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林芝看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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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目的是去林芝看桃花,可我们首先抵达的是拉萨。到达拉萨的时间是深夜十一点多,小小的拉萨贡嘎国际机场到达大厅的人区区可数。我们屏住呼吸,手机里用很小的声音联系接机人:“您好。我们到了。请问您在哪?”这使我们看起来有点鬼鬼祟祟,有点偷偷摸摸,有点贼头贼脑。我想这不仅是我,也会是大多数内地人初到西藏的样子。
  在无数内地人的观念里,去西藏无疑是一件有几分危险的事。那里的海拔太高了,仅拉萨就有3600多米高。高海拔带来的空气稀薄,对于生活在海拔为零或者几百地方的内地人,就是一个极其严峻的考验。种种在西藏不适的传闻在内地流传:有人仅仅小跑了几步就感觉肺部要炸裂了一样;有人开车开着开着眼前却出现了幻觉;有人洗个澡第二天却发起了高烧,不两天原本强壮如牛的他竟患上肺气肿,还没来得及转移到成都就丢了命;有人彻夜失眠,并且听见了自己心脏像鼓一样跳动;有人到西藏后开始头疼欲裂,并且伴有呕吐、眩晕……
  可西藏是许多内地人认为一生最少应该去一次的地方,因为那里是完全迥异于内地的。那里是藏族人的祖居地,是与我们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场。如果说我们是现代的,那他们就是恪守着古老传统。如果说我们的生活快捷得近乎慌乱,快得把灵魂都要丢了,那西藏就意味着一种与灵魂相依偎的慢。如果说我们的生活是繁华乃至喧嚣,那西藏就意味着难得的亘古、荒凉与沉默。西藏的物产,独成体系;西藏的文明,引人入胜;西藏的环境,被称为世界上最后一块净土。那里的山一年四季积雪不化,喜马拉雅山脉上的珠穆朗玛峰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
  西藏的高冷、奇绝让我们向往,可种种被人告诫的不宜,让欲去西藏的我们如临大敌。我遵照有关人士的告诫,在出发前几天服用了藏红花,据说对舒张血管以迎接更多的氧气有所帮助。我曾考虑坐火车进西藏,据说如此会让自己的身体有一个较长的适应期。但这样一来,假期就要延长不少,我的工作又不允许。就这样,怀着忐忑的心情坐着飞机降落在了贡嘎机场。
  我轻轻试了试鼻息,觉得并没有随时要晕厥的感觉。喉咙呢也不太紧。我想可能人们传说中的喘息正在到来,我的肺部说不定此刻正在接受高原的盘查审问,过一会儿,它就可能得到有罪的判决。我抿紧嘴唇,用最小的声音和词汇回应着司机的礼貌问话。对方的普通话并不好懂,我呢又像个竭力控制成本的小商贩。我们的交谈越来越少,终至于沉默。
  然而,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是来自北京的、我的新书的出版人的电话。他是一个激情澎湃的诗人。他根本不考虑此刻已经是午夜,几句简单的寒暄之后,开始激情澎湃地向我介绍他刚刚想好的关于我的新书的销售计划。他主张在全国几个重要城市邀请不同的嘉宾举行新书分享会。他说到分享会的不同主题,计划中的邀请嘉宾,说到激动处,其语气已经完全不像是一名出版人,而是沙盘前推演战术的将军。我渐渐被他感染,以同样的激情回应着他的计划,加入了他的讨论。我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增大。
