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

来源 :雪莲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zhongxinghai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上 部
  一
  那年梅表姐和莲花姐到深圳时,江蓠才十岁。正是黄昏。江蓠妈穿了围裙在厨房做饭,锅铲一刻不休地“嚓嚓嚓”,炒了腊肉又蒸鱼,又焖得半锅红烧肉,屋里一股迷人的醇香。江蓠在自己房间玩过家家,大衣柜和梳妆台之间扯一块大浴巾做门,就围起了一个温馨的小家,里面堆些布做的洋娃娃,江蓠当妈妈,洗衣做饭喂奶。
  梅表姐招呼莲花过来,脸上半玩笑半嘲笑,指指点点地,快看,还有这么爱玩过家家的人,这么大了还玩。莲花一脸疲惫,头发乱得像鸟窝,身上还驮一只大背包。她们刚下长途火车,由江蓠爸接回来,鞋都不及换。
  江蓠这个小妈妈一下红了脸。
  那是一九八九年,或者更早一点的时候吧,总之,那年梅表姐才十七岁,莲花也十七,她们刚刚初中毕业,梅表姐说,莲花,你想不想去深圳,我有个亲戚在那边。莲花当然想,她在马石村呆得实在不想呆了,马石村什么也没有,庄稼都长得稀稀拉拉,惟石头遍山遍野,呆久了人就会变成一块马石,摊在路边坎头。于是,梅表姐就和同村最好的玩伴莲花跳上了长途火车。
  江蓠爸第三天就给她们找了份工作,在附近一家电子玩具厂做流水线,附近有一片当时深圳最大的工业区,不高的楼里藏着数不清的厂,服装厂、电子厂、玩具厂。
  那家玩具厂老板是个中年男台侨,笑眯眯圆乎乎,看上去似乎有一副极好极好的胃口,他喜欢年轻小姑娘,说她们手脚快人听话,工厂里几十个人,都是清一水的年轻小姑娘,厂房与住宅区在同一层楼。白天,机器们轰隆隆;晚上,姑娘们叽喳喳。那地方总是充满了欢快的声音,玩具、杂物、人,把四百多平米的楼层塞得满当当的。
  像一座大观园咯。江蓠对弟弟江影形容说。暑假时,她看了电视剧《红楼梦》,她当然喜欢那座大观园,人来事往,每天热热闹闹的。
  她这是和弟弟一起去厂里接梅表姐和莲花姐。星期天的阳光又软又酥,路边的绿化树和装饰花都被它们晒得娇滴滴,懒洋洋地摇头摆尾。每到周末,江蓠妈就催促着姐弟俩去接人,江蓠爸呢,他会早早踩了自行车去农批,买回一堆好吃的,什么鸡腿、蹄膀、苹果、香蕉……他恨不得把整个农批搬回来吧,恨不得一顿就把俩姐姐养得白白胖胖,白胖得连她们的家人都禁不住夸:看看她们现在过得多好。
  吃完饭,再午睡一会儿,日光再软再酥一些时,江蓠妈会带她们在小区里逛逛。刚建起不足十年的小区,很大,完善如一座微型城市,楼房都还新崭着,几十幢八层高的住宅楼,奶油色墙体巧克力色阳台,整齐威严排作几列。她们三人穿花拂柳般绕过一处处种满地毯草木棉扶桑九里香黄玉兰的花圃,来到一家裁缝店里,裁缝店里挂满各种式样的衣服,墙上、衣架上,甚至天花板上,两双眼睛也看不过来!圆脸的女裁缝笑吟吟地拿出两本最新的杂志,梅表姐挑了一条撤花大摆纱质连衣裙,莲花姐挑了时下流行的蝙蝠衫配健美裤。
  挑完衣服,江蓠妈说,再理个发,做个好看的发型。于是,去百货店旁边的理发店。
  理发店是一对外地夫妻开的,再加一个男孩,算学徒也是小工。见来了这么多客人,夫妻俩高兴地用四川话叫男孩,青皮,青皮,再拿把椅子来嘛。
  叫青皮的男孩就屁颠颠去墙角拿把铁架椅展开,摆在梅表姐身后,前面的镜子映出他们俩:下午糖希一样软甜的阳光中,俩个春天第一片新叶一样的人儿,男的,剑眉星目细高个;女的,柳眉杏眼杨柳腰。
  那天,照着本新款时尚杂志,男店主给莲花姐吹了个带飘刘海的短发,她个子高脸方,适合这个发型。梅表姐则烫了个浪浪漫漫的长卷发,青皮给她一绺绺地卷,卷了好半天。
  二
  小区三十二幢有户人家要找儿媳妇,那家人条件不算好,男的在工地上被失控的吊车不小心砸死了,女的就疯了,也不是一直疯,大多数时候,她都能正常。
  江蓠妈听一帮妇女散发这消息,当天夜里吃过晚饭,去了附近工业区。
  却没找见梅和莲花。屋子里莺莺燕燕,有洗澡的,聊天的,吃零食的,听流行歌的,听流行歌的那个小姑娘停下正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对站在门口着急的人江蓠妈说:大姐,她们俩去逛夜市了,每天她们都去逛街,你去那儿找找看。
  夜市就在工业区内。未来得及建新楼的空地上扯开几大长片红白条纹塑料布,底下用木板隔成一间间两米长一米宽的铺面,前面用凳子撑块大木板,后面,站个女人或男人,女人男人边打理铺面上的塑料凉鞋皮鞋、磁带海报、衣服、脸盆茶缸、女人头饰……一边睃眼打量过往的人。
  江蓠妈转了三圈,流行歌连珠炮般轰得她昏昏沉沉,两个姑娘正挑磁带呢,磁带铺前围满了人,把她俩饺子馅一样陷进人堆。
  莲花挺高兴的,她高高举起手,孃孃,我去嘛,正好我妈让我尽快在这边找个合适的男朋友呢。
  江蘺妈点点头,好,你去,我陪你去,梅儿也陪你去。
  相亲地点订在男方家。
  进屋后,男孩已经坐在客厅木沙发上看电视了,见有客人,他抬抬眼皮,算打招呼,依然认真看电视。女人招呼莲花姐和梅表姐换好拖鞋,又从冰箱里拿出两支冰镇菊花茶几个青桔子,笑道,你们聊你们聊嘛。
  几乎没怎么聊。情况都了解得差不多了。男孩在邮局送信,女人由于有疯病没上班,急着找媳妇,一是男孩年纪到了;二是多个人好照顾女人。
  就莲花姐的话多一点,莲花姐说,你们家不错啊,挺漂亮的又干净,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家之一。男孩没接话,女人也没接话。莲花姐又说,哟,墙上那框画真好看,好像是棉花做的吧,你们看那个猫眼睛,灵得呢。
  她站起来,想去摸摸一探究竟,伸出的手讪讪地又收回来,这块布是阿姨织的吧,织得好巧咯。她看着冰箱顶上那块白色缕空花苫布。这回女人接话了,瞟她一眼,难得清醒道,不是,买的,我哪有这么巧的手。
  菊花茶喝了一半,她们就回去了。   几天后江蓠妈接到消息:男孩看上了梅表姐,要是嫁过去,他會想办法给她在邮局找个差事。
  梅表姐哼一声,我还不愿意呢,他们家住一楼,黑漆麻孔的,对面还是个公厕,整天臭烘烘的,屋里到处飞苍蝇。
  莲花姐冲她一句,笑道,你本事大嘛,将来找个住别墅的咯。梅表姐白她一眼,怎么?那也不是找不到。
  她翻完白眼就出门了,说是要去做头发,头发长乱了。
  理发店里墙上、玻璃上,贴着许多好看的发型。每过一段时间,梅表姐就来理发店换一个发型,一坐就是半天,从阳光晶莹的午后一直坐到琥珀般的黄昏。有时她会指着墙上的一款;有时她翻开杂志找;有时呢,是青皮帮她推荐。青皮的审美观很好,梅表姐的头发都是他负责做,做出的发型,去到厂里,姑娘们都围过来问,梅儿,你在哪里做的,这么漂亮,我也去做。
  莲花姐就眨眨眼睛说,你们别问了,你们就算去了,人家也不会给你们做这么好看的发型。
  三
  江蓠爸那时在一家宠大的市建公司上班,住小区里的人都是,不过呢,江蓠爸不是领导,他是单位的水泥工。
  他是单位里技术最好的水泥工,白天上班,有时夜里还要加班,一套干净衣服穿出去,回来就不见衣服了,成了一套水泥服。厚厚的水泥浆在衣服上,连爸爸的眉眼都看不清,脸上也一层灰水泥。
  江蓠妈咯咯直笑,笑得不停拍腿,老江,你看你这样儿,像那个电视上的兵马俑。
  管它什么俑,给我洗衣服去。江蓠爸哼道。
  洗什么洗,这么脏,哪个洗得出来,扔了算了,你又不缺衣服穿,柜子一堆呢。
  我这样的,能穿什么好衣服,穿了也是肉包子打狗浪费。江蓠爸边说边脱下衣服,将它们扔进厕所里。
  于是,江蓠妈天天给江蓠爸洗衣服,洗衣服,成了她的大事,每天吃过晚饭就开始洗,直洗到晚间新闻联播!
  她哪是洗衣服!苗条的身子半趴地上,头发梳成光溜溜的马尾,还是一绺绺抖下来不断捶打她汗水横流的红脸膛。先呢,用刷子,粗硬的胶刷,刷软那些早已凝固的水泥浆;然后,操一把菜刀,按住裤子,使劲刮;最后,再用胶刷用力刷,清除残余的水泥。也只是洗得勉强得见人。
  洗得裤子像受酷刑,不停发出嚯嚯嚯的惨叫,惨叫声传到江蓠耳朵里,像刀子刮擦玻璃,让她坐立不安,爸爸就坐在她身边,父女俩一起看新闻联播。爸爸长得高大健壮,现在看起来却勾背缩肩,由于看得认真,还微微仰头张嘴。江蓠下意识地往边上挪了挪。
  夏天燠热,出一身臭汗,谁都盼着来个透心凉,却又没法洗澡,水泥浆把下水道口堵住了!
  脏水们流不出去,你推我搡,你奔我突,迅速在厕所地板上汇聚起寸把深,那脏水里,江蓠看一眼就倒胃,有长长的头发、有黑色的脏物、混浊的水面上,还悠悠地漂着几只肥皂泡。
  弟弟却不怕脏,一把推开江蓠,我来通,我来通下水道咯。
  只见他一脚踢开下水道铁盖,用扫把柄往下一阵乱捅,还是江蓠妈厉害,她一句狮吼:给我站一边去,你捣什么乱。


  弟弟冲她做个鬼脸,继续回屋用树枝胶皮做他的弹弓。
  他凑过来朝看书的江蓠眨眨眼,你猜我昨天看见什么了?
  江蓠不屑地斜他一眼,弟弟自己忍不住了:我看见梅表姐和青皮了,他们在耍朋友,还拖着手。
  我正跟人打架玩呢,梅表姐打着把花伞就过来了,她跑在前面,嘻嘻哈哈地,头发裙子乱飞,飞得妖怪似的,后面青皮在追她,几步路追上了,青皮就拖她的手,嘿,还亲了一下她的脸呢,梅表姐笑着打了他一拳。
  弟弟怕江蓠不相信,手舞足蹈把当时的情景讲述了一遍。
  四
  江蓠说,青皮哥好帅,我喜欢青皮哥。
  江蓠妈说,有什么好,绣花枕头一个,抱着啃两口能饱肚?!
