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薯咧,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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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薯看作芋”,闽南谚语里用这句话来调侃人们看错了对象。番薯与芋就是一对好兄弟。闽南多丘陵,气候温热,沿海和岛屿土地贫瘠、干燥,多沙砾地,海风又大,水稻产量不高,而对生长环境要求不高的番薯与芋,一直以来与闽南人患难与共。
  闽南人的故事里,同父异母的兄弟俩各吃着番薯与芋长大。后母疼惜自己的亲生儿子,给他吃价格稍贵的芋头,而另一个儿子只能吃番薯。结果,吃番薯的哥哥越长越壮,吃芋头的弟弟越来越瘦弱。
  番薯聪明老道接地气,芋头显得老实木讷又略微尊贵。要说作为食物方面,芋头的作用显然不及番薯;而闽南人热衷于祭祀天地鬼神,从挑选祭品方面看,番薯的地位远不及芋头。
  《诗·小雅·斯干》:“君子攸芋。”这要算是与芋相关的最早的文字记载了。此处的“芋”意为“大”,君子盖了大房子,居其内以自光大。《说文解字》:“芋,大叶实根,骇人者,故谓之‘芋’。齐人呼为‘莒’。”古人见到这种叶子宽大的植物时,惊讶道:“吁,叶子真大!”待挖出了滚圆的根块,又惊讶:“吁,根块真大!”于是,这种植物便被叫作“吁”。去掉口字旁,加上草字头,成了“芋”,以示其为植物。《泉州府志》亦有记载:“芋,一名蹲鸱,一名土芝,大者为芋魁。”“蹲鸱”一说来自《史记·货殖列传》:“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芋头,远远看去,就如一只猫头鹰蹲在那里,着实骇人。
  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作物之一,中国是芋的起源地之一。到了唐宋时期,芋的种植技术已日趋成熟。“我与瓜蔬味最宜,南来喜见大蹲鸱。归去传取东坡法,糁玉为羹且疗饥!”宋朝名宦王十朋担任泉州知府,最喜以芋熬粥,此诗足以见他为官之清廉生活之简朴。
  闽南称芋魁为“芋头”或“芋婆”,用来与芋仔、芋孙作区别。“芋”在闽南语中与“护”谐音,又加之芋头的形状有大芋头连着小芋头,颇有子孙绵延繁密的直视感,闽南人爱把芋头摆上供桌,以寄寓他们希望得到天地神明祖先庇佑、子孙繁衍之意。“衣食”是闽南祭品最重要的一种,民间的红白喜事皆不可或缺。面线三两束,小毛巾折叠围裹纸折扇,再以红髻绳系之,生花熟花若干,带叶的连理芋艿以红色纸条拦腰黏住,这几样是“衣食”构成的基本元素。在一年中的大小年节的拜祭桌上,结婚的盘担里,老人的丧事分发给子孙的礼中,长满黑色须发的小芋头必定静默地躺于各色食物、物品间。
  中秋时节,芋头切碎与米粉同炒,中午时分去祠堂拜祭先祖,蒸熟的番薯与芋头盛上碗,祭拜土地公,曰为“孝(拜之意)金孝银”。粉嫩的番薯与松香的芋头,颜色一金一银,带着金银满屋的深意。番薯其实也是可以当成贡品的,但须改变形态,即将番薯蒸熟、剥皮,肉捣烂成泥,与糯米、糖揉为一体,取椭圆形状下油锅炸,曰为“炸枣”。中秋节里,番薯唯一一次以原生态的形式被端上供桌。
  番薯又称“地瓜”“甘薯”“朱薯”等。番薯不是福建的原产物,它是如何来到福建的,至今仍是众说纷纭。人们更倾向于万历年间侍御苏公琰《朱薯疏》的相关记载:“万历年间申乙酉间,漳、潮之交有岛曰南澳,温陵洋舶道之,携其种归晋江五都乡曰灵水……甲午乙未间,温陵饥,他谷皆贵,唯薯独禾念,乡民活于薯者十之七八。”番薯原产自南美洲,后传入南洋,再传入福建。
  明中叶,番薯、玉米、落花生及烟草等主要农作物相继传入闽南,对闽南民生影响最大最持久者,非番薯莫属。明代,福建人口日益增多,稻米不足维生,这种对生长环境要求不高的番薯,十数年间在闽地迅速传播。闽人称南洋为“番邦”,来自国外的甘薯亦冠以“番”的名号。除了万历年间闽地遭遇的饥荒外,至中日甲午战争失败后,台湾省割让给日本,素来仰仗台湾米供给的泉州一时出现了粮荒,人们靠咬薯根度日。抗日战争期间,闽南沿海被日军封锁,晋江县城内有市无米,许多空旷地、荒地短短时间里都辟成了种番薯的园地。番薯可生吃可熟食,亦可切成片或者磨成粉储藏,极大解决了荒年无物充饥的难题。
  番薯作为闽南地区粗粮中的主粮,在人道不殊的世路中,走过了一段段悲愤郁结的岁月,沉淀在骨血中,留下挥不去的“番薯情结”。
