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江湖 十年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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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春林,江西修水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6届高研班学员。著有长篇小说《白虎郢都》《活火》,小说集《该死的见面》,散文集《山居羊迹》等。
  在修水的文字古迹中,没有一处像黄庭坚纪念馆左侧石壁上的佛字那样更加古老了,如同一首旧诗,仍然印刷在课本里的主要位置,又像代表的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皇朝,时刻诠释着过去的往事。
  对于没有去过黄庭坚纪念馆的人来说,佛字给他们带来了许多神奇的奥秘和丰富的想象空间。很长时间里,佛字一直隐藏在峭壁悬崖的树滕里,只有少数的文物专家才能走近它,与它亲切见面。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滕脉里有个“佛”字,即使传说中大多数的修水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字,但没有人真正见过。在南山崖的石壁,我们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树藤,和树藤下的河流。文革期间,当地政府和红卫兵多次搜寻过,始终没有发现它隐居的地点。
  我看见一大片绿叶簇拥在纪念馆大门上方右侧的翘角上。纪念馆以仿宋风格为背景,结合现代文化构筑而成,显得书味香浓。站在门口,我抬头仰望着“黄庭坚纪念馆”几个含蓄深远别致的大字,想象着很多年前一位书法大家的样子。
  对一个古老佛字的诞生进行描绘或是讲述无疑是困难的,毕竟它已经过去了960多年。没有一个人对它的雕刻了如指掌,也寻找不到熟悉它雕刻原由的见证者,更没有人知道当时是怎么把这个足有2个平方米大小的佛字雕刻在水之上峭壁之下的。难道是与今一样,是用缆绳将石匠吊下悬崖雕刻的吗?如果那样的话,那黄庭坚亲笔所写的佛字又是怎样写在岩石上的呢?难道也是用缆绳将黄老先生系住吊下悬崖而写吗?这似乎有些不合情理。但是除此之外,在这样一个下是急流,上是悬崖的石壁中间出现的佛字又从何而来?这个,我们在史料中找到了答案:“佛”字确是黄庭坚亲笔题写,至于怎样题在石壁上,这就成了现代人猜测不到的谜团。我们还从有关黄庭坚的史料中,了解到一些有关“佛”字背后的故事。听说当时在现为黄庭坚纪念馆的南山崖下有个渡口,水流湍急,深潭阴险,行船过此常会莫名其妙翻船,船翻后船上的人自然落水,无数坐船人无辜送了性命,成了水下亡魂。一次,黄庭坚回乡探亲听说此事后,提笔在悬崖峭壁中间写了一个大“佛”字,一“佛”镇万邪。自从有了佛字后,这段水系太平了,再没有发生翻船死人的事。当地人都把“佛”字作为神灵来敬拜。文革期间,修水人为了把这一救命的“佛”字保留下来,用石浆把佛字掩埋了起来,然后在山崖上种了藤,手碗大的藤将整个佛字裹得严严实实的。直到前几年,文物普查时“佛”才重见天日,重散光芒。黄庭坚贬官宜州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家乡人为了纪念,在南山崖盖起了黄庭坚纪念馆,算是人们对这位受尽委屈的大文豪的怀念。人世间就是这样,人们总会记起一些好的东西,不论是人是事,总会把一些不好的东西不再记忆。
  当一个满载传奇色彩的“佛”字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看到的只是它的局部,永远看不到它的背面,包括空间的背面和时间的背面。
  我看见在岩的缝隙里扎满了树根,树根只是在佛字的四周环绕,没有要为难佛的意思。这着实让人感到新奇。如今,站在修水大桥上就可以看到南山崖上的大佛字,佛字在山崖的显赫位置上,非常显眼。河流的渡口早已废弃,横跨在南山崖上的是雄伟的修水大桥。我想这么大的佛字,任何妖魔鬼怪是接近不得的,否则瞬间就会化为灰烬。佛字现在成了大桥下的一处包涵着深远意境的风景。佛字周围长满了青葱的树木,岩上没有泥土,树木的根全部扎在石缝里。奇怪的是,这岩石给了树许多营养,树没有泥土也照样长得枝繁叶茂。岩石在为树营养,树也没有吝啬,毫不顾及地为岩石遮风避雨。
