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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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思奇上次回老家谢庄镇是给去世的父亲送终的。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已经是半年过去了。
   谢庄镇是位于中牟县靠近最西南边的一个镇,南邻新郑,西邻郑州。柳家在谢庄镇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十代,柳思奇听父亲说过,他的曾祖是清末年间的一个举人,聪明能干,只可惜生不逢时,民国取代了清朝之后,便操起中医之术悬壶济世。曾祖的医术精湛,而且为人善良,宅心仁厚,在谢庄镇德高望重。从那时起,柳家便在谢庄镇世代行医了。
   柳思奇没有继承祖业而成为一名医生。父亲说,柳思奇不是做医生的料,他的性子太急,给人治病可不是儿戏,需要有耐心,何况,柳思奇也志不在此。在柳思奇的印象里,父亲和大哥柳思翰是同一类的人,柳思奇觉得,自己和大哥柳思翰相比,父亲似乎更喜欢大哥柳思翰。二十年前,柳思翰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中医学院,离开了谢庄镇。那年,柳思奇才十四岁,但是,他至今还记得父亲那天兴高采烈的样子,柳思奇清楚地记得,就在大哥柳思翰接到中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从不沾酒的父親还破天荒地喝醉了酒。
   柳思翰比柳思奇要大十岁,柳思奇觉得,大哥柳思翰是天生做医生的材料。直到现在,柳思奇闻到中草药的气味,就会莫名地想到“平和中庸”这四个字,眼前马上就会浮现出柳思翰那种不温不火的样子来。柳思翰还写得一手非常漂亮的毛笔字,学的是柳公权的字体,那是父亲逼着柳思翰练出来的。柳家以前开出的处方笺上,都是清一色洒脱的柳体,这是门面活。谢庄镇上最大的饭馆迎宾楼的招牌就是柳思奇的曾祖题写的,现在还挂在那里。柳公权的字也是柳思奇没能学到的。
   柳思奇想起来了,以前谢庄镇的夏夜,无比清爽,像是用清凌凌的井水洗过一样。那时,吃过晚饭,柳思奇的大哥柳思翰就会在门口的井台边放一个小竹床,然后,提一桶清凉的井水浇上去,用不了一会儿,小竹床就干了,柳思奇总是抢着躺上去。柳思翰看着弟弟躺在了自己准备好的小竹床上,也不多说什么话,就坐在一边悠悠地挥着他的蒲扇。柳思奇躺在小竹床上望着满天的星星,很快,满天的星星就压累了柳思奇的眼皮,他睡意朦胧,沉沉欲睡。可是,每到这时,柳思奇就会被喊起来吃西瓜。“快起来把西瓜吃了,西瓜最是清热解毒的。这么大热的天,不吃西瓜要生病的。”柳思奇记不清这话是柳思翰还是父亲说的。
   不过,柳思奇并不喜欢吃西瓜,除了因为西瓜总是打扰他的清梦之外,还有西瓜里那些像繁星一般多的西瓜籽着实令柳思奇不耐烦。
   但是,有一次,柳思奇却一个人在井边上吃了整整一个大西瓜,而且,他竟然一粒西瓜籽也没有吐。
   就在三天前,柳思奇接到谢庄镇拆迁办的电话,正式通知他,柳家的老宅要拆了。原来,谢庄镇的北面正在兴建一个省级的工业小区,建设规划里的高速公路要一直向东延伸下来,把柳家老宅,乃至小半个谢庄镇圈揽了进去。
   这几年来,变化实在是大。柳思奇记得小时候父亲带他去省城舅舅家是要坐上半天车的。早上,天朦朦亮,就得赶到镇西的公路边,等着一天一趟的公交车从这里路过,要是误了点,就只好吃了中午饭搭顺路进城的农用车了。偏偏柳思奇一上车就犯头晕,车上的半天极其难熬,不把他的胃翻江倒海折腾空了,是不会到城里的。那段难受又难忘的进城之路直到柳思奇上大学的前一年随着他的晕车这个毛病的痊愈才结束了。
   柳思奇觉得,那时坐汽车去省城更像是一个难忘的梦。
   那时,在谢庄镇的时候,柳思奇和镇上所有同龄的孩子一样,向往着城市生活,城里的一切都使他们有着无穷的梦想。后来,柳思奇如愿地在城里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他在城里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接着,他又娶了一个城里女孩做妻子,生了一个女儿。柳思奇的父母还在的时候,每年夏天,柳思奇都会带着女儿回谢庄镇住上一段时间。这些都是令谢庄镇的人非常羡慕的。