  江蓠爸说,还是找个正经人家过日子的好。
  梅表姐说,青皮哪儿不好了,我就是喜欢他。
  莲花姐说,梅儿,你命怎么那么好,谁都看上你,耍朋友都耍不过来,我哪个时候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她和莲花姐一起啃着甜筒去夜市。
  夜市一如既往地热闹,除了小商品市场,新近又增加了宵夜市,架锅铺灶,卖些炒河粉、爆田螺、煲仔饭,浓烟滚滚,宵夜市似乎比小商品市还热闹,简陋的桌椅前,坐满了吃东西喝酒猜拳划令的人,男女夹杂,花花绿绿地。
  路过宵夜市时,莲花姐点点下巴,梅儿,你看,那不是老板和他的香港朋友。
  果然是老板,另外还有两个男人,白天厂里的人都见过了,俩个男人都瘦,一个高点一个矮点,高颚骨高鼻梁,典型广东人相貌。
  俩个男人一点不见生,笑嘻嘻地跟厂里的姑娘们打招呼:嗨,靓女们,泥地好哇。
  老板介绍道,这位是梁生,在工业区开了家服装厂,这位呢。他指指梁生身边那个高一点的男人,这位是梁生的死党何生,在香港一家服装厂做厂长。
  三个男人占了一张小木方桌,桌上摆几盘吃食,何生眼尖,一眼就瞧见了梅表姐和莲花姐,他咀着一颗田螺,靓女,过来宵夜。
  五个人就一起宵夜。那晚上,他们喝了一打啤酒,吃光了三大份炒牛河。
  两周后,叫何生的男人就提着东西跨进了江蓠家。
  一开场,他就让所有人惊艳,被迷得眼花瞭乱,江蓠弟说,不对,是整个人发懵,被震懵了。
  何生在香港管理着一家不大的服装厂,每个周末,他都要带一包衣服来送给梅表姐,有的,是他厂里的,有的,是他在香港买的,牛仔裤、超短裙、格子衫、个性T,梅表姐换下她穿惯的花长裙,换着样儿地穿,几乎不穿重样的,打结牛仔衫配超短裙,个性T配紧腿牛仔裤……这回又看得厂里的姑娘们目瞪口呆,直定定地看着梅表姐,梅儿,你,你这些衣服太好看了,在哪儿买的。


  现在就是这个何生,他也让江蓠一家目瞪口呆,尽管江蓠一家也自认见了些世面。
  他变戏法似地,从袋子里掏出一套衣服,说是送给孃孃——江蓠妈,又接着变戏法,掏出一大盒包装精美的糖果,递给江蓠:给你和江影的,巧克力。
  江蓠姐弟当然知道巧克力是何物,不过,那是在电视上,还有故事书里,它有时也翻译成朱古力。
  何生送的巧克力,一颗颗包着红的绿的金的锡纸,剥开锡纸,褐色的巧克力内,还包着一些液体。何生笑笑,快吸啊,小傻瓜,别让它流了,这是酒心巧克力。
  酒心巧克力让人沉醉,那酒,醇甜香浓,而巧克力呢,香滑肥厚,化开的一瞬,大脑有种极乐的幻觉。
  梅表姐每天都要吃酒心巧克力,每天换一套新衣服,她想,香港那地方真好,比深圳还好。
  渐渐,她的头发长长了,她没去理发店找青皮做头发,而是任由它长,长成葳蕤的杂草。
  五
  梅表姐陷入新恋情时,莲花姐也终于耍了朋友。
  元旦放假,厂里几个女孩约了另一个厂几个男孩,一起去爬梧桐山。
  莲花姐去了。
  一群正当年纪的男孩女孩,溯溪而上,梧桐山很高,一会儿险坡,一会儿仄路,爬到吃中饭时,有个男孩坐在溪水边,望着众人笑。
  原来一堆男女都是配对的,女的心细,准备了饮料面包,莲花也准备了,惟独望着众人笑的这个没有。
  莲花姐坐过去,问他叫什么。
  李枝。
  李子?还有人叫这个名?
  那你叫什么?
  莲花。
  莲蓬?还有人叫这个名?
  俩人就一起笑,笑得水里倒影都摇摇晃晃。
  下山路上,莲花姐不小心崴了脚,一瘸一扭,渐渐落在队伍后面,又走了一段,李枝说,来,看你走得像个笨鸭子,干脆我背你走。
  李枝个子足有一米八,长得又壮实,莲花姐趴在他背上,觉得像趴在一艘大船上一般,顺着草木中的石子小径,大船平稳慢悠地滑行,莲花姐眯眼看着那些路边的花啊、树啊、草啊,听着鸟叫虫叫,闻着李枝的头油体味,照着冬天下午暖洋洋的太阳,迷糊糊地想瞌睡。
  莲花姐说,李子啊,我想睡一会儿。
  李枝说,莲蓬啊,你睡呗,我又不会半路把你卖给砍柴的。
  夕阳在山后头,金灿灿的大蛋黄,温柔地慢慢沉下山,沉下山。
  春节特有的花生芝麻馅大汤圆煮进锅里,一颗颗团团溜溜,在沸水中浮沉扑腾时,梅表姐要结婚了。
  她跟何生从认识到现在,不过三个月,结婚的事,俩人都兴冲冲地,梅表姐给老家的亲戚朋友写了两天的信:我要嫁到香港去啦!
  江蓠妈说,好啊,梅儿嫁的好。
  莲花开玩笑说,梅儿,你要到香港去做外国人了,我还是喜欢深圳,深圳这地方又漂亮又热气腾腾,人在里面像冬天泡热水澡。
  六
  风越来越暖,越来越软。
  江蓠已经上初一了。十三岁的江蓠,不怎么玩过家家游戏了,她喜欢上了看书,看漫画书,看琼瑶、席娟的书,也看诗,散文诗。
  这天放学,她依然跟两个最好的同学一起骑自行车回家。半路上,其中一个梳小辫的说,我们去采栀子花吧,有个地方的栀子花,开得又多又漂亮。
  于是,她们去采花,那地方果然好大一片花丛,花树栽在公园江边,一朵朵又白又香的栀子花,梦幻一样铺喧一层。
  三个女孩嘻嘻哈哈,将花放进龙头前的铁丝网篼,头上簪,纽扣上也别,个个打扮得宛若花仙子。
  自行车转过一道弯,踅进一条挺宽的马路,梳小辫那个叫道,江蓠,那不是你妈妈吗?
  江蓠和另一个女孩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可不是江蓠妈!她穿一身粗布环卫工人服,头戴一顶鸭舌帽,手持一杆长长的竹扫把,正准备将拢扫过来的垃圾装斗倒进垃圾车里。
  江蓠妈已经做了几年环卫清洁工了。八九十年代,深圳的工作机会少得可怜,清洁工还属于编制内,这个工作,初中学历的江蓠妈,过五关斩六将考了几番试,又施尽浑身解数托了几层关系,方拿到一套带编号的灰绿色环卫服。
  江蓠支吾一声,自己都没听清说了什么。另一个同学先骑着车冲过去,阿姨,你还不下班啊?
  快了,快下班了。江蓠妈抬起头,她一眼瞧见了江蓠,她慢吞吞地骑在最后面,慢得车子都快倒了。
  江蓠,你采花了?你又乱采花,不知道那些花是特意种的啊,不能采的。
  江蓠没理她妈,头都没抬,死死盯着路面。
  江蓠,我叫你没听见啊。江蓠妈声音大了点,她有点生气了。
  江蓠脚下一用力,使劲蹬一脚,顶着一张憋得通红的脸撞向空气,自行车猛地提速,“嗖”地,从江蓠妈和俩个发愣的同学身边擦过去。
  七
  梅表姐嫁给香港人何生后,并没有马上跟着去香港,着急也没用,她的赴港证迟迟下不来,何生给她在罗湖口岸一处花园小区租了套房子,安慰说,没事的,很快就办下来了。谁知一等就是五年,五年后,梅表姐才带着大宝兴冲冲去了香港。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谁能想到呢,又过了十五年,江蓠一家也可以去香港了,大陆香港开通了个人自由行,当然,那是更后来的事了。
  是花都会开。莲花姐也结婚了。
  莲花姐和李枝回老家去办了婚礼,回莲花姐四川老家摆了十几桌,回李枝云南老家也摆了十几桌,拍回来一叠厚厚的相片,大红喜字的两边一副鲜红喜庆的对联:百年好合 永结同心。
  婚后莲花姐和李枝哥就换了厂,莲花姐进了一家小有名气的手表厂,李枝哥力气大人实诚,被家俱厂老板相中调去做仓库管理。
  梅表姐很少回來。深圳和香港只隔一座不长的桥,梅表姐也懒得回来,电话也少通,她说,上班忙啊,香港人个个都是赶投胎的,忙死,现在还生了小宝,更不得空了,等你们什么时候可以来香港啰,到我家做客,我给你们做我在这边学会的白切鸡、菠萝排骨。   中秋节这天,梅表姐才抱着走路不太稳的小宝过深圳玩。她提了不少东西,一个人提不住,让何生也帮忙提,何生将东西放下就要走,说有事要忙。江蓠一家执意要留他吃饭,梅表姐冷脸呛道,让他走,他比谁都忙,少了他,别人都吃不了饭的。何生没接嘴,只是嘿嘿地看着她。他看上去比以前矮了一截,也许是背驼了点,梅表姐嘛,她明显老了,原先脸蛋白里透红,像颗水蜜桃一样饱满,现在,变成了毛桃,又黑又瘦。
  两大包吃的穿的是给江蓠一家的,花团锦簇摊了一仿皮沙发;另外两大包,是给莲花姐的。
  江蓠也是第一次来莲花姐的新家。
  新家租住在市里一个农民村,位置挺好找的。
  李枝哥扎一条花围裙在小厨房内忙,蒸炒炸煮炖,莲花姐陪着江蓠妈和梅表姐坐在客厅吃零食聊天。江蓠妈笑她,你不去帮忙嗦,人家忙得过来吗?
  他哪里稀罕我帮忙,他还嫌我挡手挡脚,做的饭菜也不好吃呢。莲花姐俏皮地皱皱鼻子,吐出一星瓜子皮。
  江蓠坐在一边小椅子上吃月饼。莲花姐的新家还挺漂亮的。东西都收得整整齐齐,连只只废弃的纸箱,也被踩扁统一叠合规到角落,江蓠还注意到,屋里柜子顶、电视顶、冰箱顶上,搭着几块手工勾花的毛线苫布,那苫布勾得真好看,朵朵鲜花怒放。
  梅表姐也注意到了,她说,莲花,你的手还是那么巧,勾的花布多好看。莲花姐就哎一声,我是瞎弄,你们要不要毛衣咯,我给你们每人打一件毛衣吧,我给李枝打的毛衣,他怕是穿到下辈子也穿不完。
  何止我的毛衣穿不完,她连我儿子的毛衣都打好了。李枝在厨房探出身,响亮补一句。
  一屋人哄地大笑。
  江蓠妈也仔细打量一圈,莲花,你们这屋可不像出租屋。
  哎,还是孃孃眼尖。莲花惊喜道,实话说吧,我和李枝把这屋子重新粉刷了一遍,我向房东打听过,这種农民房也能买,我们这套面积小,价钱我和李枝刚刚还能付得起。
  你准备买?江蓠妈转过头,两只眼睛瞪向她。
  我是这么打算,有……。
  我可不打算买这个房子!
  不等莲花说完,李枝端着两盘菜出来,生硬地截断她,要买就买正经像样的,这种房子哪里靠得住,说不定明天早上醒来就不是你的了。
  正经像样的我们一辈子也买不起。莲花赌气道。
  那就不买!李枝厉声道,看你是昏了头,是不是房子都想买。
  迅雷不及掩耳,刚刚还是大睛天转眼就阴了,无疑,俩人已就这件事争论过多次,江蓠妈和梅表姐连忙打圆场,一个招呼吃饭,一个起身摆桌椅。
  房子的事慢慢来,先要个孩子吧,有了孩子就自然有家了,莲花不是把儿子的毛衣都打好了吗。江蓠妈挤出两声笑。
  孃孃说得对,都慢慢来。李枝赶紧和道,偷瞄一眼莲花,学古装电视剧的女人向她赔个不是。
  莲花瞪他一眼,破云粲笑。
  结婚几年,莲花姐和李枝还没有孩子,开始时莲花姐不急,后来她觉得不对,偷偷去市里最权威的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她身体没问题,生几个都没问题。莲花姐就放心了,她觉得孩子总会有的,过几年生活好一点再有,也许更好。
  中 部
  一
  至于江蓠,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恋爱的呢?江蓠说不清。
  似乎还是小时候,她在小区里跟人跳皮筋、丢沙包、跳房子,桑麻就爱过来捣乱,有时他也不捣乱,跟一帮男孩在蹲在旁边花圃地上弹玻璃珠,等江蓠跳到关键时刻就哦哦乱起哄。
  桑麻和江蓠同班,住在对面楼,他是家中独子,父亲又是单位副总经理,性格难免有点霸道。
  但他几乎从不对江蓠霸道,早上一起骑自行车上学,江蓠慢吞吞地扛着她的女式车下来,桑麻早跨在车上等得不耐烦,他把一棵路边的黄玉兰树杆蹬出个窝坑,对江蓠说出口的话却是,江蓠同学,我给你买块电子表吧,这样你就可以看时间了。江蓠瞅他一眼,哼一句,我家墙上有挂钟,谁要你的电子表。
  就这样,他俩一块上了六年学,直到大学,俩人还是同校不同系,周末约好一块坐车回家。
  大学毕业后,桑麻去英国留学,临走时对江蓠说,江蓠,我读完研究生就回来,最多两年。
  临走前他还不忘托他爸爸给江蓠安排工作。
  江蓠一身乖巧地就去了公司总部上班,那是一幢有些年头的六层大楼,掩在颗颗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下,扎进去,江蓠立刻闻到一股熟悉的味,这味道,是她在小区里闻惯的,从小闻到现在,夏天黄昏深处的那种味道,阴凉、闲舒、嘈杂、夹着隐隐的饭菜气、又暖昧纠缠不休的。
  刚到单位第一天,江蓠就被批了。
  她所属科室的办公室主任,是小区里常来往的老乡刘阿姨,刘阿姨圆脸圆身,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刘阿姨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跟两个人谈话,江蓠因有别事要忙,揪了个空隙插进去,刘阿姨,能把科室里人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份吗?刘阿姨当即变了脸色,顿了顿,清清嗓子板起脸,目光笔直,江蓠,以后插话要等我们把事情谈完,你这么大了,不懂规矩吗?还有,我要跟你这样的新人说清楚,单位里不能乱叫,你要叫刘主任。
  江蓠猛地窘红了脸,心里却是冰的。
  二
  报纸上一刊登香港自由行的消息,江蓠妈就迫不及待在电话那头哇哇叫,江蓠,你看今天的报纸没,我们可以办通行证去香港啦,你给单位请个假去公安局办办,我和你去看梅儿。
  已经有一年多没见梅表姐了,说实话,江蓠也挺想她的,其实有什么奇怪呢,即使同样住在深圳,她也有好几年没见莲花姐了,她原来租住的地方拆迁改造,听说她和李枝哥回了老家,听说她和李枝仍在深圳,听说……,确切消息都无一个,仿佛从这个城市消失了。
  去香港那天,江蓠妈没有事先通知她,之前梅表姐就说过,你们要是可能来香港玩,就到油麻地找我,我在某某大楼楼下有个小店。
  那还是上一次梅表姐来深圳探望她们一家时说的,谁知道她现在呢。   江蓠妈说,没关系,我们就当逛街,一路走走看看嘛。
  她们就真的边逛边找。油麻地是香港的老区,人走在里面,恍如走进七八十年代的港产片,破旧得挂满雨痕的楼房,摇摇欲坠地飘着些长的短的衣服、条幅、广告,狭窄拥挤的道路两侧,堆放着累成山的垃圾,人还没挨近,苍蝇们“轰”地炸开。
  小店多极了,比人身上的毛孔还密。江蓠和她妈又逛了一圈,七十一便利店旁拐个弯,迎上一幢残破的矮楼,矮楼前几家茶餐厅,餐厅前的小马路上有辆冒热气的小推车,推车后有个人忙着串鱼蛋,那人戴顶深檐帽,套身黑衣服,干瘦得看不出性别。江蓠妈视力好,瞟了两眼,突然使劲朝那人挥手,手都快挥断了:
  梅儿!梅儿!
