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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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刚过,沟沟坎坎的植物就铆足了劲儿,一夜之间便疯长起来。丫丫坟墓四周高高低低的杏樹更是迫不及待,吐出满枝豆粒大小的芽苞。芽苞们鼓溜溜的,恨不得马上把身体炸开。风被清香引过来,围着芽苞荡了几下,又不声不响地离去。
  郑一全给每棵杏树都筑了半尺多高的土坝,不然,雨是存不住的。去年种下的一棵,弱弱柔柔的,郑一全以为活不了,没想也吐绿了。郑一全摸黑爬起,干完活,天刚放亮。他歇了一会儿,点了一支烟。听到微细的声响,他慢慢扭过头。几米远的地方,一只雪白的兔子冲他仰着脑袋。白兔的眼睛红得透明,和毛色一样,没有半丝杂质。郑一全突然就呆了。他没见过雪白的野兔。秋天的野兔毛色深黄,春天的野兔毛色略浅,虽有差异,但大抵如此。但就是这些很常见的野兔,郑一全也好些年没见到了。郑一全不知野兔从哪里来,他半张着嘴巴,和那抹红对视着。烟火燃尽,郑一全的手抖了一下。兔子受到惊吓,往后缩了缩,转瞬消失。郑一全嗨了一声,跳起来。他追了几步,哪还有兔子的影。他把白兔吓着了?肯定是吓着了。郑一全后悔不迭,不点那支烟就好了。
  郑一全又坐了好一会儿。仍想抽烟的,但终是忍住。可那只雪白的兔子再没有返回。
  郑一全拎着铁锨从沟底往回走的时候,日头已照到半山腰了。山野的颜色一层一层的,涂抹了阳光,层次就更加分明。坝底已被深深浅浅的绿淹没,村庄所在的半坝仍然灰扑扑的。而在坝头,寒风仍然料峭,白马山峰顶的积雪还没有消融。坝顶与谷底的气候相差至少一月,就像一个人,脚沐浴在春风里,脑袋却被寒风侵袭。
  郑一全上到半坝,鲁老汉和罗花的儿子罗顺顺已在井边候着了。鲁老汉像受了风寒,不停地撸着鼻涕。罗顺顺则瞪着牛卵眼,明显有怨气,一下又一下踢着空桶。鲁老汉没好气地说,还以为你让狼叼了呢。郑一全掏出烟给鲁老汉点了一支。鲁老汉催促郑一全快点取桶,他和罗顺顺等两小时了。郑一全问罗顺顺吸不吸,罗顺顺偏过头,又狠狠踢了一下桶。罗顺顺虎背熊腰,一身蛮力,那一声格外响。郑一全不再多言,匆匆离开又匆匆折返。
  半坝原先有二十三户人家,街上鸡飞狗蹿,隔几日还有商贩来一趟。后来,陆陆续续的,都搬到别处了,半坝日渐荒芜,只剩了三户。说是三户,加起来也就四个人:郑一全,鲁老汉,罗花和罗顺顺。村里有两口井,其中一口三年前就枯干了,郑一全特意下去瞅了瞅,井底的泥已经发硬。另一口井,就是罗顺顺和鲁老汉围着的那口,水脉细瘦,每天只能吊上六桶。就这六桶,前两桶还清亮,三四桶已显混浊,最后两桶则要澄半天才可饮用。三户打水的顺序轮着来,今天该郑一全第一个打,明天郑一全便是最后一个。虽然没有写在纸上,但心里的约定更牢固。每天清早打一次水,一户两桶,如果谁半夜三更悄悄打了,另两户就吃不上了。顺序也没乱过,虽然鲁老汉和罗顺顺对郑一全迟到不满,也仅仅是不满而已,没有坏了规矩。规矩是大家的,坏了对谁都不好。
  郑一全打了水,却没有马上走。想对两人说点儿什么。可鲁老汉和罗顺顺根本不理他,一个朝东一个朝西。郑一全怅然起身,将厚重的木板盖在井口。
  郑一全进院,二全便欢叫起来。二全是郑一全的驴,褐背白腹。二全肯定是渴坏了,若不是拴着,就冲过来了。二全还算克制,甩了甩头,又用前蹄在地上砸出一个印记。郑一全将桶拎进屋,倒在脸盆里,端出去。二全立时埋下头,直到舔净最后一滴水,才仰起脖子,讨好地蹭郑一全几下。郑一全在二全脑袋上拍拍,行了行了,你这个贪心的家伙。
  郑一全正准备生火造饭,罗花闪进来。奇异的香顿时在屋里弥散开。她的搽脸油是郑一全买的,但平时舍不得用,只有特别的时刻和场合,她才往脸上拍。郑一全稍一怔,下意识地窥窥门口。罗花说,顺顺吃饭呢。他和她不需要暗示,只有口令。郑一全跳起来,揽住罗花,另一只手迅速伸到她裤腰边。罗花却往后缩了缩,虽然没挣脱,郑一全却觉出她的抗拒。郑一全松开,怎么了?罗花微喘着,脸竟有些红,他吃饭快,顿了顿又解释,他最近盯得紧。郑一全没说话,她大早跑过来,就是告诉他这个?
  罗花从怀里拽出颜色发暗的笼布,笼布里是两张发面饼。糖饼,我刚烙的,罗花的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讨好。郑一全咬了一口,焦黑的糖便涌出来,他忙吮了一下。罗花舀起半舀子水,喝完,又舀了半舀子。她怕是从昨晚就没好好喝过水了。突然意识到她刚才的抗拒不是罗顺顺盯得紧,而是渴坏了。他边吃边打量,据说生在江南水乡的女人水灵,罗花虽然长在半坝,也一样的嫩。四十出头的人了,脸色黝黑一些,但眼角仅有很浅的几道纹,唯一的缺憾是她个子太矮,也就一米五多一点,还有些驼。谁能十全十美呢?他倒是修长,可一条腿是假的。若她身材好一点,就去城里当明星了,不会窝在缺水的半坝。
  郑一全吃完两张饼,罗花也灌饱了。她打了一个嗝,说,这头一程水就是好喝。郑一全摸摸钥匙,犹豫一下,又缩回手。倒不是担心他不在的时候她闯进来糟蹋他的水,她不会那么做的。和她好了这么多年,这点他心知肚明。他总是想到丫丫。丫丫怕见生人。对于丫丫,郑一全以外的人都是生人。
  一个吃饱一个喝足,情欲却被说不清的东西削薄了。罗花欲走,却又不甘地看看他。郑一全抱住她,但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晃了晃。他听到水在她肚里回荡的声响,似乎装着万千条溪流。然后,小声说,回去吧,顺顺该急了。他的语气透着温柔和体贴,借以掩饰自己的烦躁。听到溪流肆无忌惮地回响,他突然就烦躁了。他并不心疼水,两人好一场,除了买过几次搽脸油,他并没给过她什么。水再金贵也仅仅是水。他不是吝啬的男人。如果一定要算,还是他占的便宜大。那烦躁是没法言说的。他不知怎么回事。再待下去,她会觉出来,可能她已经觉察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看他,目光比进门时重了许多。门口空了,郑一全仍然盯着,或许……一绺风荡进来,又一绺风荡进来,将屋里残剩的那点异香吸得干干净净。她始终没有转回,郑一全悄悄叹口气。   耕种的日子快到了,郑一全原计划平整一下地,像给杏树一样四周筑一道土坝。半坝的地都是斜坡,不筑坝老天爷的雨就白下了。只是春天筑,秋冬季节便被风磨平,所以年年筑。但临出门,又将铁锨放回。他牵着二全往沟底去。准确地说,是二全牵着他。这家伙肯定闻到了鲜嫩的草香,掩撩不住的兴奋。牛吃高,马吃低,毛驴啃地皮。青草只要冒芽,就是驴的盛宴。郑一全虽然安一条假肢,但常年上梁下沟,行走如平地,只是他跟不上二全的节奏。他不时抻一下,喝令二全听话。下到沟底,郑一全竟然出了一身汗。绳索有二十余米长,一头拴着驴,一头系着铁针。郑一全把铁针钉在一个树木较少的地方,便离开了二全。
  郑一全先去看杏树林。半坝的野杏树很多,开花时节,四野茫茫。和野杏树不同,杏树林的每一棵杏树都是郑一全栽种的。紧靠丫丫的杏树十多年前就种上了,树冠肥厚。外围是逐年栽种的,整个杏树林就是一把撑开的伞。虽然早上才离开,却觉得分别了很久。郑一全在杏树林盘桓停驻了一会儿,然后沿着沟底的支岔寻寻探探。他的脑袋一会儿被雪白覆盖,一会被猩红淹没,两个颜色交替闪回,一張一合,像巨大的扇子。
  2
  饭后,郑一全再次牵着二全下到沟底。沟底支岔多,转遍怎么也得三五日。昨日一无所获,郑一全很不甘心。白兔不会离开沟底,肯定在某个角落躲着,或许还有洞穴。他不会捉它,更不会伤它。他多年没打猎了,当然也无猎可打,只是想确认一下,他看到的就是一只纯白的野兔,而不是幻觉。
  临近中午,郑一全在一块石头上歇息。都说人杀生多了阴气重,因而猪狗见了屠夫都躲着走。还是猎人的时候,每年他都猎杀几十只野兔,白兔一定从他身上嗅见了什么,才逃得那么仓皇。这么一想,郑一全有些气馁。这么多年过去,他身上的阴气还没有散去?他抬起胳膊闻了闻,又拍了拍,虽然他什么也没闻到。嘴寡了,郑一全不由摸摸兜。兜是空的,出门那一刻,他把烟放回去了。他没有戒烟的打算,漫长的夜晚,烟就是他的女人。
  歇着竟有些犯困。郑一全闭了眼,试图打个盹。他没挪窝,坐着也可以睡的。坐睡的好处是耳朵能保持灵敏,辨析细微的声音出自何处,眼睛可以突然睁开,并顺手摸枪,猎物瞬间丧命。没枪,但耳朵仍一样好使。丫丫夜晚来来去去,他都能听到。