   柳思奇这些年也改变了不少,至少,他开始不讨厌那些西瓜籽了。夏天下班后,柳思奇会带个西瓜回家,往冰箱里一放。女儿不爱吃西瓜,柳思奇也会说上一些西瓜清热解毒的道理。柳思奇常对妻子说,冰箱里拿出来的西瓜就是没有井里冰过的西瓜那么鲜美、脆甜。柳思奇忽然想起谢庄镇老家门口的那口陈年的水井。柳思奇问妻子,那口水井有一个名字,你知道吗?妻子摇头。柳思奇笑了:“甜水井。”对,就是这个名字。“谢庄镇的人是很美好的,他们懂得生活。”柳思奇喃喃地说着。妻子对柳思奇说:“你现在越来越像大哥了。”
   大哥柳思翰那边,柳思奇已经通过了电话,柳思翰坐明天上午的车回来。柳思翰十年前离了婚,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带着孩子过。那位曾经的大嫂是一个性情古怪的女人,她和柳思翰的结合,柳思奇认为完全是一种错误。柳思翰纵然是能调和百毒的甘草,也调和不了那个女人这味药。好比香甜绵软的桂花莲子羹混入了生姜和大蒜,是不能吃的。柳思翰和那个女人的这段姻缘,柳思翰还是将就了六年,然后才下决心散开的。
   这几年,柳思翰显得老多了。电话里,柳思翰对柳思奇说,这次回家,他想索性多住上几天,散散心。
   大哥柳思翰明天要回来住,柳思奇上午就请了假,先回谢庄镇把老宅打扫一下。汽车开到谢庄镇的时候,还不到下午三点。
   中午的炎热还没有过去,太阳照在头顶上,感觉晕乎乎的。其实,城里也是同样的热。但是,城里是热得喧嚣而嘈杂,热得让人六神无主。而在这里,热的空气似乎滤掉了声音,像轻轻呵出的气,柔静,安详,使人发困、想睡。
   前面就是古渡桥了,这里是以前的谢庄镇最热闹的地方。饭馆、茶馆、菜场、粮店、杂货铺、肉铺都集中在这里,牟山广场就在桥西面一点。扩修了公路后,这里的车多了起来,这几天太热,人明显少了。一辆客车歇在桥那边,卖票的女人也不吆喝了,穿着裙子独自躲在树荫里。
   柳思奇买了两个西瓜。
   跨过了古渡桥,再拐个弯,就是谢庄镇的老街了。柳家就在这条街的东边。走在平坦的街道上,柳思奇感觉很亲切。现在,谢庄镇还在午睡,不过快要醒了。哪户人家的门没关,隐约传来了地方戏的婉转唱腔。“三点了。”柳思奇心里想。他还可以肯定,那唱腔是从电视机里传出来的,    陆陆续续的,谢庄镇上有了一些咳嗽、打呵欠、还有开门的声音。走过两三个相识的人,和柳思奇打招呼。
   “思奇,啥时候回来的?”谢庄镇的人习惯这样问柳思奇。
   “哦,二叔你好。我刚刚下的车。大热的天,你也不休息?”二叔是柳思奇的本家长辈,从柳思奇记事起,二叔就是个闲不住的人。
   “呵呵,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坐着歇了一下。老三家要拆迁了,喊我去帮忙干点杂活。对了,你们家的老屋也要拆迁了吧?”二叔笑呵呵地对柳思奇说。
   柳思奇和二叔站着说了一会儿话。
   “好吧,你回家去吧。等明天思翰回来了,你们哥俩一起到我家喝茶。”二叔热情地对柳思奇说。
   柳思奇笑着点点头。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却并不喧嚣,依然是安静的。
   谢庄镇的老街是狭长的,狭窄得两个人迎面走过的话,即使眼睛长在头顶上,也不可能不打招呼。好在镇上的人都很和善,没什么冤家对头,所以,即使再狹窄的路,也是不嫌路窄的。街上每隔百十米,总会有一个相对宽阔之处,这是古代留给轿子调头的地方。这些宽阔之处往往巧妙地利用了桥、井台、旧家大宅门这些地方,虽然宽阔,却是因势而成,自然而实用。
   整个谢庄镇是一座座桥连接起来的。在这里,桥就是道路,道路就是桥。以前的谢庄镇的人几乎没有不会水的,几个小孩子在一起玩,冷不防就会被恶作剧的伙伴推下河里。现在,谢庄镇的河水的水质不比从前好,河水绿得有些发腻了,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塑料袋子在水面上漾着。
   沿河的岸上有几处空地,不建房子,只是搭个简易的凉棚,再搁上几条木板凳,供来往的人们坐坐歇歇脚。附近乡村的农民来谢庄镇,大多就在这里歇脚,向镇上人家讨碗水解解渴,然后,就坐在凉棚里歇息,顺便卖掉带来的一些新鲜的果蔬。
   前面河边的凉棚里就有一个穿着白汗衫的老头坐着,一动也不动。柳思奇看了看,觉得有点眼熟。走近了,柳思奇一看,果然是他!才一年的光景,阿钟怎么老成了这个样子?柳思奇感到有些惊诧,甚至是不相信。
   阿钟是谁?
