯的河都是很古老的河,比如黄河,拐弯越多的河年龄越大,树有年轮,河也有年轮的。你别看河平时都是爬在地上的,其实它也能站起来的,一旦站起来就成了瀑布,劲儿还挺大。光这一带的流域就有讨赖河、洪水河、红山河、观山河、丰乐河、马营河,每一条河流都有它的脾气和性格,有的河流很女性化,有的则比较有男人味,有的急躁有的温和,有的老谋深算有的天真烂漫清澈见底,真的,你和河流打交道多了就会发现它们和人其实像极了。哈哈。   
她没有过桥,只是朝峡谷对面望去,对面是一大片没有尽头的茫茫戈壁滩,几束干枯的沙蓬在风中呜咽。她明白了,就是真的能走到地老天荒,其实不过也就这样了。
  
王博士指着西边的一座高山给她看,看到那座山没有,焉支山,走,我们开车上去。她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那么高的山,怎么上去?王博士在风沙中又自信地大笑了两声,说,我对这里比对我北京的家还熟悉,你就放心地跟我走吧。
  
越野车沿着一条盘山路向上爬去,山上几乎看不到任何植被,只有嶙峋的岩石,有黑色的泥灰岩,棕色的含铁岩,还有白色的花岗岩,古老的岩层像时间一样一层层折叠着,她感觉自己像被劫持到了遥远的侏罗纪时代,不知道有什么大型蜥蜴类爬行动物正在山顶静静等待着他们。果真就爬上了山顶,虽没看到史前巨兽,但山顶上大风猎猎,竟然力大无穷,几欲要把越野车掀翻,她和王博士更是成了风中蝼蚁,不得不像两个老年人一样相互搀扶,摇摇晃晃。只有那些几亿年前就站在这里的巨石在风中岿然不动,蔑视着脚下的两个小人儿。她在风中对他大喊道,你看……石头比房子都大。话说了一半就被风撕扯走了下一半,他大声喊,你说什么?……在哪里?她用更大的声音吼到他耳朵边上,我说……石头比人大。他也扭过脸来高兴地嘶吼着,声音里全是破洞,我每次来这里……心里都特别高兴,因为觉得……人什么都不是,就是蜉蝣。她大叫道,拉我……我快被风刮跑了。他却只是指着下面,不停地大声对她说,往下,再往下走一点,走一点。
  
两个人连滚带爬地翻过山顶往下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一块巨石,翻过那块巨石的一瞬间,她忽然愣住了,整个人如站在断桥上一样,呆立在那块巨石的边缘。山下是一大片无边无涯的绿色草原,一条蓝色的河流像绸缎一样蜿蜒在草原上,河流在阳光下闪着琉璃的光泽,一群棕色的马在河边饮水,或站或卧。河边的草原上,点缀着珠玉般的白色羊群,牧民们骑着马放羊,居然还有一座小小的清真寺。草原柔软清澈地向远处伸去,再远处是巍峨的雪山,庙宇般发着神光。他站在她身边,用刚刚从大风中解救出来的声音得意而温柔地说,夏日塔拉草原。
  
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做出了决定,就这里了,不走了。
  
李鸣玉的旅店开在了嘉峪关和酒泉之间的大漠边缘,靠近果园村。这里的村名大都比较简单粗暴,大约与历史上的几次西北屯田有关,不少村名就按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来取,村庄像士兵一样仍然恪守着某种粗暴古老的秩序,不然就干脆起个大烟头、黄粱梦之类的村名,提醒着人们此地如同大漠里的海市蜃楼,并不真实。果园村周围种了些苹果树、梨树和桃树,不知是不是村名的由来。果园村离嘉峪关和酒泉都很近,去敦煌也就四个小时的火车,离丁家闸古墓群只有一公里路。那些古墓有汉代的,有魏晋的,有十六国的,有唐代的,全都阴森森地聚在大漠里,赶集似的。
  
正好当地有个农家院出租,她便租了下来,修缮一番,给旅店取名为“大漠旅社”。出了旅店的门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漠,满目黄沙,在黄沙里能隐约看到一小丛青灰色的芦苇荡,那是讨赖河流过的地方。果园村大概也是被这讨赖河养育出来的。黄沙的尽头是若隐若现的雪山,晚上则出了院子就能看到大漠之上的一轮明月。浩荡的月光像天地间敞开的另一道深渊,她一旦走进这月光里就像来到了天地之外的第三重鸿蒙境地。这一重空间仿佛是从天地和万物之间解放出来的,空无一物,却具有一种节日里才有的狂欢气质。月光在大漠里陶醉、堕落、熊熊燃烧,远处的雪山则在月光下闪着幽静古老的光泽。
  
这农家院不算小,三合院,一面矮墙。五间坐南朝北的正房,东面两间厨房,西面两间杂物间,都是砖芯黄土坯的房子,看上去好像是从这黄色的大漠里野生出来的,颜色浑然一体。主人在矮墙外种了几棵桃树,西北的春天来得晚,她租下这院子的时候桃花正开得风鬟雾鬓,千里黄沙中,从土坯房边猛地杀出这么一簇明晃晃的粉红色,简直像刀剑一样锋利耀眼,夺人耳目。她在院子中央摆了口大水缸,从讨赖河里运来水把水缸装满,以备不时之需。这样院子里便少了些干枯凛冽之气,到了晚上还可以守在缸前看到月亮。她又找来些盆盆罐罐种上玫瑰、生石花、夹竹桃、苦参、莲花掌、景天,把戈壁滩里采来的沙蓬和芦苇插在红泥陶罐里做点装饰。杂物间是平顶的,估计是原来的主人晒粮食用的,她踩着梯子上去,在房顶上搭了个凉棚。坐在屋顶上可以看到戈壁的尽头,从西边涌来大团的云堡,好像攜带着一场大雨,赶到近处却风流云散,了无痕迹。
  
旅店开张后的一个星期里都没有一个人来投宿。
  
连着几天,每到黄昏时分,她便一个人到戈壁滩里的讨赖河边散步。戈壁滩里有很多干涸的古河道,象征着这里曾经河流众多。离河边不远处有一座土堆,但土堆上没有长沙蓬。走近了才发现,黄土堆里夹杂着红柳枝和干芦苇,少说也在这戈壁滩里站了几千年了,红柳和芦苇都已经失去了植物的质地,摸上去更像岩石。这种土堆叫烽燧,是冷兵器时代打仗遗留下来的烽火台的残骸。她在烽燧下捡了几块白色的石头。夕阳大得有些匪夷所思,几乎要触到戈壁滩了,整个戈壁滩有一种大火燃烧之后的萧索和辽阔,夕阳的余晖如金色的鳞片包裹着茫茫戈壁,使这寸草不生的戈壁滩看上去自有一种奇特的丰饶。在这戈壁滩的中间经过一条金色的河流就是讨赖河。她坐在河边看着这条大河目空一切地向西而去,据说这条河是唯一一条西行的大河。
  
在离开北京之前她确实已经出版了几本书,获得了一些小名声,获了几个小奖。然而,某一天,她忽然决定,要从眼前的生活里彻底消失。
  
眼下,整个戈壁滩上的活物似乎只剩下了她和这条河。
  
天空里的金色正渐渐变成橙红、玫瑰红、绯红、血红,当最后一缕血红色的晚霞燃烧殆尽的时候,黑夜升起,温度骤降,整个戈壁滩迅速朝着一个幽冥之处撤退,金色的河流蜕变为黑色,像大地上涌出的时间一样,仍在一刻不停地赶路。她能听见河流在黑暗中撞击巨石又裂开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河流正在黑暗中静静看着她。北斗初上,一把巨大的勺子横挂在戈壁之上。   