  青草拔节,微风浅唱,有零星的唧唧声,还不到求偶交配的时候,昆虫叫得软绵绵的。在混杂的声音中,郑一全辨到轻微的脚步,不由一怔。他并没睁眼,但睡意全无,耳朵竖得更直了。香气,丝丝缕缕的,他熟悉的香。
  郑一全睁开眼,罗花已在面前立定。她走得急了,整个人汗腾腾的,面带红潮。罗花环顾四周,说坝底可真热。她解开扣子,用手掌扇着。你下来干什么?郑一全问。罗花的脸咯噔沉下去,我不要脸,想你了,不行吗?郑一全意识到自己生硬了,忙嬉笑道,我出门的时候,喜鹊在身后追了好一阵子,这么快就应验了。罗花的目光就有些幽幽的,还以为你烦我了。郑一全拍拍腿,坐上来。罗花却蹲下去,从夹在腋下的编织袋里掏出一个粉红色塑料袋,里面包了三张烙饼。罗花说罗顺顺这几天馋糖饼,她今早多烙了两锅。你这么早下来干什么?罗花埋怨道,给你送的时候还热着,现在凉透了。那只雪白的野兔闪出来,但郑一全没和罗花说。于是笑笑,寻个地儿么。
  郑一全吃饭,罗花从编织袋里掏出一条褥单,一块方形的垫子,铺在地上。罗花心思细密,郑一全是知道的,但她从未像今天这么周到。她顶多带一块垫子,有时什么都没有,一块石头就是两人的床。
  罗花铺展褥单,郑一全的心便开始摇晃,有些按捺不住。可直到罗花坐在褥单上,把整排扣子解开,双乳忽隐忽现时,他仍坐着,慢慢地嚼。若是以往,他早猴急地扑上去了。可能是罗花太正式了,这种仪式感让他别扭。最后一块饼吞掉,郑一全舔舔嘴角的糖。罗花幽幽的目光再次探过来,郑一全的心不再摇摆,快速起身。
  郑一全伏到罗花身上的时候,仍有说不清的不适。但很快,郑一全便进入状态。罗花双脚勾着他的后背,手指几乎掐进他的骨肉。呻吟搅拌着白花花的阳光,两个人像一堆盛开的泡沫。
  自去年入冬,郑一全和罗花还没这么放肆过。半坝的冬日虽然不像坝上动辄零下三四十度,但也有零下二十几度。野外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屋里。当然是在郑一全这边,虽然躲开了罗顺顺,但罗花总担心罗顺顺追过来,所以多是匆匆忙忙的。
  郑一全出汗了,罗花的脸也湿漉漉的。郑一全试图替她抹掉,她一把捏住郑一全的手腕,小声道,别动!……没准会吸进皮肤里呢。郑一全怔了半晌,手缓缓展开,挡住垂泻的阳光。每一粒汗都是从她身体里渗出来的,这一番折腾要耗掉半舀子水吧,也难怪她心疼。
  阳光无孔不入,虽然郑一全替她挡着,片刻工夫,额头脸颊光洁如初。郑一全的手还遮在上空,不忍挪开。罗花拍他一下,坐起来,摸摸他的后背,不无心疼地说,你像洗澡了。郑一全说得很郑重,夜里过来,我给你好好洗洗。顿顿又说,草泛青后,二全就省水了。罗花的目光闪了闪,旋即又摇摇头,算了,我怕顺顺……郑一全声音略高,就这么让他盯着也不是法啊。罗花说,我过来,也是想和你商量商量。
  郑一全怔住。罗花没往下说,她把褥单叠起,和垫子一道装进编织袋。郑一全仍坐在石头上,罗花则坐在编织袋上,和他相隔一米左右。她的扣子已经严丝合缝,连同她的表情也平平展展,展出一种仪式和庄严。郑一全几乎怀疑,刚才就是这个女人在他身下大呼小叫的,还可劲掐着他。
  罗花要说的话其实去年就说过。罗顺顺不小了,她想给他讨个媳妇。那是夏天,在田埂上,她没带垫子,她的腿被皮尖草划了个口子。郑一全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以为她也就说说。罗顺顺从小患有羊角疯,犯病的时候像陀螺一样旋转,口吐白沫。跑过多家医院,都没治好。在大同,罗顺顺差点被人拐走,结果在车站,罗顺顺突然犯病,把拐他的人吓跑了。罗花渐渐死心,后来讨了一个偏方,倒是有些作用,也未能把罗顺顺的病治好,罗顺顺发病的频率降低了许多。低是低了,但发作起来仍很吓人。讨媳妇?恐怕是说笑,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一个羊角疯?而且是半坝这么个水比油金贵的地方,出一趟村,来回还要上百公里。   罗花再次提及,郑一全明白她是认真的,而且她一直做着准备。她说前几天她托的人捎来话,最近就可以把女孩带过来。罗花其实是不用和他商量的,更不需要他批准。他算她什么人呢?不过是个拉边套的,甚至拉边套也算不上。干活光明正大,幽会却偷偷摸摸,但她仍然用商量知会的口吻,她在乎他,用心良苦。
  顺顺老大不小,也该讨了。郑一全说不清几分是诚心的,又有几分是被罗花感动的。他想起她为罗顺顺做的那些事,作为母亲,她耗去的何止是心血。
  罗花的目光同样平平展展,直视着郑一全。需要九万块钱,我凑了七万,还差两万。
  原来如此,郑一全想,早该想到的。讨媳妇自然要花钱,何况像罗顺顺这样的。
  算我借你的。罗花放低声音,带了些乞求。又像保证似的,声音略微提高,我会还的。
  郑一全瞅瞅她屁股下的编织袋,难怪她准备得这么周到。
  他讨了媳妇,我也就踏实了。哀愁漫出来,她的脸不再平整,目光也夹带了水气。
  什么时候要?郑一全问。
  有些突然,罗花被惊着似的,身子前倾,微微抖着。从郑一全的角度望过去,她一副顶礼膜拜的样子。就这两天吧,越快越好,当然,看你……她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郑一全会反悔。
  郑一全说,你过来。
  罗花凑近。
  郑一全摘掉她头发里夹的一根柴棍,说,赶紧回吧,一会儿顺顺该追到沟底了。
  罗花说,他找鲁老汉下棋去了……讨了媳妇,他就不会追我了。
  郑一全笑笑,仿佛灿烂诱人的前景已经铺展开。
  暮色四合,郑一全才离开沟底。既然吃饱了,就想多转转,还有,他暂时不想见到罗花。一刻拿不到钱,她一刻不踏实,虽然他应下来。和这个女人好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她这么卑贱,那一刻他提任何要求,她恐怕都会答应。他明白她的心情,可仍然有点难过。他并不是想掂量他和罗顺顺在她心里的分量,他没那么傻,从未有过那样的念头。可是,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3
  早饭是和罗花罗顺顺一起吃的,玉米粥,锅巴饺。罗花喊郑一全干活,郑一全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和这对母子坐在一起。他并不怀念这样的场景,但只要罗花喊,他随叫随到。他无意证明什么,但罗花和罗顺顺需要他,这是事实。罗顺顺虽然五大三粗,却空有一身蛮力,家里的精细活都是郑一全干。罗顺顺牛卵眼瞪得没那么硬了,埋着头,喝出很响的声音。罗花煮了三颗鸡蛋,每个人面前放一颗。她剥的时候,罗顺顺那一颗已进肚。罗花将自己那颗推给罗顺顺,罗顺顺也不客气。郑一全暗暗叹口气,将自己那颗推给她,罗花却又推过来。这么推了两下,罗顺顺突然说,你们不吃,给我算了。郑一全说你娘——罗顺顺抓过去,皮没剥净就吞下去。罗花向郑一全投来歉意的笑,但她丝毫没有责怪罗顺顺的意思。这个女人,罗顺顺喝她的血,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划开脖子。
  罗花喊郑一全掏炕。半坝寒冷,没炕过不了冬。平时烧的都是秸秆,炕洞很容易积灰,每年开春郑一全都要给罗花掏炕。掏炕和打炕不同,打炕要把整个炕皮掀掉,新打的炕自然容易烧热,但打炕费水,所以很多年了,郑一全只给她掏炕,掀三块炕皮即可。即便这样也需要和泥,郑一全从自家拎过来一捅水。每年都这样,根本用不着罗花说。
  罗顺顺给郑一全当帮手,他确实有力,那么重的土坯,他一个胳膊便夹了。罗顺顺的拳头握紧就是一把铁锤,核桃放在膝盖上,只需一下。这个石疙瘩要讨媳妇了,郑一全不知那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孩,罗顺顺的胳膊拢紧,她的骨头该不会断了吧。望着罗顺顺的背影,郑一全不由走了神儿。
  犯什么呆呀。
  郑一全醒过神,罗花已把搪瓷杯伸到嘴边。郑一全笑笑,欲接,罗花却不让,非要喂他。她有点撒娇的意思。自郑一全把钱借给她,她的眉眉眼眼便糊了糖似的,又甜又黏。郑一全不怎么习惯,他瞄瞄门口,罗顺顺还未转回来。罗花催促,快点呀。郑一全便咬住瓷杯的边沿,罗花喂急了些,可能担心罗顺顺看见,一绺水流到下巴,罗花凑上前,柔软的舌头在郑一全嘴角、下巴处紧舔几下,发出很响的声音。水里放了糖,黏糊糊的,罗花舔过,郑一全的脸越发黏了。罗花自是心疼洒在外面的水,但她的动作不无偷欢的成分,不,簡直是放浪。郑一全被她弄呆了。罗花莞尔一笑,说我打扫西屋去了。半晌,郑一全伸出舌头,舔舔嘴角。
