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觉寺:最后的契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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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觉寺最后一个僧人常修,“文革”中改名为“反修”。他将大觉寺的数百年地契藏在了大雄宝殿的顶棚上。经过历次改朝换代,大觉寺庙产逐渐丧失,最后随风飘逝
  
  1915年,常修出生在河北省行唐县。幼年时父死母嫁,13岁就被送到北平一家刻字铺当学徒。刻字铺的老板吃喝嫖赌,败了家当。卢沟桥事变后,他生计无着,被迫在广济寺受戒,法名常修。
  日本人统治下的北平百业凋零,和尚的日子也不好过,吃得都是用红高粱皮、花生皮、小麦麸皮做的“混合面”,苦涩难咽,而且不易消化,解不下大便。
  1942年春天,常修被广济寺的当家打发到大觉寺,告诉他能收点租子就收点,不然就在寺庙的地里刨点食,“够你吃就得”。常修的叔叔和广济寺的方丈有点交情,算是给他指了一条活路。常修到大觉寺的时候,正赶
   上玉米灌浆,诱人的气味在四周弥漫疯长。日子再难熬,好歹能到大觉寺的地里掰些玉米棒子,可以贴点饼子,常修藉此活命。乱世里,大觉寺也并不清净。这座建于辽代的千年古寺,日伪时期竟然成为一个大的军事据点,大觉寺所在的西山成为了游击区,在夹缝中生存的常修,白天要说尽好话应付汉奸;晚上则要给抗日的游击队战士烧火做饭。
  大觉寺的僧人逃的逃,死的死,只剩下常修。好容易熬到解放,天下太平,大觉寺也断了香火。大觉寺成为了林业系统的驻地,单位换了几茬。还俗的常修变成了公家的人,看守大觉寺的山门。常修用了他俗家的名字王永太,不过熟悉他的人也叫他王常修。常修就在大觉寺脚下安了家,还生了三个娃。1953年,常修的大儿子王秋生呱呱坠地。
  以上就是大覺寺最后一个僧人的故事,由王秋生向记者讲述。
  
  大觉寺的“变天账”
  
  1991年秋天,成立不久的西山大觉寺管理处正着手对寺庙进行清扫修缮,预备来年春天迎接游客。这是建国40多年来,这座京西名刹第一次向社会开放。
  工人们攀到了大雄宝殿顶部,想除去蛛网灰尘,结果在顶棚上发现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竟然是大觉寺自康熙年间起,到民国初年的契约,共128件,大都是用毛边纸书写的,尺寸如同《北京晚报》一个对开版大小,包括土地房产的租赁契、典当契、买卖契,以及收租簿等。其中最早的契约距今已经300多年。虽然上面沾染了雨渍,甚至是松鼠粪便,但是整体依然完好。
  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研究员、著名文物专家吴梦麟上世纪70年代曾经看到过这批契约。吴梦麟1961年自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毕业,此后一直在北京市文物系统工作,对北京市的文物极为熟悉。
  她记得大约是1974年前后,她和同事于杰一起到大觉寺进行文物调查,在那里住了一个多礼拜。当时大觉寺还隶属于林业机械研究所,主管领导是一位老红军,不懂文物,但是热情配合。他特地派了常修陪同,因为常修熟悉大觉寺的一砖一瓦。
  吴梦麟说,一旦发现他们不是来搞政治的,常修就对他们非常尊重。对大觉寺有一肚子故事的常修,和文物工作者们一见如故,他尤其和于杰聊得来,白天呆了一整天,晚上吃完饭,常修又来了,一聊就是夜深,“聊得特别默契,有什么话都告诉我们。”
  一天,常修从大雄宝殿的顶部取下了一个包裹,拿来给吴梦麟和于杰看。上面落满了灰,但吴梦麟一翻就知道是“好东西”。历经“土改”和大小运动,这些昔日的“变天账”能获保存的寥寥无几。“文革”前,吴梦麟曾经奉命到已经成了保育院的北京万寿寺,从其佛像的底座里掏出了该寺的契约,上缴后作为批判“剥削经济”的材料研究。此后,尽管北京大小庙宇曾数以千计,但是包括著名的潭柘寺和戒台寺在内,吴梦麟都没有看到其庙产契约留存。反而是大觉寺的契约里,有戒台寺的土地赠与记录。他们告诉常修,这批契约很珍贵,对研究大觉寺、研究北京历史都很有价值,建议常修还是放回原处保留。常修于是又把契约包起来,重新放到了大雄宝殿顶上。
  “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2008年8月13日,年逾七旬的吴梦麟在北京家中接受了《中国新闻周刊》的采访。回顾往事,吴梦麟有些唏嘘,她告诉记者:“我们是搞文物专业的,良心上觉得应该保护。”当时正值文革后期,破“四旧”的风浪不息,吴梦麟表示,那个时候如果契约面世,很可能就被毁了。
  常修把这个秘密带到了地底下。王秋生说,契约的内容是什么?什么时候藏的,藏在哪儿,他至死都没有跟家人说。“王常修乃修佛之人,本能地爱护寺庙里的东西,是人性的一种很自然的现象。也是对自己信念的一种责任。”吴梦麟分析常修秘密保护契约的动机。“他是大觉寺最后一个和尚,就是护庙的人尽了自己的责任。”王秋生替父亲总结。
  
