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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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每次他来听戏,颜如都激动得跟个新婚小媳妇似的,唱得比平时越发卖力气,恨不得一口气扑到他身上去!
  [壹]
  颜如最初的梦想是成为顾笙的戏姬,这个念头一起,颜如便琢磨着怎么才能接近顾笙。
  所谓戏姬,是指被人花钱买下来豢养的女戏子,谁买了戏姬,戏姬则相当于是那人的半个姬妾了,也就算是有了靠山。
  可惜,颜如想接近顾笙,实在不大容易。一来,颜如有色心没色胆,着实不好意思脱光了衣服去色诱顾笙。二来,顾笙有洁癖,对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一向没好感,最讨厌女人的纠缠。三来,顾笙是个挺纯洁的公子哥儿,人家只是偶尔听听戏,却并没有包养戏子的恶习。
  顾笙虽纨绔,却并不是酒囊饭袋之徒。他是个美公子,生得如雪如玉,又精于琴棋书画,出手阔绰,待人笑眯眯的,很是温和。所以尽管颜如一向仇富、仇官,对那些富二代官二代的千金小姐公子哥们报以羡慕嫉妒恨的敌视态度,可她惟独对顾笙,讨厌不起来。
  [贰]
  戏院里有顾笙的包厢。
  每次他来听戏,颜如都激动得跟个新婚小媳妇似的,唱得比平时越发卖力气,只恨不得把平生所学都绽放在他的目光里,以求得他多一眼青睐。久而久之,颜如也唱成了个名旦可惜,没人知道——她是为了谁,才一唱成名。颜如每每见了顾笙,都恨不得扑上去,剖白了自己的心迹。
  这么想着,扑倒顾笙的机会,就真的来了——
  那次,顾笙在包厢里宴请京城的另几位纨绔,推杯换盏,他喝得多了,偏又爱逞强,不肯在人前示弱,强撑着把人送走了,才露出醉态,晃晃悠悠地往客房走,可还没进房,便倒在地上了。小厮难得不在,她便得了个机会,走上前,扶着他的臂膀,喂他饮了一口茶。他放松了身体,似乎睡着了。颜如色心作祟,轻轻亲了上去。顾笙身上的松香伴随着一丝丝酒气,轻而易举地被她的舌尖掠去,顾笙昏昏沉沉地睁开了一丝眼缝,努力地想要看清这个趁人之危占尽自己便宜的小妞到底是谁,日后绝对饶不了她。
  颜如没料到顾笙会醒。她知道顾笙最厌恶被女人纠缠,这时若被拆穿,恐怕会惹来顾笙对她的反感,心一横,她顺手从身上摸一条丝绢,跟绑架勒索犯似的就把顾笙的眼睛给缠了个严严实实,还系了个死疙瘩,保准他看不见。顾笙准备用手去抓,颜如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就把他两只手给按住了。“……”顾笙当即有点无语,“不让看?”
  颜如很诚实,“你财大势大,日后若是报复我,我就太亏了。”顾笙内心觉得这妞还真有点小聪明。“那么你还想继续占本少爷便宜?”颜如情绪悲哀,顺嘴表了个白:“顾笙,我喜欢你四年了。”顾笙一愣,心蓦然就软了一大片。他装模作样地自谦,委婉羞涩地拒绝:“那个,其实我无才无德,不务正业,玩世不恭,实在不值得姑娘……”
  话没说完,顾笙忽觉得自己唇上温润一片,已经被另一双小巧的唇瓣死死封住。居、然、又、被、强、吻、了!
  顾笙顿觉丢人,想平时只有他调戏女人的份儿,而今不过多喝了几杯,却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在眨眼之间,强吻了两次!顾笙的眼睛被蒙着,视线黑漆漆一片,酒却醒了大半。
  她的吻小心翼翼,万般青涩,仿佛蕴含了少女无尽的恋慕与期望,犹豫与不甘,却不知该如何表达。瞬间,顾笙觉得这小妞的心机很是深沉。因为她的目的达到了,他终生都不能再忘记这一刻。“呵,有点儿意思。”顾笙笑了,“小爷我一定会查出你是谁的,到时候……” 颜如也笑了,“到时候,让我吃不了,兜着走么?”
