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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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在云台上偶然遇见他的。这几年我已经很少上云台了,过去的朋友们纷纷离开这里,逐渐地,也就再没人邀请我上云台吞云吐雾,仰望星际,骂骂咧咧,俯视当下。如今送客的可以包机送到飞船舱口,还来酒吧的除了观光客,大约也就是我这样间歇性突发怀旧的人。
  他一个人坐在吧台上,对着瓶子吹着瓶便宜啤酒。我想大约莫,他是五年前走的?还是三年前?总之看到他让我有种恍若隔世感。所以应当是有些年数了。可能比五年还要更久一些。他看起来倒跟过去没什么大不相同,黑了一些。那里的气候跟这里不同,人到那都会蜕一层皮,再新长一层。才七点不到,店里还没几个顾客,吧台上更只有他一个人。他看起来像在思考什么问题,因此完全没注意到我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坐下。我拍了拍他,他忽然像从某个梦里醒过来一般。他激动地与我拥抱。不瞒你说,我也一样激动。拥抱结束的时候我们都发现对方眼角里藏着几颗泪水,但没人提起,也没人好意思擦,只能让眼泪干在原处了事。
  回来一程很不容易,离开的人很少有回来的。一程要费上整整19个地球月,更不用说票价的问题。去的人都是奔着回头无岸而去的,我想不可逆转总给人制服后悔的力量。过去我们在云台为某个友人送别的时候总含着永别的激情与泪水,后来走的人越来越多,眼泪也变得廉价。
  他跟我差不多年纪,快四十,更年轻的时候长相算得上英俊,自给自足,无需也不要求旁人佐证的那种,大概因为人生顺风顺水,总是那种迷迷糊糊半走神的样子。说实话,无论经济还是长相条件都算得上招人嫉妒,但从来不是任何社交场合的主导人物,是你容易忘记自己认识的那类人。送他走的那天我们也在这酒吧,我只记得那是个污风吹得肆无忌惮的夜晚,能见度几乎为零,有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他女朋友的女孩哭得稀里哗啦。后来我们把他和那女孩送到云台隔壁的候飞酒店,所有第二天凌晨启程的人都喜欢在那住一夜,有专门的摆渡直升机会从酒店屋顶把他们带到飘浮在酒店上空三公里位于云层中的飞船上——那是这城市的制高点。
  云台酒吧的美名也就来自于此。这酒吧当然不叫云台,那是云台号计划和云台星集团的注册商标,不能随便用,但所有人都把这叫云台酒吧,把来这喝酒叫上云台,有点上断头台的意思。在这喝一整个晚上,你就能赶上真正最后的道别,可以从酒吧这头的落地窗朝直升机里的亲朋好友挥手。他走的那天没挽留我们,酒局刚过午夜就结束了,看得出来大家都有些扫兴,觉得冒着眼耳鼻堵塞的危险来了,却没能喝到痛快。每次上云台参加酒局,我们这些剩下的人心里都怀着难以描述的伤感,对离开的朋友多少有点介于妒忌与埋怨之间的感受,只有喝多了才能一吐为快或者一吐为快,给我们留守人士脆弱不安的心灵提供点慰藉。再后来酒局无论如何都组不成了。倒也省了几滴眼泪。
  我在脑子里粗粗算了一下,来回要38个月,也就是说他在那待的时间有可能还没花在路上的多。这是很罕见的。现如今回来的人也不是说一个都没有,大多是在那干什么大事业,出于生意需要回来招兵买马。这样的人我只在新闻里看到过,谈起旅程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毕竟谁也不想坐19个月的飞船。但你能看得出来那样的人不是真在抱怨,究竟坐的是头等舱位,食材全是云台星肥沃的土壤种植或者养殖的,要什么服务有什么,论奢侈程度不用说地球上,恐怕云台星上也没哪里能比。
  “我要问了,”我说,“你怎么那么快又回来了?我还记得送你走的那天呢,根本没多久以前啊。”事实上我记不得那具体是哪天,也记不得是多久以前,三年,五年,还是七年。我意识到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七年间,我几乎没想起过他。这让我多少有点内疚。
  “唉,”他摇摇头,“我要从哪里讲起呢。我说出来,你恐怕也未必能相信。”
  “你说吧,”我倒是好奇了,“我有的是时间。我们还在这待着的人多的是时间。究竟都是些等死的人。”我说完有点不好意思。没有比这更陈词滥调的话。
  “怕是一天一夜都讲不完,”他喝了口酒,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啤酒瓶里装的是毒药,“其实我一个小时前刚下船,想来这里看看还有没有认识的人。我怕是来早了点吧,这里都没几个人。以前这个点这地方早人声鼎沸了。”
  “这地方跟以前可是不能比,”我说,“现在不时兴来这送客,一般都直接包直升机飞到舱口,空中送客。像我们以前那种没事也在這喝的就更少了。不瞒你说,我已经有大半年没来过这里了。今天你能碰到我纯属巧合,我正好在附近有事,渴了来喝一杯。”这不是事实,从突然怀旧鼻头一酸的地方到这里,我开了有半小时的车。
  “那是,那是,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说完愣了一下,好像回到了之前的梦里。
  “你在那跟他们该是还联系吧?你们在那边不聚着喝?”我尝试活跃一下气氛。我不能想象在密闭空间里待一年半载是什么感受。我这人胆小,也因为这个反而安于现状,对自己期待不高。
  他没接我的话,而是盯着啤酒瓶子看了一会,仿佛才意识到酒瓶已经空了。我叫来酒保,让他给我们上一个大木桶的啤酒。过去我们这圈朋友聚在一起,不喝完那么七八个木桶不能算是出来一趟。
