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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出学校大门，林翠芝的脸便已阴沉得让人不敢直视。王小龙埋着头，悻悻地跟在后面。林翠芝是个急性，走上两步猛地转过身来，王小龙已被落在两米开外，林翠芝开口就骂：噢你不想走了？要不我雇个八人大轿抬你？
　　王小龙其实是被她说停下来的，一颗头继续那样埋着，若不是斜在一边的眼睛还在眨动，真让人以为是一尊制作逼真的蜡像。你还知道委屈了？是不是要我放鞭炮点礼花、敲锣打鼓接你回去？
　　王小龙依旧默不作声。林翠芝已经清楚地看到唾沫星子喷到他的头上。王小龙个儿小，在身材高挑的林翠芝面前，林翠芝差不多每次都得蹲下身来，才可以和他面对面说话。或者就和一年级学生走在一起，你都根本想不到他早已经十岁。但你千万别被这小个儿给迷惑，鬼点子多得很，短短不到两个周，林翠芝已经第三次被老师喊到学校。想想几分钟前还在老师面前求爹爹告奶奶，装孙子扮王八的情景，林翠芝连打他的念头都有了。
　　你能？不说话是吧？那你就别跟着我了，喜欢上哪儿上哪儿！林翠芝骂完转身就走。是我什么人呢？犯得着让我这么给你们做孙子？林翠芝把自己急成一团火，走出一段路却没听到后面跟来的声音，转身一看，发现王小龙还死死地站在原处，就和三小时前她火急火燎赶到老师办公室时看到的完全一样。
　　林翠芝正在气头上，只想快步离开，少在学校附近丢人现眼。可此时她脚步却慢了下来，最终果断地转身走了回来。王小龙还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林翠芝点了支烟让自己镇定下来，吸上两口却又很快掐灭烟头，在他前面蹲下身来，双手扶着他的小脸让眼睛对视到一块，说：好了，别愣了，回去！
　　王小龙扭头一挣，没法从林翠芝手中挣出，只得斜开眼神，木木地对她说道：爸爸去哪里？我要爸爸！
　　你爸爸去哪里我怎么知道？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相干？林翠芝差不多直接骂出粗口。
　　一说到王家卫林翠芝心里就有气。是啊，你王家卫何德何能，让我为你们这不知好歹的一家人低声下气？默声不出气一走一年有余，留下这么个祸害，让我每天提心吊胆尽给人装孙子，还时不时发什么犟驴脾气？谁有什么时间给你当牛做马？
　　林翠芝够憋气的。王小龙闯祸已经不是第一次。并且还不只在学校。修理铺旁边小林师傅的儿子被他打掉一颗牙，哭声中满嘴是血的样子，当场把闻声赶到的人全都吓坏，若不是林翠芝用身体死死护着，看小林师傅咬牙切齿瞳孔放大的凶蛮劲儿，说不定当场就要闹出人命。照样还是赔钱吧，可别看小林师傅寻常连一块硬币都要掰成两半使，如今明摆着的事情面前，林翠芝手中的钱他却看都不看一眼，最终让林翠芝差不多要跪下來给他磕头，他才恨恨地拿起三百块钱作罢。
　　刚才在学校，顶上水土流失严重的胖校长一脸阴沉，面无表情地对林翠芝一口定论：简直流氓习性，动不动就提起砖头拍人。转学！强令转学！
　　林翠芝好说歹劝，才硬把那两条“软珍云烟”塞到校长办公桌的抽屉里。最后从教务处领到罚站的王小龙，还在婆婆妈妈细言琐语的班主任面前唯唯诺诺，说了好半天歌功颂德的话，才胆怯不安地走了出来。直至门口，她才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早已经让汗水湿透，弯了半天的腰杆疼得差不多折断。可气人的却还是这死小子，在旁边又唬又劝好半天，居然还死死愣着一颗头，做个样子和老师说句稍稍婉转的话儿都不会。
　　怎就这么倔呢？看老师那哼一声表情，就知道早把他归入无药可救那一类了。对我们，用不着！有时间，还是到医院看看吧。要不是我们老师全力调和，看人家家长那态度，掏出手机就要报警，好几个学生当场吓哭。一副蛮样相，不把我们学校当场拆了，就已是谢天谢地了！
　　冷言冷语的作态，让林翠芝浑身上下都是鸡皮疙瘩。姑奶奶闯荡江湖的时候你算老几？一个小丫头片子，跟我神气什么？
　　林翠芝心里窝了一团气。说实在，她至今对英才学校的所有老师都没什么兴趣。一个破民办学校，以为人家多稀罕了？整个校园就跟闹着玩似的，连个操场都没有。要不是当初急于安下王家卫，而所有公办学校又有那么多复杂程序要走，根本不会鸟你什么英才学校。结果林翠芝托人找关系，花钱，请客，送礼，好不容易把孩子送进学校，可你个尖嘴猴腮的王家卫，居然不管不顾，说走就走，把这么个淘气包给我留下是什么意思？
　　想到这些，林翠芝就感觉自己委屈。甚至在今天接到老师电话的时候，她也想学王家卫那样来个不管不顾。可事到临头，她却还是死皮赖脸地出现在老师和校长面前。甚至还不等人家家长说话，就把一沓钱递到那双牛眼之前。没想这钱就像惹怒小林师傅一样惹怒了人家，让一双暴凸的牛眼一下子变成更加吓人的恐龙眼：以为我们穷，给几个钱就能解决了吗？
　　不是这意思！不是这意思！就是担心孩子的伤势，得赶紧送医院。
　　士可杀不可辱。你以为有钱就可以欺负人？那我也给你几百块，让我打你一顿试试？
　　……
　　一向伶牙俐齿的林翠芝此时也举手无措了。好在人家也能借坡下驴，跟着骂道：还不把你的臭钱拿开？上医院啊！
　　话说到这份上，林翠芝就只得立马把自己变成乖孙子，变成小跑腿。奔前抢后地陪人家大人小孩一起上医院。医院其实是紧挨着学校的，寻常时候，医院开水房的锅炉声，急救车的鸣笛声，甚至是医院门口患者家属间的吵架声，常常害得教室里没法上课。那时坐在里面的王小龙就曾想过哪天拾一块砖，往那锅炉上或是急救车上一摔，看它还能神气些什么？可如今他砖头没摔锅炉也没摔上急救车，反倒拍在同学头上，这么一下子，就把林翠芝拍成别家的孙子了。
　　你给我在老师办公室里好好站着，调皮鬼，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林翠芝陪他们上医院前给王小龙留了句狠话。实际上是怕王小龙跑丢了。王小龙只能好好地在老师办公室乖乖地一站三个多小时。这三个小时里，林翠芝陪着受伤同学的父母，在医院挂号、交费、急诊手术，好不容易才看到人家医生止了血，清洗之后又缝合了伤口，送到住院室里住着，住院室里没床位了，她又只得到护士站租了个活动床，最终陪同慢腾腾的护士一起抬过来，铺上被褥让孩子睡下。她才能以回来接孙子为名，从受伤同学父母那凶光利刃般的双眼下告别出来。回到学校，依然只能在校长和老师面前万般讨好、千恩万谢。 　　我都赔钱了你们还想怎样？从前的事，林翠芝基本都是这样摆平的，可今天却遇上了不爱钱的人。特别是校长和老师那里，她就只能低声下气。这让她直到现在都觉得憋屈。气人的就是这死小子，你说我容易吗？突然又是一个砖头，几千多块钱就没有了。你以为我开银行啊？弄不好把这么个上学机会丢了，看你将来成龙还是成神？
