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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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我要给你们讲一个童话,通过它,你们既不会回忆起任何事情,也将回忆起所有事情。”
  ——歌德

1


  他在昏暗中醒来。他被绑住了。他脑中一片空白——一种奇异的陌生感:时间,地点,气味,身体。仿佛这一切本来对他毫无意义。仿佛他是神或幽灵,也就是说,某种抽象的、超越性的存在,但现在却被硬塞进了一具躯体。他抬起左手,看着浮现在幽暗中白骨般的手指。他闻到自己身上皮夹克的气味。他靠进椅背,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甚至连呼吸也显得新奇。呼。吸。他听到一种永恒而低沉的嗡嗡声——他不确定那来自体内还是体外。
  他站起来。过了几秒钟才意识到他已经本能地给自己松绑。他环顾四周。坐满了人,只有他身边的座位空着。他沿着狭窄的过道,朝远处空中的绿色标志走去。大部分人都在沉睡,夹杂着几张呆滞的面孔被磷火般发光的屏幕照亮。就像一群尸体。他关上门。门锁的咔嗒声意外地清脆。
  里面灯光明亮。他盯着镜子。不。他不认识这个人。一张平常的脸。三十来岁。偏瘦,短发,单眼皮。大约两天的胡须量。面无表情——不,事实上,是表情僵硬。他不知该怎么办好。就像被迫探访一名从未见过的囚犯。他试图微笑,但那看上去不过是嘴角的一丝痉挛。对方也一样。气氛尴尬。他们继续对视,一动不动,似乎都在等对方开口。这时,镜中那个人突然颤抖起来。颤抖得越来越激烈。他伸手拉住墙上的扶手。
  飞机前方遇到气流,请大家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带,不要走动,洗手间暂停使用。
  他被吓了一跳。他猛抬起头,环顾四周,立刻就找到了那个柔和女声的来源。颤抖在继续。他紧握住扶手,竭力保持平衡,眼睛盯着那小小的白色蜂巢。
  飞机?
  他最后一个站起来。空荡荡的机舱让他想到排列整齐的墓碑。先生——他停下脚步,心跳骤然加速——这是您的包吗?他转过身。哦,对——谢谢。他对自己的声音感到别扭。让自己镇定。他尽量直视她的眼睛。很美的眼睛。冷漠的和蔼。一只黑色的帆布包,比看上去大,比想像的轻。
  他跟随人流的方向前进。保持一定距离,但又不至于迷路。观察,他对自己说。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经过一条玻璃走廊时,他看到灯光下的停机坪。晚上。但他不知道几点。不远处一架肥硕的飞机正在缓缓转向。
  他感到不舒服。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是因为热。下降的自动扶梯把他带到一个空旷的大厅。正对扶梯的那面墙上有幅巨大的广告。沙滩,棕榈树,海。Y城欢迎您。他盯着那幅图片看了一会儿。Y城。他尽量显得自然地左右张望。右边往前走是取行李处,一圈人正围在那儿。左边则有一排电话亭似的小隔间,旁边墙上有个牌子:更衣室。几个人走进去。出来时,呢大衣变成了短袖衫,羽绒服变成了裙子。他朝其中一扇打开的门走去。
  里面有股淡淡的香水味。那气味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似乎他脑中的某条电路瞬间被接通了。但立刻又被切断。稍纵即逝。就像飞速掠过的一团光影。他回过神,把包放到齐腰高的一块宽搁板上,然后开始脱衣服。他突然涌起一阵要把自己脱光的冲动。他想看看自己的身体。只有一只挂衣钩,他把皮夹克挂上去,其余都摊在地上:毛衣,长裤,内衣,内裤,袜子,鞋。这时他才意识到它们全是黑色。他低头审视自己的裸体,又瞥了眼地上的那堆黑色,它们看上去就像从身上冲下的污泥,或脱落的羽翼。他小心地,试探地触摸着自己的各个部位。肩背,胸口,臀,阴茎(割过包皮),膝盖,腿。他的动作突然停下来。慢慢地——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他站直身体。他的目光落到那只黑包上。
  银色拉链发出快意的声响。他眼睛不看,把手伸进去摸索,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上搁板。一叠百元新钞。一件黑色T恤。一副墨镜。又一叠新钞。一只黑色真皮钱包。没了。等等——一块石头。樱桃大小,暗金色,沉甸甸的,像是某种矿石。没了。这次真的没了。他把空包放到地上,盯着搁板上排成一列的物品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拿起钱包。
  钱包里只有两张卡。一张VISA信用卡。一张身份证。身份证上是他的照片,和一个名字。他把名字念了好几遍。毫无印象。毫无感觉。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把两张卡都放回钱包。他开始穿衣。他决定把不穿的衣服扔掉。转身开门时,他看到门背后有张招贴,上面并排放着两幅照片:一幢宏伟的白色欧式建筑,在夜色中通体发光;椰林沙滩上,一对身着泳装的外国年轻男女。照片下方用两种语言印着:彼得堡国际大酒店,无敌海景,至尊享受。另外那种语言他看不懂,但从形状看——看上去像各种奇形怪状的钥匙——应该是俄语。
  出租车在空荡而明亮的大道上疾驰。高得出奇的路灯一直延伸到远方。计价器上方的时间显示是凌晨三点。他坐在后排,靠近摇下的车窗。风像层薄膜一样蒙住他的脸。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近乎肉欲的植物气息。他头仰靠着,眼睛不时闭上又睁开。那种飘浮的陌生感还在。仿佛他正在梦中——他自己的,或别人的。窗外掠过高大的开花植物,散发出荒废感的别墅,远处闪烁的光点。
  他开始在脑中排练即将进行的对话。
  您好!请问您有预定吗?