  掏几围炕,不费什么事,晌午前就干完了。罗花让郑一全把院角的圆木锯开,削成木条。圆木是郑一全替她砍的,当时他还问,又不做家具,砍这玩意干什么。罗花说放到院子里,没准能用得着呢。郑一全没再多说,她让砍就砍吧,半坝有的是树。现在,她让他把圆木削成木条,他仍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又隐隐有所猜测。因为这个猜测,反不好问她了。
  罗顺顺替郑一全问了,对罗花的意图,他显然和郑一全一样费解。罗花突然来了脾气,与早餐时判若两人,让你干你就干,问那么多干什么。罗顺顺嘟囔,鲁老汉还等我下棋呢。两个大字不识半箩筐的人却有着文雅的爱好,闲着的时候,罗顺顺总是和鲁老汉凑在一起。罗花说,鲁老汉给你讨媳妇,你就找鲁老汉去。仿佛意识到说漏嘴,她虚虚地瞄瞄郑一全。罗顺顺蛮归蛮,到底不是傻子,清楚鲁老汉不会给他讨媳妇,于是规规矩矩蹲到郑一全对面。
  郑一全已经猜到大半。她并不是要刻意遮掩,那不可能,因为终究要摆到明处。但有些事可以做,却不适合说出来。
  黄昏时分,两根圆木变成长短不等的木条。木条仍堆在墙角,白花花的,像剔光肉的骨头。郑一全惦记二全,说晚饭就不在这儿吃了,但罗花已经炒了菜,还烫了酒。郑一全说改天吧,罗花让罗顺顺拦住郑一全,罗顺顺便抓住郑一全的胳膊,我娘让你在,你就在。郑一全说看看二全就过来,罗顺顺松开手。
  片刻,郑一全返回来,罗花将扣在菜上的碗拿开。罗花节俭,不是每次干活都给郑一全喝酒,她自有犒劳郑一全的方式。酒是两年前郑一全从张北县城捎回来的,十斤酒,现在也就喝了一半。那一半也是郑一全喝的,她和罗顺顺不沾。可那个晚上,罗花主动给自己斟了一杯,她也没闲着,打扫一整天家,也累了,喝口酒解解乏。郑一全有些意外,说原来你能喝呀。罗花撇嘴,喝酒谁不会。郑一全当然听出她的话外音,说,顺顺也该能喝一点儿。郑一全没多想,只是随口说说。顺着郑一全的话,罗顺顺说长这么大还没喝过酒呢,不知酒是什么味,也想尝尝。罗花沉了脸,说酒是辣的,没什么好尝的。但罗顺顺执意要喝,他指着郑一全和罗花,不好喝你们还喝?!顶撞得巧妙,郑一全轻轻笑了,说让他舔一舔吧。罗花把自己的杯推给罗顺顺,警告,辣了不许叫哦。罗顺顺端起杯,罗花十分紧张,就像罗顺顺端的是炸药包。罗顺顺舔了舔,又抿了一小口,龇了牙说,不喝了,真难喝。罗花抢过杯,一口干了。   几分钟后,罗顺顺突然叫了一声,又尖又细,像被捏住嗓子,几乎同时,他弹起来,脑袋与柜面撞出沉闷的声响。太快太突然了,罗花和郑一全还没反应过来,罗顺顺已经在地上打起转。地面窄小,不是柜就是桌子,烤火季过了,炉子还没拆,罗顺顺转不开,叮叮当当乒乒乓乓。炉子被撞倒,炉筒斜横下来,触到罗顺顺,又往一旁弹去。
  郑一全不是没见过罗顺顺发病,但旋转得如此迅疾猛烈,还是第一次看到。罗花也有些惊骇,脸色惨白。愣了好一会儿,她跳下地,试图去抱罗顺顺。刚刚靠近便被罗顺顺撞开。罗顺顺越转越快,几乎要飞离地面。快点啊,愣着干什么!罗花大嚷。郑一全大梦初醒。
  罗花抱住罗顺顺,郑一全摁住罗花。罗顺顺的节奏慢下来,最终停止旋转,只是手脚仍不停地抽搐。罗花推开郑一全,从柜里抱出一个黑罐,那应该是给罗顺顺配的偏方。她抓了一撮,用手搅拌数下,让郑一全扶罗顺顺坐起。罗顺顺不再抽搐,眼睛半睁半合。罗花抹抹他嘴角的白沫,将药汤灌进嘴里。罗花已经不慌了,她沉着冷静,命令郑一全盛水,拿毛巾,先后有序,不错不乱。
  罗顺顺恢复了正常,只是尚有些虚。发一次病是很损耗人的。他还想去找鲁老汉,被罗花喝止。罗顺顺还算乖,没再说什么。
  郑一全深感内疚,罗顺顺发病未必与那一口酒有关,那么一点点,即便是毒药也毒不死人的,可罗顺顺毕竟是舔了酒才发病的,而罗顺顺舔酒有他怂恿的成分。郑一全几乎不敢看罗花。罗花倒没责备郑一全,反而安慰他,睡一觉就没事了。
  郑一全帮罗花收拾。遍地狼藉,几乎无从下脚。郑一全走的时候,罗花灌了半瓶酒,說你没喝好,回去慢慢喝。郑一全不拿,罗花硬塞到他手里。
  走到院里,郑一全不由往角落投去一瞥。天已经黑透,那堆郑一全削好的木条被夜色裹住,面目模糊。
  4
  罗顺顺媳妇进门那天,郑一全在沟底转了一整日,这个沟岔出来,再进入另一个沟岔。寻找未果,那只白兔好像蒸发了。郑一全不甘心,只要没事就下到沟底。
  白兔不会无缘无故跑来,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至少该再露次脸啊。
  中午,郑一全返到杏树林,在沟底,这就是他的家。芽苞快胀破身子了,一个个神气活现的,娇羞又蛮横,故意迎着热烈的阳光,阳光躲闪不及,碎裂在枝头,如无数蝴蝶上下飞舞。郑一全走得热了,钻进杏林,顿觉甜丝丝的凉意。郑一全吃了自带的干粮,躺下眯了一会儿。没想竟然睡了一大觉。一群麻雀落在枝头,叽喳声把郑一全吵醒。他站起来,轰跑麻雀,又坐了一会,习惯性地摸摸衣兜。自撞见白兔后,郑一全下沟底再没带过烟,嘴寡得不行,就嚼一块树皮或草根。
  郑一全刚刚进院,二全便嘎嘎地叫起来。郑一全晓得什么意思,说你急什么,我比你还渴呢。虽然这么说,还是先让二全饮了,不然这家伙叫起来没完没了。然后,他舀起半舀子水,喝了一口,便听到声响,转过头,看见罗花站在门口。天色已经很暗,郑一全仍然感觉到她的目光她的脸庞泛着的喜悦。我等你好久了,怎么才回来。罗花抱怨着,跨进来。郑一全没有任何犹豫,顺手把舀子递给她。罗花也不客气,把抓着的东西放在灶台上,接过舀子。喝了几口,她抬起头,重复,我等你好久了。她不是来和他约会的,至少不完全是,不然,她就不会反复强调等他好久了。她一定有别的事,郑一全直定定地望着她。他没问,他知道用不着问,等着就是。
  果然,罗花说了。
  郑一全问,什么时候?
  罗花说,就在下午。
  郑一全暗暗吃惊。虽然罗花早就说过给罗顺顺讨媳妇,几日前她向他借钱,她喊他打炕,他知道快了,但没想到这么快。不,让他吃惊的不是速度,而是她把这个喜日子隐藏得严严实实。他以为,那天他会为她分担许多活呢。可是,她悄没声息就把媳妇娶进门了。没有鞭炮,没有唢呐,没有酒席,甚至征兆都没有。讨的过程,罗花没对郑一全透露过,当然更谈不上商量,她不想让郑一全参与,郑一全也不想参与。但人都要进门了,总该透个风吧。那是她家的事,也是半坝的事,村里就三户人家呢。
  郑一全说,你真了不起,不声不响,事就办了。
  罗花往前靠靠,轻轻捶郑一全一拳,还不亏了你,钱凑够,人就送来了。
  郑一全注意到她说的是送。其实,早该猜到的。被人遗忘的半坝,又是罗顺顺那样的人。
  罗花展开笼布,郑一全瞅瞅,明白了她的用意。她是来给他补酒席的。罗花说,我放开了陪你喝,可不许把我灌醉哦。罗花麻利地把菜和酒摆到桌上,从碗柜里抓出两双筷子。郑一全愣愣地站着,直到罗花催促,他才醒过神儿,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
  两杯酒灌下去,郑一全的不悦慢慢淡去。毕竟是她的家事,放不放炮,吹不吹唢呐,与他无关。毫无声息地进门,自然有毫无声息的道理。他,不过是罗花的相好,没必要也没资格指手画脚。这不,罗花主动过来补办酒席,他还要怎样?但郑一全仍然好奇,九万块钱,也不是小数目,罗花讨来的是个什么样的媳妇?
  罗花问郑一全这些日子怎么老往沟底跑,郑一全说杏花快开了,讨厌的麻雀老爱啄花苞,前脚轰走,后脚又来了。罗花问,今年还种?郑一全说当然种。罗花说整个半坝都成杏树林了。郑一全说,到那时半坝就是仙境了。罗花说杏花开的时候你告诉我,我领顺顺媳妇看看去。郑一全问,人挺好吧。罗花的目光就有些重,从郑一全脸上扫过,只是点点头,随后岔开话。郑一全不好再问,但越发好奇了。
  罗花情绪极好,喝酒比郑一全还猛。郑一全劝她,她投过来的目光略带歪斜,有些挑衅又有些撒娇。怎么?怕我喝醉赖你这儿?郑一全嘿嘿傻笑,我求之不得,就怕你——郑一全往外指指,罗花说,顺顺讨了媳妇,我过来就方便了。郑一全小声说,你还是早点回去吧。罗花瞪他,目光里并没有怒气,放心,里外门我都锁了。似觉失口,别有意味地说,儿子不省心,也是儿子。又叹口气,这孩子,唉。又摆摆手,不说了吧……
  蓦地,罗花竖直上身,面带惊慌说,听见了什么吗?