  他看到木桶有点高兴。又一杯啤酒下肚以后,他看起来准备好讲他的故事。我万万没想到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我快死了。”
  “我快死了,”他说,“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但反正我快死了。我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希望死在这里而不是那里。死在那里到底不太合适,像个很傻的冷笑话,我不想成为个笑话。那里到底还没人死呢,一个也没。肯定会是大新闻。所以我就买了张票回来。这倒没什么,人应该死的。那里的人对这个很忌讳,不愿意谈。大家都是为了不死而去的,知道没有后悔药。有些人有别的原因。我自己就是这样。我不是为了那个去的。很奇怪,我走的那天你们也没人问我为什么要去,毕竟我跟他们大多数人还不太一样,我自己这么觉得。虽然这里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我以前倒也没有很强烈的过不下去的感觉。可能我这人过去过得麻木不仁吧。
  “你是少数一直很坚定说不走也确实不走的人。很多人说不走,最后还是走了,走得比那些一直说走却不走的人还要坚决。他们走的时候举理由都言之凿凿,说这里不但看起来、闻上去都像个垃圾场,还就是个垃圾场,说在这里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一样,生为垃圾死为垃圾,不管怎么洗澡身上总归都是股垃圾味道,最后总说希望自己的儿子女儿别继续当垃圾了,等等,都是这类仿佛经过了严肃思考,富有远见的原因。   “后来我才明白那些理由都是假的,或者至少不是表面上的意思。大家都是江湖落魄之人,走投无路而已。比如我,我自己走的原因很简单,我欠了一大笔赌债。讲起来很愚蠢。我那时候开广告公司,你知道,生意不错。不但生意不错,也交到了很多朋友,你也是我的客户吧,我们是这样认识的,以前在这喝酒的很多都是我的客户。我生意头脑还是有一些,毕竟家里都是做生意的。我父母很早就走了,不是那种走,是死了。他们开代工工厂,活得太累了,成天忙忙碌碌大喊大叫,伤脾气,我二十出头的时候两年之内他们相继生了肝癌死了,留给了我点钱。这辈子我要是不折腾在这里到死也够花了。我以前大概没跟你讲过这些。你们那时候以为我很能干,开玩笑叫我‘广告狂人’什么的,但我以前有的那点成就如果不是因为我父母留给我的钱,恐怕我自己是没办法做到的,差得远,这我心里很清楚,所以一直觉得,怎么说,自己活得挺虚的吧。不管做什么心里都空荡荡。后来有段时间爱上了赌博,想从赌桌上找到点自己的价值,大概。水平差又爱赌,我就是这种人。一下子把手里所有的钱都欠进去了。我走其实是为了赖账。像我这样的情况我上了船就发现绝不在少数。与其说大家去那是为了追求什么干干净净的新生活,倒不如说是为了逃旧世界的难。稍微聊几句,你就会发现没碰到事,只是为了什么殖民梦而决定去的反而不多。你一个温室里的书生,不一定明白这个。”
  “我大概是不明白吧,”我寒颤地笑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先等等,你说你快死了是怎么回事?你看起来跟以前完全没区别,可能皮肤黑了还健康了点。年龄,倒确实不像他们说的会冻住。你看起来比过去还是老了几岁。我毕竟没去过那,对那边不那么了解。我以为去了就基本等于不会死了,至少从我们这的角度看。”啤酒劲头正上来,我没等他说话又加了一句,“去了的朋友多半是失去联系了。毕竟发封邮件要一个半月才能收到,很少有人能保持这种频率的沟通。”话说出口我更觉得难堪。恐怕那些朋友早已忘了我的存在。酒吧里这时候亮起了模仿飞船内部的夜間灯光,客人比之前多了一些,都是些三三两两在拍照的游客和把这当约会地点的年轻情侣,没有哪桌有离别的气氛。今天天气难得晴朗,从吧台望出去能看到几架民用普通飞机缓慢开过,其中一架底下挂着“云台号”飞船重霾当中也能看见的荧光广告,在空气里显得非常刺眼。“云台号——牢牢把握你无限的未来”。最近的广告词是这一句,在民间广受耻笑。在大部分人看来(我本人对此感触更强),很少有比坐19个月的飞船去一颗时空概念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人造殖民星更难牢牢把握的事。
  “你有没有想过,”他不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这圈朋友对去那里特别有执念?我们这些人肯定谈不上是社会精英,但说实话,在这里也不缺什么。但我们这样的人却走得特别多。”
  这我没有仔细想过。就算现在开始想,我也想不出为什么。我虽然很不喜欢他们纷纷离开,但一直被动接受他们提供的理由,也承认那些理由并无不妥之处。不死,究竟是相当吸引人的,这里到底不是什么追求健康的地方。何况只要你能负担云台号的巨额飞船票,每个人到那都能分到一块地和一份工作,就与我还有联系的人所说,那里的生活也许谈不上丰富,但安居乐业是最基本的。大家都很富足,且将会富足很长一段时间,永远富足。不仅富足,干劲也很足,毕竟那地方是块全新的肥沃土壤。早年去的一个朋友群发过一封邮件,标题像句诗一样:“旧世界之犬儒烟消霾散”,至少把两三个人说服了。不瞒你说,我也稍稍动过心,终究被自己的懦弱和老父老母的坚决反对打败。