  顾笙觉得自己的台词被抢了,无语之余又有点愤慨:“随便抢别人的台词,是没素质的表现。”
  “是啊,顾少爷一向好素质,今日这等丢人的事儿,还是不要说给别人听为好,免得丢了面子。”颜如说着又毫不矜持地亲了他脑门一口,才匆忙跑走了。
  顾笙确实爱面子,不会大声嚷嚷,所以等他终于费尽力气把丝绢从眼睛上解开之后,眼前早已空无一人。他轻轻攥住那条丝绢,丝绢鹅黄色,无图无字,没什么线索可寻。
  顾笙愣了许久,最后默默地将丝绢藏入胸中。
  [叁]
  自那之后,顾笙到金香楼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在找那个胆敢强吻他,却又神神秘秘的女人。这日,这位纨绔又左手拎鸟笼,右手摇金扇进了金香楼,准备跟几个少爷们一起听几折好戏,顺便打听打听这楼里有没有哪个行事霸道的妞,以做调查。不想戏没听着,却先听着了阵阵鞭子声——噼噼啪啪,抽得那叫一个狠。顾笙循声瞧去,目光就扫进了右面的雅间。
  雅间里坐着的是刘丞相的三儿子刘烈,那厮是个有权有钱性子又狠毒的主,没人惹得起,跟顾笙也不是一路。刘烈正在命手下抽打一个女戏子。戏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脸上画着彩,辨不出本来面目,不过那双古井般幽深的眼睛却煞是好看。
  顾笙觉得奇怪,那少女年纪轻轻,被鞭子抽得身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怎么她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那儿,连哼都不哼一声呢? 终究看不下去,顾笙跟狐朋狗友们交代了一声,就进了刘烈的包厢。顾笙笑吟吟地挑开帘子,将自己这些日子十分珍爱的那只鹦鹉鸟笼递上去,“刘公子,巧啊。来,我新得了个玩意儿,你瞧瞧?这只五彩鹦哥学舌伶俐得很,唱戏也是一绝。”说着,顾笙便用金扇子敲了敲鸟笼子,笼中那漂亮的鹦哥便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腔调跑了个十万八千里,虽不优雅,却十足搞笑。
  “怎么样?喜欢你就拿走玩去,别跟这丫头置气了。”顾笙眉眼弯弯,笑容淡淡。刘烈果然很喜欢,顺便也就卖给顾笙个面子,恨恨地解释了句,“这小蹄子,太不识好歹,爷让她喝酒,那是抬举她,一个戏子,还当自己多高贵,连亲一下都不成。”顾笙笑容依旧,不置可否,仿佛没听见似的。收了顾笙的鹦鹉,刘烈不好再继续打人,俩少爷饮了几杯酒,寒暄一番,也就散了。
  待人都走净了,顾笙才仔细去看那挨打的女戏子,见她伤势颇重,便顺手扶了一把,问:“疼不?”她摇摇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男子的面貌——仿佛冰雕玉琢般无瑕的眉眼,美得几乎人神共愤,唇边挑着一抹不羁的浅笑,华美的衣衫彰显出他高贵的身份,精致的金扇子上写了龙飞凤舞的四字——小、爷、风、流。   颜如有点呆。
  顾笙一如往常语气轻松地开着玩笑,“那鹦哥是我六十两银子买的,又训了两个月,今儿个为救你,才把那宝贝送人了,你以后可得好好记着我。”“嗯。”颜如忍着伤痛,轻轻应了一声,“我一直记着你。”“对了姑娘,你认识这个么?”顾笙摸出胸怀中藏的丝绢,递给她看了看。颜如一看就吓了一大跳,却硬着头皮,假装镇定:“这种丝绢到处都是。顾笙看她的目光忽而带了一丝玩味:“这丝绢的主人招惹了我,所以我一直想找她报仇,却苦恼着,不知她是谁。”
  “报仇?”颜如当机立断,把头摇成拨浪鼓:“多谢顾少爷相救,我也很想帮您报仇,可对不住了,我也不知道丝绢的主人是谁。”顾笙虽听她的声音有些相似,却又觉得其行为举止太过小心翼翼,完全不像那日强吻他的霸道小妞,最终作罢。他扔下一锭银子,交代她买药治伤,便摇着扇子走了。透过雅间的窗子,颜如望着他上了轿,又望着轿子过了桥,一路走远,直到再也望不见。她摸摸自己的脸,戏妆被汗水晕花,难看之极,掩藏了自己的本来面目——恐怕来日再见,顾笙也认不出她是谁。唉。她叹口气,想着——也许自己该找个机会告诉他,他们四年前就结识过了?