   谢庄镇稍微上了一些年纪的人,没有不知道阿钟的。阿钟是迎宾楼饭馆的掌勺的厨师,他做了一辈子的厨师。在柳思奇小的时候,就常有外地的食客慕名而来,走了老远的路,为的只是尝一口阿钟做的熬炒鸡。柳思奇的口味是很难满足的,这实在离不开阿钟的启蒙。柳思奇在城里的饭局上,最津津乐道的便是阿钟的厨艺,而且,在饭局上,每上一道菜,柳思奇总会从色香味形的角度逐一进行评判,他评判完毕,总是会说:“要是换了阿钟来做这道菜的话,这菜决不会这么做,而应该……”听者是无福消受阿钟做的菜了,唯有凝神遥想的份。有不服气的朋友,往往会讥诮柳思奇:“照你说的来看,是不是天下美味尽在谢庄镇了?”柳思奇点点头,望望他们,又摇摇头,叹息道:“咳,你们算是吃不到了。”
   阿钟和柳家有一些渊源,不过那是上几代的事了。柳思奇只知道阿钟原来在附近的村里,他进迎宾楼饭馆学厨师是柳思奇的祖父介绍的。阿钟比柳思翰还大十几岁,就年龄而言,该算是柳思奇的前辈了,但是,柳思奇一直随着柳思翰叫他阿钟。从柳思奇记事起,阿钟就恭恭敬敬地称呼他的祖父为柳老先生,称他父亲叫柳先生,直到现在还这么叫。即使是在动乱的年代中,也从未更改过。这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阿钟家就住在河对面的那条街上,他常来和柳思奇的父亲聊天。柳思奇的父亲总是说,阿钟是个聪明人。柳思奇有一次问过父亲:“既然阿钟是聪明人,为何当初他不在咱们柳家学医呢?”柳思奇的父亲说:“你不要小看一个厨师,其实都是同行中人。”柳思奇觉得很奇怪,就问父亲:“治病的和做菜的,怎会是同行中人?”父亲笑了:“人活着就是要吃饭,生了病就要吃药,要是什么都无法吃下去,吃不了,吃不好,人也就不能活了。而且,药补不如食补,医病必先医心。就是如此。”柳思奇的父亲说的道理看上去很简单,可是,那时候柳思奇还小,他不大懂。柳思奇的父亲还对柳思奇说过:“一个好的厨师远远胜过一个庸医百倍。”
   两年前,柳思奇的母亲病故,父亲不愿离开谢庄镇,坚持一个人住在老宅里。但是,柳思奇的父亲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去年桂花飘香的时候,他生了一场大病,拗不过儿子,这才答应到城里住到柳思奇家。柳思奇记得,离开谢庄镇那天,阿钟也在。父亲对阿钟说了一句:“看来我要竖着去城里横着回来了。”谁料,柳思奇的父亲一言竟成谶语。
   柳思奇的父亲去世时,几乎全谢庄镇的人都来祭拜。阿钟却没来。听说阿钟带着岫烟出远门了。有人说是去云南,还有人说是去广东,反正去了很远的地方。谢庄镇上的人大多觉得阿钟的举动是荒唐的,和二十年前一样荒唐。阿钟卖掉了镇上的房子,带着一个快要死的女人去了很远的地方。
   想到岫烟,柳思奇的心里突然颤了一下。