  少有的抱怨都有关气候环境。“天总是那么蓝,”我的前女友写来过这么封信,“一天又比地球上的一天要长四倍,每一天都一模一样,几倍的一模一样。我有时候有点想念梅雨天呢。”她发来的还有一张穿着红色比基尼漂在湛蓝色的不知是海还是湖表面上的照片,她看起来像教科书一般的云台号广告,皮肤紧致,闪闪发光——冻龄显然相当吸引人,尤其是女人。那里的重力比这里小得多,人不需要憋气就能轻松漂浮在水面上,粉尘,如果有的话,也进入不了皮肤。走路没有阻力,横过来就能躺在地面上方睡觉,所以如果你不是特别需要隐私或者生活质量的话,在那里根本不需要造什么房子。完全不同的纯天然的生活方式。也不会下雨,水汽只会和人一样飘浮在空中,但永远都比人高一些。我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心情不佳,觉得她所谓的想念黄梅天完全是种幼稚的虚荣娇嗔,有点恼羞成怒,于是根本没回复她,也就这样彻底跟她断了联系。
  “因为我们这样的人恐惧感特别强,”他显然并不是在等我的回应,“我上了船才意识到。中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焦虑还是什么的。我以前没怎么想过这些。刚开头没什么特别的,船上除了吃饭睡觉无事可做,每天看电影电视很快就腻了,游戏也没什么趣,剩下就是电子图书馆里的书,但我不太爱看书。我和几个普通舱里认识的人偶尔聚在一起打打牌下下棋,不赌钱的那种,很多孩子在旁边看着。普通舱地方局促,房间是四人一间的上下铺,公共区间就只有两条过道,样子很像几十年前那种学生宿舍。矛盾很快就来了,打牌的人和睡觉的人的矛盾啦,要从柜子里拿东西的人和坐在柜子前吃东西的人的矛盾啦,要把落地窗全打开看风景的和睡觉的时候不能有一丝光亮的人的矛盾啦,更不要提脚臭之类的问题。没过几个月普通舱里气氛就很紧张。和我一屋的一个中年男人也是一个人,他说自己打头炮,先去看看情况再把家人接过去——实际上我多多少少猜出来他跟我一样属于逃难的,贪污受贿之类,老婆似乎也跟别人跑了。我和他经常一起打牌喝酒,但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他,还有点讨厌他。他的恐惧太深重了。他事先买了不少船上用的券,藏在各种地方,包括裤子夹层里,连电子券都信不过,说是怕电子设备坏了打不开。这人实际上坐二等舱绰绰有余,但很显然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每天都对来发餐的服务员抱怨伙食如猪食,但从来没花过一张券加餐。我和他一起喝的酒都是我买的。他还时刻怕别人打他的主意,我也不知道他觉得别人在这种人挤人自然天眼的环境里能打出什么主意,但他总喜欢低着头四处打量,眼球在眼眶里溜,经常硬憋到一侧再斜过去看另一侧。这些我理解,毕竟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我虽然懒得问,但这种人格显然是官僚机构里训练了好几十年训练出来的,硬要说可怜也有点吧,可恨的成分还是多一点。虽然这样,这人跟很多其他人,比如我们屋里另两个眼睛时刻盯着屏幕一天也不说一句话的年轻人比起来还相对有意思一些。那两个人是结伴上的船,但他们之间也很少开口说话。可能话都在屏幕里说,不想让我们听到。   “有一天那中年人消失了,第四个月的时候。大家到那时都有点麻木,有些人开始真真假假抑郁起来,整天睡觉,规定是如果三个24小时不进食的话是要进医务室的。去过的人都觉得医务室条件比普通舱好,至少环境新鲜,里面有个女医生还算漂亮,另外能拿到几片药,吃下去感觉多少舒服一点。但真能坚持72小时不吃不喝的人其实不多。我们屋里那两个年轻人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就是普通舱的票价你也知道,不便宜。能买得起票的在这里怎么说也都是过得舒舒服服的人。忽然来吃这个苦,谁也受不了。大家多少也是文明人,瞎胡闹的不是没有,闹过发现真是字面意义上无路可进也无路可退,后来找回了点理智也就不闹了。我们这船完全满员,想花钱升舱都不行。我们去之前都参加了一个礼拜的封闭适应训练,理论上知道怎么回事,但真过起来完全是两样的。哇哇大哭的不在少数。隔音基本不存在。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一开始还尴尬,后来也习惯了。谁都逃不过。你这个时候就能看出来哪些人像我一样无路可逃孤注一掷,哪些是没想明白稀里糊涂上船的。稀里糊涂的那些其实还好一些,他们哭得起劲,哭完还是稀里糊涂。逃难的那些基本哭不出来,假装镇定,脑子里全是暴风雨。我自己就是这样。但我不能说,没法说,在这里说点什么整个普通舱两百多号人外加服务员和一开始偶尔后来经常来修东西的工程师不消一个小时就全知道了。工程师和服务员虽然住在二等舱,反而更喜欢来我们这里。参观动物园,他们私底下这么说的,后来也传遍了,变成了公开的笑话。工作人员一看都是家境不太好的,走路的姿态就算经过职业训练也还是大大咧咧改不了穷苦人的本色。他们原来的地位比普通舱里最差的那种把家当全卖了空手去的还差得远,但在船上比我们体面多了,穿着由专门机器烫好的制服,手里掌握着真正的特权,受贿的机会不计其数。他们来我们这用趾高气扬形容绝不为过。公用卫生间里马桶或者水龙头要是坏了,不给两三张券的小费工程师是懒得给你修的。到后来券也没什么用了,毕竟要等到岸才能兑换船上没的东西,大家耐心都不比以往。所以什么好点的金银首饰啊,皮具手表啊,慢慢都得拿出来。最好用的硬通货当然是色。普通舱里那几个稍微好看一点的女孩子对工程师施展的手段连我都觉得叹为观止,我以前可是成天跟广告模特打交道的。除了几个骂骂咧咧的老太太以外,也没人忌讳什么,二等舱甚至一等舱的饭食换来了,有时候她们还会高高兴兴跟大家分享。最流行的一句话是‘来日方长’,大家反正以后要在那里一起过很长很长的一辈子。今天一碗热乎乎的老火汤,谁知道以后能换来什么呢。