  没有。
  请问您是要标间还是大床房?
  大床房。
  請问您要住几天?
  一周——七天。
  请问您是用现金还是刷卡?
  现金。
  请拿好您的房卡,祝入住愉快!
  谢谢。
  快到了。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突然插进来。他回过神。是出租车司机——他几乎已经忘了对方的存在。他们正缓缓减速,停在一个红灯前,虽然从任何方向看都没有别的车。他闻到了一种新的气息。新的声音。海。
  司机转过身,递给他一张名片。吃喝玩乐,旅游包车,都可以找我。他说。一个黝黑壮硕的中年男人,穿件白得刺眼的短袖衬衫,面貌憨厚,但笑容熟练。红灯变绿。他接过名片。
  汽车滑过一个巨大的弧形弯道。这是个海湾。在他旁边车窗左上角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白色发亮的建筑模型。跟招贴上一模一样。   女孩站起身,微笑着朝他走来。
  您好——您要咖啡还是茶?
  咖啡——谢谢。
  她消失在书桌边的一扇侧门里。他走向书架。
  书架分成两块区域:左边是俄文书,右边是中文书。中文书大概有三分之一是古典名著。大部分是俄国小说。《战争与和平》。《罪与罚》。《猎人笔记》。《静静的顿河》。《死魂灵》。《日瓦戈医生》。其余都是侦探小说。福尔摩斯。阿加莎·克里斯蒂。雷蒙德·钱德勒。江户川乱步。有一排绛红色——和窗帘同样颜色——的精装书。作者是两个人:(瑞典)马伊·舍瓦尔 佩尔·瓦勒。陌生的名字。几乎跟他自己的名字一样陌生。他抽出其中一本。绛红色封面没有任何图案,像个笔记簿,只在右上角用银色斜体印着小小的书名。《阳台上的男子》。书名下面用更细小的字体印着金红色的一句话(几乎像某种暗纹,要调整角度才能看清):有太多无家可归的孤独的人。无家可归。孤独的人。他翻了几页,塞回去又抽出另外一本。《罗丝安娜》。他再次调整角度(把书微微放平):有没有人在想念着她。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一会儿。那句话里似乎藏着什么秘密。什么针对他的秘密。但就在他觉得马上要解开那个秘密的时候(只要再多看几秒钟),听见女孩在身后说,您的咖啡好了。他转过身,手里拿着那本书,走向茶几。
  看到他手里的书,女孩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们面对面站着。女孩比他矮一个头,身材小巧玲珑。
  罗丝安娜——他们几乎同时开口。就像某种接头暗号。他们又几乎同时笑了。她皮肤黝黑,留着男孩式的短发,厚嘴唇,大眼睛。
  你看过吗?他问。
  ——看过。她说。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
  好看吗?
  好看。她说。我很喜欢。她补充说。
  他点点头。她的胸口别着个金色的胸牌,上面写着安娜ANNA。
  你叫安娜?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胸牌,再次露出孩子气的笑容。那是工作名,她说,每个服务员都要取个俄国名。
  安娜——卡列尼娜。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是的——她说——也是它的一半。女孩的目光落到他手里的书上。
  罗丝安娜。他嘟囔着。他们沉默了片刻。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俄国人?在感觉她要转身之前他问道。
  因为,我也是听说的,这里是离他们最近的热带海洋。
  一個奇异而合理的回答,他觉得。他对她点点头,想再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
  太冷了,他们那儿。女孩说,似乎在为谁辩解,说完又笑了笑。然后她说可以把书借回去看,只要用房卡登记一下。
  好的,谢谢。他说。她有个漂亮的屁股,他注意到。
  那天晚上他没看电视。他一直在看那本《罗丝安娜》。他看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就像得了某种阅读障碍症。看完一句话,立即又重看一遍。但这让他有种特殊的快乐。
  在书的扉页上有作者的照片和简介。照片是一对男女的面部合影。不——不是合影。只要稍加观察就会发现,那是由两张照片剪贴而成。右边是个面貌端庄的中年女人,她的眼睛和嘴角都露出极浅(但温暖)的微笑。左边的男人留着络腮胡,脸型瘦长,歪戴着顶黑色的短檐帽,他的眼睛在朝上看,这让他的微笑显出几分讥讽,甚至阴险。照片下面写着:
  著名瑞典侦探小说家。这对夫妇共同创作了侦探小说史上著名的马丁·贝克探案系列。两人从一九六五年开始,每年出版一部以警探马丁·贝克为主角的小说。直到一九七五年瓦勒去世,夫妇俩共创作了十部小说。
  舍瓦尔与瓦勒都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他们决定通过侦探小说对社会进行反思:“我们把创作犯罪小说当作解剖刀,一刀一刀划开资本主义福利国家的假象和弊病。”
  翻过这页,小说的第一句话是:
  七月八号午后三点,他们发现了尸体。
  他一直看到深夜。其间他好几次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开始还能听到远处隐约的音乐和喧闹声。最后只剩下了海涛声。他伏在栏杆上,出神地听着海涛声。
  马丁·贝克回到房中,脱下夹克、鞋子,摘掉领带,在床边坐下。
  此刻天空已经放晴,纯白的云朵自天边飘过,午后的阳光射入屋内。他起身,开了点窗户,拉上黄色的薄窗帘,然后躺到床上,手枕在头下。
  他想着那个从伯伦河床的淤泥中捞起的女孩。
  一闭上眼,他脑海里就浮现出她照片中的模样:全身赤裸,惨遭弃尸,还有那单薄的肩膀及一缕缠绕在喉咙上的黑发。
  她到底是谁?她想些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又遇见过谁?