　　林翠芝叹口气，对王小龙说：跟我到医院看看，跟同学道声歉！
　　话刚出口，林翠芝也觉得没有必要，这大半天时间，已经把她憋得够呛，还放得着给人装什么孙子？但王小龙没出声，她就觉得自己的决定多么必要了。老是迁就放任，那他就只会给你惹祸。说到底就是和钱过不去。
　　听见没有？林翠芝又重复了一遍。王小龙终于抬起头来，坚定地说：我不！
　　还倔？
　　就不！
　　这下林翠芝又没主意了。那你给我个理由！
　　他们喊我是贱种。还骂我爸了！
　　说你爸怎么了？他就是禽兽不如的坏蛋！天打雷劈的坏蛋！
　　这话林翠芝没跟王小龙说，粗话她说不出口。但在她心里，早就已经把王家卫的八代祖宗骂了何止一千遍一万遍。
　　2
　　林翠芝记得就在今天中午，她照旧和往常一样，忙脚快手地把王小龙接到学校附近的小饭桌吃饭。一放下碗筷又忙脚快手地送回学校，她每天中午就只挤得出一个小时，金贵得常常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能。可似乎自己还没出校门，就接到了老师的电话。接下来整整半天时间，就为这么个事忙得个腰酸腿疼，还四处出力不讨好。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但医院最终却没去成。
　　王小龙就是犟。但她还是坚持把王小龙带到医院门口，看王小龙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她觉得自己胜利了。但她最终却还是失败了。倔强的王小龙就似一头被牵到屠宰场门口的牛犊，任你怎么拉扯，亦不论你好话歹话，就是不肯往前再走一步。三两下过去，反倒把林翠芝弄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翠芝不甘心，就和王小龙在院门口耗着。林翠芝终于耗不过王小龙，归根究底是耗不过自己的肚子。当肚子咕噜一声响的时候，她才猛地想到早已经到了晚饭时分。她自己饿坏倒没多大关系，要紧的是不能让王小龙饿着。她于是把王小龙拖到医院门口的一个饵丝铺。坐下之后便谁都没有抬头，呼噜呼噜地把两大碗热气腾腾的饵丝捞得一根不剩，才感觉肚子已经饱了。
　　吃饱后林翠芝就想到回家了，但她和王小龙说的还是上医院的事。这么一说，王小龙又跟她大眼小眼地瞪上了。你个死犟驴！林翠芝知道他的犟脾氣，确切地说应该是宁死不屈或者死不认罪才对。
　　林翠芝终于没法了，开始想到要给受伤同学父母打个电话，可电话接通后咿呜咿呜好半天，也没编出个不去医院的理由，那边就把电话挂了。挂了之后，林翠芝就愈发觉得确实没有再去医院的必要了——是你们挂的电话，我都已经把三千块钱压到帐上，你们还想怎样？让我一个老人去给你们抬屎端尿做孙子啊？
　　直把这话骂出去，她才觉得心底熨帖。回头看了看王小龙，这机灵鬼此时已再不似刚才那样眉头紧锁，轻松的表情透出无法言说的欢喜。林翠芝此时也觉得孩子可爱多了。于是就往王小龙鼻子上一点，佯装生气地骂道：这回你高兴了！
　　一老一小从医院回家，她又听到了王小龙欢快的笑声。实话说，她从心底喜欢这种声音。
　　林翠芝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是直至今天都没能如愿。所以当初她几乎完全不假思索就签下王家卫，还不知疲倦地给王小龙找学校，或许她中意的就不是王家卫的手艺。
　　林翠芝想了一辈子的孩子。王小龙来了之后，孩子的感觉让林翠芝不知年轻了多少岁。并且也就是从这时候起，她才又一次地验证了自己当初的决断：生不了孩子，但你照样还是可以养个孩子。只要真情以付，铁树可以开花，石头亦可融化！
　　那些天里，王小龙果真就成了她的心肝宝贝，和他相处不到一个月，原本肮脏无比的乡下孩子很快被她打扮成了个完完全全的城市娃娃，从新潮的发型到名牌运动鞋袜，原本木讷寡言的性格到活泼开朗的啼笑，林翠芝带他上公园，看电影，逛商场，坐登月火箭，做手工陶器，吃海鲜大餐，甚至还帮他洗澡，和他一起睡觉……在此以前，确切地说林翠芝还是个精打细算的女人，可她没想到老刘头居然那么绝情，当着别人的面说她不是他的媳妇。不就是生不出孩子？可我犯得着让你那么作贱？这三十年来，我哪儿配不上你了？想想，林翠芝心里就特别地委屈，难道我是一个缺胳膊少腿的怪物不成？
　　你再绝都没事，林翠芝常在嘴边这样告诉自己，咱们这是骑驴看戏，走着瞧！然后自己从此也变得大手大脚了。特别是王小龙到来之后，并且直到今天，在所有的花销用度上，林翠芝已经完全不去考虑什么成本。
　　老刘头的出走，验证了那句贴切无比的乡话：咬人的狗不叫！按说你个老刘头，五短三粗，宽胳膊短腿的一副老头样，三十出头就让人看作五十多岁，牛啥？要不是我林翠芝扛着那么大的压力，甚至不惜和父母翻脸收留了你，说不准直到今天你还是个有上顿没下顿、四处流落的补锅匠。可如今每天吃热饭睡热床，你却嫌上人家了，想想若不是人家屋里屋外周到安排，三十年来和你一起风里来雨里去，寡苦度日，你能有什么出息？还有什么能耐轻而易举卷走十万现金？
　　林翠芝心里委屈了。一个糟老头子，他以为自己是谁？这辈子给你做媳妇，真是鲜花插在牛屎上了。想当年，她林翠芝可是梅河镇上出了名的美人，长长的辫子，高挑的身材，白净的皮肤，特别是一张俊秀的脸总是人见人爱。可林家父母就只有她这么个独苗，哪舍得往外嫁。自古好郎不入赘，这是被写入梅河民间字典里的铁理。恰恰也就因此，家里一拨拨青年才俊几番出入，就把林翠芝等成一个二十四岁的老姑娘。这境况真是了不得了，就似烧热了油却没有下锅的菜，看得老父老母心里着急啊。
　　后来村里来了个补锅的老刘头，在梅河桥头的山神庙前烧了个火炉，在人堆里乒乒乓乓敲打了一个星期，林翠芝就帮他收拾好一小包肮脏杂乱的行李，带到家里吃过一顿饱饭，之后就郑重其事地向两老宣布：老刘头从今天起入赘林家！ 　　林家父母一听，气得差不多当场晕过去。说这看起来比我们老俩都还年长的模样，是要来咱家当老爷还是咋的？咱们是急，可再怎么急，也不能有病乱投医啊！老俩口是打死都不敢相信，这看似五十好几的男人才刚三十岁。林翠芝好说歹劝无法说服父母，索性走到井口就要往里面跳，老俩口死拉活扯，才把闺女拉住，最终满口同意了这一桩婚事。而也正是从那天起，老刘头这名儿，就是开始在梅河镇上悄然使用了这么三十年。