  “我说跑题了,我要说的是,普通舱不是这里什么人都有的环境,你也知道云台是筛选人的,排名顺序首先要受过高等教育,其次是技术专长,最后据说看的是终生飞行里程数——飞机坐得越多的人忍耐力越强,估计是这个道理。这是一个女服务员告诉我的,真假不知道,对外当然说是抽签。所以你看,我们过去的朋友只要申请去基本没有不过的。换了平常地球上的经济舱,不到12个小时就会引起骚乱,普通人的忍耐力很有限,越苦越穷的人越耐不住,这跟我们一般想象的相反,大概因为忍耐是种纯静态的东西,某些环境里长大的人对静态缺乏理解。至少我坐的那班云台号的普通舱里有种极致的中产阶级克制。大部分人把时间都花在想办法维持自己原先的生活方式上,讲究吃的那些会用烧水的水壶搞个小火锅什么的。喜欢喝酒的,比如我,一开始可能还想着该节省点,毕竟我的经济状况在沉迷赌博之后很不乐观,到后来撒券买酒很少心疼。当然不管怎么试总是不可能的,但这尝试的过程好像给我们带来了点什么尊严感。我想是这样。
  “说回来,那人消失我一开始根本没意识到。我那段时间昏昏沉沉,脑子里反复播放各种不堪回首的往事,有时候喝多了也闷在被子里哭。那人睡在我下铺,他在不在我看不到。是我对过上铺那个年轻人忽然说了句,咦,大叔好像不见了。我们三个一起琢磨了一下,至少有36个小时没看见他了,因为前一天的绿饭盒还放在他床头的小桌上。饭盒只有红绿两种颜色,为了分清楚间隔,内容也差不多就那么两种,大家都吃不太下,有时候得放个一天,真的饿了才勉强吞下去。无论如何这是离奇的状况,他能去哪里呢。下铺那个年轻人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好像看到他在看张什么纸头,忽然蹿起来走了,至少36小时以前的事情了。这也说明我们三个至少36小时没出过房门。对那两个人来说这没什么奇怪的。我很少一整天不走动,这时候才意识到腿都有点发软。
  “我说我去找找他吧,他们俩都没搭话,动也没动一动。他们对我还算客气,对那中年人非常鄙夷,他们之间少数用嘴的互动都跟抱怨大叔有关。那人就跟那些出身不好的工作人员一样,时刻停不下来,总是弄弄这个,弄弄那个,烧个水泡个茶要在这不到八平方米的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上好几圈。致力于纹丝不动的年轻人早被他弄得烦躁不已。我只好一个人穿上衣服出去找他。说找,我也不是真的想找。我当时以为他大概搭上了个什么女人,我们把这叫蜗同居,到第四五个月的时候已经挺常见的了。外面走道里也没什么动静,灯开的是夜光,这不是说我们真在夜间,主要意思是这段时间没有客房服务,要什么得花日间两倍的券去舱尾的夜间小卖部买。我在走廊里来回走了一圈,各个洗手间淋浴间里都找了一遍,既没找到那人,也没发现什么不正常的情况。后来有个女服务员从二等舱那头进来,我就问她了,我说我们房间里有个人不见了,是不是去了医务室。我报了房间号和他的名字。
  “我明显能感觉到她脸色不对,但是不对在哪里我当时一头雾水。就算这样她的表情还是那种服务行业人士职业性怕麻烦的应付。她说的都是套话,说会去报告舱警,让我回去等通知。
  “我们普通舱和前面一等、二等舱完全隔离,工作人员进出要刷好几种验证程序。我这人曾经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没什么智慧,我们做广告的时间久了只重形式不重内容,脑子能不动就不动,卖瓜子卖内衣对我们来说本质是一样的。你不要笑话我,我真的过了很久才意识到那个问题。普通舱里的中产阶级在这里是中产阶级,到了飞船上却成了末等阶级,等到岸了也不会改变。现在想想这应该是上船前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到的。但是你也知道,云台计划卖的是大殖民梦嘛,反正做了夢上了船,你就属于强势群体的一分子了——他们从来没提到“强势”针对的是这里的人,而这里的人不在那里,所以这强势根本没意义。我说的这些是我思考了很久的结论。你是读书人,可能觉得我幼稚得不得了。那位仁兄比我早意识到这点,他一开始就很明白。   “我回到房间里继续喝酒,心里却很虚。那人每一分钟不回来,我心就虚得更厉害,几乎按捺不住。好像我小的时候我爸去外地开厂一去好几个月,他情感方面挺愚钝的,隔一两个礼拜才会想起来联系一下家里。我心里总有那种不安的感觉,总觉得他这次说不定回不来了。大了点才不这么想,知道他在哪里做什么,以他的能力不会有什么危险,也就是说掌握了信息。我心虚,是因为我对这飞船真正的构造没有了解。培训的时候我们也参观过模拟飞船的所有舱位,头等舱华丽的程度当然也让我眼珠子瞪了瞪。但那毕竟是假的。这么一想下去,什么都可能是假的,谁知道我们要去的那地方究竟存不存在?是,我也收到那边人发来的信啊照片啊,但想想我拍广告的时候什么伎俩没使过?我现在无所谓面子,可以坦白,有一次我把客户刚打给我的制作费全拿去赌钱了,当然输得一干二净,马上就要开机拍片,什么海岛风情的内衣广告,模特、导演、妆发、制片的机票、酒店费用,一分钱也不剩。公司虽然名义上是我的,但毕竟有其他合伙人、投资人,要从公司账目里挪钱等于东窗事发。我怎么办的?把自己一辈子会的不会的投机倒把伎俩都用上了。半夜里我一个人跑到年轻人吃摇头丸跳舞的那种酒吧,找了几个神志不清的女孩让她们把内衣穿上,在绿屏前面乱七八糟跳了几个小时,然后到网上拼了命找任何跟海岛有关的视频。人走投无路的时候总是灵感迸发。我最后在那种20世纪美国人拍的廉价色情片里找到简直跟那些内衣般配得不得了的画面,把那些女孩拿滤镜修修补补以后看起来也像模像样,一分钱没花我就把广告交了,还跟客户说这次的操作走复古风,客户竟然也没抱怨。做内衣的商人,跟我们广告人恰好相反,对形式根本无所谓,看到有女人穿着他们做的内衣就满意了。现在想想,我那是运气好。云台号计划比我资源丰富多了,想捏造点那边的画面一点也不难。”
