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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孩子是台湾作家吴淡如最不愿回忆的事,44岁才想要孩子方知生育的艰难;好不容易成功,双胞胎中的一个在怀孕五个月后却胎死腹中;为保住另一个孩子,她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她在新书《最大的冒险》中,首次完整讲述了5年前这段揪心经历——
喜获双胞胎
当大部分妈妈在诉说她们生孩子多么艰难时,我的心里话是:比起我来说,这只是小巫见大巫啊。我一向是个不想受他人影响,度过我自己一辈子的人。但人生有时就是会被雷打到,没有任何原因。如果不是被雷打到,我想我不会结婚,还有想生孩子。
我是在40岁以后才想要生孩子的。当时我并不知为时已晚。我还以为自己外表维持得不错,生理也很正常。我想,是一颗子宫肌瘤提醒我的。这颗肌瘤只有两厘米大,医生都说不必割!不过,它的威力比别人的两千克肌瘤还大得多。它可以让我在生理期大出血,经期可以长达二十天。一年后,我真的快被它搞疯了。但也是它提醒我,你的功能可能有问题了。
在割除肌瘤之前,我尝试过一次人工方式植入。这个过程就是不断地抽血,照超声波观察卵子大小,还要自己打针:打针让卵子多发育一些,打针让卵巢排卵(有一种叫做HCG的针最痛)。我的时代算是幸运的,如果早几年,一次疗程可能就要打上百针。
取卵要全身麻醉。在培养期,和蔼可亲的技师一直和我保持联络,还告诉我,卵子看起来还很年轻,经过五天培养期,还有四颗是A级品。
最辛苦不是打针,而是等待。刚植入前几天完全不敢乱动。这时也不能乱用验孕棒验,因为很可能验到的两条线只是刚打的排卵针药量还在体内的缘故。
第一次不会成功是意料中的事。
失败后,我决定要排除阻碍原因。我想没有别的,就是那颗两厘米的子宫肌瘤。
“只有两厘米,真的要割吗?”
“就割吧。”我用一种坚定的表情看着医生。
我选择一个人行动,怕亲友关心太多,反而造成我的压力。所以,连动手术都一个人去。
第二次人工植入,又重复了打针,抽血,照超声波的两个星期过程。技师又告诉我同样的话。不过,听到是A级品也不会太兴奋,因为问题恐怕在于它们愿不愿意在我体内活下来。
医院的验法很精密,还要送到检验所。两天后女技师打电话来跟我说:“我要恭喜你,孩子不止一个。”
我一下子从地狱到了天堂,那种中了特奖的感觉真美妙!我转忧为喜,此后,我度过了开心的五个月,完全没想到有更大的挑战在等着我。
变化突如其来
变化发生的那个晚上,我躺上床,有个护士先来帮我检查,第一秒钟她脸色就变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说什么,只赶紧叫医生来。
那位医生很镇定地看了看屏幕说:“喔,有一个停止心跳了。”这是一个令人差点呼吸停止的答案。“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以一个高龄产妇来说,这很正常。”“什么?”我记得,也是在两个月前,我怀孕满三个月时,同一位超声波医师很肯定地告诉我:“现在你安全了,可以照常生活,不会有流产的可能。”现在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脑袋像被刀割开一样,眼泪流个不停。那时我老公在大陆工作,我的好姐妹送我回家后完全不敢离开,怕我想不开。那是一个最寒冷的冬夜,我企图用保温包温暖我的肚皮。整个晚上,我不停哭着,希望那个孩子活过来,证明超声波机器是错的。
第二天,我到另一家医院检查,医生发现我血压很高,大概是160与100。我被打了一针镁剂——那种针剂打进血管,好痛,而且好像会燃烧血管似的,最后痛到头仿佛要炸开。
“奇怪,别人打了之后,血压都会降下来,你怎么反而增高?”医生自言自语地说。
我在医院躺了七天。医生建议,在这种状况下,流产比较好。因为早期的妊娠毒血症(孕妇高血压)常会造成妈妈中风,母子俱亡。我说什么也不肯。
还有一个活着,不可能。
我做了决定——“就算我活不下去,我也会赌下去”。死亡并不可怕,对我来说。如果因为中途放弃而永远失去机会的话,我将终生带着悔恨度日。从那一刻开始,我和我的孩子,变成真正生死与共的共同体。
日子比我想象中难熬。没有任何妊娠毒血症产妇的问题和我是一样的,我的肾脏随时可能完蛋。看遍名医也想不到方法可医。
到了六个月后,我血管里的水分开始透析出来。我整个人不能吃,不能睡,举步维艰,有时呼吸困难,有时头痛欲裂;又后来,一直打嗝,不断想要吐口水。
怀孕五个月之前没有任何症状的我,此刻各种怪症状一起报到。