2


她在旅社门口挂了一盏红灯笼,远远就能看到红灯笼在地上投下了一团血影。走到门口还没有开锁,阴影里忽地站起来一个人,把她吓一跳,原来有个人正蹲在门口的侧影里。对方问了她一句,终于回来了?她一愣,听出来了,是王博士。上次见他都没觉得这么熟稔,这次却只是听着声音也觉得是熟人来了。她心里暗自生出了几分欢喜。
  
开了门又开了灯,王博士四处环顾了一周,仍然有些不相信地说,你还真的没走?我昨天才听我同学说你居然没走,还留下来开了个旅店,结果你还真的开了个旅店?只是这大漠旅社的名字起得不够风雅啊。我已经帮你想半天了,肃城轩怎么样?昔日苍山今日白,幽州青宵肃州碧。
  
她撇嘴一笑,把口袋里的石头掏出来一字摆在桌上,说,是王博士啊,我刚从戈壁滩回来,旅店的名字还是俗点好,我这和农家乐没什么区别。
  
他皱起眉头,定位农家乐的话倒是俗点好。对了,我也是有名字的,我叫王开利。
  
她笑道,怎么听着像个当铺的名字,好像正准备开业大吉。
  
他婴儿肥的圆脸也笑得裂开了,嘴里露出了两只大门牙,像只大兔子一般立在她面前。她第一次认真看着他,他的衬衣扣子严严实实地一直捂到喉结处,下摆认认真真地塞进裤子里,黑色的棉布裤子下面突然跳出一双白色的球鞋。她发现他其实并没有看起来的年龄那么大,他身上甚至还残留着那么一点顽固的童趣。他说,我祖父原来是在北京后海开饭店的,这名字估计和他开饭店有关系。老北京人嘛,起名儿都喜欢阔气点。我家住在大金丝胡同那边,因为我爷爷我父亲都是离了胡同就没法活,说是住在楼房里感觉挨不到地,心里不踏实。我上大学的时候是在中关村上的,以前宦官们养老的地儿,据说当年还挖出了很多宦官们的坟墓,也是一种消失的文明啊。我人比较懒,从本科到博士就没挪过学校,大不了从这栋楼搬到那栋楼,所以我在学校的宿舍一共住了十一年。住宿舍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有朋友来学校看我,因为人家走的时候我得把人家恭送到校门口,把人送走了我自己回宿舍成了问题了,每次还得再打个车回去。清华就这么点不好,骑自行车都嫌累,至少也得电瓶车。不过我后来从清华来了西北之后,就觉得清华不算大了,在戈壁滩上经常十几里看不到一个人。但我发现我是真喜欢看不到人。
  
她笑,你还真是喜欢住宿舍,就那么好?
  
他咧了咧嘴,表示默认。
  
月亮爬上来了,上弦月。水缸里果然也栖息着一弯红色的月牙。
  
他沉默片刻又找话道,你要说我为什么愿意在西北吧,除了人少,还因为我第一次来西北开会就觉得找到一个学者的尊严了,那次在会上我站起来公开反对河长制,我说河长制其实根本不适合对河流的治理。从来没有人敢反对河长制,我发完言之后台下无人鼓掌,我想,坏了,是不是被人当傻子了。没想到散会后几乎每个人都跑过来和我握了手。当时我就觉得吧,怎么说呢,觉得活了这三十多年也算值了。
  
一口气说完之后他立在那里微微喘息,像刚在大会上做了一场演讲。两只穿球鞋的脚略有些外八字,裤子显得太肥了些,头微微上仰,看着灯泡,眼镜里一左一右亮着两只灯泡,看不清他的眼睛在哪里。他在为刚才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只好就那么呆立着。她假装没看见,丢下他跑去看了看热水器的水温,回来问他,你真要住下吗?
  
他已经变换了一下站立的姿势,吃惊地看着她说,你居然不相信?这么和你说吧,我每次来这嘉峪关酒泉玉门敦煌做课题都得住宾馆,这几年我基本上把这一带的大小宾馆都住遍了,况且,我们这些人申请到的科研经费也就只能报销路费和住宿费。
  
你们为了把钱花出去只好拼命住好宾馆?她嘲讽道。
  
他苦笑着摇头,好歹是个学者也不至于那么不堪,但因为科研经费只能报路费和住宿费,助长了一些人千里迢迢去找炮友开房的风气倒是真的,大约这样才好把钱花出去。知识分子不堪起来倒显得比一般人更甚。
  
从他嘴里说出炮友两个字,就像一个小孩戴了一只巨大的面具,拎着两只塑料花捶走了进来,还要问里面的人,你不怕我吗?难道你不怕我吗?
  
她忍住笑,递给他一把钥匙说,你就住东边的那间房吧,你是我开业以来的第一个客人,给你打个折。
  
他嘆气道,唉,你给我打折有什么意义呢,我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钱。
  
深夜的大漠里风声嘶吼,有石块粗暴地敲打在玻璃上,像有很多只手在拼命磕窗。她一夜半睡半醒,醒来的一瞬间仍然如前几日一样,不知身在何处,需要定神很久。她恍惚觉得还在北京那间租来的房子里。
  
第二天晚上王开利居然又来了,仍然是店里唯一的客人。他来的时候她正一个人盘着腿坐在新买来的草垫上喝酒,喝的是小瓶的古河州。她对面的两只草垫摆放整齐,好像上面正坐着两个隐形的人陪着她。他在她对面坐下,说,你会喝酒?好事。在这里是得学会喝酒,我也来点吧。
  
她给他倒了半杯,两个人也不用下酒菜,干巴巴地对喝了一会。他才问,你真的喜欢喝酒?
  
她头也不抬地说,喝酒解闷儿,你呢?
  
他说,开始不喜欢,不过不喜欢也得喝。有时候出去开会的时候,为了能多认识几个人,能发论文容易点,也得拼命喝,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堪啊。可是人在体制中有什么办法呢?慢慢喝多了就发现喝酒也是有享受在里面的,变成享受是一种最好的抵抗,后来我一个人的时候都会喝上两杯,天冷了也会喝上两杯御寒,这里的冬天还是很冷的。
  
她眯起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他说,哎,你不是那什么知识分子吗?
  
他的衬衣扣子仍然是牢牢扣到最上面一粒,他僵硬地伸伸脖子,红晕从脖子里蔓延出来扑到脸上,他正色说,你是在讽刺我吗?老子早说过,天道即人道,谁又能逃出去?现在就是去五台山做和尚,也是需要你发表过学术论文的。   
她把剩下的一口酒全倒进了自己嘴里,然后把那几块从戈壁滩里捡来的石头捏在手里把玩着,她对着那几块石头说话,我在戈壁滩里走的时候还在想,我把自己的一点积蓄全都投在这旅店里了,要是以后一直没有人来住店,我是不是只能慢慢饿死在这戈壁滩里了。
  
他端着玻璃杯大惊道,怎么可能,我不就是来住店的吗?我经常要来这边做田野考察的,以后只要我一来我就住你这里,别的地儿我都不住了,别忘了我可是有科研经费的人,就是没有经费我也住你这里。还有我的博士室友,在新疆大学当老师,那厮经常在河西这一带晃荡,以后我也把他拉来住你的店。还有我其他的同事和同学啊,他们只要一来,我都给你拉过来。
  
她苦笑道,那以后就靠你活了。
  
他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石头,说,这是骨头,有可能是人骨,不过已经是化石了,时间太久了。她吓得手一抖,把石头扔了出去。
  