  我听到这里已经目瞪口呆。他一直匀速说着话,语速之平淡,奇怪地有种敲木鱼的催眠感,甚至可以用笃定来形容,我却找不到任何一点插嘴的空间。我脑袋里疑问重重,但丝毫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我想到上个时代,大概四五十年前有件真事,一船海员出海,最后一半人把另一半人杀了扔进海里,没事一样回来了。我不知道他的故事是不是在往那个方向发展。我是在研究约瑟夫·康拉德的时候碰巧看到这事的,资料库里保存着好几十年前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作家在自己的博客上把这事跟《黑暗之心》做了点不那么严谨的比较。碰巧还正是在我们这块地方发生的事。我很想把我脑子里的想法说出来,但本能地觉得不合时宜,所以我一句话也没说,继续听他讲:
  “他当然还是没回来。好几个小时过去也根本没有舱警出现。整件事好像没发生一样。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彻底疯了。那两个年轻人也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他们反常地从床上爬下来,居然站了起来,开始翻那人的东西。我注意到他们的腿好像已经开始萎缩,细得很恐怖。不过他们本来就精瘦,上船的时候已经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他们这样的人我知道,里程接近于零,是凭技术能力上的船。据说那里施展技术才华的空间比这里大得多,电力资源永远用不完,计算能力比这里强大数百倍。那两人脑子比机器还简单,大概崇拜机器吧,纯粹是奔着那个去的。
  “看他们平时弱不禁风,一旦决定开始翻东西的时候倒是不翻到底朝天不收手。他们肯定已经在屏幕里讨论了很久,定下了某种策略。我问他们在找什么,他们完全不理我。翻了一会,他们从床上某个夹缝里翻出了几百张券,按照一张券一万块地球现金来算,有个几百万,不但足够二等舱的船票,差一等舱也不多。我知道这肯定不是那人的全部财产。上铺那个稍微懂点世俗道理,举起手对着我挥了挥,把券放到了我床上,说见者有份。这两个人对钱或者券根本没需求。他们还继续在那翻,翻完了床,开始翻储物柜。柜子当然是上锁的,同时刷脸和指纹才能打开。我没想到他们马上就把柜子打开了。我以为是什么高精尖的黑客技术,仔细看了看他们的动作,我才明白他们早就把他的脸和指纹都存了起来。我想他们肯定也存了我的。挺荒唐的,什么体征密码,不堪一击的东西。我之后不得不把自己所有柜子和电子设备都加了层普通密码。柜子里翻出更多的券、手表、金条、超压罐头食品之类,但他们本来也不是在找钱。其实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我猜大概是辣酱吧,因为那人虽然消失了,他浓重的体味后来好几个月都没消失。好点的辣酱在那里确实稀缺。
  “就在这个时候门打开了,到了送餐的点,来的是跟我几个小时前碰到的同一个女服务员。她还是一副职业性不耐烦的表情,对我们房间里的一片混乱仿佛熟视无睹。那天是绿饭盒,所以她就跟平常一样,把房间里其他绿盘子都收走了。理论上说,这个时候我应该继续问她有关那人的事,但我一句话也没敢说,还把被子直接盖到脸上,装睡。你能想象,我感觉相当不妙。
  “服务员走了以后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句话没说又开始翻刚才翻过的东西。这个时候我彻底受够了。我不知道他们干的究竟是什么勾当,但我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告诉我。我爬下床走了出去。这种吃饭的时段走廊里人会多一些,大家趁这个机会活动活动筋骨。我心跳得自己都能听见。你想想,理智的做法应该是把那人消失不见的消息传开来。到那个时候我也没完全打消他只是跑去别的房间蜗同居而已的想法。也许问上几个人就有一个知道他跟谁好上了。这根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虽然我很难想象哪个女人会对他有兴趣,但我却什么也没说。几个稍微熟络的牌友也像往常一样跟我打招呼,我也照常回应。我注意到那个送餐的女服务员一直偷偷瞄我。说偷偷,就她那红扑扑的高原脸,说实话做不到什么偷偷,之后每天来我的房间送餐的都是她,且一直这样瞄我。另外,负责修理我们这块的工程师过来,也这样看我。我发现工程师来得很勤快,有一个卫生间总是出问题,我当时当然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所谓的舱警,上船之后我一个都没见到过。大概是某种走投无路的本能指导着我,我很快决定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我也是个快死的人,说这话真可笑。我没想过死的时候什么也没做,现在都快死了,还是什么也不做。好歹今天遇到了你,有一个听众,不然……”他终于说渴了,把杯子里一直放着没动,已经变温的啤酒一口全倒进了肚子里,又接了一杯。   我找到了机会:“我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说你快死了?”