  梅表姐迟疑地抬起头,定定看了将近半分钟,方醒过来,孃孃,江蓠,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陪着卖完一锅煮鱼蛋,梅表姐早早收了摊,她说,孃孃,既然来了,我就请你们吃饭,走,去我住的那儿。
  又一路七扭八拐,绕进一大片迷宫似的楼街,终于钻进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逶迤沿楼梯爬入一间小屋,梅表姐把路上顺手买的菜送去侧边阳台改造的厨房,踅回来时手里端两杯白开水,喝口水先,都走累了吧。
  香港的房租贵得吓人,就这样的房子,一个月的租金都要几千。梅表姐放下水杯,手臂大幅度地比划。
  窗外有点飘雨,广东常有的那种纠缠不清的毛毛雨,爱在黄昏时来,飘飘浮浮,下得整个世界粘乎乎灰蒙蒙的,让人看一眼即透不过来气。
  房间本来不大,又塞满东西,三人坐在临时挪出的空间里,喝水说些闲话。江蓠说了点自己的工作,她还是新人,要慢慢适应;江蓠妈说自己退休了,算是提前了点,这辈子好歹功德完满;梅表姐呢,她不时起身拿这拿那,翻出融化的糖果潮软的饼干,摆好糖果饼干,她说这些年在香港的事,一直没上班,把孩子带大了,这两年才开了這个鱼蛋挡,还算可以吧,虽然辛苦,赚家里四口人的饭钱不成问题。
  跟莲花联系没有?江蓠妈突然问,她这些年怎么电话也不来通,好像又搬家了。
  没有,我也好久没联系她了,我这边打电话不方便,她又老是换号码。梅表姐摇摇头。
  说着话,出租屋里也陆续人多了。梅表姐租住了一层楼当中的两小间,其余还有几间,被三家人分租,一个厨房一个厕所一个摆满杂物的客厅公用。
  大宝小宝手拉手放学回来,何生也下班回来了,他回来时,晚饭已经吃过了,何生不计较,他说,我吃过了,别担心。
  他指指提回来两大盒东西,打开来,满满当当都是肉,白切鸡、烧鹅、叉烧。
  餐馆带回来的,浪费了多可惜,这么好的肉,你们没吃饱就尝尝。大宝小宝就围上去,每人手里拿块肉啃,啃得嘴巴油汪汪的。大宝小宝长得还都结实,不像梅表姐那么干瘦,也不像何生那样黄黑。
  你开餐馆了?没管服装厂了?江蓠妈吃惊地问。
  服装厂?那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那厂早就倒闭了,我开什么餐馆,我在餐馆打工。何生快人快语。
  是家很么大的餐馆,在香港挺有名的。梅表姐插一句。
  还不是洗碗的。何生自嘲地笑。
  梅表姐就欠欠身,指指小茶几上的糖果,孃孃,你们吃啊,这糖可是香港的老字号,我们都吃烦了。
  三
  单位工作很清闲,无非整理资料下达文件,江蓠于是常常泡在一个文学网站内。
  她写散文,或者诗,散文也像诗。很快,她在网站内寻到个知音,那人写诗,给江蓠发私信说,他每天都在关注她的文字。
  俩人就聊起来。江蓠说,你叫什么?那人说,高骞。江蓠又说,你是哪儿人?那人说,临川。江蓠几乎没停顿,流利打出一行字:哦,你是汤显祖老乡啊。想了想又打出一行字:那生,素昧平生。
  她不知道他听懂了没,反正她整一天都情绪高涨,拖腔拖调对着镜子练唱了几次这句苏白。
  聊过几回后,俩人见了面,约在一家十分清幽的茶馆,茶馆外面是大海,服务员端来一壶泡好的铁观音,浓郁的茶香像妖精们散出的烟雾,密密将人罩住。
  高骞说,江蓠,有没有人说你像林黛玉。
  江蓠翘成兰花状端茶的手颤了颤。高骞就扑哧笑道,你看你,真的好像,里里外外都像。
  接着,他们谈论各个作家,以及他们的作品,下午的天气非常好,不冷不热,海风柔得如一层轻纱,舒展水袖拂来拂去,江蓠记不清他们续了几次水,反正一直坐到夕阳西下,就这样,对着一大片不算干净的海,闻着远远传来的复杂海腥臭,听着远远传来的剧烈海涛声,喝茶、看云、吹风。
  四
  江影交了个女朋友,是他物管处同事,做会计的,第一次带上门吃饭,正巧,梅表姐也来家了。
  女孩长得生生脆脆,像一根刚从土里拔出来的白萝卜,脑后那束蓬勃的马尾正好做萝卜缨子。她不爱说话,喜欢抿着嘴笑,一笑圆脸上漾起两个小酒窝。
  餐桌上摆了一桌菜,当然少不了梅表姐当年爱吃的卤鸡腿炸酥肉,江蓠妈说,你们尝尝这个砂锅,是江影女朋友做的,做得比我还好。
  女孩低头抿嘴笑得两颊飞霞。
  梅表姐狠咬一口鸡腿,孃孃,姑爷,我给你们说件事,我准备开家小吃店,铺面都找得差不多了。
  在香港?江蓠爸问。
  当然是在香港,除了香港,我哪儿也不想。
  有把握没得,这可不是开玩笑。江蓠妈担心道。
  哪个有百分之百把握,开店嘛。梅表姐又狠咬一口鸡腿,我就要开家像模像样的店,十年前我就跟何生许了愿的,让香港人都喜欢的店,到时,我这个老板娘,穿得光光鲜鲜坐着只管收钱。
  说干就干,梅表姐秋风扫落叶般,出三千钱学费,让老家的小舅舅远赴山东学习烹饪,转头,蚂蚁搬家样,从各种批发市场买来锅碗盘筷,又去跳蚤市场淘来几副桌椅,她吩咐何生火速辞工,小吃店开业在即,她暂时没钱请小工,小舅舅做厨师,她做服务员,何生,他可以打打杂,也可以送外卖。   店铺开业后不久,江蓠和江蓠妈去了。店铺租住在某片住宅区边上,一个很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算上厨房撑死十平米,墙上贴着各种红红绿绿的四川小吃图,什么凉面、凉拌菜、酸辣粉,她们坐了很久,直到晚上八点,店里也没什么客人,一轮钩月挂在树梢上发呆,小舅舅打游戏打得不耐烦,跑出去抽烟,梅表姐一遍遍地算今天的营业额,至于何生,他把所有碗都洗得白白净净,干净得能照出人脸来。
  五
  这天江蓠下班回家发现客厅坐了个人,女人。女人高高大大,上身穿件白不白粉不粉的棉衬衣,下身配条黑布长裤。她边换鞋边借着有些昏暗的电视光打量女人,女人也在打量她,两秒钟后,俩人几乎同时叫出声:
  莲花姐!
  江蓠!
  江蓠很激动,她想不到隔这么多年还能见到莲花姐,莲花姐看上去变化不是很大,当然,她老了,没了做姑娘时的轻盈。莲花姐又上上下下打量她一周说,江蓠,怎么越长越秀气啦!
  饭桌上,莲花姐说起了她这次来的目的。早在前一周,她就给江蓠妈打过电话,商量要把户口挂靠过来,她没有集体户口可挂,也没有房产,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考了个中级电工证,根据深圳的文件,可以调户口。莲花姐自豪地说。
  江蓠爸妈江影当然不懂什么是电工证,还中级?江蓠懂,她学的工科,大二就过了中级,大三过了高级,毕业时,她已经具备工程师资格了。
  那你一个人调户口,你们家李枝呢?江蓠爸问。
  他调不成,我还必须跟他离婚了才能调,单身才有资格,文件是这么规定的。莲花姐解释。
  离婚?!
  对,我跟他商量好了,他最终也想通了,我们先搞个假离婚,等我户口过来,马上复婚。莲花姐再细心地解释。
  假离婚?!
  江蓠一家同时瞪大双眼。几束目光齐刷刷射向莲花,莲花干脆利落,没什么的,就是一纸文件嘛,我户口调过来就复婚的。
  真的那么简单?江蓠妈搭下眼皮。
  那不是嘛!我跟他怎么会真离婚呢,这么多年了。莲花不假思索地打消了江蓠妈的疑问。
  吃完饭,江蓠一家都坐在客厅,挨着莲花聊了许久的天。
  江蓠妈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她问,你这些年在忙什么?
  莲花接过苹果,孃孃,还真是在忙,白天上班,有时晚上还加班,我得空就去上培训班,起先报了个自考班,那个自考班还挺负责的,我拿到学位就调岗到厂里办公室做文员,后来厂里发文件说可以招调工,你们不晓得吧,我们厂在深圳手表行业还数得上,每年特批几个指标调深圳户口,我就偷偷自学了七八年电工,开头难得很,我这个初中生,连电烙铁的烙字都不会读,考了好几回,头发都考白了,才终于考到这个证,也有点运气,我还准备考不上再考两年呢。
  莲花指指头发。
  几个人都为她高兴。
  又谈起前些年,她到底在深圳,还是在老家。
  也可以说回老家了吧。莲花支吾道。
  怎么是可以?
  我跟李枝回老家,进了一家玻璃厂,干了差点两年,又来深圳了。
  那厂不好?