他大笑了起来,豁出了两颗兔子牙,在大漠里见到个人骨你倒不必介意的,看到河边的烽燧了吧?因为这里有水,在古代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在这大漠里死个人还是很容易的,只要缺了一口水,什么功名利禄王侯将相都是浮云。你看我也得发论文也得评职称,有时候也得巴结别人,可是我发不了论文评不上职称的时候,在河边站一会就能好受不少。别说这点骨头,我在一次田野考察中,还在离疏勒河支流不远的沙漠里见过一具完整的人骨,它是跪在那里的,朝着河流的方向。估计是看到河的时候已经一步都走不过去了,所以它是跪着的。很多时候就这样,明明看着就差一步了,却怎么也走不过去了。
  
她惊骇地听着。
  
他挺直腰,扬起头,因为平日里有些驼背的原因,猛地直起腰,他整个人看起来忽地蹿高了一截子,有些吓人,他肃然道,你猜我学历史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就是历史上最牛的那些人都会和小人物一样在时间里化作一把灰烬。
  
这时候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两只手递到她面前,略带得意之色,你不是个作家嘛,帮我看看这几首诗写得怎么样。是我自己写的,写诗能让我觉得我在最偏远的地方也没有远离过中国最精英的文化。
  
她接住那张纸往上一看,密密麻麻的钢笔小楷。
  
先是一首《明珰行并序》:
  
美人明珰及身除,赠我丝文缀流苏。
  
我无襜褕少博带,素囊深裹伴旧书。
  
美人朱门如意帐,香阁金台隐形状。
  
今日焚香独坐后,为君试唱明珰行。
  
下一首《辛夷返照》:
  
幽兰栖鹿砦,此际本无晴。
  
涧水流芳意,回波一线明。
  
又一首《真理讨论有感寄友人》:
  
开局文章四十年,凌烟阁上未容间。
  
梦中寄语休言事,谷底回声早赋闲。
  
贺表满楹时与运,鸡毛一地草同菅。
  
天机已过知无趣,纵使神仙也素颜。
  
她已经有段时间不看书也不写字,昼伏夜行地赶路,把自己从过去生生剥离下来。这一路上她已经想好了,她完全可以不靠写字活着,她可以去做个小贩,可以开个商店,可以去饭店做服务员,可以做个农妇去种地,除了写字,她至少能找到一百种不让自己饿死的办法。她特意选择这大漠,大约也是为了向自己挑战。据说只要下一点雨,沙漠里蛰伏的沙蓬一夜之间就会长出二尺长,看着简直吓人。她要证明自己脱离了文字也是能活得下去的。现在,忽然有人把这些汉字送到她面前来一定要让她看,她像是看着一部分从自己身上脱落下去的肢体,一些藕断丝连的神经。她读了一遍但像是一个字都不认识,又读了一遍,还是一个字都不认识。
  
她面无表情地把纸还给他,我看不懂。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你不是个作家吗?
  
站在戈壁滩上,夜空已经把戈壁滩吞噬完毕,或者是戈壁滩把夜空吞噬掉了,没有了天地,只能看到头顶挂着一把巨大的勺子,北斗七星的旁边是一钩银月。她想起在北京租房写作的那些时光,那时候她还叫李西梅。写到半夜她经常独自下楼游荡,小区里静悄悄的不见人迹,只有一个保安坐在门口打瞌睡,偶尔会碰到他正在半夜翻垃圾桶找矿泉水瓶,这时候她会绕道而行,免得他看到她。在夜里她见到最多的是小区里的那些流浪貓,它们神秘轻盈,无声行走在月下,最多在黑暗中骄傲冷漠地看她一眼就潜回到阴影中。
  
她住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楼房,六层,每次来收水电费的老太太敲开门总是要狐疑地朝她屋里张望一番,有一次老太太实在忍不住问道,你成天在家,也不上班?她嗯了一声。老太太忽然很忧虑地说,我和你的房东可是多年的老邻居了,你可不能在他屋里做些违法乱纪的勾当,不然我去举报你。她只好用手比画着,我是写书的,啊,写书的。老太太更加狐疑,作家?不能吧,你要是个作家还用在这里租房?她虚弱地说,作家有大有小,有有钱的也有没钱的。老太太冷笑一声,继续盘问道,那你写一本书能挣多少钱啊?她羞愧道,没多少钱。老太太忽然又换了一副口气哀叹道,老是见你一个人,你怎么也不找个男人结婚?也老大不小了吧。
  

3


李西梅已经被埋葬在几年前,取而代之的是李鸣玉。现在她打开百度输入李西梅三个字,还会跳出几年前关于她的那些新闻报道,她获了什么奖,出了什么书。它们以不同的题目和不同的篇幅横七竖八地躺在百度里,堆砌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她的衣冠冢。她在百度上搜了搜“作家李西梅为什么消失”,只搜到“新鲜西梅怎么保存”,以及“西梅其实不是梅,是欧洲李,一种李子”。没有人会去关心一个人为什么突然消失在这世上。
  
尽管这样,李鸣玉还是要隔段时间就从百度上翻出李西梅,静静地观赏一会她的“衣冠冢”,祭奠一番。时间一长,李西梅便真的散发出一种白骨的寒凉,像从戈壁滩里捡来的那些人骨一样,零碎荒凉,无人问津地躺在百度里。每到这时,李鸣玉就相信,李西梅确实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她从网上买了几本李西梅过去出版的书,又买了些别的书,统统放在一个红柳做的书架上,书架就摆在院子里的凉棚下,来住宿的客人们可以随意去翻。她偶尔也会拿起一本李西梅的书,却并不打开看,只是拿抹布擦拭封面半天,像是在清理一块满是灰尘的墓碑。摩挲半天之后,像扫完墓一样又面无表情地把书放了回去。以至于到后来,连储东山都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玉姐,你是不是认识这个叫李西梅的?她一边抹着桌上的灰尘,一边认真想了半天才说,原来是认识的,不過这人已经不在了。
  
怪不得呢。可惜了。
  
你……看了没?
  
我看不懂。
  
我见你床上经常放着本书,看的什么书啊?
  
周国平的《幸福的哲学》。
  
看了几遍了?
  
第十遍看完了。
  
这时候洗衣机里的床单洗完了,正滴滴叫着,他赶紧出去晾床单。李鸣玉发现他特别喜欢晾床单,他在院子前面的空地上打上木桩,架起几排铁丝,把洗好的白床单搭在铁丝上。白色的床单晾出去的时候还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如同某种刚刚生长出来的植物,晾好的床单重峦叠嶂,行走在其中如同进入了迷宫。他每每都借着晾床单的机会把自己在床单里藏一会,只露出两只穿着军用胶鞋的脚。有风吹过的时候,那床单鼓胀如船帆,似乎随时都会带着他离去。她总是怀疑会不会哪天他会忽然从床单后面消失,消失在大漠里,但他一直没有。床单在烈日下很快变干变硬,吸饱了阳光的棉布粗粝、挺硬、可靠。晒干之后,他又是抢着跑出去收床单,叠床单,不时把脸埋进床单偷偷闻一下。捧着床单抬起头正看到清澈得像水一样的天空里飘过四团灰白色的云,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如羊群归来,直奔祁连山脚下而去。羊群刚刚经过,又一大块长形云堡压来,云堡之大让人怀疑上面真的建了什么城堡,甚至有一位国王栖居于内。然而,转瞬之间,云堡坍塌,又是一滴雨都没有下来。
  
他和她说了好几次了,说他想写诗。
  
来大漠后的这几年里他被晒得越发黢黑,颧骨上还长出了两团高原红,像生锈了一般,尤显得颧骨锋利,双颊深陷。他已经习惯了一顿饭一碗拉条子,只要拌上一碟番茄酱一碟沙葱。他常年穿一件复员后从部队带回来的迷彩服,夏天的时候一件迷彩背心,有时候脱了背心光着膀子,便会赫然看到他的皮肉上印着一件背心的形状,边缘居然整整齐齐,像是缝到肉上面去的。她知道他每晚都在睡前看那本《幸福的哲学》,但是他一看就看了几年了,每天晚上还在看,让她都忍不住有些担心了,觉得他已经不是在看书了,他像是要慢慢把这本书吃掉。
  