  “死是什么,”他脸很快红了起来,“没有生的欲望,人就死了。对不对?用欲望这个词也不太对,更准确的词是意识。有了死的意识,人就快死了。我在船上读过一个小说,里面有句话说死把一切都给祛魅了,大概这个意思。比如在那里,人能活个好几百年,那里的人就没有死的意识,至少目前来看还没有。”
  “所以那里不是海市蜃楼,是真实存在的。我吓了一跳呢,我以为你刚才要说整个云台星全是假的。就跟,呵呵,一百年前美国人登月一样假。”
  “假的,真的,不是问题。最虚伪的问题莫过于真假。黑白。生死。二元论的問题都是伪问题。你是读书人,该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阴阳之间有很大一块空地。比阴或者阳都要险恶多了。但是落到实处,就那个人而言,他掉进那块空地里出不来。确实荒谬。”
  “我不明白。”
  “普通舱到底有两百多号人,少一个,真的少吗?也不是没人意识到这人很久没出现。如果有人碰巧问我,我居然能睁着眼睛编出各种理由,今天心情不好,明天身体不好,种种,最普通的让人过耳即忘的那种理由。他们本来并不是真的关心,所以想当然信了。就这样又过了两个多月,我房间里那两个年轻人回到了之前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的状态,且把那人的床位开始当垃圾桶用,练习投掷技巧,饭盒啊,一团一团的纸巾啊,都往那扔,惨不忍睹。机器“管家”,我们管那玩意叫“铁阿姨”,在收拾方面既无意见也无偏见,于是每周有那么一天,谁知道究竟是礼拜几,那人的床会铺得干干净净,第二天又会被垃圾淹没。
  “你是第一个听我把这故事讲完整的对象。事情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但始终没办法说出来。真说出来了,我现在也意识到我有多怂,其实连自己怕什么也不知道。我刚说的小资产阶级的恐惧像鬼魂一样附在我自己身上,或者我是鬼,它是魂也说不定。有段时间我开始看那些罐头情景喜剧,一部接一部看,说服自己不想这事。
  “到了第七个月,也是所谓中间时段开始,船上会有些变化。他们早做了研究,结论是第七个月最为难熬,之前的小矛盾会升级成大矛盾,大打出手的例子绝不少见。到第七个月他们换了所有床单、毛巾、饭盒、灯光的颜色,另外我们的舱头,也就是离二等舱最近的地方那间一直锁上的游戏室会打开。到第十四个月,接近云台星轨道能接收信号以后游戏室会变成通讯室,差不多就是电话亭,可以开始跟地球或者云台星联系。说电话当然都是延时的,但大家能逐渐收到亲朋好友过去十四个月里传来的讯息,再逐渐回应,总要比没有好多了。
  “游戏室里的游戏是那种几千几万关卡的全浸入式四维游戏,无穷无尽的那种,这游戏最无耻的地方是每十几二十关就会出现个体力关,要慢跑啊跳啊下蹲啊举虚拟哑铃等等才能过,强迫你锻炼身体。人一旦站到那个竖起来底下带风火轮的棺材一样的机器里,全息眼镜耳机就会把你笼罩,完全与世隔绝。我房间里那两个人对那玩意近乎痴迷,一半时间都泡在那里,身体竟然逐渐壮硕起来。
  “我自己不是游戏爱好者,所以从第七个月开始我就经常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地球上甚至云台星上拍的电视剧都看得差不多了,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能怎么想呢?想来想去都没有答案。一种可能是他死了,比如心脏病发作死在卫生间里。为了不引起骚乱工作人员悄悄把他收拾起来扔到什么地方去了。这种猜测没道理的地方是普通舱里经常有人这个病那个病发作,不省人事的也不少,二等舱来的医务人员从来都在大庭广众之下处理问题,没表现出任何鬼鬼祟祟。医务人员也从来不瞄我。另一种可能是他悄悄升舱了,但这又无法解释他这么个一毛不拔的人竟然不回来取几百万的地球币,他比谁都知道普通舱一旦有人发现他升舱走了,肯定会打那钱的主意。要么我们穿过了黑洞,他正好被吸进去了,你不要笑我,我还真为此从电子图书馆里找了几本有关黑洞的书看,看也看不明白。你能想象我想过多少种其他更荒唐更复杂更不合情理的可能性,讲起来一千零一夜都讲不完。
  “到了第十一个月左右吧,他已经消失了有半年的地球时间,我也习惯了,说实话,都快把他忘了。有一天我上厕所路过游戏室,发现门开着。这不奇怪,房间自动门现在经常出故障关不上或者开不了,得找人修。我闲着无事可做就走了进去。里面的人都在游戏世界里,看不见我。有个二百多斤的胖子在玩体力关,下蹲的姿态太滑稽了,我忍不住坐在墙角哈哈大笑自言自语说起了嘲笑他的话。到第十一个月,大声自言自语多少是精神健康的表现,说明你还有思想。这个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吓得魂飞魄散。你能想象。声音是从我屁股底下发出来的。但怎么说,并不是正在我屁股底下,而是有一段距离,因此有种非常恐怖的回声。又一次他叫我的名字,叫得比上次还响。
  “我跳了起来,然后想了想,趴到地上,耳朵贴着地面,我的名字又一次响了起来,我想真是活见鬼了,也不自觉就说出了口。这个时候他说:‘真的是我,不是鬼。’
  “用震惊也不能形容我当时的感受。我母亲肝癌去世前一个月的时候我父亲也诊断出肝癌晚期,我听到那消息都没有听到那人的声音那么震惊那么恐慌。我跳起来,四处打量,又趴回到地上,找离声音最近的位置,我整个人都在发抖,声音听起来肯定更像鬼:‘你在哪里?’