  郑一全摇摇头,他的耳朵远比她灵敏。   罗花一动不动,像被焊住。突然间,她跳起来,不行,我得回去一趟。动作过猛,几乎将桌子撞翻。
  郑一全追出去,但到院门便停住。他没听到任何声音,只有罗花细碎的脚步,脚步声由近而远,却没有由远而近。
  没有月亮的夜是黏稠的,像缓缓流动的泥浆,所有的声音都被泥浆覆盖。郑一全不只耳朵好使,视力也好,站了一会,他的目光便刺破泥浆,一条条地拉展伸长,在荒杂的街上蜿蜒。
  起风了,郑一全哆嗦一下,缩进院子。
  次日,郑一全去拎水,鲁老汉已在井边候着。鲁老汉穿了件看不出颜色的棉袄,扣子早就掉光了,平时用尼龙绳系着,天转暖,他就这么敞着。鲁老汉的脸和他的棉袄一样很难看出颜色。他极少洗脸,冬天胡乱用雪抹两把,夏天就等老天落雨,一个月不落一个月不洗,两个月不落两个月不洗。三户人家,鲁老汉的水应该是最充足的,但他最节俭。牙齿倒是有颜色,因为他从来不刷牙。郑一全把桶放在鲁老汉后边,鲁老汉嘟囔,你们俩,不是你迟来就是他迟到。郑一全说,等等吧,谁还没个事。郑一全掏出烟,丢给鲁老汉一支。
  一支烟吸完,各又点了一支。罗顺顺仍没影子。今天罗顺顺第一个打水,他不到,郑一全和鲁老汉只能等。
  郑一全若无其事,目光却有意无意地往路口摆。罗顺顺娶了媳妇,睡过头,这有可能,罗花该不会睡过头的。鲁老汉说,不会出什么事吧,他家昨天可是来人了。郑一全的心猛地一跳,我去看看。
  半路遇见罗花。她一手抓着扁担,另一手抓着两只桶。罗花个矮,自然挑不起来。两只桶绊着脚,她走得有些跌撞。郑一全接过桶,很认真地看着她。罗花面带歉意,说睡过头了。她双眼泛红,不是睡过头,是没睡好。她没提罗顺顺,郑一全也没问,她睡过头,罗顺顺和媳妇自然更睡过头了。郑一全没让罗花到井台,到了那儿也得他帮她拎。罗花也不客气,说我准备饭去。
  郑一全的水向来是手拎,他不用扁担。肩挑容易晃,再者,他的肩有毛病,怕压。另外,手拎可走得更快一些。但那个早上,郑一全走得磨磨蹭蹭。他揣了好奇,想瞅瞅罗花给罗顺顺讨来的是什么样的媳妇。只是想看看。所以得拖延时间。在路上拖延的时间越久,目睹罗顺顺媳妇的可能越大。
  进院,郑一全便看见钉在西屋窗户上白花花的木条。没彻底封死,但密密麻麻的。那团模糊的红忽隐忽现,该是贴在玻璃上的喜字。里面还有一层窗帘,所以郑一全看不到屋里,但他清楚,此刻,在白花花的木条内,在新掏的土炕上,睡着罗顺顺,还有他的……女人。
  罗花正忙着煎鸡蛋,屋里一片哧啦声。罗花眼圈发暗,脸却亮亮的,被油泼了似的。罗花让郑一全留下吃饭,郑一全说水桶还在井边,罗花让他送了水再过来,郑一全说不了,一会儿还得下沟。罗花便夹起一个煎好的蛋,递到郑一全嘴边。郑一全摇头,罗花瞪住他,吃!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和推托。命令,也是亲近。郑一全往后撤撤,瞟瞟西屋的门。
  罗花悄声说,还睡着呢。郑一全再无退路,咬了一口,罗花怕煎蛋掉地上,伸出另一只手替郑一全挡住。一只煎蛋,郑一全竟吃出一身汗。
  离开时,郑一全又往西屋瞟瞟。在阳光的照射下,木条格外刺目。不是横七竖八钉的,排列有序,间距均匀。显然是罗花的杰作。
  几年前,从让他砍树那个时刻起,罗花就谋划好了。一切在她的密谋中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知道她心细,却不知道她的心这么深。那么,她和他好,也是她计划的一部分?
  5
  郑一全和鲁老汉等了没多久,罗顺顺来了,步子有些摇晃。他喜欢横着挑,两只桶一左一右。村庄没了人烟,角落的蒿子草、老牛疙瘩渐渐向街中央入侵,占去了大片地方,街道成了细瘦的干肠子。横挑容易触碰蒿子草、老牛疙瘩,虽不至于撞翻,但蒿子上的粉尘却容易落在桶里。郑一全说过罗顺顺,但罗顺顺不屑,用牛眼翻他。他对郑一全始终怀有敌意。郑一全不再说,只是看到他横着扁担,心里便有气泡浮上来。
  郑一全看到罗顺顺脸上的抓痕,又深又长。还有他的脖子,趴着的血痕蚯蚓似的。指甲很长,郑一全暗想。鲁老汉凑上前,试图去摸,罗顺顺偏偏头,躲开。鲁老汉嘿了一声,又嘿一声。罗顺顺手臂、腕部也伤痕累累。那一夜,或那两夜,罗顺顺怕都是在战斗中熬过来的。罗顺顺虎背熊腰,不发病就不可能吃亏,那女孩……郑一全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闪过,他抓了一下,没抓住。
  拽上桶,罗顺顺仍旧横挑着离去,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他的眼睛没有任何内容,不是刻意掩饰,他的眼睛常常光秃秃的,像剃过的草滩。鲁老汉冲罗顺顺的背影嘿一声,又嘿一声,说女人不好对付。郑一全怔了怔,鲁老汉看似不着调,其实什么都知道。
  那一整天,郑一全心神不宁,下到沟底,没有如往常一样去沟岔里寻找,而是围着杏树林转圈。他暗暗自嘲,还真是驴呢。他给自己的驴取名二全,罗花不解,鲁老汉和罗顺顺也挤眉弄眼地笑话他。郑一全不予理睬,喊得更勤。他们以为他下作得成了驴,其实他还不如驴。转了一上午,脑袋胀着,隐隐地疼,心里仍旧乱糟糟的。
  天麻麻黑,郑一全才去牵二全。二全早就等急了,山谷里全是嘎嘎声。二全撞撞郑一全,负气地扬起脑袋。郑一全在二全脖子上拍拍,这是他致歉的方式。二全的嘴唇触触郑一全的脑门,郑一全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渴了,以为就你渴?二全或许是渴得厉害了,走得急躁。郑一全跟不上二全的步子,就把缰绳往胳膊上缠了几圈。过一个沟坎,二全跳跃的幅度有些大,郑一全被拽个跟头,恰好摔在壕沟里。二全听到鄭一全的惊叫,自知闯祸,退至沟沿,试图将郑一全拽出来。郑一全哎呀的声音很响。二全不再动,傻傻地定住。郑一全侧翻身子,将挤压的胳膊腾出来,支撑住地,慢慢仰起。大喘几口气,郑一全抻抻缰绳,骂,没良心的东西,想害死我呀。二全不停地蹭郑一全的脸。再往上去的时候,二全亦步亦趋地跟在郑一全后面,像个随从。郑一全气呼呼的,你巴结我也没用,今天罚你渴着。不比别人,他是残腿,经不得跌撞。但刚刚进院,郑一全就舀了水先饮二全。他没有惩罚过二全,从来没有。   郑一全胡乱吃了些东西。还剩半桶水。一天两桶水,郑一全和二全基本够用,当然是节俭着用。偶尔,会剩半桶。罗花日日登门,并不仅仅是和郑一全说话。等了片刻,不见罗花,郑一全便拎着半桶水出门。
  两个屋都亮着灯,罗花却在黑黢黢的院里坐着。郑一全走至近前,她站起身。罗花欲接过水桶,郑一全说我来吧。罗花没说什么。堂屋的角上紧挨着放了两只半大缸,均盖着木板。罗花心细,两只缸分別盛净水和污水。她养了猪,养了鸡鸭,污水也得省着用。
  郑一全把水倒进缸里,还未退出,西屋传出一声爆响。郑一全惊了一跳,紧接着是稀里哗啦的声音,还有罗顺顺的叫骂,夹着噼噼啪啪的声响。罗花冲至门口,惊慌中带了几分紧张。她伸出手,似乎要阻止什么,但颤了颤,她咬住手指。她的目光不再抖了,轻轻扫过郑一全,反身退至院子里,坐在先前坐的地方。郑一全在她身边站了站,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罗花重重叹口气。两人终是无言。
  我走了,郑一全声音低低地说。
  走至门口,罗花突然叫住他。她快步进屋,又快步出来,手上多了只盘子。中午蒸的,素馅,不怕凉。郑一全说,我吃过了。罗花往他怀里一杵,带了气似的。郑一全就接了。