在一个无事的下午,她曾亲眼见过他是怎么看那本书的。他坐在凉棚下面的椅子上,捧着那本破破烂烂的书,用了很长时间才费力地翻了一页,看的时候嘴里还在悄悄地念念有词,看几行就停下来,盯着远处发呆半天,才继续往下看几行。她忽然明白了,他是在那里偷偷背书。他想把这本书背下来。
  
三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大漠旅社,也是穿着这样一双军用胶鞋,裤子上、鞋上全是黄土,好像他刚刚横穿过整个沙漠来到她面前。他身上有一种很古怪的秩序感,庞大、僵硬、疼痛。他笔挺地站在她面前,中指齐齐对着裤缝,两只脚很规矩地外八字打开。他像是刚从某道秘密的缝隙,或是某只封闭的匣子里逃生出来的人。
  
然而,她很快就感觉到他身上还有一种比这秩序感更可怕的东西。她伸出一只手,是想告诉他头发上粘了一根骆驼刺,这时候看见她的手势,他忽然做了个动作,他还站在原地,却猛地伸出两只手抱住了自己的头。他像只鸵鸟一样牢牢把头插进泥土,而抛弃了头部之外的所有其他部位。
  
她吃惊地看着他。过了好几天她才渐渐反应过来,他身上那种更可怕的东西是什么,是一种驯化,就像马戏团里被训练好的老虎或狗熊,接收到某种指令时就会做出重复机械的动作。
  
那天他笔直地站在她面前说,他在网上看到了她发的招聘启事,看到这里可以包吃包住,就一路找过来了。她问他会干什么。他说干什么都可以。她问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说他当过兵,已经复员了。他又说他以前当的是潜艇兵,每次跟着核潜艇出去,在海底一潜伏就是一个月,潜艇是全封闭的,有人放个屁也散不出去,全艇的人都得跟着闻。他说潜艇上没有白天和黑夜,二十四小时亮着灯,如果不看表人就会紊乱,会发狂地觉得一直活在一个永无止境的白天里。看着时针又到了十二点,就在墙上的日期下面打个√,表示又一天过去了。在潜艇上待到半个月的时候,蔬菜就已经吃完了,水也仅剩下够喝的,不能洗澡不能刷牙,连洗碗的水都没有了。剩下的半个月没有蔬菜吃,就靠服用维生素维持着,没有水洗漱,每天就用酒精棉球擦一擦身上,很多人会得皮肤病。吃完饭没有水洗碗也是每人发只酒精棉球擦一下碗。舰长对士兵们的奖励就是在海底通过潜望镜看一会月亮。所以看月亮成了人人渴望的一件大事。他说他们部队还有只潜艇在上浮的过程中,有个战士按反了一个键,柴油发动机启动时,进气阀并没有打开,柴油机启动后便迅速吸燃了潜艇里的氧气,七十个船员瞬间就死在了各自的工作位置上,连一点挣扎都没有。他说他算命大的。
  
她问,你是哪里人?
  
他说,山西人。
  
她说,你一个山西人怎么跑到这大西北来找工作?
  
他说,本来在部队的时候还想着拿复员费做一番事业呢,在老家开店做过小买卖,亏本了,复员费也都赔进去了,就想出来闯荡。我在北京王府井做过一年保安,有一次因为维护秩序,被一个带小孩的本地人指着鼻子骂,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管我。后来我就辞职去了西安,干了几个月,又从西安到了兰州,然后还是想往西,因为我发现越往西人越少。就又从兰州到了武威、张掖,一直到了嘉峪关,到了嘉峪关发现人真少,而且所有的人都在一个厂里上班,就像一大家子人一样,我就决定先不走了,不然还打算一直走到新疆走到伊犁去,听说过了伊犁就到头了,再走就是哈萨克斯坦了,我都想过,实在不行就偷偷跑到哈萨克斯坦去贩点东西卖。   
她叹息,你跑得也够远啊。
  
他忽然又问,你这里真的能包吃包住吗?
  
她发现他真的什么都能干,他从戈壁滩里找来一些枯死的胡杨和红柳做成各种形状的桌椅摆在院子里供客人们休息,在院子后面植土开垦了一块菜地,种上甘蓝、土豆、萝卜、西红柿、扁豆,自己改装了一辆三轮水车,每天从讨赖河里运水过来浇灌蔬菜,就像在沙漠里培植绿洲一样。然后洗衣服洗被单,再把厨房里的两口人那么高的大水瓮装满。在西北家家户户准备着这样的大水甕,有人想自尽的时候一般都选择钻瓮,踩个板凳一头扎进水瓮里,只有两只脚露在外面,绝没有生还的机会。他还会清理旱厕,把大粪淘出来喂给院子后面的蔬菜吃,结果甘蓝长势吓人,一颗一颗硕大的人头一般横陈在干裂的黄土地里。他日日打扫客房,她看到他打扫客房的时候会从垃圾桶里把客人们扔掉的矿泉水瓶捡出来攒在他房间里。
  
她还发现他和外界几乎没有什么联系,除了每个月给自己的老母亲打个电话。他每个月会用家乡话给老母亲打个电话,每次基本都说同样的话,妈,偶(我)在这尕(里)吃得好住得好,这尕日头跌地迟,天气又凉快又没有蚁蚊子,大夏天也得盖被子,这尕的拉条子和你做的饸饹差不多,好吃。你吃好睡好甚也不要思慕(考虑),不要怕偶夺跳不俩(不稳重),偶早都机迷(清楚)了,饭菜饪(凉)了馏(热)一下再吃,吃热的对胃好。
  
每个月拿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十里地之外的欲泉镇给母亲汇出去大部分工资。有一次他在大漠里挖到两根肉苁蓉,第二天就急忙赶到镇上给母亲寄回去一根,另一根他留下泡了酒。酒泡得差不多了他俩决定先尝一尝,趁那两天没什么客人,她跑到果园村唯一的一家小饭店买了两只卤猪手,二斤手抓羊肉,他砍下一棵甘蓝,切成丝用麻油拌了凉菜,两个人啃着猪手吃着羊肉喝着酒。
  
他给她倒了一指头肚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玻璃杯酒,举起酒杯和她碰杯,说,玉姐,你肯收留我,我要敬你一杯。说完便咣当一声把满满一玻璃杯酒倒进了嘴里,然后抹了抹嘴角,慢慢啃了一口猪手。她嗔怪道,哪有这么喝酒的,悠着点。他说,在部队里和首长喝酒就是这么喝的。她说,我又不是你的首长,少喝点。他点头。过了一会,他又倒满了一大杯酒,举起来对她说,玉姐,我再敬你,你随意。话音刚落,她还来不及冲过去拦住他,他已经又把满满一杯酒哗啦倒进了肚子里。她叫道,不要命啦。他说,当兵的都不怕死。她把一块羊肉递给他,你不是爱吃羊肉吗?快压压酒。他把那块羊肉小心翼翼地啃了半天,像是怕一口吃完就再没了。她又递给他一块,还有呢,我这两天正想着要不要养两只羊,等过年的时候我们把羊杀了,就有羊肉吃了。不行的话再养两头猪,它们平时也好做个伴,这样过年的时候猪肉也就有了。他接住羊肉,攒在自己面前的碗里,说,我小时候养过羊,我养了就舍不得杀了。他抬起头来,用怯怯的目光瞅着她,玉姐,我老想写诗,你说我能不能写得了?我觉得人家会写诗的人真好,能把肚子里想的都写出来。
  