  她年轻貌美,一定有爱慕着她、关心她安危的人,也一定有朋友、同事、父母。不可能有人——特别是像她这般年轻而有吸引力的女孩儿——会如此孤独,连失踪了都没有人过问。
  这些问题在马丁·贝克心中萦绕许久。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人来打听她的下落,他为这无人关心的女孩感到悲哀,更为此感到不解。或许她曾交代亲友她要远行?果真如此,那距离有人开始关心她到底上哪儿去的那一天,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问题是,究竟还要多久?
  他把这段话看了二十遍,然后把书放回床头柜上,关掉床头灯,平躺下来,手枕在头下。他想像自己是马丁·贝克。有没有人在想念着她——他现在知道那句话的秘密了。他盯着天花板,感觉房间里的家具在黑暗中慢慢凸现出来,如同退潮后的礁石。有没有人在想念着我?问题是,他想,我既是马丁·贝克,同时又是那具无名尸体。这样有可能破案吗——如果侦探和受害者是同一个人?
  那天晚上他没有做梦。
  第二天他睡到中午才醒。他去吃了个早午餐,然后带着书去了海边。现在他对那些迎面经过的俄国人有了新的感觉。离他们最近的热带海洋。他突然对他们有了某种莫名的好感。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自己跟他们有某种共同点?他想起自己的那趟飞机航班,起点是S城——离俄国不远。   今晚是俄罗斯之夜。他用开瓶器熟练地打开啤酒递给他。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六。在宾馆酒吧——你知道在哪儿吗——就在自助餐厅边上。来吧。他眼光朝那些女孩扫了扫,然后盯着他,脸上露出同谋式的微笑。很过瘾的。来吧。
  他拿着啤酒回到沙滩椅上,把书放到一边。所以今天是周六。他想。所以他降临的那天是周日(今天是他到这里的第七天——早晨他接到总台询问是否续住的电话,是的,他回答说,再住一周)。降临。是的,这个说法很确切。他喝了口啤酒,手伸进裤袋,摩挲着那块光滑的金色小石头。他一边喝啤酒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那些女孩。有三个中国女孩正结伴走向海里。其中一个肩上披着彩虹色丝巾。他把注意力集中到她们身上。她们停在海水齐腰深的地方,在浪头冲来时发出表演般的欢叫。
  当她们回到岸上,他发觉,她们的腿似乎变短了一点。
  他感觉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但是没有——虽然里面很挤。是因为音乐。节奏强劲的音乐把空气变成了某种柔韧的实体。人头攒动。浓烈的香水味。光线既暗又亮——它们来自隐藏各处的一束束射灯——就像洞穴。他穿过人群。似乎不可能找到座位。他转了几圈。强劲的音乐赋予了一切某种连续定格的画面感。冷漠的眼神对接。擦肩而过的裸臂。一堆人在大笑。灯光下一闪而过的身体曲线。
  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他(嗨!这儿!)。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停住朝周围看看。几乎大半是外国人。中国人则几乎都是女孩。嗨!这儿!喊声来自吧臺方向。是那个服务生。他正在吧台里朝他双臂高举着挥手。他挤向吧台。
  那个服务生看上去跟平常不太一样。
  来份套餐?他凑近他耳边大声说。
  套餐?