   阿钟确实老了,头发比一年前更少了,人也消瘦了许多。阿钟的白汗衫皱巴巴的,前胸上还有几点黄渍。阿钟的两只手垂在膝上,眼神木然。柳思奇吃不准阿钟是不是看到了自己,他还在惊愕,一个人怎么会老得这样快。
   “阿钟师傅,你好吗?”柳思奇上前跟阿钟打了个招呼。
   柳思奇向来是喊他阿钟的,但是,他今天觉得这样直呼其名不合适。
   但是,那老头好像没什么反应。
   “阿钟,是我啊,我是思奇。”柳思奇补了一句。
   阿钟望了望柳思奇,答应了一声。柳思奇还是吃不准他认出了没有。
   “我是思奇,柳家老二。”柳思奇又补了一句。
   “喔。”阿钟冲着柳思奇点点头。
   河面上吹过来一阵微风,凉棚边上绑着的一根红丝带动了动。天气还是热的。
   阿钟突然欠身站了起来,身子往边上挪了挪,在刚才坐的地方轻轻拍了拍,对柳思奇说道:“来,坐。”他的动作短促而木讷。
   凉棚里放置的木板凳子起码有两米多长,一排可以坐上好几个人。柳思奇对阿钟看了看,却没有坐。    柳思奇掏出两支香烟,他知道,阿钟以前是不抽烟的,但是,柳思奇还是递了一支香烟给阿钟。
   阿钟接了柳思奇递过来的那只香烟,他把香烟握在手里,就像拿了一个玩具一样。
   “来,点上。”柳思奇拿着打火机,轻轻碰了碰阿钟握烟的手。
   香烟点燃了,似雾一般的烟散了开来,好像天气没有刚才那么热了。阿钟嘴里抽着香烟,两只手还是垂在膝盖上,他呆滞的眼神被淡青色的香烟的烟雾熏得有点恍惚。
   阿钟叹息了一声,似乎喃喃自语地说道:“当初我要是听了柳先生的话就好了。”
   柳思奇听阿钟说到父亲,定了定心神,在木板凳子上坐下来,问阿钟:“你说什么?”
   阿钟的声音依旧很低:“柳先生说普度寺后面的美丽河里的白荷花是宝贝,南方的荷花都比不上的,唉,我没有听柳先生的话呀!”
   柳思奇沉默着。
   阿钟又说道:“柳先生说一定要用三伏天里的白荷花才有用。”
   柳思奇依舊沉默着。
   阿钟这时却眼睛一亮,他声音洪亮地对柳思奇说道:“你知道吗?我那年跟普度寺里的空远老师父讲好的,要用寺里的白荷花给岫烟治病的。”阿钟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欣然的神色。
   柳思奇看出来了,阿钟显然已经是语无伦次了。阿钟怎么成了这样?柳思奇心里暗暗叹着。空远老师父是谢庄镇普度寺里的老和尚,十几年前就已经圆寂了。但是,普度寺的白荷花柳思奇是知道的。当年,阿钟做过的一道名为“白荷鲤鱼”的菜,非普度寺的白荷花不用。还有,在柳家开出的药方上,凡用到荷花时便会注上一句,最好是谢庄镇普度寺的白荷花。至于为什么这样,柳思奇不知道,或许要问柳思翰了。
   对了,阿钟或许是在说岫烟的病。岫烟去世了,柳思奇已经听说了,是谷雨前三天走的。这个女人的丈夫就是眼前的阿钟,这个沮丧、猥琐、神志不清的老头,就是美丽的女子岫烟的丈夫。柳思奇心里又掠过了一丝莫名的惊异。
   柳思奇忍不住问道:“岫烟的丧事办得顺利吗?”