  厂子挺好,是镇里面最大的玻璃厂,效益还不错,孃孃,是我不想做了,我还是喜欢深圳,深圳这儿吐口气都扑啦啦冒一串儿泡,又拉着他过来回了原来的手表厂。
  莲花说。
  都默了几秒。屏幕上正播着一出家庭电视连续剧。江蓠妈盯着屏幕,莲花,对了,你有小孩了没有,下回带过来玩,让李枝也来。她说。
  孃孃,没有,还是我们俩个。
  莲花也盯着电视屏幕,过了两秒,答。
  六
  两年过去了桑麻没回来,他说,他还要再读两年,等拿了博士学位再回来。他的想法是回国开公司,做软件开发,他爸爸当然很支持他,桑麻也有这样的能力,他打小就有副闯荡江湖的野心,他渴望像个弄潮儿那样,一头扎进去。
  江蓠坐在台灯下,电脑屏幕烤得她脸颊发烫,電邮仍只开了个头:桑麻,我们分手吧。
  她想不出要写什么。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间。桑麻总说她笨,什么事也办不好。
  江蓠,你看你,这么容易的事都搞砸了,还是离不开我吧,笨蛋。
  江蓠不服气,回骂一句,你才是笨蛋呢。
  桑麻就装做生气摸她的头,再使劲揪把她的长发,揪得她哇哇直叫,扭身要打他,他一闪身跑了。


  她哭得眼睛睁不开,手指也不停颤抖。
  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十年,仿佛不是跟另一个人分手,而是跟一些无形的巨大的东西分手,要把自己整个剥离出来,从原本长成一体的某种东西上,剥离,血淋淋,肉糊糊。
  她根本止不住眼泪,后来她哭得快要虚脱,就心一横,直接点了发送键。
  她觉得不是时间的问题,也不是桑麻不在身边的问题。早晚,她都会跟桑麻分手,她越来越清楚,她和他,不会在一起,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七
  梅表姐很快知道了莲花的新消息。她边抹桌子边说,我就知道莲花还在深圳,她不会离开的。
  生意依然不好。七月的天又热,热得苍蝇都没劲起哄了,傻在角落里。梅表姐穿一身松松跨跨的裙子,裙子外扎条更松跨的油腻腻的围裙,脸拉着,抹完了桌子又扫地,然后,坐到收银台后清账。
  舅舅在玻璃挡板后煮东西。他恍惚记得在培训班,老师说过卤牛肉要放点茶叶,这样肉质才松软,他抓起搁板一包碎叶片似的东西,抖抖进锅。两个小时后,一大锅卤牛肉被泡大的干烟叶胡缠乱裹,梅表姐闻着味不对过来关火,舅舅舌头一伸,我还以为茶叶,哪个晓得是干烟叶哟。
  梅表姐当即气得吹头发瞪眼!她近来有点口腔溃疡,这烟叶是用来拌上桐油涂烂处的。
  你也不先闻闻?   闻什么闻,你也是,没事把烟叶放厨房。
  倒打一钯了。梅表姐气鼓鼓地。舅舅不知是人上了年纪,还是本身就糊涂,天天就算不犯大错,小错总有一萝筐。


  你回去算了,舅,我给你买张车票,你明天就走。她是个急性子,做了老板娘后,脾气更火爆了。
  走就走,哪个稀罕窝在这旮旯。舅舅把手里的菜刀往案板一撂,头也不回出了快餐店。
  舅舅前脚走,梅表姐后脚也走了。送完外卖的何生回店时,没提防,差点把板直的卷闸门撞出个坑来。
  不开了不开了,明天我就去关门大吉,开个鬼呀,开着还不够还房租。
  梅表姐躺在床上,饭也不吃,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换,身上还扎着那条松跨的油围裙。
  何生无奈地摇摇头,煮了大半锅公仔面,招呼大宝小宝吃了,自己也囫囵吃几口,摸到梅表姐身边,陪她一起望着泛黄的天花板发呆。
  第二天,梅表姐当真叫了辆小货车,把那些锅啊碗啊盆的刀的拉回了出租屋。剩下的桌椅,由于出租屋没地方放,只得送给周围店家,店家们都有些意外,看看梅表姐,又看看她七零八落的小店:梅姐,你还真不开了,这才三个月呢。
  不开了不开了,说不开就不开了,再开下去死路一条。梅表姐挥挥手,皱着脸,像急不可待要切断什么。
  唉,唉。店家们就叹惜。梅表姐听不得这些,快快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她拉着何生和大宝小宝一家四口上餐馆吃饭。何生说,还有公仔面呢,煮公仔面就好了。梅表姐站在墙上那面残破的境子前换衣服,换了几轮,终于寻着身满意的,一条衬衣款的红色连衣裙,领口开得大大的,露出她依然白晳丰满的胸。谁要吃公仔面,我们怎么不能上馆子了,快换衣服,我给你选了放床上的。梅表姐扭扭腰身催促道,幸好,她的腰身还是漂亮的。
  他们就去了何生以前洗碗的那家海鲜酒家。
  梅表姐边点菜边给三个杵在桌前木呆呆的人解释,我们今天能吃两千块,我都算好了,开小吃店,把十几年的积畜花光了,幸好还有点店铺转让费,够我们吃一个月白米饭配青菜,还够我们今晚上吃只大龙虾,点吧。她把诱人的菜单置于转桌推给对面的何生,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别客气啊,我请客咯。
  八
  办好离婚后,莲花果然带着李枝来家里吃饭了。
  李枝俞发壮实了,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看上去像座山。一米七的莲花姐往她身上一倒,小猫一样用肩背蹭他胸膛撤娇,要是哪天没得床了,我就睡这张人肉床垫。
  李枝哥被她蹭得不好意思,伸出食指刮她鼻子,莫说人肉床垫,我连你的人肉铺盖也当过。
  一屋人嘎嘎大笑。
  莲花躲向梅表姐身后,故作正经地说,李枝先生,请你说话注意点,我们现在可是没得关系的人了,不要调戏单身妇女。
  一屋人又嘎嘎大笑。莲花和梅表姐笑得抱做一团,这回惟独李枝哥没笑,他垂着手,一张脸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地扭着。
  这顿饭吃得很久。
  莲花和梅表姐十几年不见,彼此都有说不完的话。江蓠一家很快撤席,留下莲花梅表姐和李枝三个人。菜热了三次,他们还围在餐桌边,喝酒说话,一会儿说当年台湾老板厂里那些人,一会儿说这些年各自的趣事,笑得像有几十只鸟儿在叽喳。李枝在抽烟。他吃得很少,开头吃了一点就不吃了,一直在抽烟。
  从中午十二点,一直吃到黄昏。莲花和梅表姐终于说哑了嗓子。李枝抽了两包烟。他抽烟有点旁若无人,捏着烟,头微仰,面无表情,深深吸一口,然后,悠悠吐出烟雾,有时候烧掉的烟灰很长了,他也不抖,依然保持这样的神态抽,直到烟灰长得挂不住兀地掉落烫了腿,才惊觉。
  家里被他抽得浓烟滚滚。江蓠妈对江蓠爸说,他的烟瘾还真大,再抽下去,我们家就该报火警了。
  下 部
  一
  家里的大红户口本等了两个月,终是没能等到莲花这个新成员。
  谁能想到呢,莲花被人举报了!
  举报她的人,当然也是手表厂的,具体是谁,莲花就不知道了,她到厂里人事部去闹,问凭什么不给她调户口。
  有人举报你不是单身,根据我们厂的要求,只能照顾单身的员工。人事部负责人说。
  我是单身啊,你不信去民政局查,哪个不是单身天打雷劈。莲花姐使力争辩。
  举报人说你是假离婚,等户口一调马上复婚的。负责人依然忙着手头的事。
  结过婚又怎么了,结过婚的就不是人了,现在还不一样都是单身,你们到底说话算不算数,说变就变,把人当猴耍。莲花咒道。
  负责人起身推她,出去出去,还有你这种油盐不进的人,削尖脑袋想钻文件的空子,倒来怪我们无理,我还要上班呢,你不想干了就直接走人,下午就给你算清账,别耽误我上班。
  莲花又闹了几句,被人强行推出了人事部。
  她哪里会这么甘心,接连三天,天天去人事部,像个唠叨的妇人,诅咒那个背后捅刀子的人下地狱,声明自己是单身,说厂里不能搞人身歧视,不管有没人听,没完没了地饶舌,说完了也不立刻走,就扯把椅子坐下等人家回話。当然没什么人理她。倒是她的固执,闹得半个厂的人都差不多认识她,看戏般指指点点,第四天再去,人事部门口站了个保安,见她过来,保安门神般揸腿挡在门前。莲花气得两天没怎么吃饭,灌下点菜粥,稍微有点力气后,她强拖着身子去厂长办公室,希望厂长给个说法,当初厂文里可没写明,可以入户的单身不包括离婚后的单身。
  厂长不在。办公室门死死关着,看不到里面,厂长秘书,一个脸化得跟调色盘差不多的女孩硬邦邦地回答她。
  让我见见厂长,就五分钟。莲花趁秘书不注意,猛地冲到门前,抬手拍门。门还没拍响,秘书抢过来,一把推开她:
  给你说了厂长不在怎么不相信呢,你要是真的对厂里不满,你可以辞职啊,厂里又不欠你的。   秘书双手叉腰,只想早点打发她,一双杏眼圆彪彪地。
  不知是由于年纪大十几岁,还是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高大的莲花竟然被娇滴滴的小秘书推得趔出几米,脚后跟又碰上把塑料转椅,莲花本能地扶着转椅,跟着转了半圈,眼前直冒金星,她身子一松,大脑一黑,无力地顺势瘫在转椅上。
  很快,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就是单身,似乎是为赌气,莲花搬出和李枝同租的农民房,住进了江蓠家的小区。
  她直接住进江蓠家楼下,在一楼老袁家租了间五平米的小单间。
  二十年前,莲花就认识老袁了,那时老袁还是中袁,中袁和江蓠爸在楼下聊天,莲花笑嘻嘻地过来,甜甜叫声:江姑爷。中袁两手抱胸右脚尖不时点地,撩起眼皮斜瞟她,这姑娘是谁啊?长这么高的个?
  江蓠妈帮着莲花搬家。老袁家只有老袁及妻子惠清两人,两个孩子都成家搬出去了,老袁于是将不大的房子改做了出租屋,客厅插几块隔板,夹成四小间,莲花租了其中一间,没有窗,墙呢,是四壁几乎不隔音的晃悠薄木板,靠着木板壁,搁一张窄窄的单人床,竖架简易布衣柜。收拾完毕,打完麻将回家吃饭的老袁探头朝里瞄了瞄,嘿,还像个样儿嘛。他说。老袁的目光还是那样,看人时喜欢微微撩起眼皮,要看不看的样子,待人要去捉那目光,泥鳅似的,一闪,又过去了。
  二
  七月的香港太阳烈得快把楼房都烤化了。
  梅表姐穿了长裤长袖,戴一顶宽檐渔夫帽,站在她的推车流动摊前用竹签串鱼蛋。快餐店关门后,她又将推车收拾出来,继续卖她的咖喱鱼蛋,这回,除了鱼蛋,她还加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萝卜牛杂,生意并不差。
  没生意时,梅表姐就打量那些过路的行人,或是路边街景。
  尤其那些女人。她发现,没几个女人赶得上她漂亮,起码没她年轻时漂亮。可那些女人们都穿得清凉轻爽,超短裙、吊带衫、牛仔短裤、露出诱人的曲线,这些有着诱人曲线的身体,花蝴蝶般从这家店出来,钻进那家店,手里提着好看的纸袋,转身又钻进一幢绿色玻璃幕墙的摩天楼。
  摩天楼里一定开足了空调,身上每个毛孔都像在吃冰淇淋。摩天楼里灯光也好,永远像个童话王宫一样,架上的货品水晶闪闪,顶上的吊灯也水晶闪闪,水晶王国。
  梅表姐把目光从摩天楼里抽出来,爬上前面一幢高楼,那幢高楼还挺新的,一看就是住宅,阳台上晾晒着衣物,隔几层,有个空中花园,花园里不知种了些什么植物,长得蓬勃纷披,其间还点缀几朵艳丽的花。
  有人来买牛杂,梅表姐拿出剪刀,給她剪几截牛肠几点牛肺,再往纸碗勺几块萝卜一点汤汁。太阳烤得人像在烈火中,流动摊贩也有固定的位置,梅表姐不能移到高楼下的阴凉,只能赤祼祼地晾晒。她有点生自己的气,干脆高挽长袖长裤,再摘了帽子,贪婪地享受那若有若无的一丝风。
  三
  江蓠和高骞结了婚,在市区边郊买了套小房子,位置是江蓠挑的,她说她喜欢安静。
  单位工作渐渐熟了,无非上传下达文件,给领导们分报纸浇花泡茶。许多时候,单位一群人聚在一起闲聊。她们聊天总在下班前半个小时结束,因为女同事们都要留出半个小时梳妆打扮,准备参加晚上的约会,几乎没人下班后就直接回家的。
  你们看,我这条手链好不好看。科长亮出她的手腕,手腕上一条闪闪的白金链。
  哟,好漂亮,你买的?副科长夸张地瞪大眼。
  不告诉你们。科长故意卖关子。
  几个女人就缠她,快讲快讲,在我们姐妹面前还有什么隐瞒的。
  科长就翘起二郎腿,脚尖一点点地:
  赵副经理送的。她一脸神秘的得意。
  几个人当然知道赵副经理是谁?那个圆头大脸的赵副经理,眼袋大得如六个月的孕妇,嘴巴大得能吞下一头象,喜欢说黄色笑话,主管单位的人事,儿子都大学毕业了。
  好大方!想不到他看上去一副铁公鸡的样,对你这么大方。副科长又夸张地瞪大眼。
  科长就抛了个媚眼,娇滴滴地说,是啊,我老公都没这么大方的。
  几个人就笑。其实科长和赵副经理的事,几个人都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科长没事就跑赵副经理办公室,单位会议上,科长也总是紧挨他坐着,有一次甚至宣称晚上没睡好,公然将头靠上他的肩头。
  你们别说,这手链还真漂亮,上面还吊着几颗心呢,看来人家对你是真心。副科长凑过脸,右手扯科长手腕,左手拿着手机,啧啧道。
  这时副科长的手机响了,她冲出去接电话,几个人听见她泥腔泥调地:喂……
  财务说,一定是她家女儿,副科长一跟她女儿打电话就这副腔调,听得人要融化。科长眨眨眼皮,朝弯起的指头吹一口气,那难说。
  一时就有些无话,惟墙上挂钟滴嗒滴嗒慢慢地走。江蓠盯着墙角那盆滴水观音,油绿繁叠,她养的。看看时间又快下班,几个人又说了些单位的人事,站起来,准备去厕所梳妆打扮。科长塞给江蓠一管口红,江蓠,你也化化妆,跟我们一起去吃饭。
  江蓠推说有事,坐回自己的位置。
  四
  李枝来小区找莲花,来了两次,催着莲花搬回农民村。
  第二次来时,江蓠妈在楼下草地上晒床单,秋阳正好,晒得人浑身每个细胞都在舒服地伸懒腰,一阵风起,床单翩飞,调皮地在绳上荡秋千。
  李枝和莲花就站在翩飞的花床单前。
  你跟我回去,住在这儿做什么,房租又贵,又没人照顾你。李枝说。
  我在这儿住着挺好的啊。莲花说。
  好什么好,像个老鼠窝,你是不是在赌气,跟你们厂那些人赌气?