  我们看不到的部分就是,宋朝时期一个学问甚高的文学家受尽折磨的片段,官与官之间的阴谋,时代对命运的践踏……时间隐匿在空间背后,谁也没有觉察到佛字在那个充满悲剧色彩的朝代里,黄庭坚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是表达自己命运的浅薄?还是修炼自己的人格?或是一心向佛?如果我们站在时间的纬度上逆境推算,我们就会发现,佛其实是黄庭坚当时所研究的一门学问。岩石上的佛字与他在佛学上领悟到的“佛”是有关的。一位史学家说过,能够把佛悟到一定境界的时候佛就会在心中。佛永远铭刻在了修水之上,也铭刻在了后人的心中。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黄庭坚也就无所顾及了。
  俯身在南山崖的石上细细凝听,有梵音从远处来,如一片云,一缕风。
  那是一个遥远的信号,跨越了几个朝代,无数个年轮。历史的流失,能够留下的只是一些零碎,成不了大气候。即使有些许记载,内容也需要史学家去深入研究。
  史书中说佛是智慧、德行、慈悲最高的成就者。佛是由人修行而成的,不是宇宙自然的神,更不是什么三头六臂、飞天遁地的鬼神。人人皆有佛性,人人修行皆可成佛。佛是宇宙最伟大的圣者。旁边不远处的寺庙里突然响起了钟鸣声,已经傍晚了,拜佛的时辰已过,寺庙敲钟关门了。所有拜佛的人只有等到明天钟声重响时再来。
  我想黄庭坚把佛字书写在南山崖峭壁上的用意,应该不是驱除魔鬼,而是提醒后人,时刻要将智慧、德行和慈悲铭记在心。面对佛字我胡思乱想,如果我有资格也成了佛,我会给社会做些什么?是化作一尊塑像等着人们来奉承?还是用手中的神鞭去驱除魔怪?或是用内心的善良去感化迷惑的人们?如果有人对佛产生质疑,那么,请你用等量的东西来交换。佛简单明了地注明了人的智慧和善良。如果你没有见到佛字,没有走近佛字,那么佛字在你的眼中只不过是一道风景。黄庭坚在《晓贤师续佛寿颂》中写道:
  养子续佛寿,非为养色身。
  捧打石师子,只要实头人。
  出家无正因,不得正命食。
  是真出家儿,不费秋毫力。
  讲得天雨花,说得石点头。
  人人是檀越,负命者上钩。
  诗文收藏在纪念馆内的文物专柜里,平常是不准开橱翻阅的。我是个例外,因为我是感受到佛光的慈祥而來的。翻阅诗文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许多黄庭坚有关佛的诗词。这些诗词都是后人用宣纸抄写下来的,原文是写在竹书上的,再好的竹书也保留不了900多年,岁月已将它粉化了,诗文辗转了许多居住的地方后,终究一字不漏地流传到现在。   黄庭坚的38世孙,纪念馆老馆长黄本修先生介绍说,佛在黄庭坚的心中占居了相当重要的位置,他的佛学造诣非常深,因此在为人为文上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由此可见,这位大宋才子的人格魅力非常了不得。佛在他心里已经扎牢了根。佛在他的眼中也有着许多与别人不同的见解和诠释。那是一场风险和利益都最大化的游戏,人世间最大的一场赌博,他作出了惊人的抉择,不惧皇权和家族的压力,宁愿弃官也要追寻正义。他看不懂对手的游戏规则,最后死在别人争权夺利的游戏刀刃下,命运也在游戏中划上了句号。
  在那样一个朝代,根本无人敢向皇帝的权威发起挑战,无人胆敢参与到这场残酷的赌博中,他们的资本太少,帝王的威严令他们望而却步。因此,少数的人反对,只能落个贬官回乡的下场,保住人头已是皇上格外开恩了。生活残酷得一丝不挂,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空间和余地,只有思想还牢牢支撑着他,漆黑的夜晚一定会等到黎明。但他没有等到,在那个短暂的时空里,黑夜已将他淹没。
  “佛”被历史的浪潮洗礼了960多年,依然傲立在山岩之上,悄然、严肃。如诗经中的淇河寂静沉沉。它就这样坐在温暖的岩石上,看着脚下奔跑的河流,听着笋竹拔节,与山为伴,与水为伴。
  在佛站立的旁边,葛草茂密,郁葱,还在蔓延。粗或是细将岩石裹紧,密密麻麻没有丝毫侵犯佛的意思。在葛草的眼中,佛依然是佛。佛是世间万物都敬重的灵魂
  若干年后,一棵树仍伫立在原地;一块岩石,仍嵌在修水河长满青苔和灌木的岸边,这就是与佛字同龄的重阳木。重阳木原本是两棵,另一棵在三年前因修河修水库,水位高涨,将整个树兜浸泡在水中数日后,死了。就在树死去的那个晚上,沉寂了若干年的山岩发出了奇异的声响,人们说佛显灵了。此事引起全国新闻界的高度关注,包括《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和新华社在内的全国100多家媒体一夜间云集修水,就如何保护重阳木进行了追踪报道。新闻界、文学界、政治界都高度关注黃庭坚的命运,时任江西省省长黄智权作出了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黄庭坚的重要批示。不久,哭泣的古树从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得到了有效的保护,但是两棵重阳木,一棵因为折磨过重,无法救治而死亡。