  “‘说来话长’,声音虽然毫无疑问来自我的那位中年船友,但比我印象里要虚弱很多,‘说了你也不一定相信,我卡住了。’
  “我当然就问什么叫卡住了?我记得那个两百多斤的胖子从游戏机里钻出来,我想,他倒是没卡在里面。他大概运动过量两眼发黑,根本没看到我趴在地上的角落里,脚步声却沉重而嘹亮,那人停了一会,等脚步声完全听不见了他才继续说:‘简单说,就是我卡在了普通舱和二等舱之间的夹缝里,就在游戏厅正下方。’
  “你想我能说什么,我看了看周围,没人,至少没正常状态下的人,而门随着胖子走出去也莫名其妙恢复正常自动关上了。于是我大叫了起来:‘那你怎么还活着?你都不见了有半年了?’   “‘你冷静点,’他反而这么跟我说,‘别让人听到了。我跟你长话短说吧,我这人会看点图纸,干这行的,上船前我就弄到了整艘飞船的图纸,仔仔细细研究了好几个月。细节我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是个设计失误,就是飞船造好了送去质量检查的时候发现普通舱这个游戏厅如果着火了或者门卡住了这种意外发生的话没有办法从任何别的地方进入,忘了设置安全出口,或者也可以说不是忘了,而是他们要保证普通舱跟高级舱完全分开嘛。所以工程师为了不推翻重来,就拍拍脑袋决定在下面加个夹层,在墙壁上藏了块面板,里面有个按钮,按一下呢,地上就会出现一个洞,洞的位置也不在游戏厅这个位置,而是在对面那个厕所里。天晓得他们怎么想的,反正这是最省钱的通过质量检验的方法。
  “‘我早看明白,只要从那个洞里下去,肯定是能爬到二等舱的。我的想法是我只要能爬过去,就有办法在二等舱立下脚。什么满员都是骗人的。肯定有人临时不来。最不济也不过就是被扔回我们房间罢了。就是被关小黑屋我也不怕,我买了很多券就是为了对付那种情况。现在看来当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但我想了整整半年,还是觉得计划本身没问题。其实讲真的,我不稀罕二等舱,我不是住不起。不要说二等舱,一等舱也不是住不起。我就是觉得自己有本事能这么过去为什么不试试看呢?我不喜欢花冤枉钱。人总要往高处走,没路也得自己开条路。现在这么说当然傻不拉几的了。但我这人一直都是这么活的,不懂别的活法。我对未来有计划,准备过去承包工程嘛,我以前是发包的,过去了要当乙方,当乙方就得认识点甲方,普通舱里肯定没值得认识的人。我有两个儿子,虽然老婆跟我断绝关系,儿子总还是我的吧。我想着等生意做起来就把他们接过来子承父业。算了,现在多说这些也没用了。我还是讲讲眼下的事。
  “‘我那天只是想下去打探一下,什么也没带,主要想轻装上阵。下面很小,只够一个人跪着爬的,勉强能头顶天花板坐着。按按钮,开地洞,都按计划完成,我很顺利就到了我现在这个位置,然后他妈的,操,意想不到的问题出现了。
  “‘这飞船也不新,已经来来回回飞了十几趟有了,出过各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故障,这些我手里的图纸上都有,偏偏这普通舱里的游戏厅倒还真没出过故障,也就是说很快这夹层成了修理工程师堆垃圾的地方,坏了的门啊,马桶啊,电视屏幕啊,还有各种各样的零件。那个傻逼工程师的修理室直接连着这里,所以他图方便会从另一侧把修不好的东西扔进来,这当然不符合规定。我离那边的门就一米远,但这一米不但堆满了东西,有些还不知道为什么粘进墙壁里。这块地方在洗手间下面,漏水。而离我最近的是一块门板,我们房间那种门,这玩意怎么进来的我不知道,反正竖在那,一点也动不了。
  “‘那我想我大不了就回去吧,我真的不是没做好两手准备。回到洞口我知道自己倒霉了。普通舱厕所里那个洞大概从来就没人打开过,时间久了控制电路出了问题,还是一样的原因,漏水,这个就像任何电器里进了水,不开倒没什么,开一下就全完了,差不多这个意思。我按洞口那个按钮怎么按都没有反应。我当时就懵了。真的懵。去抢银行反而被锁在银行里的人大概就是我这种情况。下面氧气没多少,本来我根本活不了多久,死了倒也解脱。然而这夹层用的材料都不怎么样,早裂了,你能听到我声音,氧气也能漏进来。
  “‘我运气是好,呵呵,过了几个小时正好有个服务员从那头打开门扔进来一只铁阿姨。她觉得是自己弄坏的,可能也确实是,怕被管她的人发现,想偷偷扔掉再从仓库里偷一个新的放出来了事。我们就这样隔着不知道多少年的金属垃圾把彼此的丑事交代了。我让她去你那头按按钮,也没用。那修理工程师是她男朋友。我刚不见那段时候你应该记得那个厕所经常检修。总之我们三个最后黔驴技穷,他们不敢报告上级,这我理解,好的结果是我能被救出来,然后我们三个一起被舱警关进小黑屋等到站以后再被押送回地球坐牢,不好的结果是上级也修不好洞门,我还在下面,而他们被关小黑屋。那工程师认为整条船上肯定不可能有比他更懂这飞船构造的人。总之想来想去,没办法。那女的还有点恻隐之心,每天会把吃的从那一堆东西的夹缝里塞过来。搞笑吧,我现在确实吃上二等舱食物了。’
  “我这个时候忍不住问,我说那你大小便是怎么解决的?