　　从头至尾，老刘头倒也是勤脚快手，任劳任怨，并且用实际行动履行了他与林翠芝的婚前约定，就是绝不插手家里的大事。总之在细枝末节上，表明这个家就是林翠芝说了算的。但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然屋里屋外都一直硬气无比，但这件事却让林翠芝始终心里亏欠着，整整三十年都不得心安。最终年迈的父母都等之不急，去了，林翠芝平坦坦的肚子还是和做姑娘时一样完好如初。包括她那高挑的身材、白净的皮肤、俊秀的脸蛋。别看林翠芝寻常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可她心里也着急啊，常在心里暗暗咒骂：纵使你林翠芝坐拥金山银山，可到头来挣这么多钱有个逑用？
　　可三十年后的某一天，老刘头突然在梅河镇上消失了。人们在这时候才发现林翠芝在一夜之间完全变了，细密的皱纹触目惊心，若不是隔上十米开外，你都不敢往她脸上看。但林翠芝是个要强的人，从来就没有人见她哭过、抱怨过。而且就在老刘头出走的第三天，她便以高额工资签下了汽车修理工王家卫，从此独自个儿经营起了梅河桥头那个有些年头的红祥修理铺。
　　你再绝都没事！林翠芝常这样在嘴边告诉自己：人在做，天在看。我瞧着呢，天也瞧着呢1
　　3
　　第二天刚一开机，林翠芝就接到了校长的电话：老板娘，你孙子往同学头上拍砖头的事，在学校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昨天晚上，受伤同学家长在医院给我打了一夜电话，说孩子一人院，甚至就只安排了个活动加床，你就溜之大吉了，后来还索性关了机。若不把你找回去，他们就要报警。我只得让班主任和教导主任两人一起陪在医院，替你侍候了人家整整一夜！
　　林翠芝嘴里立即就是一通千恩万谢，但校长不吃这一套，说人家家长说了，若不让你孙子王小龙到医院里给人家道歉，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林翠芝挂了电话，指着电话对王小龙说：听见了吧，人家要你到医院赔理道歉。
　　王小龙不作声，略略地鼓着嘴巴把头斜向一边。他犟的时候就这般模样，雷打不动风吹不倒，坚韧得就似电视剧里那些临死不惧的烈士。林翠芝心里生气，骂说咋就和你爹王家卫一般无情无义。
　　事实上王家卫一直都是店里的伙计，并且是个绝对的修理好手。好就好在他的手艺精湛，即便就是朝前老刘头没走时，直至后来失踪以后，不论老刘头还是林翠芝，都可以放心大胆地把整个修理铺全托付给他，然后悄无声息地隐到什么地方喝酒打牌，或是一个人在家里待着。
　　据说老刘头是结识了别的女人出去的。那个女人林翠芝也曾见过，确切地说应该比她年轻好几岁，胸前一对涨鼓鼓的奶包，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特别是她那张脸，若不涂上些东西，简直让人不敢直视。可这样的人脸皮就是厚，常常隔三差五地跟着大车司机一起出现在红祥修理铺，一下车就和老刘头鬼鬼祟祟地交头接耳，光天化日之下，就不能光明正大一些？林翠芝一看到就特别地恶心。还好，现在都一起滚蛋了。
　　眼不见，心不烦。好啊！一起滚蛋后，林翠芝从此也就差不多离开了人们的视线，可当她重新出现在人们眼前时，还是和以前那样衣衫。梅河桥头说白了就是城市的汽修一条街，这里空气污浊、噪声不断，混合着机油、汽油和柴油的黑烟、污水，四处横流，但自打第一天和老刘头一起出现在这里，除了收钱付账，她就没拧过一颗螺丝。而且浑身上下的打扮，从没有过什么疏忽。到了此时，她甚至把自己打扮得更加大红大紫，休闲、唐装、套裙，林翠芝是那种衣架型的身材，穿什么都惹眼，若不是她此时脸上逐渐显现的鳞纹，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个三十不到的小媳妇。总之种种迹象，给人透露的信息似乎就只有一个：她林翠芝少了任何人都行，甚至没有了你老刘头，她比任何人都活得更像个人。
　　可偏偏王家卫就是在这时候提出辞职的。起初林翠芝以为这是王家卫要挟她。林翠芝二话不说就伸出一个巴掌：这节骨眼上就别给我添乱了，给你加五百！她以为王家卫保准喜出望外并从此对她感恩戴德，鞍前马后，唯马首是瞻。可王家卫却没有点头，眉头紧锁的样子，重新唤醒了她对这个男人的尊重。
　　我得回家看孩子！或者把他接下来……
　　王家卫的话语中似乎充满了胆怯，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从他喉咙里抖出来的。林翠芝于是给他递了支烟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支在一旁默默地陪着。当然她抽烟时会掏出那个做工精美的蓝色烟嘴，慢条斯理套上烟头的作派，给人一种十分优雅的绅士感。林翠芝有二十年烟龄了。当初刚到梅河桥头开修理铺，老刘头时不时被一个口信或是一个电话喊出门，去应对那些半途出事的抛锚车，有时甚至連续好几天都回不了家。梅河桥头车流如集，快车往来如奔，就好像是被穿成一长串的铁箱子，被前头一个车头拉着跑一样。但很多时候却又因为什么事故，让车子在弯转的路上排成密不透风的阵式，光那呛人的尾气和尖锐的车喇叭，都让人成天不得安宁。在铺子里一个人待着的林翠芝有时会用一两支烟来打发寂寞。而这恰恰就成了林翠芝一种特别的防身神器。林翠芝生不了孩子的身体是特别诱人的，据说有些人来她这修车，往往就是为了看她那张脸。这一切，林翠芝向来心知肚明。那些常年出门在外跑车的男人，就好这一口，瞧那一双双眼睛，就如同吸血动物一见到活物，就暴露出了它的嗜血本性。所以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她不得不把这动作做得更加夸张无比，常常让路上那些急火如奔的不速之客望而生畏，马上开溜。不想终于成了无法戒除的瘾。
　　戒不了又有什么呢？想想当年，为求一个孩子，她甚至连续几年连点油腥都不敢沾。可血淋淋的事实却让她这最简单不过的愿望都成了泡影，便让她从此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无神论。
