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正,馨必飘远

来源 :延河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maohhmaohh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陈忠实先生有宝石一般的品质,群贤相集,众士相会,一旦论及先生,凡男女老少,总是交口称颂,完全由衷。
  我从未看到谁指责过陈忠实,或表达过其菲薄的。先生也非圣者,脾气发作,难免怒形于色,不过他瑾瑜灭瑕,深具内在的温润。
  1986年春夏之交,他到出版社向李佩芝交稿,是关于泰国的一组散文,我初见先生。他头发略分,朗朗笑着,露出了一个灞河汉子的白牙。不胖,然而脸上还是有肉的。一部厚重的可以立身安命的小说完成以后,先生脸上就只剩下皱纹满布的皮了。2016年3月23日下午3点56分我和他通電话,觉得先生的声音十分柔瓤,不禁临窗辛酸。岁月不饶人,也不饶先生啊!
  我和他没有机会共谋其事,同理其事,往来并非最多,不过淡然处之,也许还能最亲,因为心贴就是最亲了。2014年以来,先生约我吃饭数次,除了司机,就是我和他。总以为先生有什么事,然而直到放箸付款,离开餐桌,他也只是问了问我的情况,不言其他。他常常会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沉默着,无意之中惆怅一声,终于无语。先生有他的特点,从不贬人,从不骂人,此贵于吾辈矣。我和他吃饭,每每是先生掏钱。我望着他提取了口袋里的一叠人民币,步出包间,过一会儿,又望着他步入包间,坐下来吸几口雪茄,说:“走。”我怎么不懂由我结账才是礼呢!然而经验告诉我,我掏钱他真会急的。从命吧,这也是尊敬。
  先生一直善待我,我是有感动的。求字送客,我懂尊重其劳动,然而尚未探价,他便说:“你来,你来,来就行了。”敲门入室,略作招呼,先生遂递我一个书袋说:“这是一幅,你送客。”又递我一个书袋说:“这一幅,也给你,你不嫌就留下。”淡然笑着,使我如享熏风。刘茵编辑我的散文,需要一篇评论配发,我开口请先生之作,他说:“好!你什么时候要?”在约定之日,我登堂取其文章。他先给了我一份复印件,后又持一份自己的钢笔件说:“这也给你吧!”出乎意料的惊喜,仿佛天窗悠启,阳光旋照,一片明亮。
  我不能想起自己为陈忠实先生做过什么。只记得拂逆他,一而再,再而三,可恶至极。
  1996年,我编辑了他的文集五部,行世在即,打算举办一个新闻发布会。出版社不愿意有花销,就把负担转嫁给先生了。幸而一家企业慷慨资助,问题得以解决。企业欲通过新闻发布会腾声三秦,这也很是正常,遂提出由其老板主持。先生约我见面,茶饮之间,悦然相告企业支持之事。获悉新闻发布会要由企业老板主持,我劈头盖脸地说:“这不行!版权是出版社的,必须由出版社领导主持。”先生一愣,又说:“我已经答应了。”我说:“陈老师,答应了也不行啊!可以给老板增加一些节目,主持必须交出版社领导主持。”先生骤然发火,冲冲宣示新闻发布会作罢。不料形势如此,我遂婉转校正。经过反复协商,新闻发布会归出版社领导主持,然而程序多有空间,以让企业老板亮相,事遂顺利且圆满。先生轻松愉快,竟向领导夸我厉害,可以重用。实际上我根本不满意领导,也不为出版社争什么。我只是遵循一个道理和规矩,而且坚持这一点。
  还有一次,我邀三五朋友小聚,先生说:“某某几次要见我,干脆喊他也来,就算见了。”窃以为某某不纯,便没有允诺,也没有通知。那天晤飨,先生注意到某某不在,就问我:“某某没有来?”我恬然且怡然地看着他,没有正面回答。先生略有色作,说:“不就是加一双筷子的事么!”我蔼然不语,恭候他之平静。俄顷启宴举杯,先生遂开颜而乐。半年以后,某某便以其莽撞之举彻底得罪了先生。相信先生的明白,我也没有再解释什么。
  还有一次,我做得非常糟糕。时在2008年,春节期间,先生作东请客,十余人也咸为朋友。我和庞进有龙之辩,影响广泛,以至席间诸君仍发所议。庞进并不在场,不过先生似乎倾向庞进,是扬龙的,并以二月二,龙抬头这样的民俗论证。我的观点是:龙的文化属性十分复杂,然而其要害在于,龙是皇权的象征。基于此,龙极易为专制思想所利用,所以选其角度抑龙,贬龙,责龙,应该是一个知识分子的觉悟和承担。可惜出于对先生的敬重,我既不能径言,也不能大言,遂他一句,我一句,一句杠一句,气氛渐渐凝固,终于紧张到诸君无不噤声。先生也搁下筷子,背靠椅圈,仰起头吸烟。菜一盘一盘地上来了,我转至先生面前,说:“陈老师,搛菜!”先生悠着气息说:“你先用,我抽几口烟!”不知道怎么缓和为安的,总之,尚未炸裂,以礼而散。我的沮丧涨满了全身所有的细胞,是方英文陪我从小寨走到了明德门。三公里,王顾左右而言他,不能提龙。
  我的认真,我的偏执的认真,不含糊的认真,不得体的认真,不领情的认真,不蹈孔门的认真,不会圆融的认真,一而再,再而三,顶撞着先生,一个兄长,一个前辈,一个文学事业辉煌的人,一个社会声望甚盛的人,一个道德律极高的人,一个尊严感颇强的人,一个性格坚硬的人,一个谨防冒犯的人。然而先生一次两次三次地理解了我,宽容了我,原谅了我。他对我没有丝毫的疏远,没有任何的讨厌,没有微茫的旁敲和侧击,反之,他待我越来越好,越来越信任,甚至越来越喜欢。这个春天,为什么我总是伤感?为什么我常常落泪?我想看一次先生,然而不便,不成!