  无限量供应啤酒、烧烤、一切——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一切——只要两百。他始终在微笑。他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
  记在房费上。他把房卡递给他。
  好嘞。他转身游开了,瘦小的身体随着音乐摇晃。看上去像条复活的鳗鱼干。
  吧台里拥挤而忙乱。一片嘈杂。有两个高大的金发俄国男服务生。
  鳗鱼干再次出现时,手里捧着两大杯泛着泡沫的生啤。他放下酒杯,把房卡还给他,又在他Polo衫的胸口位置贴了张手表大小的圆形荧光贴纸,上面是梦露的头像。
  俄罗斯之夜!他们碰杯时鳗鱼干叫了一声。
  他站在吧台边喝完了一整杯啤酒。他的右边坐着个巨人般的俄国壮汉(即使坐着也比他高一个头)。壮汉转过头——他穿件背心,粗树干般的胳膊上纹着条喷火的龙——朝他送上温柔得近乎同情的微笑。他注意到,几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在随着音乐缓缓摇摆。你仿佛可以直接仰躺在音乐上——就像仰躺在肾形游泳池。倚着吧台,他不禁闭上眼睛。就闭了一小会儿,他觉得,但也有可能很久:睁开眼时,巨人已经不见了。空气好像被挖掉了一大块。他坐进那块空隙。
  现在他的视野变大了。他能看见几乎大半个吧台区域。吧台一圈坐满了人。水泄不通(偶尔插进几只连着空酒杯的手臂)。几乎全是外国人。俄国人。因为他们的祖国太冷。因为这里是离他们最近的温暖大海。在这里我更像个外国人,他想。一个金发男服务生过来给他加满了啤酒,并笑着指了指他胸口的梦露。他回以微笑时对方已经转过身。他继续喝啤酒。音乐的鼓点变成了他的心跳,每个人的心跳,整个世界的心跳。继续随波逐流(他又闭了一会儿眼睛)。但这没持续太久。第二杯啤酒快喝完时,他突然意识到有人在看他。
  开始那只是一种感觉。就像眼角感觉到远方有光点闪烁。那是错觉?还是某种信号、密码、呼唤?视线来自他的斜前方。来自那儿的一排女孩。大概有五六个。她们既像是一起的,又像互不相识。她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然后他看见了那条彩虹色丝巾。是她。就是她在看我,他得出结论。就在这时他们的眼神像两具身体那样擦碰了一下。他急忙低下头(就像被她的视线撞倒了)。他故作镇定地喝光了剩下的啤酒,然后向最近的侍者举起空杯。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胸口涌动着一股带有羞涩的兴奋——一股原始而质朴的热流——以至于他的一举一动(或一动不动)都变得僵硬,以至于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假装不经意地再次朝那边张望。她点了支烟。她正在跟旁边的女孩说笑,并不时看他一眼。她们也许在谈论我,他想。这个念头让他既愉快又不快。她们停止了交谈——旁边那个女孩跟一个瘦高的外国男人离开了。现在他们的视线不再像两个擦身而过的陌生人,而更像一对默契的舞者。有意无意。你来我往。周围的音乐和人群突然变得微不足道——就像沉入了海底(或者说是他们浮出了海面)。酒吧变得空旷。他看见她朝自己笑了笑。也许是错觉——因为他其实看不太清——他觉得她的笑容带着某种凄凉。有什么闪过他的脑海。罗丝安娜。有没有人在想念着她?对着带花纹的厚玻璃酒杯,他突然有了一个顿悟,就像解开了一个谜:他知道了那个女孩为什么看他。因为她认识我,他想,她见过我,她知道我是谁——也许她甚至在想念着我。但反过来,我却对她一无所知。第一次,他感到一种具体的孤独。
  当他抬起头,发现那个女孩不见了。就像从未存在过。取代她的是两个丰满艳丽的俄罗斯女郎。他克制地四处张望。音乐和人群卷土重来。时空恢复原状。喧闹。熙攘。几乎让他无法忍受。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她就站在自己身边,就像某种奇迹或魔法。彩虹丝巾不见了,露出整个光洁圆润的臂膀——她穿着件上部类似抹胸的黑色长裙。他立刻就明白自己错了。不,她不认识他。她的笑容里没有凄凉。她的笑容里什么都没有。她笑着说了句什么,但他没听清。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一种几乎像恐惧的忧伤。他看着她在嘈杂中向自己靠过来,对着他的耳边说:要不要玩一下?
  女孩被他的惊醒惊醒了。他紧紧抱住她。他喘着粗气。她扭开床头灯,像妈妈哄孩子那样轻轻拍他的背。
  不要紧,她说,是做梦,不是真的。
  不,他在心里回答说,那不仅仅是做梦。不,做梦从来都不只是做梦。
  他们再次醒来时已是中午。他们又做了一次爱。然后他打电话叫了送餐。他放下话筒时她唰地拉开窗帘。光和海涛声一涌而入。哪里传来几声儿童嘹亮的啼哭。   女孩说她叫安娜。
  安娜?他反问道。他的咖啡杯停在半空。
  怎么了?
  没什么。他继续把咖啡杯举到嘴边。他们并排坐在床上,盘子放在腿上。
  我妈也叫安娜。女孩解释道。我是混血儿,看得出来吗?我父亲是俄国人——但不知道是哪个俄国人。
  其实名字毫无意义。她接着说。我们每人都有一个,相当于艺名。安娜。丽莎。罗丝。凯瑟琳。喀秋莎。娜塔莎。她听上去就像在唱歌。儿歌。
  对。他说。
  对?她转过头看着他。什么对?