  闽南村落里总有几个男孩的小名叫作“番薯”“番薯憨”“薯仔”等。说一个人带点傻气,就说他长着一副“番薯面”,生就一个“番薯肚”。闽南方言没有卷舌与唇齿音,说起普通话来,发音上难免尴尬,常因“鸡母屎半黑白”被外人调侃为“番薯腔”。关于番薯的谚语也生动地穿插在日常生活当中。“送番薯还芋”,说的是礼尚往来的意思;“输人唔输阵,输阵番薯面”,要跟上大流,别掉队失了颜面;“番薯胜过小人参”,言指番薯的营养功效,也指不要因为物品的鄙贱而忽视它的作用;“时到时担,无米才煮番薯汤”,意为船到桥头自然直;“番薯三科湯照甲”,喻其知分寸;“番薯大块先挖”,谓遵守成法,不能乱了次序;“番薯生在半壁岸”,喻其顽强的生命力,或指有才德的人。类似的谚语不胜枚举。
  我们这一代人仍是在番薯与芋所弥散的香甜气息中成长起来的。如今只要闻到炸芋头的香气,思维就直接跳跃到年近除夕的那几天。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摆着一堆芋。芋头好吃,然而剖皮时容易过敏,大人们得忍受着手发痒红肿的苦痛将芋皮刮去,后切块撒上盐巴,炸熟待祭祀用。或将芋头切成丝状混合地瓜粉,做成个扁圆的坨状,上锅蒸熟。食用时,切片干煎,蘸上酸辣酱,兼有芋头与番薯的甘甜与爽滑。也可切片同包菜及海蛎同炒,菜与海鲜的味道填补了芋头本身的清淡。这些都属于年节的味道。平日里,如果逢上大人心情好,他们会到街市买些小芋艿,去皮,同糯米肥肉虾米香菇搅拌,做一餐芋饭来吃。小芋艿在锅里,冒着胖乎乎的小白脸,外皮粘连,入口糯香,滋味无穷。
  小时候家中种过番薯,就在村头白塔林的山上。白塔林是村里坟地集中的地方。种番薯田地就在那里附近,地上的土是干的,较之泥泞的水田踩上去放心多了,白天去采摘也不怕。先把地瓜藤牵拉到别处,再刨开点黄土,遇到还小的地瓜,就再次将它掩埋,找到块头大的,才动手挖出,“番薯大块先挖”嘛。小时爱吃地瓜粥,常踩着凳子,盯着锡锅里,金黄的番薯块与白色的米粥快乐地翻滚着。番薯的加入,为寡淡的三餐注入了甜丝丝的趣味。番薯为粗粮,大米为细粮,粗细搭配也是极有营养的。   因为没经历过只吃粗粮的尴尬岁月,对番薯的喜爱至今未曾改变。祖辈对番薯的感觉却全然不是这样。村里一个叫作阿凤的女人,是祖母的纸牌友,南曲唱得特别好。在她眼里《孤栖闷》只是小曲小调,她唱的可都是《出汉关》《长台别》这样的大嘹曲。阿凤原本嫁到深沪,家里头穷,只有祖宗的忌日方能吃上米饭,平日皆由番薯作为口粮。长时间吃番薯泛酸恶心,吃怕了的阿凤问她大嫂:“家中何时再做‘祭’(拜祭祖先)?”此言一出,被大嫂骂个狗血淋头。
  相比之下,我们的“番薯情结”更为甜蜜。那年高考结束,我们班一大群人,跟随着石狮的同学到他们家的地瓜地里烤地瓜,过程少不了穿插顺了隔壁田地的大地瓜,糊黑了手与脸的故事。多年后再聚会,烤地瓜的味道依然令我们唇齿生香。
  沧海桑田,世事反复。人们生活水平提高,粗粮倒成了香饽饽。年节也少有人如此大动干戈,炊糕炊粿各种麻烦。那些曾经不堪生活窘迫下南洋谋生的番客,凭着与番薯一样吃苦耐劳的精神闯出一片天下。每逢良宵佳节,谈起家乡的芋圆菜包粿,自有张翰莼鲈之思的感叹。在他们的眼中,家乡的芋头与番薯不啻珍馐美食。番薯与芋的地位不同以往,番薯价钱都比米贵。只在感觉胃口不大好时,想着要不买点番薯来熬粥吃,肠胃显然更恋旧。曾在龙湖吃过美味的芋圆,那家芋圆店店面小、位置偏,店主又傲慢。人是矛盾的,来到一家陌生的店面,若碰到过于热情的店主,倒也受用,却难免心虚。碰到食物真正好吃,店家又带点恃物傲人的气势,倒会诚惶诚恐起来。每个芋圆也就半个拳头大小,里面裹有肉馅,再撒上花生末与白糖混合的粉末,各种香气混合扑面而来,简直一点抵抗力也没有。
  广东早茶里有款蒸排骨,排骨下面照例会有些小块的芋头垫在底下。芋头吸收了排骨的肉汁,香甜可口。宴席上芋头经常会藏在排骨或者其他食材之下,女人们发现,一律伴着“哇”的一声:“有芋头啊。”接着,跟捞到什么山珍海味一樣欢喜雀跃。有时,将如此美味的东西也殷勤地分享给儿子,然而却总被嫌弃,于是口里很自然地嘟囔一句:“狗唔甲芋。”真有一种良辰美景无人与共、找不到知己的失落。至于儿子对“狗”这样的称呼倒也不排斥。闽南口语中猪啊狗啊,如果语境亲昵,那是爱到深处的情感流溢。通常还会跟他碎碎念些“不能挑食啊”之类的话语,换来的依旧是漫不经心的“哦哦哦”。如此被敷衍,难免有情绪:“哦哦哦,番薯咧,芋(闽南语‘芋’与‘哦’同音)!”
  生长在炸鸡香气里的新一代,可惜已经体会不到番薯与芋带来的情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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