　　也就是这一支烟打开了王家卫的话匣，她才知道，原来王家卫曾有过一个妻子，并且也曾给他生过一个孩子。但那个来自北方的女人，当初是被他半哄半骗带回遥远的绕山河的。孩子出生只数月，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头戴围巾脚踩拖鞋的女人，居然就借出门上厕所的机会，坚决地抛下他们父子远走而去，至今十年依旧没半点音信。 　　怪就怪，咱们那遥远的绕山河山沟，穷啊！直至十年过后的今天，王家卫终于总结出了这一切的根源。
　　那你得找啊！林翠芝就是见不得王家卫那扭扭捏捏的脾性。可王家卫却一脸茫然：中国这么大，我上哪儿去找？
　　难道就这么不了了之？林翠芝急了。王家卫却愈发低下头：不知道！
　　林翠芝此时知道，当初被他带回来的女人，因为年龄问题，连个结婚手续都不曾与他办过。除了一个“阿兰”的小名，他甚至不知她姓甚名谁。包括王家卫当时也想，遥远的绕山河山村，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祖上的男人，哪个不是随便拉个女人就回家过日子，一辈子的夫妻生活，谁进过什么民政所登记了？所以当时日头也紧巴，就想花那几十块冤枉钱做甚？不想这却让媳妇的出走变得那么名正言顺了。
　　一个窝囊废！林翠芝狠狠地批了王家卫一通。可王家卫居然也都认了。末了还是要向她辞职，理由还是那话：我得回家看孩子！或者把他接下来！
　　家父早已去世多年，老迈多病的母亲替他看候儿子。可这学期，遥远的绕山河学校被撤并到了山下，整个村子就那么七八个学生，要不你就回山里每个月下山一周住到学校和孩子陪宿，要不就把他接到城市，转入城市的小学。
　　孩子上学重要，还是他挣钱重要？王家卫窄逼的大脑差不多就被这么一道两难题给挤爆了。林翠芝于是迅速掐灭了烟头，朗声说道：还纠结什么？把孩子接到城市，孩子就是你的明天，你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
　　林翠芝一句话把王家卫说醒了，立马告假回村把孩子接到镇上。可转学的事却又让他头大了。当然这也是林翠芝给张罗的，好不容易托到人，在梅河二小报了名，可转学摸底考试，王小龙居然考了两科个位数。王家卫又一次深陷苦恼，按说农民工随迁子女就近入学，这是写入政府工作报告里向人民群众庄严承诺的事，可他王家卫能和谁这么说理去？最终战战兢兢地出现在校长办公室，又被校长狠狠地批了出来。无奈，只能躲到一边喝酒、旷工、叹气、发牢骚去了。
　　我能把孩子再送回去？向他说不的还是林翠芝。请人吃饭、给人送钱，那是她当着王家卫爷俩的面做的。王小龙于是很快就被安排到了英才小学——这个梅河镇上唯一的民办小学。而且当天，学费、校服费、保险费、作业本费，林翠芝也一并代缴了，王小龙穿上新校服、背上新书包，唱着歌儿牵在王家卫和林翠芝手里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难道你这么个年纪，就打算一辈子溜单下去？有时候林翠芝也曾和王家卫这么说起：孩子没个妈可不行啊！三脚的骡子找不着，两脚的婆娘要多少？要不你重新找一个拉倒！……
　　看王家卫唯唯诺诺的样子，林翠芝就是一脸不屑。这窝囊废，就再给他几个胆子，也照样娶不了什么婆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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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小龙不光是瘦，还特别地小，小得就似个五六岁的孩子。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林翠芝看他那一身大得几乎都要拖地的旧衣服，心里就是一阵揪疼。孩子是上天的使者。可王家卫不会照顾他，包括王家卫的母亲也不会照顾他，就即便哪天王家卫重新娶上个女人，肯定也不会照顾他——可看王家卫那能耐，还能找个什么女人？看来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她林翠芝可以带给孩子他所失去的一切，可他却总是一个劲儿地往一边躲闪。
　　可这一切都是缘分啊！林翠芝一直觉得，能有谁，可以在这么短时间里，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孩子再无生疏。但就现在，王小龙却有些任性了。已经一整天没上学，当然前提是他也没上医院。于是校长电话又来了，这次比较简单，说人家孩子家长说了，王小龙再不去医院道歉，那人家就永远不出院！我知道老板娘不缺钱，可都这个时代了，谁还会跟钱过不去？
　　什么老板娘、又什么不缺钱了，你们谁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
　　这样的话林翠芝只能烂在心里。各人的肚子怎么个痛法只有他自己知道。照舊一通低声下气千恩万谢，才终于挂了电话。此时她那口气叹得响啊！当下拿出烟嘴点上一支烟来，让自己平静平静。想想这么一年多来，她给了孩子多少的宽容、疼爱与放任。特别就是钱的事，包括当初孩子上学前，上学后，甚至直到今天，林翠芝的慷慨大度都绝对让学校老师称道。新学年开学之后不久是中秋，紧接着又是外国人的圣诞节，还有咱们中国人的冬至和年节，甚至还包括“五一”小长假，连续五六个节日，林翠芝从未忘记给老师准备礼物，大包小包，跟抓中药一样精细并且滴水不漏。可谁想这些天来，王小龙已经野得不可收拾了，接连几次祸事，哪一次不是她用钱给打发的？
　　我上辈子欠你们父子的？林翠芝差不多让自己哭了出来。
　　孩子上了学，自己也加了薪，这对王家卫来说是件多好的事。可林翠芝无需他说什么感恩戴德的话，事实上王家卫在这方面也着实鲁钝，说句漂亮话比钻天还难。反倒是林翠芝自作多情了，说你也无需谢，给我好好看好修理铺就行！而且你得把它做得比老刘头在时更加红火！
　　林翠芝这么一开口，似乎就成了她有求于王家卫，或者将之当成了彼此交换的筹码，王家卫也就心安理得了。从此她又回到了当年侍候老刘头的模样，每天在家做好饭给桥头修理铺的王家卫送来，当然也没忘给他送水泡茶。林翠芝讲究的是干净，她不能容忍的就是把一个店子开成了猪窝，每次来了都会认真收拾一番。而相比以前，她还多了一个接送孩子的差事。但她从不言苦，她从心底里喜欢这孩子，很快就和孩子亲密得无话不谈了。