  名字毫无意义。
  也不是毫无意义,过了一会儿她说,也许我该换个中国名字。阿美,茉莉,露露之类的。也许那样生意会好点。大部分客人都是俄国佬。他们更喜欢那种黑黑瘦瘦、单眼皮的本地女孩。就像中国人更喜欢俄国妞。你喜欢俄国妞吗?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个?
  他缓慢地摇了下头,就像在想什么别的事。虽然其实他什么都没想。
  他把咖啡杯放到床头柜上。
  你是来出差的吗?她问。
  他说不是。
  还要住多久?
  他耸了耸肩。……看情况。
  OK。她對他温柔地一笑,似乎对他的回答表示谅解,然后起身把空盘子放到电视机旁。他注意到盘子吃得很干净。
  你还想见我吗?她问。她光着身子站在电视机前。虽然她肤色白皙,但还是有淡淡的比基尼印子,就像穿了肉色的内衣。
  想。他说。
  当得知他没有手机时,女孩脸上再次露出那种谅解的微笑。然后她回到床边坐下,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按了一个号码。另一个床头柜上的红色小坤包里——让人想起硬邦邦的手枪套——响起《铃儿响叮当》的手机铃声。
  我已经把我的号码设成了快捷电话。她挂上话筒,又拿起话筒,演示给他看。她按下一个键。你看,她说,只要按这个键就行。
  闷声闷气的《铃儿响叮当》再次响起来。就像被囚禁在里面的圣诞老人发出求救信号。
  女孩消失后,他觉得房间里好像少了点什么,又好像多了点什么。他看着电视机旁的空盘子,看着皱巴巴的床单,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刚才卫生间里的各种细微声响:马桶冲水声,不成调的小声哼歌,化妆匣的闭合。
  他就这样静静地在床上又坐了一会儿。
  接下来一周过得很快。他不慌不忙地继续看《罗丝安娜》。他按了两次电话上的快捷键,两次安娜都在半小时后翩然出现。这两次她都没在房间里过夜。两次他都感到心满意足。
  每次安娜离开后他都会想起俄罗斯之夜。更准确地说,是想起在俄罗斯之夜的那个派对上,他最初看见安娜时产生的那种错觉。他以为她认识自己。他以为她与自己失去的记忆有关。的确,他想,从理论上说,鉴于他的失忆症,他遇见的每个人都有可能认识他——在他的上一次,被他彻底遗忘的人生里。而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种说法其实适用于所有人,如果按照所谓的转世轮回:你遇见的(尤其是与你发生深入关系的)每个人,其实你们都互相认识——在你们的上辈子,或上上辈子,或之前的无数辈子。只是你们忘了。因为那是轮回转世的游戏规则:彻底遗忘你以前做过的事。
  所以也许我已经死了,他想,也许这就是死的秘密:死就是一种失忆。而由此类推,活着也是一种失忆。所以生死,他想,也许只不过是一种连续不断的、接龙般的记忆游戏。
  他终于看完了《罗丝安娜》。
  杀害罗丝安娜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瑞典中年男子。他体形健美,喜欢驾摩托车旅行,是斯德哥尔摩一家运输公司的部门经理。他与罗丝安娜在一艘旅游汽轮上偶遇。后者——根据她一向的欲望原则——自然而然地向前者发出了直露的性暗示。那就是她受害的原因。因为这个男人——他叫本特松——虽然外表体面健康,对待欲望的态度却极不健康(与罗丝安娜正好处于两个极端)。他对欲望既迷恋又极度厌恶和抗拒,而当这两者互相拉扯的张力达到极致,以至于他的神经因此要绷断或崩溃时,就只剩下了一个解决办法:消灭欲望对象。
  由于命运的安排(即使是虚构的命运也是命运),那个对象就是罗丝安娜。
  但马丁·贝克没有证据。虽然他(几乎)能确定本特松就是凶手。于是他设了一个局。他找了一个性感而冷静的女警,假装成家庭少妇去引诱本特松,看他会不会重蹈覆辙。然后我们看到——就像在俯视,就像在观察一只实验小白鼠——后者在欲望的煎熬下,如同强迫症般不停地、无所事事地穿行于斯德哥尔摩的大街小巷。一段绵延而又利落的电影长镜头。街名。店铺。建筑物。面无表情。时间。脚步。转弯。就像在点燃一根看不见的、漫长的、通向地狱之火的导火索。
  直到最终引爆。
  他合上书,放到一边,闭上眼睛。黑暗中不时浮现出各种颜色——深红,深蓝,深绿,暗金——然后又渐次蠕动着被黑暗吞没。仿佛黑暗和那些颜色都是活的。他睁开眼睛,重新拿起书,在手里啪啦啪啦来回翻动,似乎在找什么夹在书页里的东西。最后他回到书的扉页上,盯着作者照片和简介又看了一会儿。
  舍瓦尔与瓦勒都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他们决定通过侦探小说对社会进行反思:“我们把创作犯罪小说当作解剖刀,一刀一刀划开资本主义福利国家的假象和弊病。”共产主义者?他看不出这个故事跟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有什么关系。(当然,反过来说也成立:没有什么故事跟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没有关系。)在他看来,这个故事似乎主要跟欲望有关。或者,更确切地说,跟对待欲望的态度有关。罗丝安娜也好,本特松也好,对待欲望的态度都不正常。一个过于自然,另一个则过于不自然。而两者都导致了他们的毁灭。