  包子是干萝卜干野菜馅的。罗花在饭菜上很有一手,又擅长就地取材,能做出很多花样。半坝旱,野菜却多,黄花蕨菜野葱蘑菇灰灰菜……当日吃不了,她就腌了或晒干,留待秋冬季节用。
  包子很好吃。罗顺顺讨了媳妇,罗花自然更用心。只是……郑一全没有缘由地叹口气。三个包子,只吃下去一个。
  腿疼得厉害,但郑一全仍一瘸一瘸地出了屋。和罗花的院子一样黑黢黢的,郑一全站了一会就适应了夜色。郑一全住在西南角,地势较高,从院子里可以看清半个村子,包括罗花家。但现在看不清,虽然她的屋里有灯光。他不知道是否还有噼啪声,不知她是否还在院里坐着。那与他没什么关系。顺顺讨了媳妇,咱俩就方便了,罗花说。他相信她真这么想。确实,罗顺顺不盯着她了,但她自己把自己拴住了。这个夜晚,她绝不会过来找他。之前有过的,她半夜过来找他。她睡不着了。她烦了。她感到寂寞。在他怀里睡一觉,天亮前悄悄溜回去。那时她既忧伤又调皮。但今天,她绝不会过来,把自己坐成石头也不会过来。他并没有等她,也没打算等她,可他站在黑黢黢的院里干什么?他不知道。他有点烦,他睡不着。这是理由,又不是理由。为什么一定要个理由?这是他自己的院子。
  起风了,一阵紧赶一阵,郑一全打个寒噤,缩回屋。他卸下假肢,茬口处红肿得厉害。这一阵下沟上坡,走的路太多,又被二全拽了个跟头。假肢已经用了多年,他一直想换,还去问过,得八万块钱,好的要几十万呢,他换不起。如果说罗顺顺讨媳妇和他有什么关系的话,那就是这个了。借钱给罗花,他换假肢至少得再等一年。他犹豫过,就因为这个。但还是把钱借给了罗花。讨媳妇总归比换假肢重要。他没和罗花说这些,没必要说。
  6
  罗花几乎是撞进来的,她波光潋滟,光彩照人。吃了,她大声宣告,生怕郑一全不明白。郑一全确实有些蒙,她挥舞着胳膊,用更大的声音说,吃饭了呀,顺顺媳妇!郑一全吸了口凉气。这该是顺顺媳妇嫁过来的第五天,她撑不住了,还是……郑一全想从罗花眼里挖出内容,和罗花再好,有些话也不能直接问。但罗花已转向水桶,她舀了一瓢,灌出咕咚咕咚的声响。顺顺媳妇吃饭,这日子才算正式开始,难怪她这么兴奋。
  罗花捶郑一全一下,发什么呆?郑一全笑笑,摸摸罗花的头。她脸圆,是看不到颧骨的,就这么几日,她脸颊被削了一圈。你瘦了,郑一全说。罗花的眼角突然一闪,把头抵到郑一全怀里,拱了拱,又踮起脚亲亲郑一全的鼻尖。郑一全揽她,她却往后缩着,小声说,我得回去了,改天,改天好吗?郑一全故意说不好,手却松了。罗花问杏花开了没。郑一全说开了一些。罗花说,你给我折几枝回来。郑一全迟疑一下,点点头。罗花似乎松了口气,我走了,别忘了啊。
  罗花自是看出郑一全的迟疑。郑一全种的杏树虽多,但从来不摘,更别说折花枝了。花开花谢,杏熟杏落。这些,全部,只属于丫丫,属于丫丫和大地,而郑一全不过是管理看护。罗花未必不清楚,但在她心里,现在没有什么比顺顺,比顺顺媳妇更重要。
  郑一全转了大半日,想掰几枝野杏树给罗花。沟底的野杏虽然很多,但花开得没那么浓烈。郑一全折了几枝,又丢掉。他硬着头皮回到杏树林,转了一圈,又转一圈,顺顺娶媳妇了,我答应了你罗花姨。我保证,就折一次。郑一全悄声诉说着,小心翼翼地折了一枝,涂了些唾沫在伤口处。
  郑一全没等罗花来取,直接送过去。西屋的窗户依然被白花花的木条封着,但西屋的门却敞开着。罗花欢喜着,将花枝插在瓶子里。瓶子早就准备好了,还放了水。罗花心思缜密,大小事均如此。罗花示意罗顺顺端进去,罗顺顺问,这能活得了吗?罗花狠狠瞪他,罗顺顺挠挠脖梗,接了。
  风箱坏了,出不了风。郑一全取下,拆开,箱板上的鸡毛快磨秃了。罗花并不是什么都靠郑一全,但有些活她干不了,比如修风箱。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郑一全整出一身汗。罗花递过毛巾,突又缩回去,左右瞅瞅,在郑一全额头猛擦几下,才塞给他。
  罗花要包饺子,让郑一全留下来吃。郑一全干活,罗花在罗顺顺面前就理直气壮。郑一全摆摆手,说这么点儿活,吃啥饭呢。罗花大声说,顺顺,把你郑叔拽回来。郑一全本已走至当院,终是不抵罗顺顺的蛮力,妥协了。郑一全边给罗花打下手,边暗暗猜,罗顺顺媳妇该出来吃饭吧,还没见过她呢。
  但郑一全想错了,罗顺顺媳妇没出来。罗花和罗顺顺把煮好的饺子和小米粥端到西屋,罗花退出来。郑一全想象不出会是什么样的情景,罗顺顺喂她,还是她自己吃?郑一全的心思自是被罗花猜透。罗花戳戳他的额头,吃饭还走神儿?想谁?郑一全故意一本正经,除了想你,还能想谁?罗花撇撇嘴,鬼话,谁信?她给郑一全夹了一个饺子,说,这是奖你的。郑一全问,就这?罗花瞪他,还想要什么?郑一全嘿嘿干笑。罗花的脸竟然有些红,又给郑一全夹一个,小声说,夜里过来,我等你。   郑一全以为她说笑。幽会过多少次已经无须记忆,除了没有证,和夫妻没什么区别,但因为罗顺顺,两人一直偷偷摸摸,在他那儿或者野外,从不在她屋里。她可以半夜找他,却不允许他过来。可她此时的样子像是认真的。她的目光多了些挑逗,怎么,吓着了?郑一全怔了怔,我怕吓着你。罗花说,顺顺讨了媳妇,什么都顺当了。她要兑现自己的承诺了,她不是逗他,他可以过来。但郑一全明白,这方便里有着另外的不方便,她不會轻易长久地离开这座院子,特别是在夜晚。
  郑一全一直撑到午夜才过去。西屋漆黑一片,东屋的灯还亮着。罗花在院里坐着,像一尊木雕。郑一全走至身边,她站起来。然后牵着郑一全的手,轻手轻脚地进屋,掩上门。
  第一次在罗花的炕上幽会,并没有意外惊喜,草草的,很快就结束了。郑一全躺了躺,就想离开。他惦记二全,虽然半坝没贼。还有,他得给茬口处涂药膏。但罗花摁着他,让他陪她说会儿话,郑一全就不再动。
  真要说话,却似乎无话可说。静默了一会儿,罗花碰碰他,想什么呢?郑一全说,想……想你。罗花掐他一下,黑天半夜,倒是可以说瞎话。郑一全说,还剩半桶水,我明早拎过来。罗花的手掌在郑一全前胸缓缓移动着,我想和你商量个事,你别吓着。郑一全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正好搁在他心脏部位。罗花说,家里多了个人,水不够用,你能不能匀一桶给我?每天。她特意强调,是每天。
  郑一全大大吃了一惊。她一下就要去他一半,还是每天。在缺水的半坝,这就是狮子大开口。郑一全没说话,攥她的手慢慢松开。
  罗花说,两桶水,三个人,你想想。我和顺顺苦点儿没什么,我不想委屈顺顺媳妇。
  郑一全虚虚地笑笑,她一个人能喝多少?
  罗花说,喝是喝不了多少,可她是女孩,用水的地方总归多些。
  郑一全不知怎么应对,沉默着。
  罗花轻轻叹口气,我知道你难,可……女娃不比你们,总是爱干净的。她那个地方不缺水,我不想亏了她。
  那么他的二全呢?就能委屈了?在罗花心里,顺顺和顺顺媳妇自然是天,可二全也是他兄弟呢。郑一全忍了又忍,终是忍住。他没言语,没言语就是态度。她邀他半夜过来,幽会不过是幌子,目的是算计他。这令郑一全不快,非常不快。
  罗花拱拱他,除了委屈你,我能找谁?
  倒是实话。鲁老汉虽是一个人,但惜水如命。鲁老汉是花痴,屋前屋后种了大片西番莲,结余的水都用来浇花。天旱的时候,他宁可自己不喝也要喂花。即使秋冬季节,鲁老汉也照浇不误。浇过了再用成捆的树枝覆盖住,他认为这样保墒。让罗花找鲁老汉?当然不能。
  罗花说,女娃不容易,我绝不能亏了她。
  ……
  罗花说,摘星星摘月亮咱没那本事,可水……再金贵,也是水,怎么能委屈了她呢?