   阿钟似乎没有听到柳思奇的问话,他嗫嚅着重复了一句:“我要是听了柳先生的话就好了。”
   柳思奇没有说话。
   阿钟又说道:“岫烟嫌普度寺的白荷花太苦,其他地方的荷花吃了是没用的,”阿钟摇着头,“没用的,没用的。”
   柳思奇看着阿钟。
   阿钟又说道:“我以为三伏天里采白荷花还来得及,我跟空远老师父讲好的。”
   柳思奇依旧沉默地看着阿钟。
   阿钟喃喃地说道:“我要是听了柳先生的话就好了。”
   柳思奇给阿钟又接了一支香烟。
   阿钟不再说话。
   柳思奇站起身,用手轻轻拍了拍阿钟的肩膀,轻声说道:“阿钟,你回家去吧,天气很热,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离开了凉棚,柳思奇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刚才阿钟说的那些话。
   那口名为“甜水井”的水井还在,柳思奇还清楚的记得,他小的时候,水井的井台上总是湿漉漉的,听镇上的老辈人讲,水井的井台用的是上好的石头,因为上好的石头是不吸水的,就像那些好的砚台一样,朝着砚台呵一口气,就能磨出墨来。“甜水井”的井台砌得非常讲究,用的是上好的石料。六角形的井圈面上,有着小小的角。井台临街的一面刻着“甜水井”三个字,字迹上面的颜色已经剥落了。“甜水井”这三个字是柳思奇看见过的写得最好的隶书。井台的另一面,也就是朝着柳家老宅的那一面是两只瑞兽麒麟的浮雕造型,麒麟身上的鳞片还看得见线条。现在,柳思奇看到,井台上一滴水也没有,太阳把井台晒得发亮发烫。柳思奇摸了钥匙,正要去开自己老宅的门,突然,柳思奇听见有人叫他。
   柳思奇回头一看,原来是隔壁的根子。
   根子也姓柳,和另外几户人家合住在柳家的隔壁,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好久不见,当然有好多话要聊。根子硬要拉着柳思奇去他家坐坐,柳思奇说:“明天我大哥要回来,房子先要打扫打扫,晚上我再去吧。”根子要帮忙,柳思奇不让。
   根子说:“也好。这样吧,你若是缺啥要啥,尽管开口。还有,晚饭一定到我家吃,我叫梅花多弄几个菜,咱们坐在一起热闹热闹。”柳思奇不再推辞,他关照根子不要破费,少买点菜,不要太忙,老邻居不比别的客人,随便一点好。根子说道:“这是女人的事情,你不要管了,去忙你的吧。”
   柳思奇走进自家的老宅,他忽然觉得,房子是要经常住人的,经常不住人的房子缺少人气,缺少人气的房子坏得快。半年不回来,房子里积了不少的灰尘,柳思奇去推窗户,窗户“嘎吱嘎吱”作响。一股很特别的霉湿的味道弥漫开来,这是只有不经常住人的老房子才会有的味道,这种霉湿的味道从铺着老砖的厅堂地下,从装满发黄线装书的藤箱间,从太阳晒不到的门槛的角落,还有后院泥土上腐烂的落叶堆里,慢慢升腾起来。但是,这味道是安静的。
   柳思奇觉得凉快了许多。
   柳思奇家的房子很大,一共有三进。穿过两个厅堂,最里面的两层楼是书房和卧室,楼下是后花园。柳思奇决定把楼上打扫干净,今晚就住在这里,楼上毕竟凉快一点。
   柳思奇的家里有自来水,但是,他仍然从门口的水井里拎了几桶井水进去拖地板。刚打出来的井水凉凉的,非常清澈。柳思奇喜欢井水,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夏夜浇过井水的小竹床,躺上去睡觉,真是舒服极了。
   柳思奇没有忘记把两个西瓜放在井里。
   太阳渐渐西斜了。树叶的影子从南窗移映了进来,绿绿地摇曳着。柳思奇点燃了一支香烟,坐在临窗的书桌前。黄昏的风徐徐地吹来,柳思奇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书桌上堆着厚厚的一摞书,纸张都已经发黄了。这都是柳思翰的书。柳思奇看着这摞旧书,又想到这房子就要拆了,不禁有些黯然。
   思奇随手抽出了一本书,是一本爱情诗集,是白朗宁夫人写的。柳思奇感到有些好笑,他没想到他的这位医生大哥柳思翰也会读爱情诗。    柳思奇翻了翻那本爱情诗集,忽然,一张纸从书里掉了出来。
   这是一张普通的白纸,颜色已经暗黄了,对折着夹在书里。柳思奇认得,小时候在谢庄镇练毛笔字打草稿时,用的都是这种普通廉价的纸张。算来起码有二十年了。
   柳思奇打开那张纸,纸上的字迹一看就是柳思翰的,字迹淡雅,有一股陈年的书卷气。那是抄的一首诗:“我是怎样地爱你?让我逐一细算。我爱你尽我的心灵所能及到的,深邃、宽广、和高度——正像我探求。玄冥中上帝的存在和深厚的神恩。我爱你的程度,就像日光和烛焰下,那每天不用说得的需要。我不加思虑地爱你,就像男子们为正义而斗争;我纯洁地爱你,像他们在赞美前低头。我爱你以我童年的信仰;我爱你,以满怀热情,就像往日满腔的辛酸;我爱你,抵得上那似乎随着消失的圣者而消逝的爱慕。我爱你以我终生的呼吸,微笑和泪珠——假使是上帝的意旨,那么,我死了我还要更加爱你!”
   纸的右下角,写着三个极小的字:致岫岫。
   岫岫是谁?