　　王小龙，这是你奶奶啊！王小龙一副人见人爱的模样，在桥头遇上那些同行，总有人这样问他。可暗地里，他们却并不这样说，他们说的是林翠芝和王家卫之间的不检点，一下子气走了老刘头。
　　更有人说得离谱，说王家卫和林翠芝表面雇佣关系，却早有夫妻之实，如今把孩子接下来，过不久就会到民政所拿红本本，到那时王小龙就得改口喊她叫妈了。
　　绘声绘色的传说，让王家卫抬不起头，甚至出门上趟厕所都不敢。红祥修理铺的生意从此一落千丈。林翠芝生气了，在一天给王家卫送饭的时候，她放下饭盒就直接走到店门口，点上一支烟放在嘴里吸上一口，便破开嗓子大声骂道：喜欢嚼舌头的给我小心了，我林翠芝做人堂堂正正，从来就不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谁还要胆敢说三道四颠倒是非，瞧我不把你那乌鸦嘴撕成×嘴！…… 　　桥头一段，车多人杂，乌烟瘴气，但林翠芝的声音居然盖过了嘈杂的车声，吓得让人不由得一阵阵心底发寒。
　　然而王家卫的出走，或许只有林翠芝自己知道个中原因。怪只怪王家卫那个连结婚本本都没办的婆娘太过狠心。给王家卫留下整整十年的时间独守空房。三十岁的男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闲着只能闲出事来！但林翠芝此时也恨起了王家卫，说你个窝囊废，胆子大点你找小姐去？不知道知恩图报也罢了，总不能目无尊长吧？若是我也能生孩子，做你妈都够格，可你一个大男人，盯在人家老太婆浴室门口偷看算什么回事？
　　林翠芝想想也就来气了。若不是怕惊醒已经睡熟的孩子，她或许当场就要给王家卫来上一段大骂，或者直接就是两个耳光。于是第二天，她送完孩子就直接去了公园，羞辱和气怒让她直接就没给王家卫送饭。
　　一个没大没小的白眼狼！简直就是畜生！……
　　林翠芝在心底骂了整整一天。第二第三天也没给王家卫送饭过去。第四天怒气稍歇赶到红祥修理铺的时候，才听邻人说起：王家卫已经连续两天没上班了！还跟我斗气？林翠芝心里气怒得很，掏出手机就想把王家卫臭骂一顿，可居然成了空号。
　　这下子，林翠芝位于梅河桥头的红祥汽修铺算是完蛋了。开门一看，机油、轮胎和各种零件都还在，可个把月未来得及收走的零钱，确切地说应该有一万多块，全被王家卫卷走了。
　　又是一条不叫的咬人狗！林翠芝心里充满了憎恶。但她却没法将这种情绪带给这个可爱的王小龙。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还是幸福的，特别在孩子欢乐的笑声中，她能够完全忘记痛苦与不幸。仿佛自己从来就都是这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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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老板娘了？虽是自尊心使然，但至今被人这么叫着，有时候林翠芝自己都有些哭笑不得。因为早在王家卫出走之后，林翠芝的红祥汽修铺就这么倒台了。首先是招不到人，或者说招不到合适的人。老刘头和王家卫的出走，让她对什么人都不信任。何况做修理，补锅匠出身的老刘头似乎对什么机械都有过人的天赋，包括王家卫，两人在梅河桥头汽修界的技艺可谓是炉火纯青。而现在的年轻人，在林翠芝眼里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玩艺儿，眼高手低，动不动就给你说人家在4S店如何如何，滚你妈的蛋吧！全他妈的一瓶不动半瓶摇，给我摆什么范儿！
　　招不到人，那就干脆把门关了吧！多一事，多一累，这些天来，让她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
　　事实上她自己也抽不开身，王小龙的到来，唤醒了她生命中的所有母性细胞，让她只想把全身心的精力都放到这孩子身上。从早晨起床开始直至晚上睡觉，她总是不厌其烦地做早饭、做中饭、做晚饭，送孩子、接孩子，做辅导、陪读写。林翠芝读书不多，但总还晓得几个字，要紧的时候，她还可以打电话问老师，大不了遇上节日多送点礼物。或就是上网查，总之乐此不疲的样子，比学校里的老师还用心卖力。如此一来，她已经完全抽不出哪怕一秒钟去过问她的修理铺。于是很快，累积的房租都能把整个店都典当了，当房东给她打电话索要房租的时候，她才猛地想到，那破旧的小房子，已经整整八九个月没开门了。
　　要怪就怪老刘头，谁让他当年生意太过火爆，让桥头周围的那么多同行一起红了眼，于是林翠芝没有从房子上得到一分转让费，而且她也早没那份心思，让人喊作狗熊也罢了，简单地做了一下盘点，把存货折给旁边一个同行，再贴上两个多月的房租，就空手回家，和王小龙过安心日子了。
　　事实上日子就应该这样。直到今天，林翠芝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过日子的乐趣，整整三十年啊，只知道没日没夜陪他老刘头苦死挣命，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节俭得差不多要把上下嘴皮都缝在一块儿，可最终却是今天这样的结果，算啥？林翠芝开始抱怨自己，为什么当初就那么傻，有时间有钱，怎不上大医院好好走走，哪怕倾家荡产，都給自己留下个一男半女多好？到了今天，也就可以和梅河桥边那么多的女人一样，过过养儿弄孙、鸡零狗碎的日子。要知道，在梅河桥头，好几次和别人的吵嘴都曾深深刺伤了她的心，那些恶毒的话语，就似被刀子深深刺在她柔软的心上，是她永远无法治愈的创伤。
　　王小龙不是她孙子，甚至和她没有任何一点血缘关系，但她情愿给他买好东西，给他做好吃的，然后每天都和他一起喜怒哀乐，和他一起欢笑或者哭泣。她对他一百个欢喜，一百个称心如意，甚至还可以原谅他闯的那么多祸，可偏偏就恨他的横，他的犟，动不动就向她问：爸爸去哪里了？
　　你爸爸早死了！林翠芝曾劈头盖脸地回答。
　　王小龙不作声，放下手里的玩具，就往门外走。林翠芝问他去哪里？王小龙说回家，回爸爸那里去！林翠芝心里难受了，骂自己说我怎么尽养了些白眼狼？滚滚滚，都给我远远地滚出去！骂完后又说我是你什么人？犯得着给你们老老小小当牛做马？
　　王小龙真走了，拧开门锁就往外走。林翠芝听到了他下楼的声音，心口一痛，感觉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捅了一下，一个身子顿时软了下来，可就在将要倒地的时候，她突然厉声喊道：给我站住！