  记得2007年,文学院有意成立一个写作中心,委托我邀先生做主任,他欣然响应,然而拒绝报酬。我再见他,告知文学院领导的意思:主任怎么能白做呢!所以不确认报酬是多少并接受所付报酬,写作中心成立的程序便不能向前走了。先生转过脸,睁大眼睛,目光直视,声情并茂地说:“你看:我有工资,有版税,字也有一点润格,还在别的大学做一些事,这就够了。担任写作中心主任,我能做什么就会做什么,只是我不能再拿报酬了。我很清楚人与社会之间的利益关系:要合适,不能过。我不能过!”我知道了先生的所想。此肺腑之言,给了我难得的启示,文学院领导也啧啧赞之。
  先生是一个久经儒家文化浸润和陶冶的人,其动心凝虑,举手投足,皆有仁义礼智信的约束。孔子在20世纪一败再败,儒家文化也持续衰落,至21世纪,究竟几人还以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呢?
  秦岭嶂峦,东西横贯。天街犹在,南北纵穿。一日照空,万木尽繁。先生之正,馨必飘远。
其他文献
一这个秋天的后半晌儿,麦秋儿一个人沿着田间小路往家走。他背着一筐黄灿灿粒粒饱满的老玉米。这是让麦秋儿痛苦之后的唯一的一点安慰。庄稼地就是庄稼人的命。靠着老天爷的
麦积山石窟  天外飞峰驻麦积,云雾山中悬崖梯。佛龛檐下群山小,散花楼上落日低。沙弥含笑远客乐,菩萨罗裙映虹霓。杜甫当年登临处,依旧飞鸟自在啼。  莫高窟  三危佛光越千年,九阁峻拔入云天。宝窟壁画飞仙舞,藏经洞深奇事传。走廊高铁汽笛响,游人如织车马喧。人间奇迹传世界,丝路花雨谱新篇。  五泉山  将军挥剑掘五泉,功德流传几千年。东西长廊双龙舞,三乘教化佑平安。地藏晨钟迎彩霞,嘛呢暮鼓送冬寒。丝路重
作者有话说:这是个最好的时代,信息爆炸,所有消息都一览无遗,这也是个最坏的时代,人心浮躁。人人都走得很快。其实成长,也不过是加快了前行的脚步,我只希望匆匆前行的你,能够
请下载后查看,本文暂不支持在线获取查看简介。 Please download to view, this article does not support online access to view profile.
三十年前,当我在《陕西日报》副刊,第一次读陈忠实老师短篇小说《信任》时,就一下子被作品中散发着浓郁的关中乡土味道和地道的关中语言所吸引。记得当时我是在地头的杨树阴凉下读这篇小说的,竟然忘记了回家吃午饭,连父亲在村头一边跺脚骂我,一边扯长老腔叫喊我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妹妹找见我,悄悄在我后面,见我这么入神,也就跟着我看起来,这倒好,我读完了妹妹仍在读,全然忘记了她是来叫我回家吃午饭这件事。我记得此篇小
那天夜里,一只白鹿从我梦的原野上跑过,我真切地听到白鹿回头呦呦的叫声了……  这些年来,忠实先生让本来没偶像的我,心中有了先生这位偶像了。当然因为先生的巨著《白鹿原》,因为《白鹿原》里诗一样有张力的语句。每出去开会,或酒桌上谝闲传,大家一块儿聊起文学,说到作家,也一定会说到先生,说到先生的问鼎之作《白鹿原》。  说先生总夹着的香烟。先生抽烟成癖,烟瘾自然了得,感觉中好像一支不罢又接一支地抽着。一次
4月29日是个黑色的日子。  早晨起来,打开手机,看微信,一条触目惊心的消息映入眼帘:今晨7:40左右,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作协名誉主席、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获得者陈忠实,因病在西京医院去世,享年73岁。  虽然我知道陈老师罹患重疾已有一年之久,但还是不能相信,网上常有虚假信息传播,我希望这一条消息是假的。可我的希望落空了,原因是陕西省作家协会随后发了讣告。  只觉得一阵心痛。多好的一位老人,说走
2016年的五一假期,原本喧嚣的世界骤然降温,因为在古城西安,陈忠实的突然离世,让圈内圈外的人士共同伤怀。全国人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缅怀陈老,因他在文坛上的苦行僧精神感动
一部白鹿原,让陈忠实叔叔红遍了整个中国文坛,让他站在了中国文坛的最顶峰。然而,和他相好将近四十个年头的父亲,从此后再很少主动联系陈忠实叔叔。家里人问他为什么,他说,忠实如今成了名人,咱就少粘,免得人家说咱是轻尻子。父亲嘴里虽这样说,但关于陈叔叔的所有信息,他都在随时关注着,特别听说他病了以后的日子里,时不时地就向我打听他的病情如何。  上世纪七十年代,父亲虽然在农村劳动,但他们两个在文学事业上就结
接到玉的电话,是在一个春雨中的黄昏。  “是毛尔吗?”熟悉而又陌生,差不多30年没听到有人喊我的小名,心头有一种新雨走过的温润的颤栗感。因为特殊的称谓,我一下子就听出了是玉的声音。她说她是在一个朋友圈里看到我参加一个活动的照片,她显然有些感伤,“你怎么也老了呢?这岁月真是可恶,把我们儿时的时光捣得面目全非。”我说:“你不是还记得我小名吗?就凭这,得感谢岁月的疏忽,总算给我们留了一点。”言谈中,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