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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12月24日,平安夜。晚上10点,广州珠江新城CBD灯火通明,一墙之隔的冼村鞭炮声噼里啪啦震天彻地。
44岁的冼村村民冼耀均下了车,步行至已拆成废墟的原菜市场村口。在逾百名村民的掌声中,他大步跨过村口的火盆。火盆内放着3钱红豆、3钱朱砂,按粤地习俗,红豆和木炭发出的香气可去除霉气。
村民纷纷同他握手,拥着他向青龙大街六巷的旧宅走去。逼仄的四楼房间里,冼耀均站在父母的牌位前许久,上香祭拜。
此前,冼耀均在广州市收容教育所被关了将近一年,“罪名”是嫖娼。在对作出收容决定的广州市公安局天河区分局的行政诉讼中,一审、二审他皆称嫖娼为“莫须有”,实为逼迁之策。
2012年,也是冼村拆迁继续激烈博弈的一年,这个位于广州市中心的城中村寸土寸金,动迁已有两年半,至今仍有数百栋房屋坚挺。
与冼耀均一起恢复自由的,还有冼村拆迁户卢海船,也是以“嫖娼”遭收容教育。在广州市收容所内呆了不足一年,卢海船身体垮了,每天都要吃药。12月24日当天下午,两人合计良久,终于签下了“自愿撤诉”协议书,得以提前解除收容教育,理由是“表现较好”。
深夜抓人
2011年12月26日凌晨30分,猎德村敦庞楼的房中,冼耀均一家被急促的门铃声惊醒。
妻子李美铿披上一件薄薄的外衣起身,听到有人说要检查用电及消防安全,又有人讲“你老公嫖娼”。从透视孔往外看,却看不到任何人。
情急之下她打开门厅的灯,紧接着传来一阵猛烈的拍门声。
“冼耀均出来!”门外一遍又一遍的叫喊吓坏了李美铿,她说当时向窗外大声疾呼“救命”,并当即报警。几分钟后,猎德派出所的黄姓民警到达现场。
冼耀均后在行政诉讼起诉书中称,当时他和家人害怕,以为是黑社会。未料猎德派出所警员到了现场,却未作任何处理,任由这些人撬门。撬开第一扇门后,他们又用铁锤等工具将第二道门打烂。
一伙人破门而入。冼耀均夫妻称,这些人既没穿警方制服,亦未出示证件。
冼耀均被一人用肘部卡住喉咙,另一人将其双手反压着,迅速带出门外。妻子李美铿一只托鞋掉了,打着赤脚,和未满十岁的儿子也被强行带走。
电梯里,冼耀均极力挣脱卡住喉咙的手,用嘶哑的声音喊出一句:“你们怎么能这样?”没人回答。
一家三口被带到天河区上社拘留所。夫妻两人双手被手铐反锁,分隔关押,遭到多名警员轮番审问。
“你老公嫖娼,你仲唔(还不)离婚,你老公要判刑一年的。” 李美铿说,一进去即遭警员怒吼。
“你老窦(爸)钓鸡,你知不知?”另一名警员猛拍了下桌子,儿子喃喃(化名)吓得哇哇大哭。
凌晨3时许,警员让李美铿打电话给家里人,接儿子回家。李美铿犹豫片刻,她本想把儿子带在身边,又怕继续受恐吓,最终还是让妹妹将儿子接走了。
李美铿自述,因受到惊吓以及着凉,她当夜腹泻7次,相当虚弱。早上8点,3名便衣人员将其带至医院,上午11时回到拘留所,而后又辗转至猎德街派出所,最终于下午1点将她释放。
收容教育
同样遭受连夜审讯的冼耀均,等来的却是一纸行政拘留15天的决定书。
2011年12月26日,天河区公安分局以嫖娼之名,对冼耀均做出行政拘留15日的决定。
2012年1月10日,妻子李美铿再次来到拘留所,拟接拘留期满的丈夫回家。可工作人员告诉她,冼耀均被转移到其他地方继续扣押。事实上,当天下午两点,冼耀均已被转至位于白云区太和镇的广州市收容所,开始了为期22个月的收容教育。