  只是他把她给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肆]
  衰鬼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颜如觉得自己一定是最大的衰鬼了,因为她的倒霉事儿竟一桩接着一桩,使她遭受了轮番打击摧残。第一桩:顾笙被顾爹关在府里读书,算是出息了——颜如赞同之余,微微失落。第二桩:顾笙忙着读书,再也不来听戏了——颜如觉得很悲伤。第三桩:顾笙定亲了,未婚妻是京城第一才女,苏府的苏湘小姐——颜如很绝望。
  顾笙连挑未婚妻的眼光都是一流的。苏湘。听说这女子长得美,有才有德,家世又好,与顾笙在一起堪称绝配。颜如这样想着,心又一次碎成了饺子馅,还是蘸了陈醋的,又酸又疼。
  衰事却不止于此,还有第四桩:刘烈想听戏,命他们戏班子麻利地赶去丞相府,并点了颜如必须得去——颜如想到几个月前,刘烈强逼着自己与他睡觉喝酒、还有血鞭子抽在自己身上的情景,心有余悸。可她若是不去,整个戏班都要遭殃。刘烈横行惯了,上次她能脱困,是因为顾笙出手,这次,恐怕没有人救得了她了。颜如落寞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明明是一脸美艳动人的戏妆,却像嘲讽一般。
  癞蛤蟆终究是癞蛤蟆,再努力,也吃不到天鹅吧。
  到了丞相府,还没唱完戏,刘烈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她搂尽怀里,扔到了床上,解开裤子,露出了那个肮脏的玩意儿。颜如在那一刻拔出尖刀,冲着刘烈就狠狠地扎了下去。
  ——其实她并不觉得名节有多重要,可是只要眼前这人不是顾笙,她就脱不下那层衣服。她想把刘烈扎死的,也算是为民除害而壮烈了一回……可惜,第一次预谋杀人,并非熟练工,所以扎歪了。刘烈左胸中了刀,疼得嚎啕大叫,冲着颜如一口一句“贱人”骂个不停。颜如其实很认同刘烈的话,她确实是个贱人,贱兮兮地喜欢着一个自己永生永世也得不到的人。
  刘烈最后怒气滔天地喊了一句:“来人呐,给我宰了这个婊子!”
  紧接着,颜如就被几个大力的侍从套在了麻袋里扛了出去,也不知被带到了哪里,黑漆漆一片中,她看到有刀子捅进了麻袋,刺穿了自己的身体。后来,她又挨了很多刀,有的刀刺中了胳膊、肩膀,有的刀穿透了小腹、脾脏,最后一刀,刺在心口。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
  迷迷糊糊中,她还在想着顾笙,想着他要娶别人了。颜如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本来挺威武地鼓起勇气去杀人,到头来自己却被杀了,关键是到死也没能成为顾笙的戏姬,更没能嫁给他。四年来,她日日夜夜等在金香楼,吊嗓子,练戏步,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名满京城,能够嫁给他,百年之后与他手牵着手一起死去,并躺在棺木里,合葬在墓穴中,任凭沧海桑田,温柔的风从他们的骸骨中穿过,他们依然相偎长眠。
  可是——凭什么那个半路冒头的苏家大小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为他的未婚妻呢?