她这时也已经喝下去两个半杯,开始有点头晕,她用手指头指着他说,能啊,只要你想写,你在哪里都能写,但你要写给自己看,不要老想让别人看。他说,玉姐,我知道了。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她刚刚喊出一声,别,就见他手里的一大杯酒又是一滴没剩,她又是吃惊又是佩服,怎么这么能喝酒,简直是一只酒桶,好像酒喝下去就从脚心里漏走了。他略略有些得意,硬练出来的,在部队里首长让你喝你能不喝吗?像练功夫一样,一开始能喝半斤,慢慢地就练成一斤了,有的人还能练成二斤,二斤是很吓人的。喝啤酒的时候我们都是把啤酒倒在脸盆里,一脸盘一脸盘地喝,像牛一样。有的人喝多了就喜欢当交警,一喝多就跑到马路中央指挥车辆去了。有的人喝多了就在宿舍里找老鼠,用衣服把下水口都堵上,说是老鼠会出来。还有个战士喝多了喜欢吃玻璃,一块玻璃放进嘴里像嚼冰糖一样,咬得满嘴是血。医务室里天天有喝多的人在那里打吊针。我们为什么要喝酒呢,因为不怕死啊。
  
又吃着喝着聊了一会,盘子里的猪手还没有啃完的时候,两个人忽然之间就不认识对方了,眼睛都吊得直直的,半夜出来梦游一般,一个又是哭又是笑,把酒瓶摔碎,还使劲捶打着桌子。一个吐着白沫满嘴胡话,妈,我带你去看鱼,我在海底给你找了块红珊瑚,我给你戴在脖子上,妈,海豚就跟在我们后面呢,我们快游啊,快。
  
两个人大闹天宫一番之后就在原地睡倒,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下午有人使劲擂门,药酒的劲儿也过去了一些,才各抱着一只被塞得满满的大脑袋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虽然苏醒过来了,但药酒的威力犹在,接下来的两天两夜里两个人都没闭一下眼睛,白天黑夜地醒着,太兴奋,没法入睡。白天只好使劲干活,使劲干活也一点没觉得累,简直是力大无穷,到了晚上还是一点不累,没办法,两个人只好大晚上接着干活,快要把两年内需要干的活都干完了。储东山半夜还在院子里打制柜子,他要在每间房里摆一只这样的衣柜。李鸣玉则大半夜坐在院子里腌咸菜,她用刀把苤蓝的皮砍掉,切成块,整整齐齐地码在坛子里,一层一层撒上盐,再用一块洗干净的大青石镇压在最上面,像是怕苤蓝自己会跑出来,据说这样腌出来的咸菜才好吃。凌晨时分,金星已经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天边,月落乌啼,大漠的最东面有一层蛋壳青的霞光开始快速生长渐渐变白。两个人经过漫漫长夜还是精神抖擞,彼此抱怨这天怎么就又亮了,听着果园村的公鸡已经在高高低低地打鸣,相信天确实要亮了,便坐在院子里喝了一碗热灰豆,然后继续干活。
  
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之后,李鸣玉还时常和储东山提起他那根了不起的肉苁蓉,你那根肉苁蓉是人参变的吗?就是人参变的也没那么大劲儿啊,简直是千年的妖精。说话的当儿,那根肉苁蓉正被泡在一只巨大的玻璃罐里,像个吉祥物一样被摆在旅馆的前台,罐子上贴着一张纸条作为友情提示,“药酒大补,适量斟酌”。
  
王开利如他承诺过的一样,只要是到嘉峪关和酒泉做田野调查,就一定住到大漠旅社来。有一次他来这里一连住了二十多天,说是正在做河西走廊水利文献的考据。他粗略地给她讲了一点,说他正在寻找讨赖河流域遗留下来的龙王庙,因为从前讨赖河流域的各干渠都设有龙王庙,作为处理日常水利事务、举行各种水利仪式的地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之前,每年立夏前后都会在各大龙王庙相继举行分水镶坪仪式,开始正式灌溉。所谓“镶坪”,就是根据各干渠所灌田亩之田赋比例来确定各渠坪口的宽度,并由地方官员负责现场监督,也标志着每年春修活动的完结。讨赖河流域干渠分水,就是所谓镶坪活动的依据。   
有时候他还会把一起做调查的同事叫来几个一起住。有一次他们一行四人来住店,李鸣玉居然没认出他来,因为他们满身满脸都是泥浆,像四个乔装而来的海盗。原来是今天他们的车经过一片泥淖时,车的底盘被牢牢吸在了泥里,动弹不得,四个车轮没入泥中已经看不见了,车身像草帽一样扣在泥淖上,就是拔不出来。随后四个人只得下车跳入泥中,硬把汽车像菩萨一样从泥淖里抬了出来。
  
储东山从讨赖河里运来一车水,接上水管,像浇花一樣往四个人身上冲水。王开利嘴里连忙叫道,够了够了,省着点用水,省着点用。有个人嫌没洗干净,他说,可以了,洗那么干净做什么,你老婆孩子都有了,又没人盯着你看。他教育她把洗完菜的水攒下来浇地,把洗完衣服的水攒下来拖地,把拖完地的水冲厕所。别人用脸盆打水洗脸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盯着人家看,嘴里还不时地痛心疾首地说,不就洗个脸嘛,那么小的面积用不了这么多水的。储东山不满道,王博士,用的又不是你家的水,这么心疼干吗?第二天一早起来说他们要上祁连雪山做调研。出发前他打开一瓶随身带的青稞酒,先倒了一杯酒朝着雪山的方向祭拜,别人笑他,他认真地说这可不是迷信,雪山有神性,进雪山前是一定要祭拜的。远处的雪山发着银光静默不语。然后他们一人分了二两酒一饮而尽,随后上车朝雪山而去,一行四人逐渐消失在了茫茫戈壁滩里。
  
还有一次,他一进旅馆就拖着她往外走,快走快走,带你去看一样好东西。她被他塞进车里,他跟着指南针,在戈壁滩里跑了大约半个小时,停住了。下车一看,原来是眼长在戈壁滩里的野温泉,小巧得很,只有井口那么大,像是谁不小心遗落在这里的一面镜子,镜子热气腾腾,里面浸泡着天光云影,霞光四溢。他说,他们在这附近做调查的时候不小心捡到了这眼野温泉,几个男人赶紧脱光轮流跳进去洗了个澡。他说,你记住这个地方,以后可以过来洗温泉,你可别告诉果园的村民,就怕他们过来在温泉里洗衣服,他们只要逮到有水的地方就敢洗衣服,琼浆玉液都敢洗衣服,至于洗澡对他们倒不重要,反正这里的好多人几年都不洗一次澡的。
  
她还没说话他就又赶紧补充,不要担心脱光衣服会被人看到,你看看这戈壁滩里哪里能看到一个人的影子?当然,这样洗澡确实显得没文化了点。不过没文化的事多了去了,今天听说我清华毕业的一位名媛让有钱老公给清华捐了一个亿,结果她就成杰出校友了,校长亲自出来和她握手。像我这常年野外考察的人,发篇核心期刊都要求爷爷告奶奶。咱们还是说洗澡的事吧,实在不行你就扛一个帐篷过来,洗澡的时候架起帐篷来,但是架起帐篷来目标更大,你就更容易被发现。
  
温泉的前方有两座黄色的老墩台,他说唐代大车道就走过这个地方,继续向前就是盐浆子村,那村里还留着一个老墩台,古时再往前就到肃州了,古时的河西走廊有水才有边隘来镇守,才有了这些残留下来的文明。
  