  多少庙堂烟雨中
  
  河北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秦进才,曾经专门研究过包括大觉寺在内的民间契约。秦进才告诉记者,契约一旦改朝换代,都需要再认证。例如民国初年,对清朝订下的契约都重新进行了押契,以延续其合法身份。而土地改革以后,土地都归集体所有,比如交给人民公社,地形地貌都改变了,历史形成的物产契约也就无形中失效了。
    常修冒着风险保存下来的,是废了的庙产证明。这批契约大部分都与土地相关,曾经是大觉寺的命脉。寺院的土地也称“香火地”,自古以来,便是寺院兴衰乃至存亡的根本。如果寺院失去了土地,寺院就难以保证寺中僧众的稳定,也就把自己逼到了绝境。
  大觉寺历经辽、金、元、明、清五朝,是皇家赦建禅寺,做过雍正、乾隆两代皇帝的行宫。从这批契约中看,大觉寺的鼎盛时期,比如乾隆六十年,其田产超过了1600亩,包括北京回龙观、西北旺在内的广袤土地。而到了清末民初,契约上显示的庙产已经下降至700多亩。大觉寺最后一张契约的截止年份是1924年。此后,大觉寺的庙产更在军阀混战、社会动荡中迅速消减。传到常修手上,不过刚够糊口而已。
  解放后,大觉寺连庙带地都归了公。当时除了少数香火很旺的重点寺庙,包括大觉寺在内,全国不少寺庙都被各单位跑马圈地,改换门庭。1950年4月,经人民政府批准,大觉寺成为林业部干校校址。1952年,又成为新成立的北京林学院校址。寺庙已经不再是谋生之所,许多迫于生活才出家的僧尼,纷纷走出庙门,或回家务农,或参加其他生产劳动,没有出路的“惟有失业”。仅1952年秋冬的统计,全国城市“失业”的僧尼道士就有5700多名。留守寺庙的人,接受了革命的洗礼。《北京市佛道教一九五二年工作总结报告》中,曾指出了教育僧尼工作的过失和缺点,“简单急躁,盲目鼓励僧尼还俗。而且在寺庙里举办政治学习班,向僧尼宣传《共同纲领》和新人生观,要僧尼学习《社会发展史》和《新民主主义革命史》等。”
  1952年的常修,顺应历史潮流,还了俗,落户在毗邻大觉寺的徐各庄村,土改时还分到了寺前一小块地。后来经人介绍,又重新回到大觉寺看守大门,村里人都晓得他曾是大觉寺的出家人,儿子王秋生从小就被人叫“小和尚”,但在王秋生的记忆里,家里再没有一件跟佛相关的物事。“文革”中,常修主动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反修”,以示与旧时代决裂。常修虽然还了俗,但依然坚守着大觉寺这方庙。“文革”时间,红卫兵也曾经试图冲击大觉寺,幸亏被林业部门占用,大觉寺山门紧闭,在王反修和当地群众的保护下,大觉寺的佛像等文物幸得以保存。而与此同时,无以计数的坛庙寺观正从北京地图上被抹掉,即使还留有残垣断壁,雕塑、造像也都被砸毁了。北京著名的古刹隆福寺,仅仅因为人民市场库房需要扩建,就被拆毁,大批楠木建筑构件流落民间。   没有了对鬼神佛仙的敬畏之心,王反修冷眼旁观,将大觉寺的契约放回到了大雄宝殿的顶棚上。“文革”一结束,王反修立即又把名字改回去了,还叫常修。
  