  颜如很嫉妒她。
  “顾笙……顾笙……”颜如嘶哑着叫了两声,终没了气息。
  [伍]
  又过了几日。
  顾笙这日起了个大早,洗漱间听到下人们交头接耳,他向来性子温和,爱跟下人们说笑,便随口问:“说什么悄悄话呢,给我也听听。”“少爷,我们在说刘丞相家的那位三公子呢。”“刘烈?”顾笙一提起这个名字就忍不住蹙眉,显然很是厌恶:“他有什么好说的。”小厮赶紧解释:“他前些天弄死了个女戏子。那戏子年轻,花容月貌,被刘烈看上了,人家不肯从他,为保贞节刺了刘烈一刀,刘烈一怒之下,让人把戏子活活捅死了,还把尸体丢进了护城河。现在事发了,满城皆知,百姓都骂刘烈是禽兽,刘丞相扛不住民怨,正罚他在家里关禁闭呢,还赔了戏班好大一笔银子,不过也就做做样子,可戏子本也不是什么值钱的身份,死了也就死了,想来没多久那刘烈就出来继续祸害人了,没王法。”顾笙的脸色阴了又阴,这种事在京城太常见了,可是这刘烈是他不能惹的,刘烈他爹——刘丞相权势滔天,若自己闲的没事儿去招惹刘烈,是自讨苦吃。
  只是可惜了一条芳华正好的性命。“死的是哪个戏子?”顾笙随口又问了句。
  “是金香楼的名旦,叫颜如,是个美人儿,听说有不少公子都看上了她,有的想抬回家做妾,有的想包养了当戏姬,可她有点不识好歹,谁都不肯嫁,也不肯陪酒陪睡,兴许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盼着哪天能飞上枝头做个正室吧,也不琢磨琢磨,谁会娶一个戏子做正室啊……这不,反被刘烈折磨死了。”顾笙点点头。颜如,这个名字他知道,也听过她的戏,只是每次他见她,都隔着满座宾客,重重叠叠。
  厚重的戏妆将她真实的面容掩盖,他从来都看不真切。她在戏台上莺莺婉转,他在包厢内推杯换盏。偶尔瞥见她的一抹惊鸿,他也会好奇——不知那美艳的戏妆之后,到底是怎样的眉眼?传言都说她长得美,他却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她的样子,她就死了。不知为何,顾笙隐隐觉得不对,好像哪里错了,又好像自己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陆]
  顾老爹打发顾笙去临城的学院里读书,准备一年后考官。顾笙带了满满四大马车的行李,被十几个随从伺候着,外加一个书童陪伴,浩浩荡荡上路了。也许是队伍太过惹眼,竟在半途中遇到了劫匪。顾笙看似与常人无异,其实生来身体就不太好,作为顾家唯一的嫡子,他在娘胎时,母亲曾被父亲的妾室暗害,中过毒,连带着他也遭了殃,后来他虽顺利出生,却常年与汤药为伴,本该是挺悲哀的人生,顾笙自己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管读书抚琴,吃喝玩乐,总是笑眯眯的,温和待人。
  所以顾老爹很是心疼这个儿子,这也是他一直被养得很金贵的缘由。
  ——这样金贵的身体,自然是没有练过武的。而劫匪约莫有三十多人,各个刀剑在手,顾笙这边人数少,两方要是真打起来,是稳输的局面。
  就是在这般慌乱而倒霉,紧张而惊险的境况下,顾笙遇见了她——
  顾笙不记得她那天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等他注意到她时,她已经挡在了他身前,正回头向他微笑,说着:“别怕,我会保护你的。”顾笙最初只当她是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完全搞不懂,怎么她就这么爱心泛滥不自量力地要救他呢?接着就有几个手握刀斧的匪徒冲上来,嚷嚷着要把她抱回去做压寨夫人,顾笙觉得,自己可能被她传染了“爱心泛滥”的毛病,才会脑袋一热就把她圈在了怀里,想着自己就算死也得保护着这个小美人,不能让旁人染指了她。可她却兀自从顾笙怀里脱开,迎着刀斧就冲了上去——
  “喂!”顾笙暗气这小妞太不听话,劫匪彪悍,她万一受伤了怎么办?