　　说完就乒哩乓啦追出来，拉住目无表情的王小龙，艰难地让自己换上和颜悦色，才把王小龙拉回房里来。每次都成了我的不是，每次都让我里外不是人，你就不能给我搭个台阶下来？林翠芝真想狠狠扇他两下。并且也曾下过狠心，下次你要再敢这么出走，狗才会拉你回来！
　　可临了林翠芝却舍不得他走。
　　家里突然来了个男人，自称是王小龙的二叔王家林。王小龙也不否认。但他却不敢见他。叔侄俩一见面，王小龙脸上那些天真可爱的表情就完全消失了。二叔说是来接王小龙回去的。说家里奶奶病了，想孙子想得慌。又说王家卫这么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总得有个说法？又说孩子是他奶奶的独苗，如今就似乎被当作人质被扣压在这里，老王家的脸没处搁啊！
　　王小龙二叔说话不看人，但每一句话都足够伤人的。而且很快，就把王家卫的失踪说成是林翠芝的错了。她木木地坐着，面无表情吸烟，吐出长长的烟雾。王小龙二叔于是就上前拉王小龙，王小龙却立马哇地哭了起来，怎么都不愿跟二叔走。林翠芝就在王小龙的哭声中醒过神来，她猛地从凳子上起来，紧紧地护住王小龙，颤抖地对王小龙二叔说：你不能带他走！ 　　这话她一共说了两遍。待第二遍说完，她已经感觉自己说得有些理直气壮了。然而这样的结果，就是林翠芝被王小龙二叔拿走了四百块钱。事后王小龙二叔还先后来了两次，分别从林翠芝手里拿走了六百块和一千三百块。林翠芝感觉自己都要成为他的制币厂了。
　　真正救了林翠芝的，应该是王小龙的奶奶。确切地说，应该是王小龙奶奶的丧事。给林翠芝和王小龙带来这个消息的，是绕山河山村的老刘村长。可对待老刘村长，林翠芝并不像王小龙二叔那样客气。老刘村长佝偻着身子在屋里站了半日，林翠芝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他就这么干站着，轻咳一下，才怯怯地说：让小龙回去吧！没有他，堂前就没有个孝子，人不去是下不了葬的！
　　林翠芝没理他。老刘村长又说：这是什么怪事啊？王奶奶那么善良贤德，可最终独自个儿吃苦受累，狠心拖着养大的两个儿子，一个人下落不明，另一个就知道好吃懒做，四处坑蒙撞骗，事到临头却也怕承担任务，登时就不知所踪了。可人再苦，也不该死后堂前连个人都没有吧？……
　　说着说着，老刘村长都要给林翠芝跪下了。林翠芝才懒懒地回道：您回村里得给村人们说明白，王家卫走了还拿走了我的钱，包括他那弟弟也拿了我的钱。不是我不放小龙回去，是怕他回去了没人照应，要紧的是不能把学业耽误了。在城里，有这么个读书机会，不容易！
　　老刘村长把头点得像是鸡啄米，还满口答应事一办了就把小龙送回来。林翠芝就放心让他带走了。
　　事实上林翠芝为王小龙安排得周全，她知道这一切还是钱的事。她央人回到镇上给买了棺木，又迅速到绕山河山村背后的王家坟地镶了井石，同时给王小龙裁了一身孝衣，就让他跪到奶奶的棺材下面做了孝孙。村人们就在一通感慨声中，按照传统的乡俗，出人出力，终于把王小龙奶奶顺利地送上了山。
　　奶奶的丧事过后，王家林就再没来过林翠芝那里，但林翠芝的大辈子积存也就这么消耗一空。如今走在梅河镇上，熟识她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称呼她老板娘，包括学校里的老师和她一起在梅河桥头做修理的同行，她答应得也还理直气壮，但内心里却早没有先前那样的底气了。很多时候，让她苦恼和难过的却是流言，她知道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已经把她说成是王家卫的二妻了——
　　知道梅河桥头汽修铺的那个林翠芝吗？
　　不是说她店子倒了？
　　不是，做人家小老婆去了！
　　瞎说，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搞什么梅开二度？
　　真的，被她老头给甩了，自己寂寞难耐，跟店子里的员工搞上关系。后来人家受不了年龄上的悬殊，跑了，给留下了一个十岁的孩子。
　　真有这回事？
　　这么大的事，早在遥远的绕山河山村传遍了。据说她那员工，不是，应该是小男人，老母亲去世，就是她出钱办的丧事。你想不是和人家婚盟在先，料那些闲事做甚？
　　也是啊！
　　……
　　这样的话，林翠芝曾亲耳听过。但此时的她，早已经没有半年多前那种锐气，也吼不出当初那样的气头，就将之当作一剂苦涩的汤药，眼睛一闭就深深地咽到肚子里去。
　　6
　　王小龙还是不愿意到医院看望同学。甚至已经连续几天没上课。可林翠芝不可能就这样陪他在家，她得上班啊！就这么坐吃山空，能行吗？何况除了这早年买下的单元房，林翠芝确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于是几个月前，她就开始认真找事做了，还好她和楼下的张四妈处得熟，给她介绍了一个做保姆的活计。张四妈比她长十几岁，一头白发，却还到北区一个职工宿舍看候一位比她更长十岁的老头，每个月能有七百来块的收入。而且工作也不累，就打扫一下房间，做做饭，陪老头聊聊天，而且都是白班，晚上都不用在人家家里过夜。
　　林翠芝比她年轻，身体嘛，还可以，所以她看候的是一对老人，工资自然也就高出三四百块。并且每天中午还可以借机出来买菜。林翠芝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从来就不希图过那一两块零钱，但她却可以借此机会照料一下王小龙。事实上王小龙已经不小了，她用不着这么细致。可这孩子千好万好，有时候却让你不上心。这些天来，她就为王小龙的事操碎了心。常常请假，甚至还擅自缺岗，要不是老头老太大度，她早被人家儿女给辞退回来了。
　　林翠芝是个要面子的人，她告诉张四妈，千万不要给人说她如今也到外面做事。而且许多时候，她甚至远比当年经营红祥修理铺时更加大度，舍得花钱，更舍得吃亏。可有时上班或是下班的路上，她也曾狠狠地骂过自己，究竟图什么？搞来搞去，居然带了这么个灾星回来。
　　但这种苦恼和难受持续不了多久，一回到家里，看到王小龙活蹦乱跳的样子，她又感到一种特别地欣慰。王家奶奶去世了，王家卫、王家林又不知所踪，日后，王小龙就只能和她过日子，她就是王小龙唯一的监护人，那么……这时候她却不敢往下想了，她心里慌得厉害。就想哪天有时间上一趟民政所问一下，她如此一番推理，究竟对不对。但她却一直找不到时间。每天从早到晚，她实在太忙了。