   柳思奇想都不用想,除了岫烟,还会有谁。
   这是一首情诗,是的,这是一首情诗,却如此沉郁。这是一首情诗,却在书里夹了二十年。柳思奇想:这的确是一首情诗,是自己的大哥柳思翰写给岫烟的,可是,柳思奇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大哥柳思翰没能和岫烟成为伉俪?
   关于岫烟,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柳思奇其实说不清楚。对岫烟的印象,柳思奇是定格在二十年前的。那时候,柳思奇还小,岫烟唤他为“弟弟”。柳思奇知道,那种模糊的印象是极不可靠的,但是,它可以超脱于时空之外,时间越久,越是完美。就像现在,阿钟老了,柳思翰、还有他柳思奇也步入了中年,而岫烟还是井边上那个亭亭玉立的美丽飘逸的女孩。
   反正,在柳思奇的印象里,如果提到水井,首先联想到的便是那口雕着瑞兽麒麟的“甜水井”,如果提到女人,一定会有岫烟的影子。菱歌泛夜的采莲女子,哼着月儿弯弯的船上的女子,还有《浮生六记》里那个沈三白的红颜知己芸娘,都是岫烟的影子。不过,柳思奇敢肯定,岫烟要比这些女子更美。
   古人说,红颜薄命,或许,这真的是人间的宿命。岫烟长得很美,可是,她的命运却似乎注定是不好的。
   柳思奇从未见过岫烟的父母,他只知道岫烟有一个继父,而她的继父在谢庄镇有着极不好的名声。岫烟体弱多病,而且病症很怪,柳思奇的父亲曾为她把过脉,她的这病是先天的,断不了根,需要调养。柳思奇的父亲为岫烟开出的药方里,都要加一味普度寺的白荷花,便是从那时起的。柳思奇的父亲说,医病先要医心。后来,岫烟突然嫁给了阿钟。再后来,岫烟死了。
   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是岫烟和柳思翰的故事。他们两个人是有故事的,他们曾经相爱过。看了这首情诗,柳思奇更加肯定大哥柳思翰和岫烟好过。柳思奇还记得,二十年前有一个很美很美的夏夜。
   谢庄镇的夏夜是很美丽的,就像是清凉的井水洗过一般的清爽。普度寺后面有一条河,名叫美丽河,美丽河里的蛙声在夏天的夜晚总是此起彼伏,起落不断,阵阵的清风伴着十里荷香,偶尔的安静能使人感觉到生活的恬淡。美丽河上的石桥边,杨柳依依,婆娑的柳条摇曳着柔长的思绪。柳思奇偶然看到,柳思翰和岫烟两个人拉着手,相依着融入了朦胧的月色,安详而宁谧。那天晚上,柳思奇回家很晚,一个人在井边吃了一个脆甜的西瓜,他没有吐一粒瓜籽。
   柳思奇又那起那张写着情诗的纸,柳思翰和岫烟的故事似乎就埋藏在这首婉转而暧昧的情诗里了。柳思奇看得出来,柳思翰和岫烟彼此相爱,为了爱,他俩又互相放弃。柳思奇忽然想起一个外国诗人说的一句话话:“我把所有的伤害都加给我自己,一切若是对你有益,对我就加倍地有益。”不知为什么,柳思奇开始怀疑这句话。
   如果换一种结局,岫烟会死吗?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根子喊柳思奇过去吃饭了。
   根子的妻子梅花是一个爽快能干的女人,果然,她准备了不少的菜,看来忙了很长时间。柳思奇感到有些过意不去。谢庄镇的人都是这样的,他们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即使给你一块西瓜,他们也非要看着你当面吃下去才高兴。
   菜做得很可口,只是稍微偏咸了一点。柳思奇和根子喝掉了一瓶老白干。他们说了好多话,后来,两个人的话题转到了柳思翰身上。
   梅花插话说道:“现在思翰的孩子大了,思翰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也应该再找一个女人了。”
   根子接过了梅花的话,说道“是啊,思翰的确是不顺,这些年过得真不容易,唉,人这一辈子呀……”
   根子顿了顿,又说:“其实,思翰不如当初和岫烟……”
   梅花打断了根子的话:“你还提岫烟,人都死了。再说,思翰和岫烟也不可能啊,岫烟的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又不能生孩子。”
   根子看了看梅花,又看了看柳思奇,说道:“也是。不过,就算岫烟没有病,你们家老爷子恐怕也不会同意的。”
   根子一边说着,一边望着柳思奇。柳思奇感觉到,根子像是知道一些故事,但是,柳思奇现在不想问。
   梅花叹了一口气,说道:“唉,女人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命不好!”