数日后,李美铿收到通知书。原来2012年1月6日,天河区公安分局再以嫖娼为由,对冼耀均发出穗公天收教决字【2012】第00002号收容教育决定书,期限为1年10个月。
而对于这次“劫难”,冼耀均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他似乎早有预感。
2011年12月上旬,冼耀均曾与天河区多名领导就冼村拆迁改造问题进行了两个小时的对话。尾声时,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估计不出十天我就要去坐牢了。”
冼耀均在行政诉讼二审开庭及笔录中均称,被抓前数日,他曾被以强硬口气警告:“不吃软饭就让你吃硬饭。”勒令他不要再为拆迁事上访,并尽快号召没有签约的村民签下同意补偿协议。
即使在收容教育期间,冼耀均自称也遭到逼迁。2012年状告天河公安行政诉讼在广州中院二审开庭时,他当庭称,多名天河区警员曾轮番到收容所找他谈话,要求他签字同意拆迁,“我自己签也不行,还要动员村民一起签。”
冼耀均称,他拒绝签字。因为别说动员村民,仅仅他们自己亲兄弟姐妹中,8户人家就有7户没签字,他不能背叛大家。
目前,冼村仍有五百余栋楼挺立未拆。在一整片的灰色建筑中,每一栋楼都在房顶插上了国旗。行人途经冼村,也会看到诸多大红布标语:“我强烈要求政府早日拆迁我的房子,保证早日回迁。”
自从2010年冼村开始动迁后,冼耀均开始学习法律,一度对各种拆迁规定及刑事处罚程序顺口拈来,不仅能讲具体内容,连哪部法律哪一条规定,都记得清清楚楚。渐渐地,无论信访还是与领导对话,他多为村民代表。
冼耀均自称,初中毕业后,他耕过田、进工厂当过工人、做过快餐盒的生意,挣到的钱,全部用来在家族的宅基地上起了两栋楼,后来便长期经营自家的房租生意。他认为,或许是多年来为人本分,加上他阅历相对丰富,所以在村民中积攒了一点信任而已。他觉得看到不合理的东西就要说出来,实话实说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底线。
嫖娼迷局
“你有没有嫖娼啊?” 第一次去收容所探望时,妻子李美铿问。
“没有。”冼耀均说,在拘留所时,他被迫签字承认嫖娼。因为当时被威胁:若签了,就能回去和老婆儿子过年;否则将把妻子以妨碍公务罪拘留15天,儿子也没人照顾。“我听到后相当害怕,整个精神都崩溃了,所以逼不得已,就去卖淫嫖娼那里签了名字。”行政诉讼二审开庭时,冼耀均当庭也有如此陈述。
探望当天,李美铿拿出家中门框被砸烂的照片,夫妻俩都很生气。冼耀均说:“你一定要去告他们。”
3个月后,2012年4月20日,天河区法院受理了冼耀均诉天河公安分局一案。一审庭审中,天河区警方首次详细披露了冼耀均“嫖娼”详情。
天河警方称,2011年12月22日14时30分许,周某某在天河区冼村青龙大街五巷31号某房间卖淫时被警方查获。经审查,周某某承认卖淫行为,并陈述她与冼耀均在青龙大街六巷4楼进行过卖淫嫖娼活动。此外,警方还提交了卖淫女周某某口供及其与冼耀均的手机通话记录。
“认定我2011年11月15日0时30分嫖娼,为何不在第一时间对我进行抓捕?而是隔了41天后才进行抓捕?”一审判决书显示,冼耀均认为,警方认定他嫖娼,却无法出示相关监控录像,也不能提供内裤或DNA鉴定资料,实属“子虚乌有”。
天河区法院在一审中,独立对站街女周某某制作了询问笔录。对此冼耀均认为,笔录中周某某陈述,在警方做的笔录,是公安人员制作好后,直接让她签字,笔录中的内容不是她的陈述,只是他们要她签字,她就签字了,属于假证。