  ……
  罗花半伏到他身上,我就是你的,只要你不嫌弃,永远是。
  一粒水珠滴到脸上,吧嗒。又一粒,吧嗒。
  郑一全的脸很快湿漉漉的,整个人也软下去,似乎被浸透了。他伸出胳膊,揽紧罗花。
  7
  七八天后,郑一全第一次见到顺顺媳妇。在井边。罗顺顺挑水,她跟在后面。个头比罗花略高,窄脸,肤色暗黄,眼睛有些冷,有些散,看上去漫不经心的。郑一全看她,她也看郑一全,却没有对视感。就那么一下,便闪过去,像擦身而过。倒是长了一头秀发,显然刚刚洗过,湿漉漉的,乌黑闪亮。
  顺顺,有福气呀。鲁老汉龇着大板牙说。罗顺顺伸出手,在媳妇头上摸了摸,有点显摆。媳妇没躲,但也没表情。她是来帮罗顺顺提水的,不过,走出一小截,就被赶过来的罗花抢过去。鲁老汉嘀咕,娶了个奶奶,金贵着呢。郑一全没理他,转过身,将井盖盖住。
  转天,罗花领顺顺媳妇下沟底看杏花。郑一全早就在杏树林候着了,始终不见罗花身影,正待走开,听到哧啦的脚步声。几分钟后,罗花与顺顺媳妇一先一后闪出来。罗花抓着顺顺媳妇的手。郑一全瞟瞟,完全是无意识的。罗花解释,玉走不惯山路,滑了一跤。然后蹲下,在顺顺媳妇膝盖处拍打着,像极了奴仆。
  顺顺媳妇没有任何难为情。她根本没察觉到罗花在干什么。她完全被怒放的杏花吸引住,双眼迷离,嘴巴半启,显然,她没想到半坝有这样的盛景。她挪过去,摸摸这棵,再摸摸那棵。
  都是你叔种的,结了果的时候更好看。罗花讲解。
  顺顺媳妇似乎没听到,没有任何回应。她仰着头,看样子要把所有杏树都摸个遍。
  郑一全暗暗纳闷,也见过几次面了,却从未听见她说话,难道是个哑子?她看罗花,罗花跟在顺顺媳妇身后,随时等候吩咐的样子。罗花忘了郑一全,心里眼里只有她的天。
  蓦地,顺顺媳妇立住。她看到丫丫的坟,以及坟前的石碑。坟顶落散了些早谢的花瓣,几株鹅黄的草弱弱柔柔的。丫丫的坟就被花瓣覆盖住了。顺顺媳妇回过头,罗花说,这个……你叔……罗花斟酌着,不安地看着郑一全。
  丫丫。郑一全说,他不想多言。
  顺顺媳妇的目光在郑一全脸上停住,似乎含了些什么东西。郑一全试图抓住,她快速闪开。
  顺顺媳妇摸了个遍,大大小小的树。似乎没看够,她仍仰着头。
  罗花说,你喜欢哪枝,让你叔掰下来。
  罗花很随便,像她自己的杏树。郑一全很是不悦。几日前,他已经折过。顺顺媳妇想砍一棵,罗花也会答应吧。
  顺顺媳妇的目光再次游移过来,郑一全不言,冷漠明明白白地挂在脸上。
  罗花说,相中哪枝了?我来掰!你叔没那么小气。
  郑一全虽然不快,罗花要掰,他是不好拦的。顺顺媳妇摇摇头。罗花说,回去插花瓶里,开好几天呢。罗花毫不在意郑一全的态度,踮起脚,抓住一条耷拉下来的长枝。顺顺媳妇抓住她,扯了扯,又扯了扯。罗花松开手,叹口气,这孩子。
  顺顺媳妇自是觉察到郑一全的冷淡,抑或,她也心疼花枝。但不管怎么说,杏树没受伤,郑一全甚是欣慰,对这个叫玉的女子多了一丝感激和好奇。   沟底春意盎然,顺顺媳妇被熏蒸得没那么死板了,间或泛个波纹。一个花瓣落到她乌黑的头发上,她摸了摸,又嗅了嗅,竟然浅笑了一下。罗花提出带她到沟岔里转转,她顺从地跟在身后。郑一全忽然想到那只雪白的野兔,若被罗花撞见,她只怕要给顺顺媳妇捉了回去。便叮嘱道,别走得太远。罗花和郑一全对视在一起,说不会走远的,天阴了,这雨说下就下。
  每个早上,顺顺媳妇都会跟着罗顺顺到井台,用鲁老汉的话说是寸步不离。她当然不是离不开罗顺顺,郑一全心知肚明。似乎这口几近半枯的井吸引着她,散漫的目光落在井口处,便会停那么一会儿。郑一全心上掠过一丝阴影,他没敢和罗花说,花三天时间做了一个能锁的井盖。之前的井盖用石头压着,只能防风沙和落叶。
  郑一全没给鲁老汉和罗顺顺钥匙,鲁老汉不满,还怂恿罗顺顺朝郑一全要。罗顺顺胡拉着大眼,井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你一个人拿钥匙?郑一全没法和他理论,那等于对牛弹琴。他发誓道,我若偷一瓢水,你剁了我的手。心想你这个莽货,我何苦去偷?罗顺顺最担心的就是郑一全偷水。郑一全做了保证,他便偃旗息鼓。罗顺顺不出头,鲁老汉嘟囔过几次,井水又没异样,也就作罢。
  又一个早上,罗顺顺在前,顺顺媳妇在后——那桶水早就属于罗花——照例没走几步,被追过来的罗花夺过去。罗花生怕顺顺媳妇受累,但从不拦她,只在中途接替。鲁老汉神神秘秘地告诉郑一全,罗顺顺差点把女人的奶头咬下来。郑一全一惊,狠狠瞪着他,你少胡说。鲁老汉发誓,都是罗顺顺告诉他的,罗顺顺不和他下棋了,但常去他那儿转。罗顺顺还说……郑一全猛地盯住他,你套他话了?鲁老汉被戳穿,略显不安,其实,我……郑一全打断他,你一把岁数的人,别为老不尊。鲁老汉叫,你这是咋说话呢?郑一全锁了井,扬长而去。狗东西,郑一全暗骂。你他妈真是个狗东西。他气鼓鼓的,却不清楚气从何来。
  尚未进院,便听到二全嘎嘎地躁叫。每天一桶水,郑一全更加精打细算,事实上,二全再未喝饱过。最近一段日子,二全格外狂躁。郑一全心中带愧,二全叫,也只能听着。可那个早上,郑一全莫名火起,将水桶撂在当院,喝斥二全,叫什么叫?叫也不给你喝!虽然有气,郑一全并没有惩罚二全的意思,他进屋拿了盆子,打算倒了水给二全喝。不知二全怎么挣断了缰绳,或许是揣着比郑一全更大的怒气。郑一全返回,二全的半个脑袋几乎扎进桶了。郑一全大喝一声冲过去。二全往后一撤,嘴把水桶带倒。郑一全手疾眼快,还是没接住。他返身拿了水舀,方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水倾洒在地上,舀子根本派不上用场。他忽地跪倒,试图用手掬起来。疯狂的土根本不给他机会,霎时吸得干干净净。半晌,郑一全抬起头。二全自知闯祸,呆呆地站着。郑一全怒不可遏,照二全的长脸抽了一掌。
  8
  沟底的杏花快谢幕了,半坝的春天方姗姗来迟。
  人跟着忙碌起来。鲁老汉扒掉盖着西番莲上的树枝,焐了一冬,灌了一冬,西番莲毫不费力地拱出新芽。鲁老汉跪在地上,一棵一棵地察看,每天如此。昆虫比西番莲苏醒得早,最爱吃西番莲的叶子。有时鲁老汉饭都顾不上吃,得空儿才胡乱点些玉米。对于鲁老汉,种西番莲是主业,种玉米倒成了业余爱好。如果脖子可以系住,鲁老汉怕是一粒玉米也不会点。
  郑一全当然要点玉米,除了他和二全的口粮,玉米也是他的经济来源。他想早点换假肢,所以不但要种,还得多种。每天早出晚归,再没有时间追寻那只白兔,沟底也是五六天去一趟。往年他还要帮罗花种,今年怕是没工夫了。
  当然,罗花有了帮手,也用不着他了。每日下田,罗花都带着顺顺媳妇,人再金贵,活还是要干的。顺顺媳妇在身边,罗花才能踏实。除了玉米,罗花种向日葵最多。洼里种,梁上也种。葵花盛开时,半坝的大地就像贴了一枚一枚金币。葵花也确实是罗花的金币。当初种葵花,只为要葵花的花蒂,那是给罗顺顺治病的偏方,但无心插柳柳成荫。罗花给罗顺顺讨媳妇,向日葵也是立了功的。罗花不声不响的,攒的钱比郑一全和鲁老汉加起来还多。
  半坝唯一的闲人就是罗顺顺。罗花也曾让他帮忙,但有一次罗顺顺突然发病,差点滚落到沟底,幸亏被一棵树卡住,罗花就再也不要他干活了。鲁老汉没时间和他下棋,罗顺顺这转转那遛遛,或者干脆躺在家里睡大觉。
  郑一全和罗花常见面,在井台边,或者下地途中,夜晚她也经常过来,但仅限于说话,有时,她会问他,过來不?或者,她干脆告诉他,她会留着门儿。郑一全自然愿意和罗花在一起,但每次半夜溜到她炕上,他都别别扭扭的。不这样他又没有和罗花在一起的机会。不像以前,现在罗花日日带着顺顺媳妇。约,还是要赴的,不过次数渐少,春日的忙累正好给了郑一全借口。
  一天中午,郑一全有些困,便枕着田埂睡过去。他梦见丫丫了,丫丫提着小筐,捡拾掉在地上的杏。遍地散落着金光闪闪的杏,映得丫丫的脸都带了彩。杂沓的脚步和呼喊碎石般击中郑一全,郑一全倏然惊醒。罗花冲他跑过来,她手臂前伸,恨不得立刻抓住他。某个春日,罗花就是这么撞进他怀里,他当时还骂她疯女人。郑一全以为旧戏重现,呼吸突然就急促了。他迎上去。
  罗花并没有撞进郑一全怀里。距离几米远的时候,她猛地立住,大叫,跑了……!
  郑一全这才觉出罗花的异样。浑身尘土,脸上也是。她大约是摔了跤,还不止一跤。郑一全打个激灵,还没等他说什么,罗花又叫,顺顺媳妇跑了!
  怎么回事?郑一全盯住她。
  罗花挥舞着胳膊,带着哭腔,跑了呀!身子突然一歪,瘫在地上。
  郑一全抢上去,试图挟她。还未近身,罗花又充了气一样弹起来。她死死抓住郑一全,天塌地陷般的,这可咋办呀?
  罗花讲得断断续续,顺顺媳妇要撒尿的,眨眼工夫人就没了影儿。这大约是一个小时前的事。她跑了,她肯定跑了呀。罗花叫着,郑一全快被她掐破了膀子。郑一全让罗花回村,顺着出村的道追,他抄小路。她不会跑远的,你放心,郑一全安慰。罗花丢下郑一全就跑。
  半坝出村的路只有一条,除非顺顺媳妇长了翅膀。她跑得再快,一两个小时也跑不出多远。抄近路是可以截住她的。   郑一全腿不方便,但毕竟常年上坡下沟,知道哪儿好走哪儿不好走。他连爬几个大坡,从半坡直插到路上,低头细寻,不见脚印,他肯定赶在她前头了。路跟羊肠子似的,折了好几道弯,很难跑的。
  约莫一刻钟,郑一全瞥见了她。她跑得很快,头发在脑后飘荡,像一面旗帜。郑一全想看得清楚一些,她拐弯了,树影挡住了郑一全的视线。郑一全抓着刚掰的树棍,立在路中央,听着踢踏声由远而近。
  顺顺媳妇的脚突然生根,而身子却往前倾,差点摔倒。晃了几下,慢慢定住。脸颊红紫,喘息粗重。鞋裤、橘红的衬衣都灰扑扑的,脸颊的伤却很耀眼。她肯定没想到郑一全堵在前面,她的目光噼里啪啦的,变换着惊恐、绝望,又带着乞求。她不再漫不经心。她终于和郑一全对视了。有那么一刻,她的目光几乎插进他眼底。
  叔。她叫了一声,很低,害羞似的。
  郑一全第一次听她说话。只有一个字,但终是开口了。郑一全略有些惊讶。
  叔!仍然是一个字,但不再犹豫。
  郑一全的心颤了颤,也只是颤了颤。她是罗花娶来的,花了九万块钱。还有两万是借他的。他和罗花不是一家,但和夫妻没什么区别。他清楚她消失对罗花意味着什么。
  叔……她的声调里有了内容。
  郑一全叹口气,罗花对你不错,回去吧。
  叔……呀。人和声音一样,瑟瑟的。
  回去吧,罗花还会把你当宝贝。郑一全扭开脑袋,不再看她。顺顺媳妇没说话。逃出这么远,她自是不甘。但郑一全横在中央,她闯不过去。
  几分钟后,郑一全转过头,突然被晃着。她仍在原地站着,这么个工夫,她把自己剥光了。白白亮亮地竖在那里。
  你……穿、穿上!郑一全喝道。
  叔……
  炫目的白逼过来,郑一全被撞着,退了几步。停了停,他缩到路的边缘,挥挥手,让顺顺媳妇走。
  顺顺媳妇反应倒快,鞠了一躬,抱了衣服就走。
  没跑几步,郑一全又喝住她。白白亮亮的人哆嗦一下。郑一全说顺路跑,一会儿就被追上了。他叫她躲进半坝深处,天黑再上路。记住,不要躲太远,不然就找不见路了。顺顺媳妇点点头,眨眼消失在沟坝下。
  郑一全虚脱一般,难以站立。罗花快追上来了,他听到了脚步声,那么重,每一步都似锤子。郑一全抹抹脑门,并没有汗。若罗花知道他放跑顺顺媳妇,非活吃了他。他并不是故意的。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努力平静着。
  罗花追上来,身后是罗顺顺,两人都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罗花嘴巴大张。
  郑一全歉意地摇摇头。我没看到她。她跑得太快了。对不起,我尽力了。还是晚了一步。
  罗花的脸瞬间变白,没往上追?