   柳思奇忽然想到了阿钟,他问:“阿钟现在怎么老成那样?”
   根子接口说道:“思奇,你看见阿钟了么?真是作孽!岫烟死了之后,他就成了这样,整天神经不正常的样子。原来他住的房子已经卖掉了,现在他又没有孩子。总算迎宾楼饭馆的老板照顾他,帮他租了一间旧房子,一个人住着。”
   梅花说道:“看上去,阿钟剩下的时间也不长了。”
   柳思奇问道:“阿钟不做菜了吧?”
   显然,柳思奇这话问的实在是多余了。
   根子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道:“他还做什么菜。一年前阿钟就坏了味觉。白荷鲤鱼再也吃不到了。”
   阿钟这个厨艺那么好的厨师竟然失了味觉!这使柳思奇觉得可怕。
   梅花将一盘凉拌的莲藕往柳思奇面前移了移,莲藕雪白雪白的。梅花说道:“说也奇怪,阿钟原来菜做得好的时候,岫烟这也不要吃,那也不想吃。后来,阿钟坏了味觉,迎宾楼老板辞退了他,岫烟反而说阿钟在家里做菜做得好吃。”
   根子接着说道:“不过,阿钟也算是对得起岫烟了。岫烟活着的时候,阿钟样样依着她。岫烟怕吃药,阿钟就想办法变花样给她补身体。阿钟做的菜都成了岫烟的药膳,岫烟是阿钟的宝贝哩!”
   提到药膳,柳思奇想起了阿钟当年做的那道白荷鲤鱼,他曾听阿钟和父亲谈起过这道菜,什么产地、时令、火候、作料样样都有讲究。听上去有点像药材店加工熬煎的药膏。或许,菜和药真的本就没什么区别。
   梅花有點想不明白地说道:“是啊,阿钟就是岁数大了点。可是,像阿钟对岫烟这么好的男人,岫烟打了灯笼哪里去找?不知道岫烟那时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柳思奇知道,岫烟是郁闷的,如同那首在书里夹了二十年的情诗。
   眼看天色已经很晚了,柳思奇起身告辞,走出了根子家。
   柳思奇抬头望天,天上繁星密布,就像切开了的西瓜。
   柳思翰明天就要回来了。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谢庄镇似乎早已拆迁到远方了。
   柳思奇忽然有一种孤寂的感觉,而他确信,这一刻才是真真实实属于自己的。这孤独,这寂静,是一种无限的自由和纯粹。
   星月的光辉下,那口“甜水井”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井里还冰着两个西瓜。西瓜里的瓜籽还是很多,,像天上的繁星。
   柳思奇想起小时候玩过的一种游戏,手放在水井口上,头伸进水井口内,喊一声,水井很深,耳朵里会传来湿漉漉的回音,闷闷的,悠悠的。那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
   柳思奇突然想再试一次,可是,他却怎么也喊不出一点声音来了。
   一滴水落入了水井中,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这声响在久久回荡着。
   柳思奇静静地伫立在水井旁边,他望着普度寺的方向,呆呆地出神。
   普度寺后面的美丽河中,蛙声还在尽情地响着,此起彼伏。
   听着这熟悉的蛙声,不知为什么,柳思奇的鼻子一酸,竟然忍不住热泪盈眶了。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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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马教授称作家为“垃圾制造者”,他惊得目瞪口呆。   那是某作家的长篇小说研讨会,省城的文学大腕悉数在场。他纯粹因偶尔机会蹭的会,座位自然不在研讨发言的圆桌周围,而被安排在侧后的长椅上。   长椅上坐了几个拿摄影机的年轻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坐在圆桌周围的大腕,他也全不认识,包括被研讨的作家。好在会议开始,主持人一一介绍。名字个个如雷贯耳,使创作之路刚刚迈步的他激动万分,认真笔录,