天河区警方则反驳称,周某某在该笔录中承认与冼耀均有性行为及收取款项,而她称所有笔录为被告方制作好后要其签名,只是主管臆断,并无证据证实。
2012年6月8日,天河区法院一审判决冼耀均败诉,认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严禁卖淫嫖娼的决定》第四条第二款规定:“对卖淫、嫖娼的,可由公安机关会同有关部门强制集中进行法律、道德教育和生产劳动,使之改掉恶习,期限为6个月至2年。具体办法由国务院规定。”而国务院《卖淫嫖娼人员收容教育办法》又授权公安机关处理卖淫嫖娼,因此对卖淫嫖娼人员决定收容教育是公安机关的法定职权。

据本刊记者了解,案件一、二审的过程中,冼耀均的辩护律师和家属曾多次书面申请涉此嫖娼案的女子周某某出庭作证,均被拒绝。
对警方提供的与卖淫女子通话记录证据,冼耀均对本刊记者解释称,冼村村民以放租为主要经济来源,他家旧宅招租小广告贴遍冼村,每天都有人打他电话询问,涉案女子与他通话询问租房不足为奇。
本刊记者还来到警方认定冼耀均与站街女性交易发生之地——冼耀均位于冼村的旧宅四楼。十来平米的房中,除墙角一个布满灰尘的小沙发,房间正中的木床早已毁坏,坍陷的床板摔在地板上,“你能想象我在这么破败的地方嫖娼吗?门口就是我过世父母的牌位。” 冼耀均反问。
收容生活
刚到收容所时,冼耀均很不习惯。他性格外向,最大的爱好就是外出旅游。突然被限制了自由,冼耀均坦言很辛苦。对妻子和儿子的想念,更是家常便饭。刚开始很难熬,他尽量控制自己不去想外面的情况,始安下心来。但家人每月一次探视过后,冼耀均总要用几天时间才能平静。
心情不好时,他也会同管教发生争吵。在他入收容所4个月后的一天,管教找他到办公室谈话,让他写一份关于嫖娼的感受以及关于拆迁的看法。冼耀均拒不承认嫖娼,与管教吵了一架,不了了之。
收容所里的伙食条件差,多是清水煮白菜或萝卜,几乎没有盐味,日子久了,冼耀均渐觉双腿无力。每天还要劳动6小时,他同其他学员一起被安排做手工:圣诞卡、利是封、手提袋,甚至果盘的牙签。
收容所的日子,冼耀均一度觉得自己好像活在一个真空瓶里。终日少油盐的伙食,重复的手工劳作,他的生理和心理都逐渐生出一种无力感。无色无味的生活,常常让他觉得窒息。还要时刻忍受思念家人的折磨,牵挂随时可能被强拆的房屋。
在冼耀均的记忆里,这一年似乎每天都布满阴霾。“一个人一生只经历一次这样的打击,也难以承受。”他说,收容教育在他心里埋下的阴影,远不止腿部无力那么简单。残缺不全的尊严和名誉,又该问谁去追回?在他被抓的猎德村家中,认识他的村民不多,只知道他涉案被抓,如今与妻儿生活在其中,如何让家人抬得起头来,并让以讹传讹的村民相信他的清白?
在收容所,对外界惟一的了解,就是看指定的几份报纸。2012年年底,他看报纸了解到任建宇劳教案的相关进展。冼耀均翻来覆去,看得仔细,觉得很沮丧:和“劳教”相比,“收容教育”在公众视野的知名度和关注度要小很多。
他私下里曾和同被收容的冼村村民卢海船交流:“任建宇和唐慧(劳教)这两件事,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我们也一样。”
重获自由,冼耀均头发白了不少,常觉得下肢无力,妻子每天都给他吃蛋白粉补充营养。目前最紧要的,冼耀均说:休息。
但到了夜里,在自己家中,他也难以入眠。冼耀均说,人虽放出来了,但“没有清白”,想“讨口气”,又心存恐惧,“既然这次可以用嫖娼的名义抓我,以后会不会又用另外一个名义来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