  我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既没有胸口发闷,也没有呼吸不匀。西藏并没有傳说中的那么可怕。她对我是宽厚的,并没有给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内地人来一个下马威。车窗外灯光下的街道、建筑,并没有让我紧张的心松懈下来。
  到了住处,我想我应该给告诫我的朋友们以足够的尊重。我没有洗澡,虽然已是四月,一路上的天气已有初夏的热度。
  不一会儿,我就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2
  布达拉宫的外墙边上千个黄铜制作的经筒在人们的拨动下轰轰转动。早晨探进来的光在转动的黄铜上显得不知所措——那些拨动转经筒的人们不少是一身户外打扮的饶有兴致的游客,更多的是面色黧黑穿着袍子的藏族人。相比那些游客的漫不经心,藏族人拨动转经筒的动作就虔诚得多,手上的力气也大了不少。他们有的好像是走了很远的路,袍子有些脏兮兮的,有些好像就住在不远的地方,每天来这里环绕着布达拉宫转动经筒,成了他们的必修课。
  围着布达拉宫顺时针转圈,是无数住在拉萨的藏族同胞的日常功课,我想肯定也是许多去西藏旅行的人愿意干的一件事,同时也应该是我此次去林芝参加桃花节的一张入场券。我固执地认为,没有绕着布达拉宫转一圈,去林芝看桃花,就会跟没有花钱购票进景区一样不合法。
  抵达拉萨的第二天一早我就来到了布达拉宫。她离我下榻的酒店只要十多分钟的车程。我看见曾在电视上和画册上看到过无数遍的布达拉宫,她依山垒砌,群楼重迭。她是松赞干布迎娶文成公主的爱情城堡,更是藏传佛教中观世音菩萨的宫殿。她古老又华贵、威严而慈悲。她的样子,既像是匍匐在山顶的豹子,又像是堆放在天地之间的经卷。
  我跟着游客和当地人围着布达拉宫顺时针往前走。黄铜制成的转经筒在我的身边咕噜噜地转动,仿佛一条河流在哗哗作响,大悲咒的吟诵声在四周回荡。我顺手拨动了转经筒。有点沉。我前面的游客模样的人们立即没有了耐心,停止了拨动,加快步伐向前走去。
  我的手依然拨动着经筒,跟随一个藏族老妪的后面。她的步伐有些奇怪,似乎是受到过某种疾病的伤害,一摇一摆很用力的样子。可她拨动经筒的态度是极其虔诚的,每一个转经筒用的力和时间都几乎一致,那些黄色的圆形金属物在她身后发出轰隆隆的沉重声响。
  我跟在她的后面拨动经筒,手掌心感到一阵灼热。我想我正好触碰到了她刚刚拨动的位置,那上面依然保留了她的体温。如此,我就像是握住了她的手,与她进行了一场秘密的交谈。
  我不知道她是谁,来自何方,有着怎样的命运,甚至来不及看清她的面容。在高高的山上,布达拉宫仿佛一名慈祥的长者,默默地注视着我。
  3
  汽车告别了拉萨,按照既定的行程沿着318国道向着林芝出发。一路上我看到了植被稀少群山裸露的西藏,道路蜿蜒的西藏,远天远地的西藏。房屋三五成村,偶尔看到羊群。雪无处不在,仿佛天空之下晾晒着经卷。
  四月的时节,在内地南方,早已草长莺飞,我看到的西藏,却像煮过后的黄铜铸成的铜像。春天在这里,依然遥不可及。   一路上我小心地调匀呼吸。我仿佛一名只有小本钱的商贩,紧紧捂着自己的钱袋(肺部)。然而高反还是如约而至,它在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袭击了我。
  走下车,我看到巨大的蓝色天幕下白云生长,米拉山在白云下威风凛凛。它坚硬,有力,沉默,威严,不容置疑。近处是浑圆的荒凉的黄土。远处是射向天空的凛然的钝角。到处是积雪。五色经幡在风中哗哗作响。两头披着哈达的牦牛雕像有着严肃的甚至有些凶猛的表情,打量着走向它们的人群。有一块石碑上写着山的名字与海拔高度。