我每天晚上做噩梦,半夜抽搐醒来,全身疼痛不已。这一切,我的父母当然都不知道。我除了强颜欢笑,也不能多说什么。我告诉自己,维持正常生活,活下去,能撑一天是一天。我带着胎心仪过日子,只要听不到心跳,我就有点歇斯底里。
第二十九周的第一天,我知道我不行了。
我完全没法吃东西,没法走路。去检查医生也看不到胎儿,因为胎儿被水覆盖了。我的身体内全是水。
不是水肿,而是灌满了水。这么说好像很轻松,事实上,我的五脏六腑全被水挤得没有空间。那不是痛,而是垂死挣扎的感觉,身体像个快要炸开的水球。
医生用粗管针插进我的肚皮导水,竟然导出四千克的水!导出水后,我终于有饿的感觉。那晚,吃了一顿饱饭后,第二天醒来,抽掉的水又出现了。第二天,又抽出三千克的水。那些水,是我的体液。
监听胎儿心跳,有几分钟会掉到一百以下。医生说,胎儿应该有1400多克。我说,就推我去剖腹吧。
紧急状况,并没有太多选择。
我被送到一家有早产儿照护中心的医院。剖腹之前,我的血压高到205。我听到一位医生说:“怎么这么小?”我就昏过去了。原来的医生说有1400多克,没想到,只有910克。抽脐带血的人,在脐带里连一滴血也抽不到,显然胎儿长久在没有营养的状况下,也不太可能长胖长大。 麻醉解除后的痛苦很难形容,我觉得自己有一半的身体瘫掉了,不是我的。我清醒着,但很不舒服。
我不敢问,孩子怎么了。我知道孩子在加护病房内,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她出生后足足有两天的时间,一动也不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以为至少我的身体已脱离“生不如死”的感觉,殊不知,像炸开的水球那种感觉,还要再感受一次。
第二天早上,这是我几乎唯一清醒的时刻,到了下午,我又陷入医生也说不出是为什么的高烧昏迷。
然后,我的身体又到处充满了水。产后第二天的肚围比第一天大十厘米。阴魂不散的水又来了。不是说妊娠毒血症在产后三天会自行消失吗?我又开始吃不下、举步维艰。医生说,可能因为某种感染。
我一方面要应付自己的痛,另一方面,因为新闻说我生死未卜,各方好心人士都想要来医院看我。他们真的不知道,我说上三句话就已经痛苦不堪。
我的生产好像成了新闻发布会,但几乎没有人在乎我是否能活着出院。我还是垂死挣扎。每天下午固定时间就发高烧。不断验血验尿好几天,也查不出到底感染了什么。第七天发高烧的晚上,有位整形外科医生同学来看我。他好心地看了我的伤口,发现伤口是冷的,附近都是烫的,而且皮下组织大规模地淤血,待过感染科的他说,大事不妙,如果我不救你,你一定会得败血症!当晚三个医生朋友,把我送出这个并不准备让我出院,也查不出我病因的妇产科病房。
说也奇怪,当天在另一家医院做完断层扫描,医师又为我在同一个伤口开了一次刀,把肚子里头的血块都抽出来后,我的烧就退了。这位医师后来被罚了四万元。因为他在“不是自己所属的医院”帮我开刀。
这段时间,我的孩子还在原来医院的新生儿加护病房插管。第三天,她动了,医生拔管(插管太久有很多后遗症)后,她又喘不过气来,重新插管。她从0.5毫升的奶开始喝起,是用棉花棒沾着嘴唇喝的。
我的孩子是极重度早产儿,视网膜剥离,脑重度出血,重度黄疸……出生后有“脱水”反应,第二天体重降到800克。“如果健康的孩子刚出生时有十分,你的孩子只有一分吧。”护士在孩子出院时才对我说。
我没有坐月子,高烧退了之后,我每天回到原来的医院去看她。半个月后,她可以连着管子出保温箱,我便开始在医师嘱咐下进行“袋鼠疗法”,简单说,就是把她放在自己胸前,让她有还在娘胎的感觉。我是一克一克看她长大的。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是透明的,只有手会动。31厘米,小小的,瘦瘦的。她出院时已是出生两个半月后,那是她真正的预产期,当时也不过2300克。
我常笑说,我的泪水在她出生后、出院前的两个半月中流光了,我的悲伤情绪似乎也全数用尽。后来遇到挫折,我几乎未曾悲伤过,比起看着只有900克的孩子,有什么事好悲伤呢?比起吃不下,睡不着,有着一个死去的孩子在你肚子里躺着,你全心拼搏只为保住活着的那一个,还有什么事好绝望的呢?
在我无数的祷告下,我的孩子小熊克服种种困难,变成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我写下小熊出生的故事,不加任何渲染技巧。这是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坚强的爱的故事。不管我吃了多少苦,都不重要,因为爱,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人生,愿赌服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