  可是,他错了。
  她会武,且非常厉害,手挽剑花,衣袂飘飘,一招一式都像是画画般行云流水,眨眼之间,劫匪们都拜倒在她的剑下,连连告饶。顾笙目瞪口呆。后来,她一步步回到他的身边,眼角眉梢挑起一抹得意,温柔的笑容沐浴在春风里,骄傲地对他表明身份:“我是你的未婚妻。”
  说完,她摸出一枚质地极佳的和田羊脂白玉坠,递给顾笙看。顾笙一眼就认出,这玉坠正是顾、苏两家在议亲之时,顾府交出去的那枚信物。
  未出阁的女子轻易是不得与男子见面的,所以顾笙已定亲,却从不知自己的未婚妻长什么样。直到此时,他才真正看清了她的眉如新月,肤如白雪。顾笙不可置信地盯着那玉坠看了半天,越发无语……不是京城第一才女吗,不是温柔似水知书达理吗?为什么这位未婚妻的第一次亮相,却是拎着把剑出来砍人呢?
  缓缓地,他叫出她的名字:“苏湘?”“恩。”她凑上来,一副没皮没脸自来熟的样子:“我从家里跑了出来,想陪你一起去临城。”顾笙忽然觉得这声音、语气甚至动作——都十分、十分的熟悉,几乎就是她了!他摸出那条鹅黄色丝绢,试探着问:“这个,认识不?是不是你的?”苏湘盯着那条丝绢看了好半天,心中茫然,刚想说不认识,抬头却见到顾笙目光中的灼热和期待。
  ——那是只有面对心上人时才会显露出的情不自禁。
  不知为何,她心中一紧,鬼使神差般,就应了一句,“没错,是我的。”
  “哦……我明白了,你当初说过,四年前就看上了本公子,所以那次你跟踪我,偷偷去了金香楼,因垂涎于本公子的美色,后来就请苏夫人来我顾府商议我们的联姻之事,再后来你便成了我的未婚妻,这一切都是你打的算盘,对不对?”
  苏湘无语应对,脸蛋微红。顾笙认为她这是羞涩了。想到心心念念的姑娘竟是自己的未婚妻,顾笙当即心生欢喜,温柔地牵着她的手,远眺前路,脚踩劫匪,诗兴大发,感慨表白了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苏湘觉得自己对不起那丝绢的正牌主人,也对不起这句表白,所以尴尬地抽了抽嘴角。
  劫匪们挺尸装死之余,听闻此句,想到此处荒山野岭,前不见灯火,后不见阑珊,不禁暗自不屑,便也不约而同地抽了抽嘴角。
  [柒]
  终于,顾笙与苏湘的热恋开始了。俩人一块去了临城的书院。
  苏湘褪去纱裙换长袍,俨然一位翩翩公子哥,整日里跟顾笙出双入对,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的亲热样。读书之时,学子们随着夫子一起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大背孔孟,顾笙就左手懒懒托腮,右手高举书本,将自己与苏湘的面容隐匿在朗朗书声中。书本背后,小情侣正肆无忌惮地接着吻。
  顾笙早就熟读诗书经文,这次顾老爹把他赶来读书也不过是想让他收敛收敛纨绔的性子,所以在学堂上,他从来都是闲闲散散,一副慵懒贵公子的模样,夫子知道他是顾学士的嫡出公子,也不敢管他。而女扮男装的苏湘,虽没透露自己的身份,但因她是跟着顾笙来的,故而夫子早就把她归为官家子弟一类,自然也是不怎么管的。
  唯有一次,那个古板迂腐的老头儿终究忍不住了。那是花儿复苏,猫儿发情的暖春时节,书院放了半日假,顾笙拉着苏湘的小手,沿着僻静幽然的河边散步,当时老夫子难得好兴致地坐在河边钓鱼,所以一不小心就被他看到了两个“男子”手牵手、肩并肩、你浓情、我蜜意的美好画面。
  夫子脸都绿了,老眼昏花地确认了半天,终于扔下钓竿,走到俩人跟前,本想好好地骂醒这两个“少爷”,却又怕得罪了人,最终决定指桑骂槐 ——