  莲花没回答。
  我就知道你在赌气,有什么用,人家根本不管那么多,你还是跟我回去吧。李枝拉她。
  莲花挣掉他的手。
  回去吧,我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李枝有点求她了。
  莲花看看他,过一阵吧,我再去厂里问问,要是真的不行,我再搬回去。   江蓠妈抻抻卷起的床单,把它们拍平,好让阳光晒透。回头她上楼,对开门的江蓠爸说,我看莲花还是搬回去的好,那个老袁不是什么好人,花花肠子,嘿,你记不记得,以前他说工地远,一个星期都不回家一次,还以为他真的忙着干活呢,原来跟小姐好上了,俩个人在外面租了房子,那女的还打了两次胎。
  也就是惠清,闹两场就熄火了,换成我,不跟他离婚,也要把他那玩意割了。江蓠妈恨得牙痒痒。
  江蓠爸接过她手中的大塑料盆,关你什么事,你倒是能啊。
  一把关上了门。
  莲花没有搬回去。她一个人住,偶尔会上来江蓠家吃饭,大部分时候,她都自己做。


  惠清是个慈眉善目的女人,见莲花总煮面条,招呼她一桌吃饭。惠清话不多,她是个矮小的女人,不到一米五,老了背佝偻,就显得更矮小,像一截老树疙瘩。老袁就总嫌她矮。
  家里房客挺多,屋里东西坏了什么的,会找老袁看看修修。莲花屋里的灯坏了,她跟老袁说了,老袁转头就来了。
  原来是日光灯的镇流器坏了。老袁站在椅子上,莲花扶着他,老袁瞟她一眼说,你别光扶椅子,也要扶我的腿,我腿爱打颤。莲花就拿一只手扶住他瘦干干的腿。
  换好镇流器。老袁要走,莲花指指角落那台落地扇,老袁啊,你帮我再看看这台风扇,怎么不走了。
  老袁就过来试了试风扇。真的不转了。他提起風扇摇摇抖抖,仍没转,扭扭头,从小方桌上找来把水果刀,用刀片带动扇叶,划着转动,才两轮,风扇呼呼转了起来,送出股股凉风。
  老袁看着莲花嘿嘿笑,这不是好了嘛,简单得很,你真不会弄?
  莲花就一脸惊喜,哟,还真是,你这手还有两下子。
  五
  半年后家里情况稍微好转一点,梅表姐又把推车搁置起来,从市场买回一堆佐料和冻鸡。
  厨房一片热火朝天。梅表姐煮鸡煮粉,做红油辣椒。抽烟机隆隆转个不停,厨房里像火灾现场,浓烟滚滚。
  何生下班回来,梅表姐还在煮鸡,饭桌上一溜碗碟,都放了熟鸡,大宝小宝每手每手握一只大鸡腿,啃得满脸油汪汪。大宝说,爹地,快快食鸡,妈咪煮左好多。小宝说,爹地,妈咪还煮左好多粉,你要吃辣的还是不辣的。
  何生急忙往厨房去,梅表姐系着围裙,一头大汗。
  呛人的辣椒味差点将何生掀个跟头,他强忍住咳问,阿梅,你在做什么,鸡不要钱啊。
  快去尝尝那鸡煮得好不好。梅表姐推他出去。
  你到底要做什么?何生又问。
  厨房里还有两个租客,他们笑着回答何生,你老婆今天发福利,我们每家都收了她一只鸡,多谢咯。
  这天晚上,一家人每人吃了一只鸡,一大海碗红薯粉。
  梅表姐又累又撑,坐在桌前整个人胀鼓鼓一坨,她说,小吃店还是要开起来的,我不开起来,我这辈子就不算人,你们等着瞧,我要做全香港最好吃的四川小吃店,我要风风光光做一回老板。
  连续两个月,梅表姐几乎天天去市场买调料和冻鸡,然后,回来煮鸡做辣椒。她的厨艺并不好,只限把饭煮熟,把菜炒烂,把鱼蒸透,何生的厨艺都比她好多了,毕竟何生在酒楼做过多年,年轻时水台,服务员,上了年纪后,做洗碗工,厨房里那一套,他还是懂一些的。
  香港的四川小吃店不少,梅表姐也会一家家去尝,装做好奇问人家肉怎么煮汤怎么熬,这些机密的东西,当然没人告诉她。
  梅表姐只能回家来,自己琢磨。
  何生大宝小宝已经吃腻了白切鸡和红薯粉,甚至一闻到鸡肉味都犯恶心。他们情愿泡方便面。梅表姐安慰道,快了快了,你们尝尝,我今天的鸡煮得好一点了吧,辣椒也熬得香。
  大宝小宝仍是不吃,幸好何生从酒楼里带了剩菜回来。何生就帮梅表姐吃,他尽量屏闭自己的味觉,脑子里算着这些鸡花了多少钱,边吃边劝,像父亲劝不成器的儿子:阿梅,算了,我们没那个命,你还是老老实实去街上卖牛杂鱼蛋吧,我觉得也过得挺好,香港那么多人,不都是这样?
  梅表姐哼一声,没理他。
  两个月后,她终于掌握了一套独家秘诀。一斤半左右的光鸡,开水中煮二十分钟,不多一分钟,也不少一分钟,丢入冰水中浸透,切盘,淋上自制的鲜香红油,就成一道经典的口水鸡;煮鸡的汤,烫粉,加红油,酸豆角提味,卤肥肠细香菜增料,即成勾人魂的肥肠粉。
  六
  单位突然下发一纸调令,科长将被调去资料室,空出来的位置,自然由副科长补上。
  科长正跟人有说有笑,谈论单位里空出的副处长一职,那女副处长是到了退休年纪,单位里私底下早就流传开了,顶替她的人无疑是科长。
  江蓠把文件打印出来递给她,科长刚扫两眼,突然大晴转大阴。
  是不是搞错了,江蓠,你从哪儿收的文件?
  人事处下达的,今天的。江蓠照本宣科回。
  怎么回事?不可能啊?科长快要大阴转暴雨了。
  临下班时,事情终于弄清楚了。
  文件当然没搞错。千真万确。除了科长被调走,赵副经理也受到了一定的处罚,罚他停职一个月回家反省。
  意外缘于一桩匿名举报。举报资料里,不单有信件,还有一段拷在U盘上的视频,视频上的画面,是科长,以及她那条白晃晃的手链,画面配音,自然也是科长,她正兴高采烈跟人介绍她的新手链呢,说是赵副经理送的。
  正是那天下午的事。那个告密者,其实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科长当即冲进副科长办公室,揪住她就要往墙上撞。
  副科长比科长胖,一使劲,反让科长扭了腰。
  无耻的死贱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天天往总经理室跑,以为我不知道啊?!科长咆哮一声,怒狮一般。
  以为人人都像你,脱光了睡人家床上去。副科长也怒狮一般。   我是睡了,我睡你爸嘛,懂事的,你就赶紧叫声妈。科长冷笑道。
  你,你还要不要脸!副科长一时被噎住。
  哪个像你这样,有脸有皮,你多顾脸皮,举报人还用匿名,也只有你这种有脸有皮的人才做得出。科长还是尖声冷笑。
  你,做了丑事还不敢当,单位里哪个不知道你那些破事,挑一担石灰也抹不住。副科长呸道。
  说着说着,俩人又撕打起来。实际上她们根本没停止撕打,一边咒骂一边撕打。你揪我头发,我扯你衣服;你踢一脚,我擂一拳。没人上前劝架,人们都在看好戏。
  撕骂戏热闹精彩,人们一批批挤进来。江蓠的办公位紧挨副科长,她急急站起身,寻找隙缝往外钻,费了挺大劲,方从人墙里溜出来。
  七
  周末江蓠和高骞回小区爸妈家吃饭,突然听到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老袁要离婚,娶莲花。
  完全是老房子失火,老袁这回是吃秤坨铁了心,六十出头的他,像抓住生命最后的一根稻草,努力挣扎脱离旧婚姻的海。不到半年,他就和莲花好上了,坚决要离。
  老袁闹离婚已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年,他其实一直在闹离婚,但是惠清不愿离,老袁的决心,似乎也不太坚定,闹一闹,复归风平浪静。
  你们等着吧,这回是离定了。江蓠妈说。
  莲花姐怎么会愿意嫁给袁叔叔,袁叔叔比她大二十几岁,人还有问题。江蓠不相信。
  猪油蒙了心嘛。江蓠妈啧啧道。
  没想到,半个多月后,老袁真的和惠清离婚,光明正大和莲花住进了一屋。
  最后大闹那场,前后楼的人都印象深刻。一大早地,惠清和老袁就大吵起来,吵得楼板都震动。人们循声去看,见老袁正把惠清往屋外推。惠清扶住门框,铁门框被她按出深深的掌印。滚!老袁吼道,额头青筋暴突。我的家,我怎么要滚。惠清哭得很凶。屋角闪出一片身影,是莲花,愣了愣,很快又闪过去了。老袁不想再听惠清说,使劲抠她的指头,一根根地抠。他抠掉一根,指头马上重新黏扶门框,老袁疯狂地不停抠,又抠又扯,终于全部抠掉后,他搡惠清一掌,“嘭”地关上门。惠清瘫坐地上,哭得如泄闸的水。
  老袁也干脆,所有存款一分不要,只要这套位于一楼的老房子,这是他的主意,也是莲花的主意。莲花说,还是房子好,房子是活物,钱是死物,我们要房子。其实哪用莲花提醒,老袁也是这么想,他不会把这套他自己挣来的房子给任何人。
  尽管是套二十几年的老房子,吊顶上,早已成了老鼠家园;下水道角落,蟑螂们天天狂欢;墙角边,蜘蛛放肆地荡秋千。地板瓷砖又脏又破,根本看不出原来的色泽花纹,墙壁也由白成灰成花,租客们来来往往,把一套七十平米的小房子挤成自由市场。
  莲花还是觉得好,她终于在深圳有房子了,以后填表格,地址一栏上,再也不用写公司了。老袁为了多一间房出租,自己住阳台隔出的小间。夏天,小间就是阳光房,窗帘再厚也抵不住三面毒箭般的阳光。莲花就把窗帘换成碧绿色的,几面厚厚的碧绿窗帘,人一走进去,眼睛先扎进湖水里洗了个凉水澡。她还把地板使劲刷洗了一遍,躬腰几乎趴地,一点点刷洗,洗了整整一天,老袁说,你不要洗了,累断了腰,这地板还是这样。
  莲花就说,老袁,等过两年,我们不租房了吧,把这屋子收拾出来,肯定还是像模像样的。
  不租房?老袁惊讶地看着莲花,有点生气,不租房做什么,空着不是浪费,再说,赚点钱有什么不好,我脑子又没进水。
  莲花就不敢说话了。
  就在莲花和老袁领结婚证一周后,李枝也结婚了。莲花结婚根本没动静,像一场地下活动,趁黑进村悄悄领证,然后,悄悄搬进一屋。李枝不一样,他订了一家老字号粤菜酒楼,摆了十桌,年轻漂亮的新娘穿了婚纱穿唐装,高大帅气的李枝也穿了西服穿马褂。比当年迎娶莲花还是排场热闹。
  这些,还是平时有来往的老乡告诉莲花的。
  老乡还说,莲花,你们俩到底谁变心在先,是你还是李枝?