  像所有游客一样,我兴致勃勃地欣赏着高原上的大美之境。我拍照,尝试着调整拍摄的角度。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我发现肺部的氧气急剧散失,脚变得虚弱无比,眼前的米拉山口仿佛是个幻觉。我的身体在变轻,瞬间在老去,感觉自己顷刻间成了一名需要依靠拐杖才能出行的老者。
  我转过身往回走。我控制着我的腳步,一步一步挪向汽车。岸(汽车)就在十几米之外,可有一刻我怀疑自己能否安全抵达那里。在登上车的瞬间我觉得耗尽了全部的力气。我抓住座椅慢慢挪到了座位上,瞑目,静坐,调整呼吸。
  直到过了两三分钟,我才感到自己在一点点地恢复。
  那一刻,我感到西藏就像一只凶猛的豹子或者秃鹫。
  我并没有感到沮丧,相反我还有一丝兴奋。我视此为通过了某种资格审查和考验,因此我进入了一种崭新的境界中。毫无疑问,经过了高反的验证,西藏接纳了我。
  4
  可我承认我对西藏是极其陌生的。车外的西藏不断变幻,可是我找不到丝毫的认同感。我对这里的山不熟悉,江西的山到处是郁郁葱葱,而西藏的山是荒凉的静默的。我对这里的植被毫不熟悉,几乎不认识车辆经过时的任何一种植物。已是四月初,江西早已是花红柳绿姹紫嫣红,可这里的植物依然消瘦、枯黄、寡着一张脸,或把头埋在荒凉的山中,或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站在道路两旁。朋友说八九月份来西藏就会看到多彩的西藏,而我不是西藏八九月份的旅客。这里遍布着雪迹,可我坦言我对这里的雪是不熟悉的,江西的雪落下之后就迅速融化撤离,仿佛它们知道自己只是这个世间的匆匆过客不宜久留,而这里的雪,虽然有一处没一处,可完全是一副拒绝融化的样子,好像它们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是与放牧在天底下的羊群同族类的古老生物。我对这里的语言、文字都是不熟悉的,我听不懂任何一句藏语,看不懂哪怕一行藏文。我对佛教略有所闻,日日诵《心经》不止,可我对这里的经书一点都看不懂。我对这里的喇嘛身上的红色露肩僧衣也缺乏认知,因为在内地,僧侣的服装是黄色的袍子。我甚至对扎西达娃也一无所知,他是文学西藏的代名词。他笔下的作品我读过一些,可我承认我几乎不甚了了。虽然以前多次在全国性的文学会议上,看到留着长发面色黝黑的他端坐在主席台上,而此刻他就在我们队伍前面的一辆丰田越野车内。我不了解抵达林芝时当地人为欢迎我们跳起的舞蹈,以及双手托起哈达献给我们的礼节……
  我怀疑在整个西藏,只有我一个人来自江西。因为据我所知,江西人并没有分配到援藏的任务。所以,我并不奢望此行我能听到一句江西的乡音,碰到一个喝着赣江、信江、抚河或鄱阳湖水长大的江西人。
  可我还是遇见了同乡。他的名字叫张国华。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8军军长,为西藏的和平解放立下巨大功勋、为西藏带来巨大福祉的人。同时,他是离我的家乡只有百来里远的江西永新人,14岁时曾经当过井冈山英雄袁文才的号兵。他已经离世四十多年,可是我还能感到他在西藏的存在。几乎每一个西藏人都认识他。当我向人介绍说我来自张国华将军的家乡时,所有人都对我报以亲人一般的热情与善意。
  可我还是遇到了亲人。它在海拔3100的林芝怀抱里。初入林芝的腹地,我看到它远远地站着,像满脸狐疑的怯于与我相认的故人。
  然后,看到一路上它大片大片地盛开,向着我奔跑。好像它终于认出了我,相邀更多的桃花来与我相认。
  看着那一片粉红色的云朵,我竟仿如一个唐朝人,见到了已成为西藏王妃的文成公主。
  我终于说到桃花了。
  5
  桃花是中国俗世里最让人亲近的花朵。