  他合上书本,又看到封面上那行隐形般的小字:有没有人在想念着她。现在这句话应该有答案了。是的。当然。当然有人在想念她。但问题是,看来罗丝安娜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想念她。
  接下来一周他又按了一次快捷键。但这次安娜说她身体不方便,并坚持让另一个女孩接替她。结果是个俄罗斯女郎。俄国妞。我叫安妮,她说。能听出她的中文不好。不过其他一切都好。当他——一如以往——从背后进入时,发现她浑圆的右臀上纹着一个手心大小的希特勒像。他去图书馆还《罗丝安娜》,顺便又借了本舍瓦尔与瓦勒的小说。《大笑的警察》。简介上说它是这对夫妻作家的代表作,曾获“爱伦·坡奖”,并入选美国推理作家协会的“百部最佳推理小说”。不过这不是他借阅的原因。吸引他的是书的标题。大笑的警察?为什么警察会大笑?因为破案了?破不了案?或者甚至——疯狂?   “跟我正好相反。” 她抿嘴微笑,“我是在这儿学会游泳的。我甚至怀疑自己以前从未见过大海。是的,以前。我猜,你现在一定跟我当初一样,也经常会忍不住要去想,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她找到了答案。至少是部分答案。由于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具体她以后会告诉我,她说——她发现了自己失忆的原因。那是因为一个叫苏醒者联盟的机构。
  “确切地说,它不是一个机构,而是一门宗教。虽然从表面看它很像个机构,甚至像某种投资机构。你交一笔钱,联盟会安排一次秘密的脑部手术——对,手术——切除你所有关于自身的记忆。当你再次醒来,你会发现自己在某个通往陌生地点的交通工具上——一般是飞机,你会彻底忘了自己是谁,你会展开一个全新的人生,带着全新合法的身份证明,以及——最重要的——比你当初所交的钱多几百倍的一大笔钱。”她停顿了一下,蓝色眼睛凝视着我,“那正是我们所经历的,不是吗?”
  见我有点呆在那里,她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这听上去不可思议,”她说,“甚至像某种骗局。我一开始也不信。不过那只是因为我们习惯了从世俗的角度看问题。是的,如果苏醒者联盟真是个投资机构,那么这的确像骗局,或者至少有可能是骗局。但就像我说的,它并不是投资机构,它是个宗教组织。它是一种——信仰。如果我们不从世俗,而是从信仰的角度去看,一切就很好解释了。对比一下你就会发现,其实所有的宗教信仰,都遵循着同样的模式:投入今生,获取来世。那也可以被看成一种投资,不是吗?你在这辈子、这个世界投入虔诚、崇拜、戒律、善行,等等,以获取在另一个世界的极乐。作为投资回报来说很划算,不是吗?相比之下,苏醒者联盟那看似难以置信的资金增值就显得太平常了。毕竟再多钱也买不到极乐世界。极乐世界是无价的。”
  “但这种投资有个问题——虽然问题这个词,对信仰而言是一种亵渎。” 她停顿几秒,仿佛在考虑该怎么说,“你会发现,跟世俗投资不同,所有宗教信仰的回报都无法证实。因为那些回报都发生在另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是完全隔绝的,信息无法在两个世界间互相传递。从本质上说,苏醒者也是一样。一旦你醒来,就意味着你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与过去的你彻底无关,也无法联系的新世界。”
  “所以,也就是说……”我竭力清理出一条思路,“也就是说,这种苏醒跟死差不多。”
  她愣了一下,似乎有点意外,“也可以那么说。因为,对于任何一种宗教,死都是不死。只要是宗教,只要是信仰,死就不意味着消失,而是意味着重生,复活。所以对,你说得没错,就宗教信仰而言,死,就是苏醒。”
  “但这种苏醒,或者说复活,怎么都无法在这个世界被证实。”
  “对。”
  “可那就意味着,”我接着说,“从逻辑上看,这种宗教上的复活既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可能只是个巨大的骗局。”
  “你说得很对。”她的表情突然变得温柔而肃穆,“那就是为什么所有宗教都极端强调相信的重要性。苏醒者联盟也是。要成为真正的信仰者,首先必须相信,不管事情听上去多么荒谬。水上行走。死而复生。失忆手术。在宗教中,没有什么比相信更重要。因为相信——无条件的相信,无需任何证明的相信——是信仰存在的基础。没有它一切都无从谈起。事实上,那也是宗教最迷人的地方,甚至可以说,那就是宗教之所以必须存在的真正原因:因为在这个什么都无法信赖的世界,人们永远渴望有样东西可以让他完全彻底地去信任,去依靠。”
  “即使……那可能是个骗局?”
  “不,不——”她露出宽容而自信的微笑(脸上的皱纹随之摇曳),“如果相信就不是骗局。如果相信就不存在骗局。在某种意义上,相信本身就是一种真实,一种得救。更何况,虽然缺少确实的证据,但只要是信仰,就一定会有使者。比如说我们——我们就是苏醒者联盟的使者。”
  “我们?使者?”