  郑一全说,到这儿追不上就追不上了,我这该死的腿……
  罗花突然拔脚。郑一全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她怎么会放弃呢?郑一全呆呆地定着,不知自己做了一件什么样的事,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他双目虚空,如同他的心。
  罗顺顺骂骂咧咧的,原路返回。郑一全当然不能走,得等罗花。他很担心,从未这样担心。担心罗花,也担心那个叫玉的女子。
  太阳落山,暮色四合,郑一全终于等到罗花。她的脚步不再有力,残了一样在地上划拉着。郑一全看不清她的脸。看不清,反可直视她了。她站定,什么话也没说。郑一全倒是想说什么,但又觉得此时什么话都多余,便闭嘴。
  两个人闷声走路,谁也不吭声。回到村庄快半夜了。罗花身心俱疲,仍要生火做饭。罗顺顺连连喊饿,此时缓解饥饿比女人更重要。郑一全也饿了,但不想留下吃饭。罗花没了午间的慌张,冷静了许多。她的冷静让郑一全紧张。罗花执意要郑一全留下,郑一全没再违拗。
  吃过饭,罗顺顺睡觉去了,桌边只剩下他和她。罗花盯住他,我快追到坝头了,她真能跑那么快?郑一全明白她留下他就是为了问他。她心中有疑。郑一全说,不快,你就追住了。这个回答等于没回答。可是,郑一全能怎么回答她呢?
  9
  整整一天,郑一全的心像在树上挂着,来回晃荡。甚至二全的叫声都能惊他一跳。他不是贼,可比贼还贼。他骗了罗花,这个世界上唯一和他有关系的女人。他不是蓄谋的,那种时候,他能怎么办呢?他并不后悔,若丫丫在身边,也会让他那么做。只是……那不是九万块钱的事,他捅塌了罗花的天。他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个人没有天,日子就成了空壳。
  天黑透,郑一全才往回走,自然是为了躲罗花。但进屋不久,罗花就过来了。不过一天工夫,她的脸便缩了许多,灰灰的,没有任何光泽。白发冒了出来,一根根弯跷着,像螃蟹的爪子。郑一全暗暗惊心,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罗花将拎着的水放在地上,说用不着了。郑一全虚虚地说,留着么,你洗涮多。罗花拽过马扎坐在门口,望着漆黑的夜。她不说话,就那么望着,仿佛郑一全院里的夜景很美。郑一全思忖着,她还会问的,干脆承认算了,活吃活剐由她。郑一全喉咙火辣辣的,水桶就在旁边,他没有动,任由火烧火燎。罗花坐了足有一个时辰,然后吃力地站起来,靠着门板定了片刻,轻声道,你歇着,我回去了。她并没问他,她眼里似乎也没了疑惑。郑一全的心反而更重了。
  夜难熬,总算熬过去了。清早,郑一全拎着水桶到井边,罗顺顺和鲁老汉已经候着。轮郑一全第一个打。郑一全开了井盖,示意罗顺顺先来。罗顺顺以为郑一全逗他,往后退退,我才不上你的當呢。郑一全拽过罗顺顺的桶,我不骗你,骗你干什么?鲁老汉突然喊,快看,那是什么?郑一全和罗顺顺同时顺着鲁老汉手指的方向望去。街口,一段鲜艳的东西慢慢蠕动,一起一伏,又一起一伏。
  郑一全哎呀一声,扔下水桶就跑。
  果然是顺顺媳妇。触及那鲜艳的一刹,郑一全马上想到了她。除了那件橘色的衬衣,她浑身上下全是脏污的。她张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没发出任何声音。
  郑一全和罗花赶着驴车把顺顺媳妇送到张北医院。顺顺媳妇摔折了腿,膝盖和肘部都磨破并发了炎。罗花留下陪护,郑一全独自返回。半个月后,郑一全赶着驴车把罗花和顺顺媳妇接回。伤筋动骨,一百天之内,顺顺媳妇都得在炕上躺着了。   顺顺媳妇一定是慌不择路,掉进了沟里。若是深沟,两天两夜未必爬得出来。野兽少了,沟也吃人呢,想想就后怕。郑一全很想问问,但罗花始终不离左右,郑一全就想,若是问,他似乎就成了她的同谋,不问也好。她捡回命,比什么都强。
  罗花的天又撑起来,而且撑得更高了。她的眼睛有了活气,整个人都被气吹了似的。她没有苛责或冷淡顺顺媳妇,对顺顺媳妇更好了。罗花往返于田间和家里。地里的活儿不能不干,那不只是吃喝的营生。顺顺媳妇看病的钱都是郑一全垫付的,还有之前借的,都得还呢。顺顺媳妇也得照顾,罗顺顺指望不上,她也不指望罗顺顺,每一样她都亲自干。宝贝失而复得,她更加珍惜。饭一顿一换,饼,饺子,面条,疙瘩汤,五天之内绝不重复。即便重复,也变换着花样,今儿吃青菜馅饺子,下顿吃饺子必定是别的馅。鸡呀鸭的,更是隔阵子就杀一只。正是下蛋的时候,若是往常,她绝不这么奢侈。
  某日,罗花截住郑一全,问他能套住野兔不?郑一全吃惊地看着她,问她套野兔干什么。罗花说给顺顺媳妇补身子,野的补得快。郑一全忽然想到那只雪白的兔子,紧张得几乎结巴。他说甭说套了,这两三年他就没见过。罗花显然不信,不可能吧,几天前我还看到过呢,所以才问你。郑一全蒙了,啥……样?罗花往前凑凑,你怎么了?兔子自然是兔子样,还能像狗?郑一全慌着,我是问你真看清楚了?灰的?白的?罗花戳戳郑一全,你发癔症了?郑一全摊摊手,好久不干了,我向丫丫发过誓,不过要是碰见,你喊我。罗花问,喊你做什么?郑一全说,你喊我就是。
  连着数日,郑一全的心都慌着。不过,罗花没再提起。她说见到野兔,或许是诓他吧。要是真撞见,她肯定会缠着郑一全,软磨硬泡郑一全就范。这个女人,为了顺顺媳妇,什么都能做出来。
  仲夏到了,老天的红舌头从早到晚舔着半坝。偶尔落一场雨,施舍似的,来不及流就被干渴的土地吸干了。郑一全盼着下几场痛快雨。没几场透雨,欠收是肯定的。当然,盼雨的不止郑一全,除了罗顺顺,谁不盼呢?那天,郑一全看到在田埂飞奔的罗花,她边跑边抓着草帽扇。日光飞溅,她要焚烧掉了。她是急于回去给顺顺媳妇做饭,他明白。可大热天的,不至于如此狂奔吧。他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火光尽头。
  没等到大雨,却等来一场冰雹。半坝像一面战鼓,被擂得震天响。雹子小如拇指,大如鸡蛋,有的简直就是拳头。没敲多久,院子里就一层疙疙瘩瘩的白。郑一全惊惊颤颤地伸出手,想把冰雹收集到桶里,化了也是水呢。突然一声长嚎传来,郑一全突然跳起来,往街上蹿去。罗花也刚跑出院子。两人同时奔往一个方向。
  鲁老汉跪在地上,仰头嚎哭。西番莲被摧残得不成样子,开花的没开花的,有的折断了茎,有的成了光杆,有的粉身碎骨。绿、红、粉与白色的冰雹搅混在一起,越发地刺目。
  啊呀呀……我的花呀……
  我的花呀……啊呀呀……
  两人呆立片刻,几乎同时转身。这次他们是往不同的方向。
  郑一全快至玉米地时,放慢脚步,然后往沟底去。
  杏树林未能幸免,地上到处是落叶、残枝、杏果。有的樹枝折了,但没有完全与树体断开,头朝下耷拉着,祈祷似的。郑一全像鲁老汉那样跪在地上,只是没有长嚎。他把脸埋进去,深深地埋进去。脑里白光一闪,他蓦地打个激灵。它在哪里?