  满庭皆是太平花
  
  1953年除夕,詹昭宁忙着和同学布置大饭厅,还从后山砍了一棵树,挂上彩带、灯泡,这是他们大学时代最后一个辞旧迎新的晚会,当收音机传来元旦到来的那一刻,大家欢呼、鼓掌,同学们自己装扮的圣诞老人和白雪公主,把晚会推向了高潮。青春万岁!这幕令当事人无比怀念的场景,就发生在大觉寺北京林学院。大觉寺的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和前朝一样的杏花漫舞、玉兰翩跹,俨然是一片香雪海。1952年,22岁的詹昭宁成为在大觉寺上课的第一拨大学生。詹昭宁没有听说过大觉寺契约的故事,虽然他们就在大雄宝殿里吃过饭,这里曾做过学生们的临时饭堂,佛像被就地围了起来,后来才移到偏房。
  作为千年古刹的最后一个看护人,常修已经无力改变大觉寺甚至是自己的命运。新时代,大觉寺出现了新气象,但已与寺庙不相干。当时北京林学院只有300多个师生,课堂、饭厅和实验室都设在大觉寺。詹昭宁回忆,大家朝气蓬勃的干劲,正应了大觉寺壁上的那句“紫气东来”,“同学们积极努力,要学习本事,要绿化祖国,要像苏联那样改造大自然”。
  1954年底,北京林学院由大觉寺迁往肖庄,直至1979年方返。其间20多年,大觉寺都由林业部、农林部使用。常修始终在大觉寺留守,最后作为北京林学院的职工退休。
  常修,這位大觉寺最后的僧人,在大觉寺的绝色风光里,安静终老。1981年,常修因病去世,嘱咐后人把自己埋在大觉寺西边,要在坟上多培点土,那样就“夏天凉快,冬天暖和。”
  大觉寺的历史不久便进入了新的篇章。1986年,大觉寺龙王堂发生火灾,烧毁古建一间,原因是北京林学院职工焚烧落叶时麻痹大意,舆论大哗。从1988年起,北京林学院开始向北京市文物局移交大觉寺,1991年正式移交完毕。
  如今,到大觉寺品茶赏花已经是北京的风雅之事。北京西山大觉寺管理处主任孙荣芬告诉记者,大觉寺每年游客有20万人左右,公交车站离寺庙还有一段距离,来的几乎都是有车族,人们在这里徜徉山景,放松身心。这个千年古寺正式结束了自己的礼佛任务,变身为旅游景点,大觉寺香火已绝,风景正艳。
  2006年,大觉寺寺藏契约展展出,破天荒为常修留了一席之地,尽管大觉寺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些他曾经试图保留的庙产。常修的故事公布后,开始被网友们在帖子里尽情演绎,其中一个版本是:常修忠心护法,终身未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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