  她坐直身体,双手交扣放在桌上。“那是全世界所有宗教的另一个共同点:传播性。所有宗教都自发地渴求被传播,从而也会自发地产生传播者。既然苏醒者联盟是门宗教,自然也不例外。绝大部分苏醒者都不知道自己是苏醒者。他们自己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那就像转世之后会忘了前世。就像天堂有去无回。但由于某种机缘,某种既偶然又必然的机缘,总有个别人会发现这个世界的秘密,他们就会,怎么说呢,几乎被迫地、别无选择地,成为某种信仰的使者,或者说使徒。圣徒。比如说玄奘,比如说圣保罗,比如说——”她停顿一下,向后靠到椅背上,“我。”
  所以她,圣安娜,就是我此刻所在的地方,苏醒者联盟中心的缔造者。在获知了自己失忆的秘密之后,她很快就成为苏醒者联盟的核心人物之一。由于她卓越的领导才能和领袖魅力,苏醒者联盟的影响迅速扩大。先是在Y城,然后是全省、全国,渐渐在国际上也声名远扬(因为有很多俄国信徒)。四年前,她以低廉的价格收购了一幢位于远郊海边的烂尾楼酒店,将其改造成了苏醒者联盟在Y城的总部。这家酒店在建好封顶后投资方突然破产,于是整幢建筑被中途废弃在那里:一座正对大海、外立面呈内弧形的混凝土大厦。虽然水电系统已铺设完毕,但整个建筑内外都还是水泥毛坯的半成品。然而你不得不承认,圣安娜独具慧眼。这不仅是指它近乎白送的价格,更是指它所具有的宗教感。它耸立在一片周围荒无人烟的悬崖峭壁上(离最近的小镇有十里路,从市中心开车过来则要近五十分钟),安娜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当我透过车窗远远看见它灰色的轮廓孤零零地出现在海平面上,我的第一印象是那像座欧洲中世纪的古堡或修道院。走近了看更为震撼。說是改造过,但乍看上去一切似乎都原封未动:无比庞大而又粗糙赤裸的水泥表面,简洁洗练的几何线条,由下至上层叠递缩的剧场式结构。没有丝毫日常生活的迹象。在一片荒凉、空旷和死寂中,充满暴力感的巨浪永无止息地拍打着与建筑仿佛合为一体的陡峭悬崖。给人的感觉那既像某种远古的巨型遗址,又像是科幻电影中未来的宇宙飞船基地。事实上,直到今天,在这座建筑里生活了这么久之后,我仍然有那种感觉,或者说那种感觉更强烈了:这里似乎要么属于过去,要么属于将来,唯独不属于现在。   “这么说,我的记忆也可以通过催眠找回来?”我不禁问道。
  “理论上当然可以。不过对你来说有点难,因为——”她停顿了一下,“因为你的记忆也是通过催眠失去的。”
  就像治疗蛇毒的最佳药物提取于蛇毒,她说,既然催眠是发掘记忆的最佳手段,所以它同时也是埋葬记忆的最佳手段。
  “不是说要通过精密的脑部手术吗?”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话。
  “对,两者并不矛盾。”她微微一笑,“但我不能透露具体细节。那是整个苏醒者联盟的最高机密。只有最核心的领导层才有资格知道。”她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睛,“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安娜似乎特别高看我。是因为我跟她有同样的失忆经历?我开始还以为那是我的错觉,但安德烈对我的态度证明那不是。他显然嫉妒,甚至怨恨安娜对我的青睐。他几乎从不跟我说话。当我、安娜和他三个人一起时,他总是对安娜说俄语。当我们的视线偶然相遇,他就会露出一种糅合了嘲讽、厌恶以及无可奈何的奇妙表情。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我甚至对他感到莫名的愧疚,虽然我几乎什么都没做。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意识到,通过某种神秘的方式埋葬记忆——更确切地说,是埋葬某一部分记忆,关于自我部分的记忆——不仅是苏醒者联盟的最高机密,更是整個苏醒者联盟作为一种信仰的存在基础。那是每个苏醒者联盟信徒的终极目标。最终目标就是失忆(仿佛记忆就是原罪),然后复活,成为苏醒者,从而进入一个美好而崭新的、天堂般的新世界。一切都在围绕这个目标而运转。无论是听讲道、冥想还是接收信号,都是在为这个目标作准备(尤其是接收信号。对信徒们的说法是那类似于某种清除记忆的术前准备,就像做手术前要清空肠胃,而这与催眠并不矛盾——之所以不告诉他们那是催眠,安娜说,是因为不知情时被催眠的效果更好)。