巨大的落日渐渐埋入了戈壁滩,最后的余晖把戈壁滩上那层白色的盐碱瞬间照亮了。
  
天黑下来了,戈壁滩坚如铁石。他们驱车沿着讨赖河往回返,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那条黑色的大河就在他们左边,蜿蜒陪着他们,无声地看着他们。他在黑暗中默默地开了一会儿车,忽然问道,在这边……还算适应?她嗯了一声,车里又是长长的静默。然后他很大声地咳嗽了一声,才说道,你一个人也不容易,要是有什么难处就和我说……据我所知,躲到这边的人有的是欠了债还不起的,还有的是手里有命案的,还有的是出来逃婚的。她哈哈大笑,车厢跟着一起颤抖。他忽又说了一句,记得以前问过你为什么不写了,你说就是不想写了,也没什么原因,我现在倒是开始想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了。静默了片刻之后她问,你的工作呢,还好?他说,好。她又问,家里人都好?他说,好。她说,你女儿一定很可爱吧。他说,是。
  
到了旅店已经是晚上八点,他看了看表,拿出手机往门口走,说要给太太和女儿打个电话。他说他每晚八点都要雷打不动地给太太和女儿打个电话,说几句话。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要给太太和女儿打电话的时候,她笑了一下,看不出你结婚还挺早嘛,女儿都有了。
  
他抱歉地点点头,说,在我们这个国家结了婚还是能省不少麻烦的,这是一种文化上的遗传,你拿遗传没办法的,所以还是结了好。然后拿着手机出门找僻静角落打电话去了。
  

4


这一日,镇上的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看样子一个五十来岁,一个二十多岁,年老的那个深目削鼻,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垂下来遮着目光。年轻警察目光冷峻,太阳穴上的一根青色血管正在慢慢蠕动,大概嘴里刚嚼过瓜子之类的东西。年轻警察说要查外来人口的身份证。李鸣玉说,这不是还没到新疆嘛。年轻警察说,那不是也不远了嘛,啊,这都是为百姓的安全着想。让李鸣玉和储东山登记名字,然后让他们拿出身份证。年轻警察看她登记的名字,再看身份证,他看了她一眼。储东山躲在屋里半天不肯出来,两个警察进屋一看,他正端坐在床上认真地看那本《幸福的哲学》。他们走过去时,他身上微微发抖却看得越发认真,像一个正坐在教堂里祷告的信徒。年轻警察盯着他,他没有抬头,问他要身份证,他还是没有抬头,只管低头认真看书。当他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甚至还用指头轻轻地翻了一页书,翻过的那页用钢笔画出了很多圈圈。年轻警察的青筋还在蠕动,说,先把两个人都带到派出所再说。
  
两个人被隔离开之后,长睫毛的老警察问李鸣玉,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原来叫李西梅,现在叫李鸣玉。身份证上还没改过来,听说不好改。
  
你为什么要改名字?犯过事?
  
想换个活法嘛。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就是混口饭吃。
  
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写过几本书,不过也都卖得不怎么样。
  
老警察忽然来了兴趣,长睫毛下的目光倏地亮了一下,他用一个指头的关节慢慢敲打着桌面,你的意思是说你原来是个作家?你怎么能证明你是个作家?   
李鸣玉让他回旅店的书架上看看,上面就有她的书。书拿过来了,老警察仔仔细细翻了几页,然后推到了一边,点起一支烟抽上了。他一抽烟李鸣玉才发现他满嘴黄牙,显然是被烟酒熏的,正中间还少了一只门牙,也没补过,一张嘴就亮出一个黑黢黢的洞,抽烟的时候正好可以把一根烟卡进去。烟雾缭绕着在他们中间架了一道屏障,老警察面目开始模糊,只有嘴里的那个黑洞越发明亮。她坐在那里不敢说话,忽见老警察嘴里叼着烟,掏出一把钥匙开了一只抽屉,从里面甩出一个厚厚的红皮笔记本。他把笔记本往李鸣玉面前一推,忽然笑着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改名字了,换了我是个作家,我也不好意思告诉别人。尤其在这镇上你要告诉别人你是个作家,人家都觉得你这里有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还能不知道吗,我知道的比你早多了,你才多大点年纪,你才写过几年,你看看我写过多少,喏,你看看嘛,没事,尽管打开看。
  
李鸣玉打开笔记本一看,本子里粘贴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剪报,大都如豆腐块,题目是《赠你一个春天》《回到草原》《牛羊成群的地方》《我美丽的家园(外一篇)》,她随便瞟了一眼,正好看到一句“如果背弃故乡,我的心灵将无处安放”,作者都是一个叫谷子的人。
  
老警察用两只焦黄的手指掐着一只烟屁股,还是舍不得扔,他目光耷拉在脸上,柔软伤感地盯着那本剪报说,你看看我发表过多少文章,总比你多吧,你看我也不敢用真名,我真名叫张谷来,我就起了个笔名叫谷子,又好上口又代表着文学上沉甸甸的收获嘛。笔名起得还可以吧?我年轻的时候,单位里的人都知道我是根笔杆子,每天晚上下了班还要熬夜写文章,每天熬到半夜,每晚得抽一包烟。那时候文章在报纸上一发表,就会有很多人给我写信,说读后感,说都看哭了,说是要感谢我,有时候我一天就能收到几十封信,传达室的窗口清一溜摆的全是我的读者来信。要不是被写作耽误了,我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是个老科员。不说这个了。你的书我刚才大致看了看,文笔还是不错的,有基础,就是不够积极向上,不够真善美,写作嘛,就是要真善美,要歌颂,歌颂的才感动人。不过你年纪不大还扭得过来,我是到头了,早不写了。
  
为什么不写了?
  
我写的那些东西现在已经没人看了。你好好写吧。
  
我也不写了。
  
你怎么就不写了?
  
不想写了。
  
怎么就不想写了?
  
就是不想写了。
  
也是没人看了?你们还是小年轻,跟得上时代,不应该啊。要是嫌写东西累得慌,那你这女娃娃也太没出息了。你倒告诉我做什么容易?我年轻的时候还不是每天熬到半夜三更,有时候干脆就熬通宵了,到了早晨洗个脸接着去上班。
  
就是不想写了。
  
我知道了,是不是出书还得你自己贴钱?县里原来的文化局长退休了,自己贴钱出了本书,见人就想送,恨不得把村里种地的开拖拉机的都拦住送一本,跑到我们所里给每人发了一本,发完一遍不放心又想发第二遍,我说老局长你放心吧,你的书我都能背下来了。他又鼓动我也出本书送人,说是一辈子出本书留下来才是不白活,还说要把出版社的电话给我,就两万块钱,我心说,自费出本书还想留下来给后人看?我呸。我说我可没这个闲钱。想当年读者给我写的信那可是多了去了,整整一个柜子都装不下。
  
这时候那个年轻警察进来了,和张谷来说了几句什么,张谷来连忙给年轻警察递过去一支烟,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年轻警察抽了一口,脸上跳着一根青筋出去了。张谷来坐在椅子上抽了两口才慢慢抬起头,透过长睫毛看着她说,那什么,你可以先走了。不过你那个旅店的伙计,叫什么,哦,储青。
  
你搞错了,他叫储东山。
  
那是后来改的名字,他原来的名字就是储青。你们俩也真有意思,一人用了一个假名字,还凑一起了。储青不能走,你走吧。
  
他怎么了?
  