　　真正让王小龙改过自新的，应该是一个苹果。
　　他不愿上医院看同学，便也就没有理由再回学校上课。已经整整五天了，若不是中间夹着两天周末，王小龙旷课的时间已经非常接近学校的纪律红线。要知道英才小学是个民办学校，它有开除学生的权利。而林翠芝却无法说服他，想想为了他这么一个犟驴，却差不多让自己倾家荡产，他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你为他如此颇费周折？为此林翠芝曾一个人悄悄地哭过，但她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她已经一无所有了。
　　这天林翠芝又上了一次医院，是给王小龙同学续钱的。存上一千块后她又到住院室看了一下那孩子，结果就让孩子妈妈送了个苹果回来。那苹果皱巴巴的，而且已经有了裂纹，林翠芝却舍不得自己吃，这段时间太忙，她已经好长时间没买水果了。然而回到家，她掏出苹果递给王小龙的时候，王小龙愣愣地看着那苹果呆上半日，突然哇一声哭了出来，跟着抱到林翠芝怀里。好不容易哄依了他，林翠芝才知道王小龙已经在白日里独自一个人偷偷地到了医院，却不敢直面同学，就守在住院室窗外偷看，结果看见同学实际上已经和原来一样生龙活虎了。他感觉同学真卑鄙，人都没事了还老躺在医院装病。于是他躲在一旁，一直等到同学被妈妈带到外面吃中饭的时候，偷偷地溜到同学床边，他原本想在同学床上踩上两脚，或是狠狠吐上一口唾沫，但病房里人多，那是一阁可住八个人的病房，而今却挤下了十张床。结果看到床头柜上摆着独独一個苹果，王小龙伸手取下来就用指甲在上面挖了一个圈，在他的意识里，他已经把所有诅咒都附到了上面，只要同学吃了这颗苹果，一定必死无疑。 　　可如今苹果又到了他手上，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苹果上面的小疙瘩，那个让他用指甲压上去、让他附上一切诅咒的圆圈还在，这在当时被他想作是一颗巨毒无比的毒丹。但正是这个苹果，一下子让王小龙想到了林奶奶对他的好，便一下子哭了起来。人一哭完，心里的一切全都放下了，开始嚷着林翠芝陪他上医院给人道歉。林翠芝当然也知道王小龙同学其实也没什么大毛病。今天她找医生问过了。可人家老架着不出院，实在是要找一把下楼的梯子。
　　两人便连晚饭都顾不上做，就直接去了医院。在挤窄的病房里，王小龙让自己一张红扑扑的小脸看着同学，把一路上林翠芝教他的话，对着同学说了一遍：对不起，李雷雷同学，我不应该用砖头砸你。这些天让你受苦了，我是来向你道歉的！请你接受我的歉意吧！
　　说完。正儿八经地往病床上的李雷雷鞠了一躬。李雷雷愣了半天，才突然胆怯似的直起身子，同样红着脸对王小龙说：对不起，王小龙同学，我不该在同学们面前说你爸爸，每个人的爸爸都是我们心中最伟大的人物。我也向你道歉，请你接受我的歉意吧！
　　说完，也向王小龙鞠了一躬。这一幕让林翠芝和同学家长都始料未及。两人说完，互相用彼此涨红的小脸瞅瞅对方，居然一下子笑了起来：咱们还是好朋友吗？
　　当然是！
　　孩子的争吵从来就不是什么要紧事。这一笑，让两个同学又重新和好如初。回来的路上，林翠芝不止一次把王小龙的脸颊亲得啧啧发响。王小龙肚子饿了，林翠芝就把他带到路边的大排档，叫了米虾，叫了鸡爪，还有水煮肉片，全都是王小龙平时最喜欢吃的菜，林翠芝就和他一起豪吃了一顿。虽然以前她也常带王小龙外出吃饭，但这却是他们俩吃得最开心的一次。她给王小龙夹了一片肉，王小龙又夹还她一块：她给王小龙盛饭，王小龙马上给她盛还。直到夜已经有点深了，王小龙重重地打了一个饱嗝，两人才高高兴兴地唱着歌儿回来。
　　第二天，李雷雷父母为他办了出院手续，王小龙也可以放心大胆地上学去了。只是林翠芝还得花销应酬，送王小龙到学校后，她就迅速地赶到学校附近的黑龙桥菜场，买了一兜水果给老师送去。之后又在校长办公室待了半天，唯唯诺诺、千恩万谢的样子，如同一个刑满释放的犯人。走在上班的路上，林翠芝感觉自己流出了眼泪。她感觉自己真有了一个好孙子。
　　7
　　就在王小龙重新返校上课的第五天，失踪了整整一年的老刘头回来了。像个逃荒的男人，整个身子无比消瘦，并且远比以前看起来更老了。而且瘦削的身体和浑身的破衣，愈发给人一种饱经沧桑的视觉直感。他佝偻着身子，蹲在小区院子里大榕树下那张石桌旁边的水泥堆上，远远看去好似一只受伤的马猴。旁边还坐了一个和王小龙差不多高的男孩，此时正怯怯地看着他。
　　祥！林翠芝领着王小龙回到小区院心的时候，老刘头喊了林翠芝。只有他是这么喊林翠芝的。若不是他这么一喊，林翠芝应该是认不出他了。但恰恰也是他这么一喊，让林翠芝在院心里足足愣了半日，突然把手里的一兜菜向他狠狠地砸了过来：你这个死疯子，还知道回来啊？
　　一声尖锐的哭叫，让林翠芝登时泪如泉涌，她已经没有力气扑向对方，像个凶猛的狼狗把这个人撕成碎片。倒是老刘头主动靠过来的，林翠芝便握起拳头，狠狠地往他单薄的胸上一阵擂打。
　　林翠芝后来才想起，那怯怯的男孩是被老刘头用一根细绳牵猴一般牵进屋的。待王小龙和那男孩睡熟后，老刘头才告诉她，这孩子是他向人贩子买来的。林翠芝此时方才知道，老刘头当初带走了十万块钱，就是想给她带个孩子回来。而那个把自己涂抹得不成样子的女人，原来就是个可恶的人贩子。
　　老刘头说他随那女人到了遥远的省外，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没想事不顺利，到手的孩子一不留神就跑了，老刘头于是整整追了他三个月，才又把他抓了回来。可这孩子，人小鬼大，机灵得很，一见人多，就没命地叫，害得他好几次差不多被人当作人贩给抓起来。最终连车都不敢坐了，尽走荒村野道，连日赶山过涧方才回来。
　　林翠芝点上烟头，不敢去想老刘头这一年里吃过的苦头。她至今都恨自己，作为女人，却连个女人的事都做不会。事实上她一直珍藏着一套完整的婴儿用品——从和老刘头结婚之后就一直保存到现在。王小龙刚从山里来的时候，她差不多愿意把整个婴儿用品店搬回家来，甚至还想到了纸尿裤。她总是那样地深爱着孩子，可看这孩子在老刘头的一举一动中那一惊一乍的神情，就知道这一路上早被老刘头打怕了。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到王小龙的情景，林翠芝就心疼得难受了。
　　她于是果断地掐灭烟头：这孩子被你害得够苦了！
　　老刘头脸色一变，直起身子骂道：我才被这他害苦了！