  我们把最可爱的女人叫做“小桃红”,我们说“桃之夭夭”。我们把让人们在庸常的日子里获得愉悦感的男女不正常关系的新闻称作“桃色新闻”,我们让人世间最美好的友谊用桃花来证明: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我们把人世间最美好的人人向往的地方称为桃花源。我们记得那么多关于桃花的诗句,它们集体向我们讲述人世美好的认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在内地,在南方,桃花是春天里盛开最早的花朵。总是春节过后不久,寒风依然料峭,草色依然枯黄,大地依然空空荡荡,桃花几乎在一夜间长出,原本一脸严肃的城,顿时喜笑颜开,原本沉默寡言的旷野,就像被点着了火一样欢快,天地间立即涌动爱意和暖意。
  随着桃花的盛开,其它各类花色才开始粉墨登场。桃花,扮演着春天领班的角色。
  而在西藏,在海拔3100米的林芝,我们看到了南方的报春之花桃花,就像在举目无亲的异乡,遇见了曾经相濡以沫的亲人。
  它是祖国南方的春天在西藏的转世灵童。
  它是西藏这本大书用汉语写就的导语。
  有人告诉我说林芝的桃花与我所在的南方的桃花并不是一个品种。江南的桃称作碧桃,而林芝的桃是树体格外高大可长千年的光核桃。可我固执地认为,它们是一体的,拥有同样的血型和基因。
  我看到桃花在林芝得到了人们的拥戴。林芝每年三四月份都要举办一个桃花节。我们就是今年桃花节的受邀客人。在林芝巴宜区嘎拉村举办的桃花节开幕式上,我看见了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古典景象。在一大片桃花盛开的桃花林中间的空地上,无数人头上缀着绢做的桃花,歌手们在台上唱着桃花,模特们身着与桃花契合的服装,主办方用飞机在空中撒播着桃花。穿着节日盛装的人们在桃花树下,举行着射箭比赛等古老的活动。年轻的男女在桃花树下交谈、调笑。任何人都会觉得他们的调笑是合理的,因为在如此一座由盛开的桃花构成的爱情的殿堂里,再不恋爱就来不及了。   ——我看见一个叫索松的村庄里,桃花盛开在倾斜的、荒凉的山坡上,或长着青草的山涧里。它们的颜色,要比我所在的南方的桃花淡一些,花瓣要小一些,我想因为这里的氧气不是那么充足,它们出于节俭的习惯小口地呼吸,小片地开花。这使它们看起来比我所在的南方盛开的桃花要谦逊得多,也就显得更有书卷气。
  四周山峰如屏,积雪在山顶上发出晶体一样的永恒光芒。
  近处的地上绿草如茵。
  桃花,让这原本荒凉的野地变得宛若仙境。
  无数的人们都愿意不远千里万里来造访它。我看见不少写着“湘”“云”“蒙”车牌的越野车停在路边。
  此刻,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有了共同的户籍:我们都是桃花国的子民。
  有朋友告诉我,海拔7782米、被称为“西藏众山之父”的西藏神峰南迦巴瓦峰就隐藏在群峰之间,它终年积雪,云雾缭绕,人们很难见到它的真容。它在西藏群峰中的形状最为锐利,其三角形的锐角就像是一把刺向天空的长矛。
  因为林芝的桃花盛开,我愿意产生如此的美好想象:这一把怀着杀戮之心的长矛,由于有了鲜花的簇拥,也会随时生出止戈归隐的柔软之心。
  ——我看见在具有1500多年歷史的错宗工巴寺,一枝桃花从寺庙的墙体逸出,把头伸向了寺院的门口,完全就像一个专注听讲经的年轻僧人。不远处,巴松错发出蓝色的水光,雪山在远远地照耀着。我相信它的灵魂是经过巴松错的水和错宗工巴寺的诵经声洗过的,每一个花瓣都像处子般洁净,或者说,它的叶脉里,很有可能早就有了神灵居住。
  6