  他指着不远处大树底下相偎睡觉的两只猫,感叹:“世风日下啊,这两只混账公猫整日厮混,谈情说爱,不思进取!这等畜生行径虽得一时之愉快,却难以长久,更让母猫们情何以堪?”顿了顿,还是藏不住话,看向了顾笙与苏湘二人,劝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好好想想你们的家族,你们的父母吧!”说完,夫子的表情比他俩还羞涩,臊着一张老脸走了。苏湘望了望树下两只猫。两只猫打着哈欠睁开了眼睛,用无辜的表情和目光表示它们是清白的。顾笙:“夫子年老了,越来越不懂事了。”苏湘:“……要不我去告诉他我是女的吧。”
  顾笙摇着扇子看着天空,一笑起来似乎风也轻了,云也淡了:“不必,就这么着吧,他也挺好玩的……下次找个机会,让他看着咱们接个吻,听听他会怎么说。”
  “……”
  苏湘瞬间觉得,自己以前一定是笨蛋,才会觉得这个满腹坏水的家伙,是个温文如玉的好人。不过,坏也罢,她喜欢。“对了,一直没问,你四年前见过我?”“四年前?”顾笙点点头,解释:“在金香楼时你曾蒙了我的眼睛说,注意了我四年。金香楼?苏湘努力地回忆,终于记起这么个地方,那是个纸醉金迷的戏院,很多公子哥都喜欢在那儿玩,顾笙必然是那儿的常客,对了,他上次还说,那条丝绢就是从那儿得来的。   难道那里有个女人,暗自喜欢了顾笙整整四年?光是这样一想,苏湘就觉得唏嘘、愧疚。
  可不知怎么的,她的脑中忽然又多了一个画面:
  那是暮夏深夜的河边,萤火虫缭绕,一个女孩脸上涂着戏妆,身上穿着戏服,遍体鳞伤,正奄奄一息地伏在一位俊美少年的背上,弯弯的月亮挂在天际,少年回过头来,笑着对她说:“醒了?别怕,再撑一会,你不会死的。”也许是担心女孩对自己产生误会,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坏人。”原本意识模糊,精神颓败的她,努力睁大了眼睛,像是要把少年的轮廓永远记在生命里。
  ——如鬼神附体一般,苏湘茫然无知,却喃喃回应了一句:“四年前,你救过我。”
  [捌]
  顾笙后来又问过苏湘关于四年前的事儿,但苏湘每次都是笑笑,不肯多说,时间一长,顾笙也作罢了。俩人在书院过着神仙眷侣般快活的日子,不觉光阴如昼。
  一转眼,一年之期将过,再过七日,顾笙就要离开书院,准备自己的两件人生大事。第一件:考官,走他老爹的后路。第二件:成亲,把苏湘娶回家。他对自己的学问颇有信心,便与苏湘约定,金榜题名时,便是洞房花烛日。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展着。
  ——直到有一天,这平静的书院中,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个身穿袈裟,手捻佛珠的老和尚来到了这所书院。一开始苏湘以为这大师也许是夫子的朋友,也没太在意。可没过多久,那位老和尚就上前与她搭讪了:“施主,你信佛吗?”苏湘觉得自己在一个佛家弟子面前,也不好撒谎,就实话实说:“我虽拜佛,却并不大相信佛家所说的因果。”大师点点头,又问:“那你可知道,自己是谁?”苏湘当即觉得这位大师脑子不正常,却还是礼貌地回了一句:“自然,我是苏湘。”大师又问:“你为何在此?”她答:“我随顾笙一起,来此读书。”“你是如何遇见顾公子的?”“那年他被劫匪拦路,我帮他打退了劫匪。”大师叹口气:“苏湘是苏府从小精心培养的千金小姐,精读诗书,却从不习武,你若真是苏湘,又如何能够打退劫匪?”
  “……”她愣住,“什么意思?”
  大师带她在河边席地而坐,手拈兰花将一颗佛珠弹入河水之中,河面上瞬间浮现出层层光华,像是一面神奇的镜子。大师指着那水镜中人,问:“你可认识她?”苏湘便将目光投去。那河水中映着的是一位温柔美丽的闺阁少女,手捧《女儿经》临窗独坐,桌案上摊开一轴画卷,卷中绘着位俊美少年,她的手指不时抚过少年的轮廓,含羞的眉眼泄露了少女怀春的心事。
  苏湘心一紧,忐忑问:“这姑娘是谁?她画的……是顾笙?”