　　看到老刘头凶神恶煞的神情，林翠芝就不说话了。最终两人谁也不理谁，一起睡下。但一夜里却谁也睡不着。天快亮的时候，林翠芝终于开口了，说：这孩子够可怜的，想想他的父母，不知道此时难受成什么样子？
　　说话间，林翠芝想起了年轻时她曾一次次把布娃娃放在旁边，一次次想象自己做妈妈的情景。见老刘头不答话，林翠芝又说：咱们把孩子送回去吧！
　　老刘头一下子翻起身子，动作利索得像个年轻后生。林翠芝似乎看见了老刘头握紧了拳头，她甚至听见了这个一向寡言、并且对她百依百顺的男人，竟然把一口稀疏的牙齿咬得格格发响。但是林翠芝还是开口了：我怕是上辈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所以老天爷惩罚我生不了孩子。我怕这辈子再作孽，下辈子比这还惨！
　　顿了顿，又说：咱们还有小龙哩，这孩子，和我亲得像亲亲的孙子！
　　老刘头不说话，扑在床上，哭了，那哭声好似牛叫一般难听。林翠芝侧了个身子，用手心轻轻地抚着他，像是抚着一个可心的孩子。
　　第二天天一亮，林翠芝就把老刘头领进了派出所。三天以后，远在福建的孩子父母来到梅河桥头，从民警那里领走了孩子，夫妻二人都哭成了个泪人儿，可那孩子却木木地站着，在父母的哭声中面无表情。
　　老刘头在派出所受了几天教育，又回到了林翠芝身边。他提供了线索，让警方破获了一个重大的儿童拐卖大案，总算是有了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可是他却变得更加木讷寡言了。林翠芝给他做的饭，他居然大碗大碗地留着。王小龙想和他说些话，他木然的表情让人害怕。林翠芝說他两句，他干脆独自一个人搬了出去，重新在梅河桥搭了间房，找来一块木板，用自喷漆喷上“红祥修理铺”的字样，从此不回家里住了。 　　红祥是林翠芝的小名。也只有父母和老刘头这么叫她。林翠芝提着饭菜送到店子的时候，一看到老刘头写的字，就让泪水打湿了双眼。
　　8
　　林翠芝怎么都没有想到，王家卫居然领了个女人，回到了梅河镇上。
　　他这一回来，就让林翠芝慌了手脚。他是回来抢孩子的！林翠芝心里一急，就下不了床。但王家卫却直接来到她床边的，把她扶正后二话没说往后退了三步，便伏下身子给她磕头。林翠芝清楚地听到地板被他头磕得咚咚直响。自己磕完了，还拉了那女人跟着一块磕，磕完之后也不起来，对林翠芝说：我以前喊您老板娘，可从今天以后，我就不打算这么喊了。出走这一年多，我才知道您为我做了那么多事。现在我妈没了，若是您不嫌弃，我就喊您一声妈！
　　林翠芝还被他这么大动作惊得目瞪口呆，王家卫已经喊出了一声：妈！那女人也随即喊了一声：妈！
　　林翠芝尚未回答，已经满眼泪滂沱。
　　林翠芝此时知道。当时王家卫带着万分地自责和羞愧离开了桥头的修理铺，并带走了钱柜里的一万多块钱。他准备一直往南走，不干出一番事业就绝不回来。可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顺利，刚到省城，兜里的一包钱就被小偷拿走了。无奈之下，他只得流落省城，凭着他一身技术打工挣钱糊口。后来又到了深圳。接着就在出租房大院里认识了这个女人，熟识后他才知道这女人是被人贩子拐卖到深山，因受不了公婆和丈夫的虐待，偷偷跑了出来。如今孤苦无依，王家卫就说你若不嫌我，那就和我住一家吧。女人低頭答应了。两人开始在一家制鞋厂做工，挣到几个月工资后，他想起了家里的母亲，就给老刘村长打了个电话，结果电话一通，老刘村长在电话里就向他骂上了：你妈一辈子贤德善良，居然养了你们这两个畜生兄弟，冬月里人一去，两个儿子居然下落不明了！
　　王家卫一声不响听他骂完，方才知道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母亲已经不在人世。而母亲的后事和孩子的养护，全倚仗了曾经的雇主林翠芝。可此时的林翠芝却差不多就此倾家荡产了。
　　王家卫跪地痛哭一场，起来后就在当天辞了工作，甚至连半个月的工资也懒得结，就带着女人从深圳回到了梅河。他让儿子给带来的女人叫妈，儿子躲躲闪闪半日之后，居然一下子扑到那女人怀里，哇一声哭了出来，林翠芝在他呜咽的哭声中清楚地听到：妈，我以为你不要小龙了！您知道这十年里，我是多么想您！我以为再见不到您了！……
　　那女人也就似小龙亲妈一样，紧紧地抱着他，和他一起哭。哭得林翠芝心里一阵阵扯疼。
　　哭完之后，林翠芝起了床，亲自到梅河桥头的小房子里唤回了老刘头，王家卫一家三口给他磕头跪下，认了他这个爹和这个爷。木讷寡言的老刘头也就点头答应了。林翠芝就把厨房都交给王家卫媳妇，一家五口吃了一顿团圆饭。
　　一个星期之后，梅河桥头的老刘汽修铺重新开业了。那块弯弯扭扭的自喷漆木板被换成了艺术字，老远就非常醒目。老刘头和王家卫重操旧业，几天里，路上常走的司机奔走相告，红祥汽修铺又重新火红了起来。这一路上送饭的事，交给了王家卫媳妇。林翠芝辞了工作，专职负责王小龙的接送。看他俩那亲密劲儿，还真是亲生的祖孙俩。只是老刘头却变得更加木讷少言。林翠芝听到过梅河桥头的一些同行，常常给老刘头开一些没轻没重的玩笑。此时的林翠芝已经完全戒了烟，似乎也就没力气吼开嗓子为他出气了。
　　日子应该就当这样继续，可突然一天，老刘头和林翠芝却失踪了。林翠芝给王家卫留了个信：都不用找我们，你爸心里不痛快，我得好好陪他四处走走！
　　他们应该就在今天回来！王家卫常常这样安慰孩子。想念林翠芝的时候，王小龙就像是想念自己的亲妈，哭得比谁都难过。
　　编辑手记：
　　北雁的小说喜欢描写卑微人的生活，特别是从穷苦山村到城市来生活的人的悲喜苦乐。此篇小说里的所有人都是挣扎在城市边缘的卑微人。他们在生活中历经磨难，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伤，但就是这群人中却不乏有让人温暖的亮色，就是小说的主人公林翠芝。林翠芝对王小龙的爱和照顾，对王家卫的帮助读来让人动容，虽然其中有她自己的无奈和辛酸，但是结果却是照料了一个可怜的孩子，帮助了一个可怜的家庭。虽然渴望孩子，却让丈夫老刘头送回花了十万买回的孩子，可见这个女人心中的正义和诚实。命运总是给她无尽的难题，但是她却一步步挺过来了，在给人温暖的同时也温暖了自己。小说将现实生活的可能和矛盾都处理在一起，为的就是能塑造出林翠芝这样一个纯净价值判断的形象。因此，小说在保持了生活内容复杂性的同时，抽取了纯净的价值判断，可谓是难能可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