  有了桃花的陪伴,重新打量起西藏,西藏于我就不再有陌生和疏离了,而是生出了几分似曾相识的亲切。那原本凉薄的高高在上的月亮,也有了几分人世间的烟火气,那遍地的石头似乎也是有灵魂的生命。那传说中的天葬,也不可怖了,它所依赖的死亡理论,昭示死亡不过是生命的轮回,就像桃花,今年落了明年还会长出。我所喝下的每一口酒,都会有桃花的倒影。被称为生命禁区的阿里无人区,其实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亿万生灵的福地。我们在西藏的某个夜晚毫无声息地下起的一场雪,说不定有一颗桃花一样温暖的、充满柔情的心。
  有了桃花的陪伴,这一路上遇见的人、初见的人们,都让我觉得有了亲人般的亲切。我在色季拉山口的雪地上遇到的旁若无人般舞蹈的年轻女子,她的内心是不是有超过十亩以上的桃花盛开?而那个面对巍峨的白雪覆盖的群峰双手合十哭泣的女子,她双肩耸动的样子,可能不是出于悲伤,而是源自面对圣境的欢喜(无需隐瞒,面对林芝桃花,我也有落泪的冲动)。在索松村探出头来与我招呼的满脸酒气的藏族男子,要怎样的办法,才能让他邀请我进屋与他喝上两杯?而在鲁朗星星像钻石那么大的夜空下,看不见灯火的旷野间,我获得了几辆合围的房车中间,烧起篝火跳起舞的一群充满野性的人们邀请,喝起了罐装的啤酒。一杯酒下肚,我就立即有了与他们同样的纵横四海的心!我遇见来自浙江的年轻诗人陈人杰,说他待在西藏七年了。他在浙江的一家金融部门工作,妻儿都在浙江。可是他依然没有回内地去的打算。他说只要一回内地,回到人口密集的大城市里,他就憋得慌。他在说到自己憋闷的时候,下意识地摸着胸口,好像车流不息的内地才是缺氧的地方,而远天远地的西藏给了他所需要的一切精神滋养。我看到他在西藏如此松弛,自洽,根本看不出他所说的那种在内地的憋闷得慌的状态。我有了和从前面的丰田越野车里钻出来的扎西达娃攀谈的愿望,我想和他谈谈很多年前我读他的《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的感受,谈谈迷宫一样的西藏时间……
  7
  我喝着青稞酒,吃着烤牦牛肉。因为有桃花的陪伴,我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开始热衷于与人攀谈。我似乎在拼命倾倒,要把自己的心倒空,为的是腾出位置,多装一点西藏。我一直把我的手臂和脸庞裸露在外,为的是让自己的皮肤变得更黑一些,接近于西藏的肤色。我喝了不少的青稞酒,吃了不少石锅炖肉,羊肉、香猪肉和牦牛肉,我想我的舌头,已经有不少成分是西藏的了。我一直有轻微的高原反应。我想,我的肺是不是一直在跟西藏谈判,请求获得西藏的收留?我的眼睛,充斥着西藏的景色。我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我能不能通过援藏的方式留下来,像诗人陈人杰一样,成为西藏的一部分;或者,让西藏援我,把我当作需要援助的对象,让西藏援救我世俗化了的、污秽不堪的灵魂?我想通过桃花的介绍,到错宗工巴寺里待几天,或在索松的桃花树下,跟在藏族女子后面,种上几天青稞;或者向西藏的老艺人,学习西藏经典乐器扎木聂、骨笛,向在宾馆门口跳着锅庄欢迎我的小伙子们学习几天舞蹈。
  8
  可是我不能滞留西藏,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我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的旅者。在现实中,我不过是一个孱弱的人——一个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态生活在南方的人。我有十分沉重的工作需要完成,要日日揣摩上司的心思;回到家要读妻子的脸色,如果觉得不悦我就要想办法哄着她;我有年少的女儿需要陪伴,有年老的农民父母需要赡养;我有江西赣江边的故乡需要我时时回望。我的身体里有让我难以启齿的隐疾,为了对抗它或者与它和解,我不得不处处陪着小心。我读书,写作,看电影,不仅是想在内心保留一份远方,还因为我要掩饰自己内心的孱弱,填充内心的虚无。我喝酒,并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心在酒精的作用下练习飞翔,而是为了与俗世中的人们结盟。