  我没变心,他才变心,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这么多年,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这种人就该天打雷劈。莲花在电话这头怒吼。
  为此,她哭了一周,想起来就掉眼泪,眼泪像自来水,掉得自己都不知觉。吃饭时,老袁发现了,他说,莲花,你好端端哭什么,是不是不满意我老袁啊!莲花赶紧擦掉眼泪大口扒饭,哪有,我这几天害眼病,见风就流泪。
  八
  梅表姐过深圳来卖房,几年前她摆摊赚了点钱,见深圳关外的房子便宜,就买了一套,准备将来实在不行,就回深圳养老。
  到时候也可以跟孃孃姑爷搭个伴,那多好。她说。
  房市行情并不看好,梅表姐咬定要三十万,因为一家小小的店铺,加预付房租,加装修,紧打紧算也要三四十万。
  梅表姐没空天天守在深圳,江蓠妈领着一拨拨人去看房,纯毛坯的水泥房,几经讨价还價,最终二十三万成交。
  梅表姐等不及了,她要马上开店,于是,向江蓠家借了十万,又拼拼凑凑出五万,勉强在商业区的边边上,开了家七八平米的小店。


  她要何生辞职,何生懂厨房那一套,再说,现在他们也不可能请小工。
  何生哇哇叫道,阿梅,你是不是疯了,开店成瘾了,我跟你说,这一次要是再赔了,我们就真的要睡大街了。
  我算了命,说我有富贵相,我不会让你睡大街的,我要让我们一家都睡洋房。梅表姐自信地说。
  依然在油麻地。油麻地,左敦道,一条支流小路,从前她摆摊卖咖喱鱼蛋的地方,一棵瘦瘦歪歪的紫荆花树后,一块百事可乐赠送的蓝底招牌,几个正楷大字:阿梅四川小吃店。
  店内白墙上贴着重新做的大幅宣传画:口水鸡、肥肠粉、红油猪耳、夫妻肺片、各式冻饮。两张小小的蓝食桌后,梅表姐和何生躬身忙碌,蒸锅煮锅袅起的热气把俩个身影罩得影影幢幢。


  前一周客流量不大,第二周,客人多了,不单有堂食的,还有外卖;第三周,第四周,第五周,如夏日午后暗涨的河水,梅表姐和何生欣喜地发现,客人越来越多,堂食的等不到位,只能捧着碗站在店门口吃,至于外卖,何生根本送不过来,不得不临时请了个钟点工帮着跑送。
  九
  挂钟像被人暴揍了一顿,傻在墙上,慢吞吞地走,滴答,滴-------答。
  中午江蓠妈没吃饭,挂钟短针又慢吞吞走了半圈整,晚饭摆上桌,江蓠妈依然唉气叹气躺在床上。
  吃饭吃饭。江蓠爸拉她。
  江蓠妈浑身无力,眼圈发红。中午她已经哭了一场。
  江蓠辞职是她的事,将来她没饭吃了,就是讨口,也是她和高骞的事,你操什么心。江蓠爸劝她。
  讨口!江蓠妈一下来了精神,我看她就是要讨口,以后怎么活。
  江蓠辞职,还是一周前的事了。
  当时她没敢把消息告诉爸妈,知道他们不只发火这么简单,这份工作对他们意味着一辈子的平安。她只敢,跟高骞说。
  高騫,我辞职了。她在电话里说。
  什么?!高骞很吃惊。
  我辞职了,终于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了!她字字句句。
  啊!
  嗯。
  江蓠挂了电话。手里提着一只大包,包里装着她在单位的家当,茶杯、书、笔记本。东西不多,她站在稍微高出几级台阶的平台上,朝下打望发怔。
  下面,也是面前,是拥挤热闹的街市,街市上,流水跑着车,行人如蚁涌,来来往往,散发传单,叫卖产品,打手机,街边排满写字楼,楼顶有大大的红字:某某、某某商务大厦、某某工业大楼、某某时代广场……。
  它们汇做股股浓浊的烟尘,呼啸着向江蓠扑过来,江蓠有些晕眩,本能地往后避了避。又站了一会儿,她提着东西,往后面去,后面过得马路,有一片空旷的草地,其实是闹市区留出的一片野地,也许未及开发建设吧。
  她毕竟没有勇气当面跟爸妈说,躲了几天,才用打电话的方式通知他们。
  但是,电话那头还是如爆开一颗炸弹。
  高骞问,江蓠,那你准备做什么呢?
  写作。江蓠低头想了想。
  她想她可以卖文为生,成为畅销书作家,她已经在杂志报纸上发了不少东西。
  哦,随你,你喜欢就好。高骞温柔地笑笑,摸摸她的头,转身又钻进房间跟同事开电话会议。
  结婚后,高骞几乎不再写东西,连看书都少,他换了一家公司,工作比以前忙多了,当然,回报也高许多。
  十
  自打莲花和老袁结婚后,惠清就一天没歇地上门哭闹。
  离婚后惠清住在大儿子家,大儿子在小区内买了套商品房,相隔一百米,惠清像上班样,上午报到,天黑下班。
  她平素就不爱打扮,离婚后,索性破罐子破摔,随便套一身松跨不辩颜色的裳裤,头发也不梳,半长不短蓬飞。
  老袁家位于两条小路并汇,屋前,即楼下,是花圃,花草之外,高大的黄玉兰树底,摆放一桌麻将台,两把漆铁靠椅。惠清不是坐在铁靠椅上,就是坐在花圃边的石坎上。
  她要么拉长脸,咬着双唇,半天不说话,要么滔滔不绝地咒骂,边骂边手指点点,也不顾有没有人听,双眼血红,脸上泪水成河。
  一堆人聚在麻将桌边,搓麻将,看麻将,惠清咕噜咕噜,有人竖起耳朵,听懂了,她在骂莲花呢:
  小娼妇,老妖精,不要脸,勾引别个老公。
  我要你不得好死,你出门遭车撞,在家遭地震。
  你祖宗十八代是缺男人啊,见个男人就勾。
  小娼妇,老妖精。
  莲花其实在家,她都听见了。
  跟老袁结婚后一个月,她就怀孕了。老袁说,要不然打了吧,我都六十出头了,没得精力守这个娃娃了。莲花当然不会听他的,她高兴都来不及。有了孩子,老袁也就死心塌地跟她过了!
  惠清骂两句,莲花犯阵恶心。她的初孕反应很大,几乎吃不下东西,还时不时地呕吐。莲花找了两坨棉花,将它们揉成团,塞进耳朵。惠清尖利的骂声还是穿过玻璃窗钻进棉团直揪她的胃脏,揪得她翻江倒海。
  小娼妇,你稀罕男人滋啊,你个不要脸千人骑万人滋的烂娼妇。
  惠清骂得连男人听了也脸红。但莲花不能老躲在家里,她得出门买菜,老袁是个老爷性格,从不做家务,还喜欢指手划脚。
  趁惠清回家上厕所,她赶紧揣了零钱溜出门,回来时,惠清已经坐在花圃石坎边双眼圆彪彪地瞪她。
  烂娼妇!
  黑黑瘦瘦的惠清大吼一声,饿狼一样扑向高大白胖的莲花。莲花没料到,周身一抖,打个趔趄差点一屁股墩地上。
  我要你个死鸡婆,勾引我男人,我要你个死女人,勾引我男人,我要你个死发廊妹,勾引我男人,我要你个死啤酒妹,勾引我男人……
  惠清用牙用手用脚,对莲花又咬又抓又踢。她越骂越怒,火气斗志被一点点烧旺,完全疯狂了。莲花哪里招架得住,双臂架在头前,垂了头,连连后退。
  打麻将的女人们搞懂了,惠清这是在撤气,从前憋的气,她现在要一气撤出来。老袁找鸡婆、跟小区里的女人眉来眼去、跟发廊妹摸摸搂搂、跟小区内湘菜馆的卖酒女不清不楚,惠清问起,老袁还双眼一瞪:怎么,你不满意,不满意就离婚嘛。惠清猛地蔫了。
  那些女人,一个比一个厉害,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惠清连老袁都治不住,哪里敢上门找她们!但是莲花不一样,莲花白长一身大骨架。
  莫打了莫打了。老袁,老袁。
  众人劝的劝叫的叫。老袁不在家,老袁一定又去公园学跳交际舞了,公园里天天一帮男男女女,又是跳舞又是唱歌的。
  有人扯住惠清,莲花赶忙钻进楼洞,像只幸运逃窜的老鼠,急急开门闪进去。   她菜也不要了。其实那菜本来已不成样子,西红杮滚落地上,被踩得汁水四溢,黄瓜也被踩得四分五裂,一块豆腐更是被踩得肝脑涂地。
  惠清还在骂还在乱抓乱踢,她像一台失控的机器,疯狂转动,呼哧轰隆,哪怕她对面根本没有人。她甩掉扯她的人,冲到门前,对着防盗铁门狠命地踢:
  开门,你个烂娼妇,开门,你个死鸡婆,你个死妖精。
  开门。
  踢得整幢楼快要倒塌。
  直到黄昏,暮色浓黑,大孙子才过来拉惠清回家吃饭。儿子们和媳妇们是不会来劝的,他们都赚丢人。他们早就对老袁不满了,心里早不认他这个风流的人做爸,惠清跟老袁离婚,他们装做没看见,不理也不问。
  十一
  江蓠边擦地板边想东西。
  她擦地板很仔细,躬着身,双手推蹭抹布,一根头发一点灰尘,也要小心地捡起清理,特别厕所,江蓠十分小心不让厕所堵塞,地漏上要是漂着头发积一滩水,她会操起扫帚,一遍遍地扫掏,刷刷刷,快要把磁砖地板磨掉一层。江蓠有洁癖,这些年里,洁癖越来越严重,家里的装修,一律白色调,白墙、白柜……白衣柜里,也多半挂着白毛衣、白裙子、白围巾。
  其实她完全不用这么费心打扫的,屋里东西不多,除了必须的大件家俱,连杂物都没几件。照江蓠的意思,若不是生活所需,她理想中的房子,不但纯白一色,还要空无一物。对,空空的,除了她自己。
  想的,是一篇关于花的文字。
  写作并不顺利,江蓠像只没头苍蝇,到处投稿。
  她不着急,就当修身养性,看书写字,没事到处走走看看。高骞不干涉她,任她闲云野鹤。
  她其实是表面不急,但是急又有什么用呢,只能给报纸写写豆腐块之余,贴些东西到网上,没事跟几个文友天南海北地聊天,键盘敲得噼哩啪啦,聊着聊着,扭头,天就黑了,关掉电脑,似乎做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做。
  就这样清汤寡水地过。
  直到一天,她在网上看到一封征稿信,有人要策划系列“梦江南”的书。朋友们都觉得江蓠合适,劝她投稿,江蓠整理了一辑稿件,试探着发过去。
  几天后竟然收到了回信,信里请她去杭州参加某笔会,江蓠打了电话过去,听起来不像骗局。
  事情比她想的还顺利。
  江蓠记得,小时候她曾经算过命,算命的老先生捏着她的手,说她三十岁左右会交好运,有贵人相助。江蓠听不懂,江蓠妈却笑笑说,她能交什么好运,未必中状元,我看她跟我一样,是个劳动人民的苦命。
  果然,在她三十一岁这年,一家文化出版公司找到她,要跟她签一本书约,至于内容,自然是江蓠最拿手的,用近似于诗词的语言,写琴写书写画写棋。
  十二
  莲花看见江蓠兴冲冲回来。
  莲花坐在阳台内,跟老王两口子聊天。阳台租给了收破烂的老王两口子,莲花怀孕后就辞了工作,老王两口子不像别的租客,莲花爱跟他们聊天。
  江蓠穿了条白长裙,长发头一飘一荡地,杨柳样飏过来,老王的破烂收得多,阳台小装不下,他就把破烂堆在花圃内,早上老王婆娘拖根胶水管,冲洗几块破烂堆里挑出的木板,准备做口箱子用,洗得楼门口一地汪洋,肥胖的白泡子们哗啦啦到处泛滥。
  莲花就咯咯地笑喊:江蓠,妹妹啊,裙子挽高点,搞脏了不好看。
  江蓠掂起脚一跳一跳地,憋红脸,嘴緊抿。
  江蓠走过了,莲花还在笑,边奶孩子边笑,笑得一身白肉乱颤,两颗饱含奶汁的乳房波涛汹涌。
  怀里的孩子奶没吃完已经睡着了,嘟起两片小厚红唇。莲花忍不住亲两口,嘴里喃喃:我的肉肉睡着咯。
  她给小女孩取名肉肉,意思是她身上的一块肉,确实。
  莲花轻脚轻手进屋,将肉肉放在床上,盖上小被单,坐在床边,右手来回拂摸肉肉的小脸蛋。
  窗外的天蓝得有点像老家的天,但莲花知道这儿绝不是老家。
  十年前她跟李枝在老家玻璃厂,她每天擦玻璃瓶玻璃杯,然后,将它们装箱,李枝在厂里当高级技术员。老家镇上总有一股冷清,伏天艳阳高照的正午也散不去那股冷清,她害怕那冷清,有空就去逛那条比盲肠长一寸的主街,街上有几家拼凑出来的商铺,比当年那个露天夜市还寒碜,店主们坐在柜台后打瞌睡或是发呆,表情痴怔,一只飞虫也痴怔在他身上,忘了还有一对会飞的小翅膀。她眨眨眼,竟有些可怜他们。那段时间她睡眠很差,迷迷糊糊中,总以为自己仍在深圳,耳朵一开,能听见你追我赶的车声、人声;眼睛一睁,能看见排排笋起的漂亮高楼。但现实却让她一次次失望,她心里憋得慌,嘴巴像复读机,终于说服李枝重回深圳。


  像鱼儿游进大海,即便坐在屋里,坐在一个老旧小区里,浑身每块肌肉也在欢快地扑腾扑腾。
  看看日头将近中天,莲花响亮地亲一口肉肉,起身去做饭,老袁回家吃不上饭是要发脾气的,中午他还要吃菜肉云吞,莲花赶早去市场买了块里脊。
  十三
  午后三四点光阴,何生提着那瓶人头马回来了。
  何生已经五十有一了,头顶大部分地区秃得如寸草不生的沙漠,裸出黄黄的头皮,他的背也明显驼了。
  梅表姐站在收银台后清账,看见何生进门,她问,怎么样?新哥怎么说?