  作为每周聚会的顶点和最高潮,“苏醒者仪式”在每月的最后一个周一举行。届时圣安娜会当众宣布——如同宣布诺贝尔奖得主——那个月的苏醒者是谁。这位苏醒者,这位每月之星,是由在纽约的苏醒者联盟总部的一个高层委员会(安娜是成员之一)从众多申请者中评选出的。评审标准可以简单地总结为:钱加其他因素。正如我们之前提过的,就像某种投资,要成为苏醒者,要接受切除记忆的脑部手术,你必须交一笔钱。但并非在申请中承诺交纳的金额越高就容易入选。有时一百万也不行,有时一万就行。因为钱虽然必不可少,但还有其他因素——某些不像金钱那么明确,模糊而神秘的因素。评委会将综合考虑。这点很重要。因为只有这样,安娜说,才能让所有人都有希望——无论富还是穷,强还是弱。那是世上所有宗教都必备的另一个特点:人人都有希望。尤其是穷人和弱者。因为他们不仅数量庞大,而且他们的希望更为强烈,更为炽热,从而也更有力量(我就是个反面例子。我富有,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强者,但却几乎感觉不到希望)。
  “苏醒仪式”既简单又神秘。被选中的苏醒者在掌声雷动中走上主席台。他(或她)——我参加的第一次仪式,入选者是个身患肝癌、脸庞浮肿晦暗的中年男性富商(传言说通过失忆手术可以治愈绝症,因为当苏醒者重新醒来时,所有的过去,包括疾病,都将被消除殆尽)——将宣读一份简洁有力但同时又空洞无物的《苏醒者宣言》,其大意是彻底抛弃此生的罪恶与恐惧,进入一个美好富足、无忧无虑的新世界。宣读完毕之后,他(或她)就端坐在台上,跟往常一样,和大家一起接收安娜的信号。不同的是,这次结束前安娜会指示说:你们将高高飞起,你们将飘入一团白色芳香的云雾,你们将陷入一段短暂而甜美的睡眠,十五分钟后,当你们醒来,你们的一名同伴已成为无比幸福的苏醒者。是的,你们沉睡,而他将苏醒……
  十五分钟后,当我们睁开眼睛,安娜和那个被选中的苏醒者已经消失不见。我们知道他们仍然在这幢大厦。更确切地说,我们知道他们在大厦地下的一间岩石密室中,正是在那里,安娜本人,连同一个高度秘密的医生团队,会为苏醒者施行清除记忆的脑部手术。但没有人知道那间密室的确切位置。也没人知道密室入口在哪儿。更不用说实施手术的具体细节——前面说过,那是整个苏醒者联盟的最高机密。
  事实上,那间隐秘的地下石头密室是安娜买下这座烂尾楼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它并不是后来新建的,而是本来就有——它本来是战争时期建在悬崖礁石上的一座小型石头堡垒。它的位置本来就低,建造大楼时又抬高了地基,开发商的原计划是将这个石头堡垒改造成酒店附属的地下秘密高级俱乐部,用来经营一些高利润的非法娱乐项目(这在偏远的Y城并不少见)。想像一下,当涨潮后整个堡垒都被淹没在大海里,在嵌入式射灯的照耀下,在歌舞声、零星的掷骰子声、曼妙扭动的女人姿影中,透过那些大小高度不一的窗口,可以看见摇曳闪烁的水波和游鱼——那些窗口是当年用来炮击或射击的孔洞。
  自然,这个想像的画面是安娜告诉我的。不过她一直没有告诉我那个废弃堡垒,也就是如今的秘密手术室——信徒们尊称其为圣室——的任何情况。也许她终究会告诉我,是的,如果我愿意的话。但我并不太愿意。那个秘密对我没什么吸引力。说到底,我已经是苏醒者了,难道不是吗?
  我已经记不清第一次跟安娜上床的具体日期。但我可以确定的是,那发生在某次举行“苏醒仪式”后的夜里。她像梦一样出现在我枕边。我们像做梦一样合而为一。她的身体也如同梦一般奇妙:虽然脸上皱纹沟壑纵横,但其他部位却如年轻女人般柔滑。这让我有了双重快感:一方面,她的面孔让我刺激和不安;另一方面,她的其余部分又让我身心愉悦(当有次我问到为什么她的身体有这种反差,她回答说她也不知道——她醒来时就是这样,也许是失忆的副作用,正如大脑遗忘了以前的自我,皮肤也遗忘了以前的皱纹)。
  那渐渐成了一种惯例。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一晚上,成了我和安娜固定的幽会之夜。而每月另外三个周一的夜晚,则是图书馆女孩陪我度过(出于一种奇特的巧合——仿佛是神意的安排——月末恰好是图书馆女孩的生理期)。于是每周一的聚会日,对我来说就成了性爱日。这使我坐在主席台上时,常会莫名而持续地勃起。尤其是在“苏醒仪式”上。因为说实话,相比之下,如果说跟图书馆女孩做爱宛若夫妻,那么跟安娜就是出轨偷情。安娜几乎不需要前戏。她的表现与平常判若两人。她不再是那个冷静、超然而无所求的圣安娜,而是周身涌动着一种迫不及待的热切与渴望,简直仿佛要把我连皮带肉带灵魂地整个吸吮下去——这并不仅仅是比喻。这是为什么?有时我不禁会问自己。是因为刚刚在石堡密室中进行的神秘手术吗?难道那个手术会以某种方式激起她强烈的性欲?难道那个手术就是她的前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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