摘 要: “儿童英语”是一门跨专业课程,课程目标定位和内容要求学生同时具备学前教育和英语的基础知识与能力。本研究通过对当前课程目标、教学方法和手段的“应然”和“实然”的分析,认为借助新媒体平台开展“儿童英语”课堂教学能够有效提高学生的课堂参与积极性,促进学生自主学习,有效实现评价的个性化和即时反馈,最终实现目标,是未来课程教学改革的一条有效途径。  关键词: 新媒体 儿童英语 教学改革  随着国际
大客车犁开阳光一路向北,晃悠四个多小时后来到了淮北。李峰在火车站旁边匆匆吃了碗炒饭,又招来一辆出租车,经过半个多钟头的颠簸后,终于来到了桃花源村。   眼前的村庄很大,一户户人家像一块块土疙瘩,随意地散落在村里,村里长满了杨树、柳树、榆树、梧桐树以及不知名的杂草。家家户户的模样都差不多,二层或三层的楼房,院子用红砖砌成,大门是清一色的大铁门。有的大铁门被红漆染得光彩亮丽,门心还贴上了花花绿绿的字
这里是中国西北一个边陲小镇的农贸市场。虽说是个农贸市场,地方也不很大,但买卖倒十分红火,从早到晚,南腔北调混杂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卖菜的、卖米的、配钥匙的、修车子的……应有尽有。他们大都是外地人,本地人都种地,习惯土里刨食,不干这些。  市场里有一对卖水果的中年夫妇,男的叫赵永善,人长得短小精悍,皮肤黝黑,方脸上嵌着一对小眼睛,嘴巴扁扁的,嘴唇很厚,叫人一下子就能想到鲇鱼的脑袋;女的叫于彩云,生得高
那天,是柳玥的生日。  一整天,她都在等老公彭令的微信或电话。她反复拿出手机来看,甚至试打,以确定没有停机、网络也正常。可是,虽然也陆续收到生日祝福,但都不是来自彭令。  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柳玥的想念与不安更加强烈,但也只能有些自嘲地取笑自己,都老夫老妻了,还奢求这些表面功夫干什么呢。可是,心底的渴求那么强烈,哪个女人不希望老公能重视自己的生日呢?  实际上,自从彭令被调去外地工作。他已忘记
调皮学生张成刚为了报复一个他所痛恨的数学科代表,预计着这个数学科代表会在某个时间抱着作业本进入教室,经过与众多同时也痛恨这个数学科代表的同学们一致商议,就把教室的门虚掩着,然后在门的上面放上一个扫把,等他推门进来的时候,扫把就会落在他的头上。结果,不知怎么回事,那个数学科代表没有先进教室,而是班主任杜娟老师为了通知这节数学课改成语文课而提前进入了教室,结果这个扫把就不幸地落在了杜老师的头上,把杜老
鲁东南有一个巴掌大的小县——藏马县。别瞅县小,却有一件宝贝玩意——周股子戏!有民谣云:“周姑戏,娘们(儿)的事,男人不屑听,老婆抹上蜜(儿)。”  清乾隆到嘉庆年间,日照北部有一村姑,因不满父母包办婚姻而离家出走,以乞讨为生,每到一家便哭诉自己的不幸身世。人们皆为她那清纯的嗓音和美妙的唱腔所吸引,久而久之,這种哭诉腔调便被称为“周姑调”。  却说姑娘来到街头乡,乡里有一黎民,姓葛名兴财。葛兴财的老
那一年,卢村第四生产队发生了一起盗窃案,仓库里丢失了半麻袋小麦。   那个年月,粮食的金贵堪比生命,更何况是优良的小麦种。这些种子是村里求爷爷告奶奶好歹从公社种子站弄来的,每个生产队就分了一麻袋。本想秋后种上,来年能有个好收成,让大伙儿乐一乐。这下可好,昨天刚放进仓库,就丢了。最先发现丢了麦种的是仓库保管员大罗,他一早去拿东西,却发现西山墙根放小麦种的麻袋松松垮垮的,就到近前去看。一看,就吓了个
摘 要: 班级党支部的规范化建设,直接关系高校党组织切实发挥好政治核心作用。基于推进班级党支部全覆盖的党建工作模式,本文通过对新疆大学班级支部全覆盖的现状调查,分析班级支部在规范化建设中存在的问题,着力解决班级支部全覆盖的困难,提出加强班级党支部规范化建设的四项对策。根本着眼点是,进一步加强党在高校的领导地位。  关键词: 班级党支部 高校党建工作 全覆盖 规范化建设  高校学生党支部是中
不知道从哪一天,老汉养的牛,成了村里最后的牛。   老汉心生悲凉。他好久不出门了,他是在一群小学生口中,知道了这是羊各庄最后的牛。那天,一群学生,是本村小学的,老师带队,来看牛。老师说,这就是牛。孩子从嘴里发出感叹,好大哟,它吃几碗饭?   这牛曾经担负着日常的重活,拉磨,拉水,犁地,播种。也是老汉的伴儿,一起赶集赶会,一起熬过孤苦的日月。   这头牛是在5年前的顺河集上,老汉看中了,花了所有的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