  大师的声音充满慈悲:“一年前,顾笙在苏府做客,这位姑娘躲在帘后,曾偷偷瞥见顾笙一眼,被他的谈吐与风雅折服,从此芳心暗许,爱慕难舍,最终向母亲吐露心事,之后苏府与顾府商议联姻,她与顾笙就此定下婚约,如今,她日日等在闺阁中,祈盼日后与夫君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她,才是苏湘。”
  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断裂——
  她茫然无助地看着水面,喃喃自问:“她是苏湘,那……我又是谁?”大师缓缓摊开手心,露出一条鹅黄色的丝绢,递到她面前。她脱口而出:“我的丝绢怎么在你那儿?”大师依旧笑问:“这条丝绢,是你的吗?”她攥紧了手心,沉默了好久好久,终于低下头,“不是我的,我骗了顾笙。”
  “不,它就是你的。”大师露出同情的眼神:“颜如,想起来了吗?你已经死了,你的执念却还在——你嫉妒苏湘,这样强烈执念使你放弃了轮回,成为了妖孽,你制造了这个幻境,把顾笙带来这里,你告诉自己,若顾笙遭遇危险,你也要像当年顾笙奋不顾身救你时那样地保护他……你这样想着,就让自己成为了这样的人,所以当他被劫匪拦路时,你救了他,这场幻境——对你来说,是一场美梦,对他来说,却是折磨。”
  “不要再胡说了!你是来拆散我们的吗?”她的声音颤抖着。大师却没有停止,依旧毫不留情地戳穿真相:“因为太想和他在一起,想嫁给他——所以你自欺欺人,以为自己还活着,以为自己就是苏湘。”
  她捂住耳朵,不愿再听,眼泪却大颗大颗止不住地落下来:“你骗人!我是苏湘,我就是苏湘!”大师将佛珠戴在了她的手腕上,佛珠刹那间金光闪耀,几乎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紧接着,放眼所见的景色都开始晃动,那些树木、学堂、飞鸟、河流、猫咪——都迅速地支离破碎,像是她终于破灭的期望。整个幻境摇摇欲坠。佛珠的光芒洗涤了迷茫的灵魂。
  她一点点地苏醒,随着脑海中记忆的浮现,她的表情越发变得不可置信。
  大师擦着她的泪:“顾笙的灵魂在这里,他的躯体却在幻境之外,他陪伴你一年,他的躯体就昏迷了一年,长此以往,他将再也不会醒来,你这么喜欢他,难道要让他陪你一起消失吗——我是来救顾笙的,也是来救你的。”
  她苦笑,眼神绝望:“那么,这里的一切,包括他对我的感情,都是假的吗?”大师温暖的手掌轻轻抚上她的头发,就像安慰一个迷路的孩子:“幻境是假的,可他的灵魂是真的啊,所以他对你,自然也是真的。”
  她失魂落魄,紧紧抓着那条浸满泪水的丝绢。她忽然想起顾笙从前把丝绢小心翼翼递给她时,那落雪般温柔的眼神。
  他一直贴身藏着它,视如珍宝。
  似乎,他是喜欢她的吧?
  ——她却和他错过了,追悔莫及。
  她以为自己能滴水穿石,事实却证明,她与那只被人嘲笑了千百年,异想天开的癞蛤蟆……也没什么不同。
  [玖]
  她是颜如,无父无母,被戏班的班主收留,从小学戏。
  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登台,初初亮嗓,就惊艳了满座,下台之后,她被几个公子哥调戏,强行掳到了一条黑巷子里。那时的她,弱小无助,短短十二年间尝尽人世苦楚,在那条月黑风高的巷子里,她努力反抗,却抵不过男人们的拳脚,无奈之下,她觉得自己这么活着也实在没劲,就一头撞在墙上,准备去西天找佛祖诉诉苦,问问他为嘛要给她安排这么衰的命运。   万幸的是,那一夜,顾笙正好经过那条小巷。顾笙在京城子弟之间身份算是尊贵的,那些人不敢惹他,于是他顺利救走了她。那日他没乘轿子,也没带小厮,而天色太晚,雇不到轿子了,所以一向娇生惯养的顾笙竟然一路背着她,走了好久好久。
  她从噩梦中苏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舒服地趴在顾笙的背上,顾笙觉察到她的响动,回过头来对她笑着解释:“别怕,我不是坏人。”漫天温暖的星光、萤火、映着他淡淡的微笑,那么美,一下子就撞进了她的心里。但也许是因为夜太黑,也许是因为她满脸的油彩、满脸的血实在太难看,又也许是她身份太低贱,所以尽管他背了她一路,还把她送进了医馆,可后来再见面,他却忘了她。
  可是这完全不妨碍颜如对他的爱意与日俱增。因着这份暗藏的爱意,颜如几乎脱胎换骨,无所畏惧,四年之后,终于成了名。现在想想,颜如依然觉得自己很牛逼。
  “唉。”颜如叹口气,目光中的悲伤已经渐渐消退,她对大师苦涩地笑笑,满脸自嘲:“我也真是糊涂,原来不过是喜欢他,没想到自己死后竟然成了妖,还闹了这么一出,倒差点害了他的性命。”大师也笑了:“你能醒悟就好,命运自有定数。”
  “那么,如果这个幻境消失了,顾笙在外面的身体,就可以醒来了吧?”