他有吸毒被抓的记录,坐过一年监狱,一年前刚从监狱里放出来。既然有吸毒记录,不能保证已经戒断了,我们就得把他送到戒毒所关两年戒毒,你还得通知他家里人交两万块钱。
  
他当过兵,他以前是潜艇兵,在核潜艇上待了好几年,他们在潜艇里连洗澡的水都没有,就用酒精棉球擦一下身上,他每天晚上都在看周国平的《幸福的哲学》,他已经看了十遍了还在看,他想把那本书背下来。
  
他有过吸毒记录。
  
他会洗衣服会做家具会种菜会做水车,他什么都会。
  
你先回吧,把电话留下。
  
李鸣玉从派出所出来赶紧找了个储蓄所取了两万块钱,又买了两条中华烟折回派出所。她去了张谷来的办公室,张谷来已经不见了。她就抱着两条烟和两万块钱蹲在派出所门口等张谷来,张谷来始终没有出现。她见到一个穿警服的就问,张谷来在哪里?没人搭理她。到了后来,她见有两个穿警服的走出来,她不敢再多想也不敢犹豫,立刻跑了过去,还是难以启齿,她咬咬牙,像要跳崖一般使劲跺了一下脚,才冲着他们说,我是个作家。两个人一愣,她不敢稍作一点点停顿,飞快地说,我是个作家,能让我见个人吗?这人叫储东山,被关起来了。其中一个忍不住对另一个笑了一下,另一个也正在笑,摇摇头,然后两个人走过去了。
  
一种熟悉的绝望再次包围了她,她慢慢挪到了墙根处,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一直等到天黑的时候,她看到有个人影蹒跚着从派出所里慢慢走了出來。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怀里还抱着那沓钱和两条烟。那个人影缓缓挪到了她跟前,借着路灯她看到他脸上紫了一大块,头上流着血,鼻子里也流着鼻血,腿上穿着褪了色的迷彩裤,瘸着一条腿。储东山站在她面前,像不认识她一样,只管淡漠地看着别处,使劲把鼻血往回吸了一下。她猛然想起他第一次出现在旅店的那天,她只是抬起手想告诉他头发上粘了根骆驼刺,他就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头。她心里某个地方轰隆巨响了一声。   
他们就这样在墙影里呆呆立了半日她才终于说出一句,没事了?他两只手笔直地贴在裤线上,又使劲抽了一下鼻子,眼睛空荡荡的,没有装任何东西,也不肯看她一眼,只是盯着她背后的一堵墙,好像那墙才是活的。他淡淡地说,一点事没有,尿检了一下是阴性的,他们逼问我后来有没有吸过,让我签字。我说我就那么一次就被抓了,我再没有碰过,我不能签这个字。
  
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让我走了。
  
真没事了?
  
真没事。
  
那回吧。
  
回。
  
进了院门没有开灯,院子里铺着一层霜一样的银色月光,月是残缺的下弦,水缸里也养着一轮月亮,像是从大漠深处长出来的光亮。李鸣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这时候才发现胳膊里还死死抱着那沓钱和那两条烟,把它们扔到地上才发现那条胳膊居然还维持着抱它们的那个形状,像条假肢。回来的时候搭的是果园村的一辆拖拉机,从戈壁滩一路颠回来,满脸都是黄土,鼻孔里牙缝里都是土。她想,应该去烧点水喝,好像嘴里很干渴,应该把脸洗一洗,可是她坐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只是没有一点力气。储东山却从进门就开始忙着干活了,他打开院子里的灯,拖着一条微瘸的腿先把院子扫了一遍,又用水车运来一车水,给花草蔬菜浇了水,给水瓮装满了,然后开始做那只做了一半的梳妆台,他要在每个房间里再添一个梳妆台。一开始他只是一声不响地干活,到后来他小声哼起了军歌,哼到后来声音竟渐渐大了起来,再到后来简直是歌声嘹亮,穿透黑暗一直向戈壁深处飞去。那条满是尘土的迷彩裤已经湿透,好像是他腿上长出的一层青苔。
  
她终于挣扎着爬起来,心里想着得吃点东西,他们都一天没吃一口吃的了,也没喝一滴水。她进厨房拿了两个锅盔出来,蹒跚着走到他面前。他假装没看见她过来,继续一边唱着军歌一边锯着一根木头。她递给他锅盔,他假装没看见,还在唱歌。她说,吃点吧。他仍然在唱歌,在锯木头。她在他身边静静站立良久,一种奇异的悲伤猛地扑过来撕扯着她,她忽然就做了一个动作,她在灯光下猛地举起了那只锅盔,做出要往下砸去的样子。就在那一瞬间,坐在凳子上干活的储东山忽然就停止唱歌,无比迅速无比安静地扔掉了手里的工具,两只手紧紧抱着头无声地蜷缩成一个团,她清晰地听见他在那一瞬间低低地吼了一句,求求你们,不要打我了。
  
她在灯光下微微仰起一张满是灰尘的脸,泪如雨下。
  
后来他断断续续地告诉她,退伍回到老家之后,他拿着两万块钱的退伍费想做点小买卖,租了个门面房卖杂货,结果生意不好,撑了几个月就关门了。他生怕被人看不起,急着想多认识点人,多点门路创业,只有挣了钱才能娶媳妇结婚才能赡养母亲。后来在别人的介绍下果然就认识了一些人,人家说要考验他,把一瓶白酒放在他面前,问他敢一口喝掉吗?他心中欢喜,心想喝酒算个什么,就一仰脖子把一瓶酒全喝下去了。后来人家又给了他一个白色的小药片,问他敢吃吗?他犹豫了一下,想,一次应该没事。就吃下去了。结果因这一次便被抓了。从里面出来后他就带了几件部队里留下来的旧军装,身无分文地离开了家乡,先是去了北京做保安,后来又离开北京,一路向西,西安、兰州、武威、张掖、嘉峪关。他本来打算一直走到新疆去,再不行就去哈萨克斯坦。
  
她给他涨了点工资,又从网上买了两本周国平的书送给他,《我喜欢生命本来的样子》和《守望的距离》。他在院子里做木工活的时候,她把书故意摆在了他手边,他淡淡朝书的封面上扫了一眼就迅速把目光挪开了,没说话,脸上也看不到任何表情。干完活也没有再朝那两本书看第二眼。第二天早晨她看到那两本书还在原地摆着,动都没动过,上面已经落了一层黄土。她把黄土擦掉,送到了他房间里。又过了一天,她在院子里的书架上看到了这两本书,它们缩头缩脑地混迹在一堆书中间。她想了想,把书拿下来又放到了他房间的窗台上,到第二天她发现那两本书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书架上。不过被安置在了最下面一层的角落里,这次它们觉得自己穿了隐身衣一样藏在那里,并对她大声喊着,你看不到我,你肯定看不到我。
  
他甚至连矿泉水瓶都不捡了,只知道不顾一切地干活。一天当中,无论正做着什么,她的半只眼睛都始终放在他的身上,因为他说话越来越少,而干活越来越多,他手里干的活越多越让她觉得心惊肉跳,仿佛他正在给自己累积一种奇怪的重量,而这种重量一旦达到边界的时候,他就会腾空而去或者沉入地下,或者忽然变成另外一种她从没有见过的面目。这个晚上,她刚刚把客人退的房间收拾干净,出来发现他不在院子里了,房前屋后屋顶上都不见。她心里一沉,怕这一天终于还是来到了,连忙打着一只手电筒往讨赖河边走去。
  
残月躲在一大团云后面,那团云看起来像挂在夜空中的一盏巨大的灯笼,旁边缀着几颗寒凉的疏星。夜幕下是沉睡的大戈壁,一种可怖的寂静,走在其中会觉得自己是这个星球上残存下来的唯一生物。她循着流水的声音来到河边,大河在黑暗中嘶鸣着,因为温度骤降,河水里散发着一种阴森的寒气。她用手电筒劈开河面,只能看到流水,她叫了几声,储东山。她的声音一喊出来就被大戈壁吞掉了,只有河流的声音像牙齿一样兀立于黑暗中。
  