  没见着新哥。何生垂头丧气,将酒敦上收银台。
  没见着你不会再等等,把酒拿回来自己喝啊?梅表姐挺生气。
  我看是新哥根本不想见我。何生气呼呼地,我明明听见屋里有人叫新哥新哥的。
  没用鬼,要你这个男人有什么用。梅表姐“啪”地推上钱屉,将酒抱下台装进柜底。
  隔一天,那两个小混混又来了。这一周,他俩天天来店里报到,不是吵着粉里有头发蟑螂,就是挡住客人说今天不做生意。有人给梅表姐支招:去拜拜新哥,这条街的店铺都是他在罩着,警局都和他熟的。


  梅表姐辗转了一晚,决定亲自提着酒去见新哥。
  新哥住在一幢陈旧的两层矮楼内,梅表姐向门口一个抽烟的小混混道明来意,在外面暴晒半个多小时,终于见着了新哥。
  新哥个头不高,圆脸圆身,穿一件黑T,露出胳膊上青黑的刺青。
  嘿嘿,你就是阿梅小吃店的老板吧。新哥上上下下扫描梅表姐,他笑起来倒一点不显凶,圆脸更圆,弥勒佛一样。
  梅表姐却被他看得浑身爬满了小虫子,嗯一声,新哥,早该来拜见的,还望你大人大量,以后多多关照啊。
  我有什么好拜见的,一个老混混,你不是跟我的人扬言要撬我老巢的吗。新哥得意地扬起下巴。
  那是一时昏头,新哥是大哥,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以前是有眼不识泰山。梅表姐又是道歉又是奉承。
  新哥满意地点点头,瞄一眼人头马,酒你拿走,我不喝酒的。
  梅表姐知道他这是故意拒绝,赶紧露出笑来,新哥,你不喝酒,就给你们兄弟们喝,那你喜欢什么,我下次给你带来。
  新哥又上上下下扫描她一遍,慈眉善目,依然笑呵呵的,不用下次了,你今天不是来了吗?
  旁边的小混混一听这话,嘿嘿坏笑两声,识趣地退出去。新哥又拿眼扫梅表姐,他的目光仿佛一把刮刀,刮得她如脱了层皮,又羞又疼。
  小混混“砰”地关上门。
  屋里先是一阵静默,接着,传出干脆清晰的推椅子响,又过了半个多小时,门开了,梅表姐头发蓬乱地出来,小混混没看清她的脸,只看清她快速离去的背影,飘飘恍恍,风一吹就能化,里头新哥喊住她:下次再来,给我带份你们店的口水鸡。
  这天梅表姐没回店里,而是直接回了出租屋。出租屋下午没什么人,她蹲在厕所锈迹斑斑的铁水龙头下,不停接水漱嘴,用牙刷刷舌头,吐口水,吐许久,又将手指探进嘴里使劲抠,边抠边哇哇地呕吐,就这样,折腾了半个下午,吐了一地清水,舌头已经完全麻木发白,不禁害怕,她那能精确识别食物味道的舌头要毁了。
  十四
  江蓠几乎不出门,也厌恶出门。她像一只穴居动物,整日整日窝在家,看书、写字、发呆,闷得要生霉时,上网购物,或是下载电影。
  连出版商也没想到江蓠的书能卖得这么好。推出第二本書时,首印已达五万册,三个月后,又加印了五万册。精明的出版方立即拟了一纸长期合同,合同要求,江蓠每年至少推出一本“梦江南”系列新书,稿酬采用买断制,每年出版方支付江蓠十五万元报酬。
  不算高,但已足可过活,江蓠并不太在乎钱,她需求不多,对物质没什么兴趣,除了买书基本不花什么钱。
  让江蓠有些不解的,是她的书为何如此受欢迎。出版方让她在网站上开了个微博,粉丝日以百增,看得出,都是些诚心诚意的粉。他们给她留言,问她下一本书写什么,是写茶?抑或瓷器?更多的,是深情款款型:
  江蓠,我每天都要读一读你的书,烦了累了时,就看一段,它是我的解忧草。
  江蓠,你是一个怎样的女子?是不是仙女下凡,竟可以写出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文字?
  江蓠,来年我辞职去给你当书僮,每天给你磨墨铺纸,看你写字。
  江蓠,要是世上有换身术就好了,我要跟你换。
  江蓠……
  高骞打趣她,江蓠,我都不敢跟人说你我是老婆了,怕别人笑我配不上你。
  江蓠捏他耳朵,故作生气,直捏得他求饶。
  高骞不单经常出差,还每天很晚才回来,他说公司事多加班,江蓠也不多问,她不关心,也不想关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它们会扰乱她,她只关心如何组词排句,可以写出更美的句段。
  家里通常冷清安静得吓人,落粒尘也能轰响,莫说人,由于打扫得太干净,连蟑螂老鼠也不见踪影,要不是高骞开着电视。慢慢地,江蓠发现,高骞开着电视却从来不看,他歪在沙发角,盯着手机打游戏,任由电视里娱乐节目的人们笑得爆竹样炸得噼噼啪啪。
  往往这时,脑子忙活一天的江蓠会轻手轻脚走过去,乱揉他的头,将沙发背垫巾当水袖舞,学一句苏白唱腔: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高骞没听懂。江蓠就说,你忘了,你是柳梦梅,《牡丹亭》里的小生啊。
  我不是柳梦梅,我是高骞。高骞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继续低头打游戏。
  十五
  小区里每幢楼楼下天天都聚着一堆人,是些退休的男人女人,他们搓麻,聊天,打牌。坐在黄玉兰树下,黄玉兰树已经顶到八层楼高,江蓠妈爱抱着童童捡落下的花衣玩。
  童童是江影女儿,刚满两岁。
  童童不太好带,整晚整晚不睡,饭也不爱吃,吃饭像喂毒药,江蓠妈被她折磨得老了十几岁,她总喊腰痛,一勾身就痛得唉唉唤:不能带孩子了,再带我就要残废咯。可每次江蓠回去,都看见她紧紧地抱着童童,还拿着傻瓜相机不停给她拍照,吃饭拍、洗澡拍、睡觉拍、甚至拉尿都拍。
  江蓠不喜欢孩子,顶多在他们乖巧时逗逗,她们还常弄她一身口水。
  江蓠妈给童童喂果泥,边喂边说,我老听见老袁跟莲花吵架呢,每回带了童童到楼下玩,都听到他们屋里吵得多凶。
  老袁那个脾气,骂起人来屋顶都掀得翻。
  莲花姐那么能干,袁叔叔吵什么啊。江蓠问。
  我哪里晓得,老袁这个人,年轻时就薄情寡义,你看他那副相就知道了,尖头尖脑的,看人从来都是躲躲闪闪的。
  后来江蓠妈再带着童童到楼下玩,老袁已经不单在屋里骂了,他走进人堆,也不顾忌,张口就大骂:那个臭女人一点不检点,她天天跟收破烂的男客打情骂俏的,还跟我屋里那个装修工眉来眼去,做了好吃的,偷偷给他留一份。
  你们说,这样的女人能要吗?
  我老袁就要倒了八辈子霉,碰上这样的女人,戴不完的绿帽子。   莲花一直闷在屋里,她已经吵烦了,嘴唇都说薄了,她跟收破烂的装修房子的,一丝儿关系也没有,就是跟他们聊了聊天,看到人家一天忙死累活,把吃剩的饭菜送给人家吃。但老袁不听,老袁如铝合金过水,一滴不沾白白亮亮,他不但不听莲花解释,还赶走了收破烂的和装修工。
  嫌我老了不中用,满足不了她嘛,年轻女人找不得,不是好东西,比狐狸还骚。老袁双臂挽在胸前,一脸刻薄。
  莲花在屋里听见了,老袁声音那么大,而且就在他们房子边上。
  她放下肉肉冲出来,两步跨前头昂得高高地要跟老袁论理:老袁,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是摸着良心说的吗?你还要不要脸?
  你个骚女人做了丑事还不准人说?!老袁回瞪她。
  我做了什么丑事!?我清清白白,你倒是拿出证据来,不要乱喷粪。莲花上前一步逼视他。
  老袁被她逼视得有些心虚,反推她一把,好好好,我多的是证据,下次我给你一堆证据,你给我等着。
  莲花气得两眼通红,如两颗小火球,要不是肉肉在这时大哭,她跟老袁一定还要吵下去。
  老袁对着她的背影吐了口口水,呸,骚女人,你给我等着,我要把你的丑事晒谷子样明晃晃晒一坝子。
  十六
  可莲花没等到老袁晒出她的丑事,就跟老袁离婚了,更准确地说,是老袁跟她离婚了,老袁说,就是折寿十年,他也要跟莲花离婚,他跟这样的骚女人过不下去。
  他俩离婚,最高兴的人是惠清,她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这一天,逢人就小姑娘样喳喳,这是报应,骚女人活该得报应,报应啊。
  其实谁都没想到,离婚后最高兴的人是老袁,老袁跟公园一个舞搭子好上了,每天一起跳舞唱歌,还一起回女人家吃饭睡觉。有人在公园见过那女人,小话散布得比瘟疫还快:哼!有什么好,皮松肉驰,顶个大浓妆,穿得像唱戏的。
  从结婚到离婚,统共不过两年多点,离深圳市随配偶入户年限还差半年多,莲花的身份证地址一栏,依然清晰写着“某市某县某乡马石村”。
  只是她暂时还没搬出老袁的房子,肉肉是老袁的亲骨肉,能甜眯眯地叫爸爸了,老袁还是喜欢她的,他让莲花住进原来收破烂的阳台,带肉肉的同时,帮他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肉肉不足两岁,莲花上不了班,老袁到底可怜她,算了算了,房租费免你的,每个月交两百块水电费就行了。
  莲花也没闹,没什么好闹的,江蓠一家和梅儿早就劝告过她了,她呢,有她的算盘,混到啥样是啥样。就住了下来。
  白天洗洗煮煮,晚上哄肉肉吃睡,日子如梭,一晃肉肉能走能成句说话了。
  这天下午近黄昏时分,莲花有事暂时将肉肉交给楼下聊天的人,等她回来,惠清也在,只见她好奇地凑近肉肉,脸上笑着,噘嘴哩哩哩地逗她,说她长得像老袁多些。
  应该是肉肉认生,惠清一张皱巴巴的核桃脸又有几分吓人,肉肉“哇”地哭叫开,两只小胖手本能地抓扯惠清的头发。
  惠清被她扯痛了,也本能地推她,她使的力大了点,推得抱肉肉的人都往后退。肉肉被她一推,哭得更凶了,简直天崩地裂。
  死孩子,没教养的。惠清骂道。
  莲花抢上去,一把夺过肉肉,紧紧抱在怀里。
  你骂谁呢!
  骂你啊,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惠清整整被扯乱的头发。
  你这个老巫婆,连小娃娃都打,你样儿好!
  啊,我是老巫婆,那你是什么,你是老骚货。惠清睃睃莲花,冷笑道。
  你打我肉肉,你就是老巫婆。莲花尖声吼叫,脸憋得发紫。
  我就打了怎么了?谁让她先抓我,她就该乱抓人了,你们母女俩都欺负人。惠清挺胸逼近。
  我不准,我不准任何人打我的肉肉。莲花连连尖叫。
  打了又怎么了,缺教养的货。
  你试试看。
  我就要试试看啰。
  惠清又往前逼近一步。空气凝滞了一秒。
  莲花终于出手反击了。她的手骨节粗大,肉薄皮厚,干练有力,像畜养多年的精兽,精兽醒了,“敖”地仰脖怒吼,露出雪白锋利的齿,指头扭伸搅动空气缓缓扬起。“啪、啪”,两记响亮的耳光,惠清还没回过神来,又被一记猛推推得一屁股墩地上。
  莲花往屋跑时,听见千百支乱箭齐发:天啊,惠清昏倒了!快送医院!惠清惠清!打120!