  10
  当然是灾难。但不会咬着不放,伤口也会在不知不觉间愈合。西番莲从折断处长出新的枝杈,东倒西歪的玉米和向日葵渐渐挺直了腰,杏树虽然过早地泛了黄,但树影的红却更加地醒目。
  特别对于罗花,这根本不算什么,金灿灿的日子在等着她。
  夏季快结束时,顺顺媳妇康复了。罗顺顺打水,她又跟出来。她胖了一些,也白了一些,头发更加地乌黑闪亮。这当然要归功于罗花,她的鸡鸭快杀光了。顺顺媳妇的目光仍旧是散散漫漫的,但似乎湿润了一些,因而有了弹性。她在郑一全脸上停了停,露出些许笑。准确地说,应该不是笑,她的嘴角几乎没有变化。但郑一全明白,她对他笑了,就在罗顺顺和鲁老汉面前。郑一全也回了笑,同样没让鲁老汉和罗顺顺察觉。她和他曾经是同盟,至少在那一刻,郑一全和她结成同盟。郑一全意识到这个秘密把她和他拴在一起,已经没了之前的紧张。当然也无兴奋可言,只是心微微有些飘忽。
  依然是罗顺顺挑,她拎单桶的。在她摸到桶梁时,郑一全问,能行吗?她点点头。郑一全说,要不,我帮着送过去?她声音低低地说,不用了。郑一全说,还是我来吧。但顺顺媳妇已经拎起。刚刚起步,就被赶过来的罗花接替了。这幕景象与几个月前一模一样,不同的是顺顺媳妇步态重了些,可能是发胖的缘故。郑一全想起羊肠道上奔跑的身影,如果再有机会,她跑得不会那么快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挤压过来,郑一全不由缩了缩。环顾左右,鲁老汉也已经离去,只剩他自己孤零零地立在井台。
  顺顺媳妇又随罗花下地了,她在前,罗花在后,或罗花在前,她在后。罗花穿得素净,自媳妇过门,她就把自己带花的衣服藏起来。顺顺媳妇衣装明艳,花蕾一般。表情正好相反,顺顺媳妇是素净的,罗花的脸长满了花瓣。郑一全和两人遇见几次,顺顺媳妇从不和他说话,有时点点头,有时只是看看他。当然,她的目光是有内容的,但也不是多么复杂的内容,一种礼节性的问候。郑一全想,这样挺好。虽然事情过去了,郑一全还是怕罗花觉察到蛛丝马迹。
  罗花喊郑一全过去吃饭,她又杀了一只鸡。罗花当然经常给郑一全端,即便她忙得像个风葫芦,也要瞅空过来一趟。有时郑一全懒得生火,就坐着等。想罗花或许会送来什么吧,罗花果然就会过来。过去吃饭则意味着要和罗花的家人坐在一起,太正式了。以往,他都是干完活留下来,不管怎样,是有合理借口的。这时不时节不节的,又没干活,吃哪门子饭?郑一全迟疑,罗花拽他,怎么,等轿子抬啊?郑一全说,我是怕添乱。罗花嗬一声,怕给我添乱,还是怕给自己添乱?随后目光就有些异样,几日没吃,有情绪了?这是只有他和她才懂的暗语。郑一全舔舔嘴唇,嘿嘿笑起来。   一群小鸡在院里跑来跑去,叽喳声清脆悦耳。母鸡立在石头上,警惕地注视着郑一全。郑一全暗暗叹服,罗花什么都没耽误,哪样都想在了前面,哪样都像模像样。
  小鸡炖蘑菇,南瓜炖土豆,肉炒蕨菜,凉拌粉皮,白面烙饼,小米稀粥。郑一全意识到,如此丰盛,这顿饭应该是有说头的。顺顺媳妇坐在了桌边,而不是由罗顺顺送过去。她正式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或许?郑一全第一次和顺顺媳妇离得这么近,比在羊肠道上还近。郑一全在罗花家吃饭不是第一次,可因为添了新成员,他有些不适。
  罗花给郑一全斟满酒,自己也倒了一些。你们就别喝了,她轻轻地说,多吃。罗花夹了一条鸡腿放在顺顺媳妇的碗里,又夹了一块给郑一全。罗顺顺举着筷子,拿不定主意夹哪块似的。顺顺媳妇很自然地把自己碗里的鸡腿给了罗顺顺。罗花瞪他:自己动手。罗顺顺乐呵呵的,媳妇疼人。罗花迅速给顺顺媳妇夹了两块。顺顺媳妇未有什么反应,显然已经适应。
  郑一全等待罗花宣布些什么,至少也要说些什么,但和以往没什么不同,连仪式都略去了。郑一全不明白罗花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这让他不踏实。他看着罗花,罗花淡淡的。他再看,根本就不信这顿饭没有理由。罗花当然察觉到郑一全的疑惑。玉,你倒上水,敬敬你叔,你叔忙前忙后的,可没少帮你。罗花语气平淡,顺顺媳妇便端起水杯,什么也没说,浅浅地笑笑。郑一全有些慌,也没帮什么,不是应该的吗?他瞥瞥顺顺媳妇,便把责怪的目光投向罗花。他耳根发热,热得厉害。罗花说,那就不说了,你多吃点。果然就不说了。郑一全松口气,却又存疑,难道她只是为了这个?郑一全从张北医院接罗花和顺顺媳妇回来的路上,罗花已经谢过郑一全,现在又让顺顺媳妇谢,是什么意思呢?是暗示他什么?还是暗示顺顺媳妇什么?抑或,同时暗示他和顺顺媳妇什么?罗花个子不高,心却比井幽深。郑一全不得不往别处想。
  桌边只剩下郑一全和罗花时,罗花突然问,你紧张什么?郑一全脑袋轰的一声,谁……紧张了?罗花轻笑,都结巴了,还说不紧张!郑一全摸摸下巴,我有什么好紧张的。罗花说,以为我又要借钱吧?瞧把你吓的,放心,我都能还上的。郑一全讪讪的,瞧你,我是小器的人么?罗花踢踢郑一全,带着亲昵,当然不是,你是我的半个天呢。郑一全干笑几声。罗花压低声音,想知道为啥请你吃饭么?郑一全咬住她的目光,不言。罗花脸上的花瓣格外鲜艳,今儿是个喜日子呢。等于没说,郑一全的好奇被吊起来。猜猜!罗花又踢踢他。郑一全的脑子几乎生锈,半晌,他摇摇头。罗花让郑一全把脑袋伸过去,咬着郑一全的耳朵说,顺顺媳妇没来红。郑一全被烫了似的,猛地一闪。他当然清楚这句话的意思。罗花探过头,没凑到郑一全耳根,但离得很近,神秘中包裹着兴奋,我算着呢,超过十天了,错不了。郑一全半张着嘴,样子看上去有点傻。罗花捅捅他,发什么呆呢?郑一全掩饰着慌乱,言不由衷地说,你大可放心了。罗花说,晚上过来,我等你。郑一全没接茬。罗花的脚趾在郑一全腿肚上拧拧,怎么,不乐意?郑一全瞄瞄西屋。罗花会意,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他们睡得沉,放心好了。
  午夜,郑一全如约而至。好几个月没和罗花在一起了,也有点想了。
  次日清早,郑一全在井台边见到顺顺媳妇,有意扫扫她的肚子。当然看不出来,现在什么都看不出来。郑一全忽然想,罗花摸得透透的,顺顺媳妇自己未必能意识到。郑一全嘴里涩涩的,像嚼了青果子。
  那夜之后,郑一全又去了几次,日子又恢复了过去的节奏。一个人的夜晚,郑一全坐在院里一支接一支抽烟。烟是自制的,又胖又长,几支抽完,夜就深了。回屋卸下假肢,涂些药膏,然后举着猎枪——假肢在夜晚的另一个用处——瞄准,扣动扳机时,他适时止住自己。丫丫走后,郑一全的扳机再没扣动过,但还会举枪,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动作能带他走进过去。有时,郑一全也去街上走走。白天见不到人,夜晚就更见不到了。狩猎时,郑一全曾整夜整夜地在野外,所以并不恐惧黑暗。相反,黑暗让他的耳朵更加灵敏,让他的目光更加锐利。地鼠在行走,昆虫在交配,归错巢的夜鸟睡得不踏实,不时扇动翅膀。可……它们都有伴儿。
  很少在野外过夜了,想起来就到街上走走,虽然有时什么都听不到,村庄比山野更安静。
  那个夜晚,郑一全睡不着,起身出来。郑一全的房子地势高,院墙外是个急坡,所以他开的是侧门。半坝,只有郑一全这样开门。出门,照例望望半睡半死的村庄。这一望,让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一个黑影正从罗花的院里出来。虽然看不清,但郑一全知道黑影揣着小心,走得很慢。郑一全顿住,不知往前还是缩回院子。那该是顺顺媳妇,她又要逃走了,在罗花放松警惕的时候。像上次一样帮她?不然她绝无可能逃走。可是,他马上想到罗花长满花瓣的脸,还有她在田埂上跳跃的燃烧的背影。郑一全不知该怎么办,犹豫间,黑影已经出了院子,朝井台方向去。郑一全心里一惊,迅速跟过去。要有事发生了,直觉告诉他。
  黑影再次进入郑一全的视线范围,郑一全看到黑影拎了个物件,似乎是桶。经过井台,黑影并未停留。这时,郑一全已辨出黑影不是顺顺媳妇,而是鲁老汉。竟然是鲁老汉!这一发现让郑一全更加吃惊。黑影径直朝鲁老汉的院子走去,郑一全確信无疑。
  进屋。关门。
  郑一全愣住。一切归于寂静,没有任何事发生。
  11
  定了多久?郑一全完全傻了。他能记清的是浓腥的海海漫漫的花气扑过来,瞬间将他淹没,他几乎窒息,与此同时,耳边轰隆隆作响。待回转神儿,却怎么也找不见回家的路。他迷失了方向,围着井台打转,或在残垣断壁间折腾。后来,是二全的叫声救了他。二全叫一声,他迈一步,二全叫两声,他迈两步。进了院,郑一全抱住二全的头,没让自己栽倒。郑一全没卸假肢,躺了躺,天就亮了。
  到井台提水,郑一全已经恢复正常,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确实也没发生什么事。郑一全暗觑鲁老汉,有一次和鲁老汉对视在一起,鲁老汉笑了笑,郑一全也笑了笑。
  郑一全照样下地,黄昏在村口碰见罗花和顺顺媳妇。他还和顺顺媳妇点点头。夜晚来临,郑一全出院往左转,在一个地势突起处坐下。郑一全掏出烟,并没有点燃。他咬一口,又咬一口,慢慢嚼着。黑暗渐渐黏稠,郑一全的脸像涂抹了胶,目光反被黑暗洗得更加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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