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喜欢丑小鸭的故事。在我看来，这表面的励志之后，其实是一种高傲的命中注定。以为在成长的某个时间点后就会脱胎换骨，这样坚定而无凭据的希望，总带着股天真的悲情。
　　养过鸭子的城市小孩不多，我恰巧是一个。我妈筛选之后，认为鸭子可以自己洗澡，养起来比较干净。
　　于是，我得到了五只黄绒绒的小鸭子，我在它们的吵闹中感到欢喜。在一个日光倾城的午后，我把它们放进蓄满水的水池，也许是想给它们一段自由玩耍的时光，我走开了一阵，回来时看到的却是它们集体躺尸的场面。

　　鸭子游泳淹死了。这对我来说绝不是一個吊诡的笑话。在鸭子长出尾羽分泌脂肪之前，是不能浮在水上游泳的。这是我之后每次谈宠物时和别人必背的内容，我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赎罪者。
　　而在当时，我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我妈把它们捞起来，用报纸垫着，让阳光照在它们身上。一只，两只，三只，我看到它们羽毛渐干有了微弱的呼吸，而另外两只，却是怎么都不再动了。
　　劫后余生的三只鸭子，连叫声都蔫了下来，没过多久，又有一只无声息地死在了纸盒里。剩下的两只，莫名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某个清晨，在比平时更加躁动的鸭叫声中，安静的那只再也没有醒过来。剩下的那只，明显焦急起来，它将盛食的小碟拱到死去的同伴面前，绕一圈，再拍打几下。不知重复了多久之后，它依偎过去一起假寐，隔一会就抬头看看，期待着某一次会有回应。直到我们把那只不动的小鸭子拿出来时，都还有半边身子沾染着剩下那只的温暖。
　　我再也没有给最后这只鸭子取名字，全家人都只是叫它，鸭子。
　　鸭子再也不复之前的吵闹，连着两天，似乎都只呷了点水喝。赶它出来散步，也并不肯挪动，倔强地缩成一团，表达着它的悲伤和寂寞。
　　“喂，”我对它说，“等你长大了，我就带你去游泳。”我以为，“长大”是所有未解问题的终极答案。它耷拉了一下脖子，我把这当成是约定的示意。
　　鸭子依然每天团在窝里，偶尔被带下楼拿到草地上晒晒太阳。它执着地孤僻着，我很少再去看它。
　　等它再回到我的视线时，我几乎认不出来。它黄色的绒毛已经脱尽，长出了灰黑的杂色羽翎。真丑。我的认知里，所有的“长大”都是关于美的魔术，这样的变化，我始料未及。
　　它依旧孤僻，但随着丑陋的羽翎一起长出来的，还有它的坏脾气。它像是突然进入了青春期，不耐烦于安静地蹲在纸盒里，在家里和楼道间横冲直撞，上蹿下跳，将羽绒散到各处，时不时还顶一下人。
　　在我久违的一次给它喂食时，发现它走得有些不正常——它不知何时长成了一只驼背鸭子，背部怪异地高耸着，像一只变形的骆驼。它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放风规律，别扭地摇摆着，在木质的楼梯间努力地踱着步子。它黄绒时期的忧伤气息已经一扫而光，但我却已经难受得发不出声。
　　等我妈回来时，看到的是鸭子在床单上留下的污渍。再过了几天，它就变成了桌上一锅热气腾腾的炖汤。那顿饭我一口都没有吃。
　　我认得，是因为那高耸的畸形骨架。
　　它的长大，并没有给它带来闪亮的新生，它的命运，让我对某种认知埋下幻灭的因子。
　　我并不喜欢丑小鸭的故事。因为我始终记得，有一只丑小鸭，没有变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