  我的生活被虚假的大词包围,我的喉咙经常被别人征用,说一些我完全不解其意的话语。我的身上遍布枷锁、镣铐,可我长期以来并没有挣扎的愿望,因为我没有觉察镣铐在身,我想那肯定是枷锁、镣铐已经与我的骨头密不可分,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早就是卡夫卡的《变形记》里的格利高尔,可我毫不自知,或者是有所察觉,可也没觉得这样有啥不好。
  我没有自由迁移的权利。我的假期快到了,我必须回到旧有的生活秩序之中。西藏于我不过是虚妄,不过是意外。我于西藏不过是过客,不过是影子。我在西藏的一周,没能与任何一个藏族同胞交上朋友,也没有学会哪怕一句藏语。我没有机会向任何朋友讲述江西的庐山井冈山,陶渊明欧阳修黄庭坚杨万里。我留在西藏的脚印,将很快被擦去,我手机里的关于西藏的留影,不过是幻觉。总有一天,手机的失效,或者其它原因,这些照片都会损坏、消失,最终毫无印迹……
  我的假期到了。
  9
  飞机越升越高。地面的房子越来越小,道路越来越细,群山的山脊与沟壑越来越模糊,植被、土壤和岩石的那一部分渐渐不见。然后,我看到的西藏,只是一片茫茫的白色。
  那是我见过的最独一无二的白。它久远,厚实,凛然,威严,圣洁,慈悲。那是史前才有的古老的白。一座座山峰隆起,它们在天空下聚拢、碰撞又裂开,握手又别离。它们之间形成悬崖,形成沟壑峡谷,形成无比壮阔的景象,积雪将它们浇铸,白雪覆盖的山峰发出巨型晶体才有的耀眼光芒。机翼之下阳光猛烈,天空湛蓝,这使得群峰显得更加光彩夺目,无与伦比。
  我久久地盯着这雪砌的高原,这白雪覆盖的世界上最高的屋脊,我相信那就是传说中神灵居住的地方。我知道南迦巴瓦、珠穆朗玛、冈仁波齐等等都藏身其中,它们在藏族同胞的口中性格各异,但都有着不可更改的意志和普度众生的慈悲。
  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我知道在这白雪皑皑的群峰之下,就是我刚刚熟悉就立即分别的西藏。那里天高地阔,云彩纷飞,城乡散落,桃花灿烂。那里星大如钻,人们很容易与自己的灵魂相遇。那里是一个与我们的现代文明完全不一样的、自足的生命场。那里的人们心怀信仰,热爱修行,相信因果报应,相信生死轮回,爱用磕等身长头计量人生的长度和深度。那里的人们经常梦见神灵,爱把任何生灵都当作自己的亲人。那里的时间可以折叠、弯曲,此刻也是过去,过去也是未来。那里天高路远,人们很难抵达,也因此那里的文明系统,依然来不及遭到现代文明的侵扰。
  我在那里只待了一周,什么都没有留下,可是我对西藏已经有了乡思。那里有铜质的转经筒上藏族老妪留下的手温,它仿佛神谕;有林芝的桃花与我滴血认亲,它像一面镜子,照见了我的孱弱与平庸,照见了我所处的现实的促狭与龌龊。因为生命中有了西藏的存在,我最少可以设想,或许有一天,我可以抛弃所有轻装上路,向着我心中的天堂,一步步磕头到天之尽头,或者最少,我的内心哪怕就像我所处的内地一样嘈杂拥挤,依然可以空出一块地方,安放我白雪皑皑的高原,相信慈悲圣洁在这世上永远存在。
  再看机翼下的风景,雪迹遁去,西藏已远。我在座位上坐好,等着飞机一步步领我返回我的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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