她顺着河流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一段路,拿手电筒四处乱照,照着河里,湍急的河流里哪能看到一个人的影子。手电筒的光像一把长剑一样刺破戈壁滩,直向夜空刺去。前面有几块大石头挡着,她拿手电照过去,其中一块石头忽然动了动,是个人坐在那里。
  
他坐在那里手里拿著一个笔记本,她把那笔记本要过来,拿手电筒照着,灯光在黑暗中搭起了一座很小的帐篷,是一个很旧的塑料皮笔记本,应该是很多年前用过的,笔记本上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着,新建小学,储青。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书籍是造就灵魂的工具。——雨果”“天才就是百分之二的灵感,百分之九十八的汗水。——爱迪生”“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失败乃成功之母。——牛顿”。   
她说,小学时候的笔记本都能留到现在啊,我上小学的时候也抄过这么厚厚的一本名人名言,后来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我估计每个人在上小学的时候都抄过这么一本名人名言。她把手电筒熄灭,把笔记本合上还给他,和他坐在石头上一起看着黑色的大河。
  
他说,我其实不怕死,当兵的没有怕死的。
  
她说,人最后都是要死的。
  
他说,原来我以为只要一直往西走,走到新疆,走到大沙漠里,就不会有人知道我的事。
  
她说,谁没有犯过错,知道了也不怕。
  
他说,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我妈不在了。我醒来特别害怕,害怕是她给我托梦来了,给她打电话是她接的,我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我说,妈,你一定要多活几年,你要陪着我,不要让我一个人在世上活,一想你还在,我就觉得高兴。我说,妈,我现在知道有很多事情我这辈子已经没有能力去实现了,你不要怪我,我只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她说,梦都是反的。
  
静默了半天,他忽然说,玉姐,你是真的信我?
  
她说,那本《幸福的哲学》看了多少遍了?
  
他说,十三遍了。
  
她说,有用吗?
  
他说,没用,但总比不看强。
  
她说,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5


李鸣玉为旅馆生意焦头烂额,嘴角长了一个疮迟迟下不去,问果园村的一个赤脚医生要了点无名白色药膏抹上,一照镜子,活脱脱一个媒婆。她终日一条棉布裤,一件旧衬衫,早晚罩上一件水洗布夹克,头发早已剪成短发。当初带过来的裙子、高跟鞋、风衣统统压在了箱底,在西北再没拿出来过。偶尔从箱底抖搂出来一件,怎么看都不像自己的衣服,阴森森的,像刚出土的文物。有一次储东山批评她道,玉姐,你不要穿得像个男人嘛,你一个女人家还得找男人嘛,哪个男人敢找你这樣的。她晃着二郎腿得意地看着他,姐乐意。
  
她买了一辆二手的长安面包,储东山开始开着这辆车四处拉客人。他每天早晨四点就起床,开车到火车站守株待兔地等游客。有时候拉不满客人,他就和别的旅馆抢客人,他举着大漠旅社的牌子跑过去拦住人家,说我们店里比他们干净比他们便宜,就在戈壁滩边上,一出门就是大漠风光,还送客人一包当地产的沙枣。说着就把一包早已准备好的沙枣塞过去。
  
李鸣玉自己当导游,储东山当司机拉着客人,行程一般是先去看看讨赖河墩,再到嘉峪关城楼,再去悬臂长城,最后到丁家闸古墓群。能进古墓的旅行团很少,李鸣玉是通过当地的文化局长开了个后门。墓群浩浩荡荡,据说大漠里足有一千多座,露在地面上的只是几十座坐落在广袤戈壁滩里的诡异的小庙。小庙外形矮小,圆形窗口,庙门紧闭,看着不像是住人的地方。车在小庙间穿行而过的时候,远处的讨赖河正在阳光下安静地闪着金光。车在一座小庙前停下,客人们下车,一个戴着墨镜用丝巾裹住头的女人说,就这么一个破庙,古墓呢,古墓在哪里?李鸣玉说,古墓在下面。一进庙就看到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个阴森森的通往地下的墓道口,李鸣玉打开手电筒在前面带路,后面跟着几个战战兢兢的游客,有个游客问,这古墓里还有金银财宝吗?来到墓门,李鸣玉介绍墓门上雕刻的力士、雷公、鸡首人身。然后弯腰进了墓室,墓门狭窄,游客们犹豫着也纷纷弯腰钻进来,进来之后又畏惧地缩成一团。那个女人一进来又叫道,怎么什么都没有?死人呢,墓室里怎么没有死人?李鸣玉不耐烦地说,死人是几千年前的,早就成灰了。金银财宝也早被盗墓的拿走了。女人惋惜地说,什么时候被盗走的?李鸣玉说,在他刚被埋进来没几天的时候。
  
李鸣玉打着手电筒介绍道,来古墓里主要是为了看这些壁画,这些壁画都是一砖一画,内容十分丰富,大家看这些壁画上有农桑、畜牧、林园、酿造、狩猎、宴会、出行,都是当时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大家看这匹马,栩栩如生,这个造型和武威出土的铜奔马十分相似。通过这些保存在地下的壁画,我们能看到几千年前的古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其实和我们现在的生活也没有太大区别,都是吃喝玩乐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这些壁画是研究当时社会生活、文化和艺术的地下画廊。
  
从魏晋墓出来又带客人们去了西凉王墓,然后是一座唐墓。唐墓的墓道很长,感觉一直在往地心里走,越走越冷飕飕的,甬道头顶刻着祥云和飞花。走着走着忽然在地底下看到一座完整恢宏的唐代建筑,楼顶为庑殿式,翼角上翘。墓室的顶部有天象图,有星辰、红日和白月,地下铺着花砖。墓室东面的壁画里绘着六人乐队坐在方毯之上,五个男乐人分别演奏着铜钹、横笛、芦笙、琴、琵琶。一个女乐人似怀抱圆形鼓,中央为男女两个舞者。观赏乐舞的仕女里似有一个女主人,端坐于绣墩之上,手持团扇,身后有六个并排而立的宫女。李鸣玉用手电筒照着壁画介绍道,这古墓结构与壁画都是模拟唐代贵族的真实生活场景,这就是中国古代的“事死如事生”。大家对比魏晋墓看看,在历史上,几百年的时间能留下的只是两块画砖的不同。
  
从古墓出来忽遇沙暴,黄沙漫天。太阳、雪山、远处的大河、矮小诡异的小庙都在风沙中慢慢消失不见了。好像时间迅速撤退到了远古时期的一个角落,鸿蒙未开,十几个人被困锁在其中,嘴里,鼻子里灌满黄沙。女人用绿色纱巾把整个头包住,仙人球似的。男人把头缩到衣服里,扛着两个肩膀,看起来像群无头人一样。一个客人忽然在风沙里模糊着一张脸叹息了一句,我今天算看明白了,不管什么人死逑了都一个样。
  
一行人终于躲进车里,汽车像盲人一样在风沙中跌跌撞撞地摸回了旅店。过了一夜,风沙被所罗门的瓶子召唤了回去,大戈壁重回寂寞与庄严。早晨起来一看,院门推不开了,李鸣玉就知道肯定是黄沙堆在外面把门封死了。沙暴最厉害的时候,几乎一夜之间都能把整个旅店埋进去,那次早晨睁眼一看,怎么天还不肯亮,过了一个时辰,天还是亮不起来,这时,窗户里忽然透进来一束光线,居然是从一个小洞里钻进来的,是储东山从外面挖的。原来是风沙太大,把窗户都埋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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