  “是。我虽能破坏你的幻境,却无法彻底毁灭,也无法把顾笙带出去——这里是你的执念,若你不再执着,愿意放开顾笙,幻境自然就没了……只是,你化身妖孽,只能存在于这个幻境中,如果幻境没了,你也就消失了。”
  “果然是很倒霉啊。”颜如若有所思,“那么顾笙呢?如果我消失了,关于幻境里发生的一切,他醒来后还会记得吗?”“他会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在梦里,他和一个叫苏湘的女孩儿在一起,但他不会记得你的脸,也不会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只会记得,他和苏湘,十分相爱。”颜如听完就觉得自己伟大了,不仅自己没嫁给顾笙,死后还为别人做了嫁衣。
  但是——
  颜如想起刚刚在河水中,大师给她看到的那一幕。……她表示自己十分能够理解那位苏湘姑娘暗恋顾笙的心情。如果他们在一起的话,会很幸福的吧。
  颜如琢磨着,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她拍拍大师的肩:“老和尚,你跟我苦口婆心半天,也辛苦了,放心吧,我这么罪大恶极的妖,消失了也就消失了,顾笙这么好的男人……我一定会把他完完整整地送回去,等他醒了,你告诉他,从前有个叫颜如的姑娘……”刚说到这句,她又顿住了,哽咽了哽咽,笑着改口道:“算了算了,还是不要告诉他了。”
  [拾]
  病重昏迷了整整一年的顾笙在某个阳光温柔的清晨奇迹般苏醒。
  顾家二老十分感激为顾笙看病的那位大师,千恩万谢,后得知自己的宝贝公子是被一只妖孽纠缠才差点丧命,便气愤地骂了许久。大师却说:“那是一只善良的妖,已经得到了惩罚,还是原谅她吧。”后来顾笙金榜题名,殿试时被点了榜眼。
  同一日,顾笙娶了苏湘,双喜临门。只是当顾笙揭开新娘喜帕的那一刻,忽然觉得,新娘虽温柔貌美,却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象中的苏湘,到底应该长什么样子。再后来,他忙里偷闲,久违地去了一次金香楼。金香楼中,昔日的包厢还为他留着。戏台上正唱着一折《蝴蝶梦》。有人说,台上戏子虽美,却再也没人能唱过当年的颜如。
  顾笙偶然听到这一句,恍惚间就回忆起,当年台上曾有那样一位风华绝代的小小佳人,莺莺婉转地唱着:
  “萍聚萍散已看透,自珍自重当坚守。情长情短平常事,何去何从随缘酬。”她的目光不时会穿过满座宾客,遥遥地看着他:“该分手时当分手,留难住处莫强留。隐痛各有春秋疗,从今后,远书归梦两幽幽。”她的唇角似乎总带着那么一点他看不透的温柔:“我会常记先生好,我会常想南山幽。会思念,紫竹萧萧月如勾,溪光摇荡屋如舟……”而当他想仔细地观望她时,她却又羞怯慌乱地转过了头:“会思念,那一刻,虽短胜一生,青山在,绿水流,让你我只记缘来,不记仇。”
  顾笙闭上眼睛,微微感叹。
  ——那时,她那么美。
  ——而今,再也看不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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