  她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又怕又惊,一气跑进屋,紧紧锁上门窗,还拉严了窗帘布。
  天将黑了,莲花没拉灯,紧紧抱着肉肉枯坐床头。
  老房子陰湿的霉味,沉沉地侵入她体内,又包裹住她浑身。她觉得自己也快要长出长长的绿霉,这绿霉,如魔鬼一样,会结成一层茧,将她捂盖窒息。阳台间仅仅四平米,正像一只茧,又像一叶长乎的小舟,莲花雕像般凝坐,久久,她不知道这船要把她带到哪儿,也觉得知不知道都一样,她不是风,甚至连把像样的桨都没有。肉肉摸摸她的脸,奶声奶气,妈妈,不要哭。莲花连忙擦一把脸,肉肉,妈妈没哭,妈妈累了,眼睛出汗呢。肉肉抱住她,更深地往她怀里钻。莲花闭上眼,轻拍她,哄她睡觉,紧紧将肉肉搂进怀里,感受她的体温,她小小的身体很充实,柔软地融入她的身体,幸好,还有肉肉!她四十岁了,有了这个意外得来的天使。莲花慢慢睁开眼,瞥一眼窗缝处,那儿有一道能透光透风的小口,她俯身将双唇印压肉肉脸颊,将她搂得更紧。
  十七
  早上六点不到,梅表姐就爬起来眯虚双眼洗脸煮早餐,然后,去菜市场买菜买肉,买一切店里需要的东西。整个白天,她一直在店里,除了下午两点吃中饭屁股落座十五分钟,到晚上十点,她的身体才猛然一惊,该歇口气了,再不歇气,就要完全散架了。
  这回确实顺利,老天爷开眼,小吃店才开张一年多,就上了报纸,再过段时间,香港美食协会举办民间美食节,阿梅四川小吃店榜上有名。

  童童满五岁生日前,江蓠和江蓠妈一起去香港,准备给童童买一对好看吉祥的金手镯,再者,去看看梅表姐,小吃店生意芝麻开花节节高,梅表姐现在根本没空去深圳。
  还是在油麻地,左敦。不过店面大多了,一倍不止,一棵几百年的老树也荫不下,梅表姐把旁边一家做黄了的店也盘下来,依然横一块招牌:阿梅四川小吃店。
  你们不要小看了,这块牌子现在可是在香港旅游攻略上都找到的。梅表姐得意地扬起下巴说。
  不是饭点,客人还是挺多,几个穿统一服装的女店员鱼儿般穿梭,梅表姐坐在收银台后,架起二郎腿,拿一把乌亮的牛角梳梳她新烫的卷发,边梳边嗲声报怨,烦死了,那些记者游客能不能别再宣傳了,都快把我的店挤爆了。
  她还涂了甲油,白指头尖尖一点红,像她十八岁那年的樱唇。
  三个女人就聊天,凑拢收银台,喝着冻柠茶冻奶茶吃着小份三明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梅表姐先说了她新房子的事,海景房,近一百平的三房,大宝小宝有房间,楼上还有个小阁楼能招待暂住的客人。
  惟一不好,是二手,因为那房子,是她多年前就看上的,心心念念的。
  又说起莲花,说起莲花的肉肉,说起童童。
  江蓠妈忽然扭头不满地瞪着江蓠:江蓠,你和高骞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还不赶紧要个孩子!
  其实这话江蓠妈已经念经样念了千万遍,念得江蓠一听就浑身每一个毛孔都炸裂。
  她笑笑,不想争辩什么。她不会要孩子的,就算高骞想要,她也会说服他不要,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除了哭哭啼啼拖泥带水!有了孩子,她也不可能写梦江南了,不写字,那她跟木乃伊有什么区别。
  江蓠妈已经对这事近乎绝望,幸而,江影生了个女儿。梅表姐就安慰她,时候未到,孃孃,江蓠还小,慢慢来。
  小什么小,三十五了!整天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江蓠妈一声惨叹。
  江蓠不接话,扭头装做认真看墙。墙上挂满了东西,有小吃宣传图,有明星光临图,也有报纸剪报,剪报上,梅表姐打扮得衣鲜人靓,她到底底子好,骨相在,稍微化个妆,穿身好衣服,摇身就成小吃店西施。
  何生在厨房忙,有点事拿不准,喊梅表姐过去,梅表姐去了,厨房顿时传来尖利的争吵,还有敲锅摔筷子响,江蓠妈正要起身,见梅表姐气鼓鼓地撞风撞尘出来。
  笨得要死,五六十岁的人,越老越笨。梅表姐朝厨房那边深深剜几眼。
  何生哪里笨,人家挺能干的,年轻时他就能干。江蓠妈替何生不服。
  他能干?他能干我能吃这么多年苦?梅表姐脸上满是不屑委屈。
  这辈子嫁给他不知是倒霉还是走狗屎运。她又嘿嘿冷笑。


  人家哪点不好了,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江蓠妈还在申辩。梅表姐不耐烦听这些,撇撇嘴,猛地凑近,眼珠转两转,神神秘秘地。
  你们见到青皮没有?他现在在哪儿?在不在深圳?
  哪个?!
  青皮啊,你们忘了,以前那个理发店的小学徒。
  江蓠妈已经没什么印象了,江蓠倒记得清楚,青皮,那个菁菁少年,瘦瘦高高的英俊少年。
  他早就不在我们小区了吧。江蓠喃喃。
  他是早就不在小区了,我十几年前就找过他,这些年每次回去还特意去那家理发店,老板换了几个,都说不知道这个人,听都没听过。
  梅表姐低头轻叹,陷入往事中。
  想不到这么多年了,你还念着这个人。江蓠妈笑笑。
  你们要是打听到他,就告诉我,我就是想再见见他,就怕人家早就忘了我是哪个了。
  梅表姐扑哧一笑,像是被自己逗乐,也不瞒你们,我这人就是死脑筋,有时还想,要是当年嫁给青皮,无论留在深圳还是回老家,也没啥子不好,还不是一样过。
  唉。
  十八
  高骞又去出长差了,江蓠一个人生活,觉得没什么不好,相反,她很享受这样的生活,没人打扰她,她可以任由灵感思维如自由精灵,来去如风翱翔天地间。许多时候,江蓠庆幸她写的是散文诗,而不是小说,如果写小说,她一定早就写不出什么了,还有一个担心,她发现自己的文字里有许多重复,甚至某个句式某个比喻,在一篇文章里都要重复两次,她自己面对这些重复,都有些厌烦,想必读者们也一定注意到了,网站上的书评,早有人尖锐地批评,奇怪的是,这个缺点似乎并不影响她书的销量,最新一本写隐逸类古代名画的书,卖得比哪一本都好。
  出差回来那个晚上,俩人开车去吃西餐,要是说江蓠完全不出门也不准确,她隔半年会找个有茶馆咖啡馆的古镇呆几天,当然,周末也要出出门的,坐在车里,闭合玻璃,看街上说话行走的人们。
  也许是因为吃饭时喝多了红酒,回家后,高骞和江蓠都有些醉意,他们坐在沙发上,一个玩手机游戏,一个看书。夜色渐渐深了。
  临近睡觉,高骞挪了挪身体,皮沙发被他碾压得吱吱闷响。
  江蓠,我好像,我好像……。高骞低低地。
  什么?江蓠没抬头,继续看书。
  喜欢上了另一个人。高骞停下游戏,看一眼江蓠,再看一眼眼前,干脆道。
  什么!江蓠猛地抬头,差点扭到脖子。
  是我同事,张小玲。高骞向来有一说一,不爱隐瞒什么,他顿了顿,接着说,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考虑再三,或许,我们俩分开会更好。
  江蓠怔怔地。她觉得自己被雷辟中。
  高骞不再往下说,而是起身,拿着手机往卧室走,反身关上门。
  俩人分居几年了。主要是江蓠对那些事没兴趣,隐隐还有些讨厌。
  江蓠也不知道坐在沙发上怔了多久,后来,她慢慢拖起身,步到阳台趴在栏杆上。铁栏杆生硬冰冷,激得她陡地啰嗦。   不知时间的深夜,对面高高低低的楼里,仍有许多人家亮着灯。
  夜风凉薄,那些灯光一块块,桔黄樱红。
  她认识张小玲,以前高骞公司活动见过许多次。并不漂亮,肉肉的臀与胸,堆积成坨的肉上可以直接搁只菜篮。好几次,高骞都跟她一起出差,他们一起做项目,成宿地加班,与客户开会,为了方便,共同租住一套家庭式宾馆,高骞说,张小玲很会做饭,尤擅红烧类,什么红烧肉、红烧鱼、红烧鸡,光嗅味就能香倒一片。
  江蓠不敢细想他俩在房子内的情景,他们有没有做那种事?像以前单位的科长和赵经理?她像一张搭好利箭逐渐拉圆的弓,可是她没有动,脸上有点湿痒,一摸,满手冷泪。
  第二天她回了爸妈家,公交车载着她的肉体,一路晃晃悠悠。
  江蓠妈正在给肉肉喂饭。莲花做钟点工去了,肉肉生病,莲花几夜没睡觉,也已经不能再请假照顾,江蓠妈就把她抱上来。
  屋里还是往常那样阴暗霉湿,楼体原本的奶白色,经久脱落,被重新刷上灰漆,灰漆吸尘,也吸光。这阴暗与霉湿里,掺合了奶味、厨房的饭菜味、卧室的睡气,隐隐的厕所气。
  江蓠妈喂完饭,又哄肉肉睡觉,肉肉很乖,眨巴几下眼睛就睡了。
  江蓠爸去他喜欢的老人活动中心找人喝茶听剧,然后去超市买菜。母女俩坐在客厅聊天,电视一闪一闪。
  江蓠妈咳一声,看看江蓠,说,唉,虽然我老是骂你,但是说起来,还是你的命最好。
  江蓠不答话,瞪住电视,木木地。她今天几乎没说话,连轻轻呼吸浑身里外都痛。
  梅儿呢,到头来嘛,还,还是不错,也算命好。
  江蓠妈双手平摊大腿,像个看透世事的江上老渔夫。
  要数,就数莲花命最苦。江蓠妈摇摇头,唉,同人不同命,莲花的命怎么这么苦。
  本来就够苦了,上次推倒惠清,还陪了几万块医药费,把钱都赔光了,吓得她现在连推门都不敢重了。江蓠妈连连摇头。
  江蓠依然不答话,但是眼泪已经涌出来,她赶紧别过头,目光一转,撞上对过的卧室。卧室对前端有一面大窗,窗台上摆放几钵花草,花草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下下扑弹紧闭的玻璃壁,窗前,横张大床,床上躺着四肢摊展的肉肉。
  肉肉睡得很沉,微微扯着小呼噜。江蓠不知道肉肉做不做梦,会做一个怎么样的梦?但无论如何,肉肉会一天天长大,就像她和莲花、梅表姐一样,会一天天长大,再一天天变老。
  【作者简介】游利华,女,1978年人,生于重庆长于深圳。于各文学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近百万字,散见于《福建文学》《大益文学》《散文》《百花洲》《清明》等。出版有書籍《声声慢》《被流光遗忘的故事》。获全国第三届青工文学赛短篇小说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等。
其他文献
足球运动是一项具有悠久历史的体育运动,深受男生的喜爱.随着国家对校园足球发展的重视,足球已经成为校园体育运动的重要项目之一.越来越多的学校将足球作为体育教学的内容开
目的观察经原核表达得到的小鼠β-防御素-1(mBD-1)对Hek293细胞中CCR6-CCL20通路的影响以及对促进Hek293细胞趋化移动的情况。方法用定量PCR方法检测CCR6和CCL20的基因表达情
东兴:长寿之乡rn广西省东兴市集边、海、山、少数民族等特色于一体,有两处国家4A级景区,多处国家A级景区,拥有上山下海又出国的知名品牌,是中国最佳生态旅游城市.rn当地的百
期刊
我自小就是父母眼里特别省心的孩子,满墙的奖状麻痹了大人的神经。我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责罚,更没有被老师家访过,直到我上了初三。  那年秋天,我不知道怎么的就迷上了琼瑶的小说。那时同学们都在传看琼瑶的作品:《窗外》《庭院深深》……一本接一本,我废寝忘食地看,不挑剔饭菜的口味,不关注天气的好坏,不在乎课堂的吵嚷,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兀自穿行在小说的世界里,附着在主人公身上般,时悲时喜。  也许,我常常居于
肛瘘是由肛腺感染引起肛门直肠周围脓肿,进而自行破溃或切开引流后伤口不愈形成的肛周与直肠下部相通的瘘管,是肛门直肠周围间隙化脓性感染的慢性阶段.肛瘘是临床上常见的肛
通过对编辑出版过程中各种利益的揭示与分析,指出了编辑的价值取向和公正意识的建立是期刊质量建设的核心,是编辑出版公平环境建设的推手,提出了确立编辑的主体意识和发挥编辑的
她没有注意到我的视线,每个没轮到她讲话的时刻,她都在全心端详着照片,轻轻地、笨拙地摸过纸面,仿拂指尖触及的,是那个曾经属于她的孩子.rn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那张照片.rn一
文章从探索艺术的本质意义出发,追问艺术到底为何物?通过对艺术本质循序渐进的剖析与理解,进一步的认为艺术的本质内涵是具有时代性与自身的美学意义,而且各个时代,甚至同一时代的
雪飞六出铺锦绣,梅吐五福报新春.在这伊元复始,万象更新,辞旧迎新的喜庆时刻,人民银行西安分行党委谨向为西北地区金融业的繁荣发展不辞辛劳、扎实工作的广大干部职工,向默默
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人类对影视声音的深入研究也越来越广泛,通过研究电影中的各种声音对影片的塑造作用,深入了解影片所蕴含的声音区域性和民族性特点,通过对比国内各民族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