  阳春三月,大地复苏,活着的一棵重阳木长出新绿,死去的另一棵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就像一个脱光头发的老人,没有了生命的气息。我想人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植物也一样。只要是生的东西,就会有死的那天的到来。有生就有死。想到这里,我们也就不再为古树惋惜而难过了。这只是我寻找安慰自己的借口,人们不是这样想的,他们在对佛无比的信仰的同时,不禁发出了感叹,世上又减少了一件珍惜的国宝。佛依然时常月久与河流对质着,无论水浪怎么凶残地搏击,佛依然肃立在那。每次河流冲上去后,立即又退了下来,始终超过了高大的佛,击不倒,也撞不坏。
  站在南山崖顶往下看,有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眼下的修水县城很小,小得就像山妹子鼻梁上的一颗美人痣。
  那天,我去过黄庭坚纪念馆。馆内长满梨树。正是春天,雪落墙院。960多年有多老,偎依在修水的臂弯里,岩下不绝的水声积淀多少往事。千年江湖,十年夜雨。修水大桥上走动着善良的山民。岸边无数茂密的灌木丛被修水濯洗得那样苍翠,挽住每一缕过客的目光。光阴的手指抚摸这里的每一片绿叶。时间渐渐变凉,修水河弯来弯去,消失在远山深处。
  纪念馆卧在山岩上,无比安静,像一部厚厚的宋版书晒在清澈的阳光里。此处为山谷读书处。东南山腰,有山谷祠,内立山谷像一尊,旁有联,石刻,集黄体字,曰:芳草有情牵戏蝶,飞花无主寄骚人。山谷一生正直,豁达。东坡赞曰:瑰伟之文,妙绝当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
  在山谷祠的前面,我站立良久,舍不得离开。我默默地看着他,思绪飞得很远很远。我想我是在敬佩一位故人,一位才华出众的诗人和书法家。那安详的神姿,那有饱满诗经的脸,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朝代,一个离我们走得很远的朝代。我用心与老人交流,在泥潭深埋着的黑暗中寻找希望。我用心去感摩着他跳动的脉搏,用那心灵深处的清凉去感受他的温暖。我为他庆幸,960年之后,他那超越凡人的思想终于在电视的屏幕上出现了。这个等待是残酷的,残酷得让我们不敢过多去想;这个等待是幸运的,终于迎来了曙光。
  祠堂外侧,有木荷、香樟树、桫椤、墨竹和岩柏。这些植物全身散发出淡淡的苦香。走遍山岩,衣袖已被染绿。
  双井村,在城西杭口乡。山谷出生地。山谷墓所在。此地十里秀水,山峦苍翠,修竹茂林,真好风光!
  在双井村流传着许多有关黄庭坚的故事。故事说:黄庭坚自幼天资聪颖。一日,舅舅李常来庭坚书房,见书满架,说:架上诗书万卷。庭坚答:腹中礼仪全无。李常又出:桑养蚕,蚕结茧,茧抽丝,丝织锦绣。庭坚答道:草藏兔,兔生毫,毫扎笔,笔写文章。
  故事又说:修水有一种竹,微黑,像墨玉,与山谷有关。山谷幼时读书勤勉,一生牢记勤字。书房临窗,窗外竹林一片。每日课后洗笔,水泼向窗外,久之,竹子渐黑,遂成墨竹。
  一个秋天,山谷漂泊到广西宜州。一个人静静坐下。一生中的江湖夜雨,落在灵魂的原野,所有创伤连成一片。荒凉山冈上,树在沉默。从树下走过一人,脚步沉重,若有所思。不知他在想什么。他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空。
  佛与石岩就像是一对恋人,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若干年后依然没有分开。
  河流里传来了悠长的笛声,引领我们寻梦久远,回眸历史的幽深,追思古人。钟情过的声音无数,总会在某个瞬间洞开记忆,扑入脑海:林间风声,深山鸟语,树叶在风中的婆娑,早春冰河开化的碎裂,海浪扑向岩石和沙滩及至溃退的浪涌,月夜狼嚎,夜虫的呢喃,雨夜蛙鸣,猫崽的喵呜,小鸡小鸭梦呓般的啾啾,稚儿的牙牙语声,温柔的男声,带磁性的女声。
  我听见了县城里木拖鞋在石板路上清脆的踢踏声从小街的这一端响到另一端,渐近渐远,好像一直走进时间的褶皱处。生命里奔腾不息的河流,浩浩荡荡,绵绵不绝,构成我们对人世的眷恋。
  “春风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一扇半掩的门扉里,忧郁苍凉的歌声从南山崖下飘起。
  责编:魏建国  杨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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