  “他苦笑起来:‘我们中国人以前用了几千年的干厕,你就这么想象,你脚下现在就是个干厕。’太恶心了,我听到这话差点吐出来。
  “‘恶心吧,’他说,‘我尿在饮料杯里,拉在饭盒里,一开始进去的多少比出来的要多那么一点,后来就差不多了,我的身体就好像台搅拌机,现在慢慢坏了。那女服务员拒绝帮我处理排泄物,可以理解,所以我只能把装着我粪便的半年的饭盒都扔进这堆金属垃圾之间的夹缝里。她每天往门里喷强效除臭剂,往死人身上喷的那种,好不容易从贮藏室里偷出来的。不过我已经想通了,人拉出来的东西为什么就脏了?再一来,你们大家的粪便也在下面不远处。整条飞船都是干厕。有人的地方就有干厕,马桶冲水那动作只不过给你一种幻觉罢了。你应该知道,到了那里洗手间里排泄物不是往下沖,而是往上自然漂进楼顶上一个气球里,满了气球会被发射出去,飘在云台星上空,据说用个稍微好点的望远镜就都能看到。就好像在地球上,你脚下全是粪便。’
  “他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我对他给出的排泄物画面感并不感激。然后我就问他,那你每天都做什么呢?你能想象,我虽然看似比他自由,也已经无聊得快疯了,完全想象不出来他是怎么过的。
  “‘没事干当然是没事干,’他说,‘我这人以前停不下来。跟我妈有关吧,她有洁癖,一刻不停擦灰。越擦你对干净的阈值越高,所以永远擦不完,没有尽头。我一开始当然怕死怕得要命。我求那两口子,愿意把什么都给他们了。结果他们回来告诉我我的东西已经被你们瓜分光了。这条路一下就死了。我说我身上还有一百张券,那工程师稍微有点兴趣,说给他时间想一想办法。他跟我,或者说以前的我是一类人,这我马上看得出来。把性命搭在我们这样的人身上我到这般境地才明白有多不靠谱。实际上我身上一张券也没带,我下来之前想到过漏水的问题,怕弄湿了。他权衡了利弊,回来跟我说不好意思,不行,他算了算自己违反的公司守则,一旦被发现可不是一百张券能解决的问题,就不要说他女朋友的歪门邪道了。我每天坐在这求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他很快不耐烦往门上加了隔音板。那时候游戏厅还没开,厕所又是差不多全隔音的,没其他人听得到。我确实什么也干不了,下面一片漆黑,我能做的也就是回忆了,越回忆,我越觉得我他妈的活该。忏悔忏悔,时间就过去了。古代那种高僧就是这么面壁思过的,也好像都是这么死的,没见过哪个面壁思过完了又高高兴兴回到花花世界的。’   “我觉得不可思议,我说不可能啊,难道真的就没一点办法吗?我能做什么?我说那工程师如果要钱,我可以给他。我想办法刻意回避分他券的问题,这到底不是我有意干的坏事。我说大不了直接把门或者洞砸了不行吗?我那时还没来得及想到另一些更可怕的事,比如到岸了该怎么办?这飞船毕竟还得飞回去。
  “他说当然不能砸,砸了就补不上了不是吗?两边不就通了?更不用说,游戏厅肯定完了。没有游戏玩,你想想那些人会作出什么反应。他喜欢把游戏室叫游戏厅。这一直莫名其妙留在我记忆里。我听到他的话感到不可理喻。一个被卡在夹缝里的人,竟然还操着飞船长的心。我说那又怎样呢?难道让你在下面等死吗?这多荒唐,我们不都是为了不死而去的?
  “‘不死,还是等死?’他反问我,被自己的笑话逗笑了,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句话。我能听出他笑声里带着哭腔,可能已经哭了整整半年。他又说,‘你还年轻,看样子没经历过大风大浪。我比你要大个一代,我其实挺羡慕你们的,我长大的时候是地球上最糟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要不是糟糕到那种程度,云台计划哪会那么快实现?把地球变成那副样子的人,倒是第一批上船拍拍屁股走了。人类进步的逻辑就是这样。我这辈子投机倒把的害人事也没少做,我为什么非得上船,是因为我受了贿的工程着火烧死了几十个人。你如果看新闻的话应该知道这事。这算是因果报应吧。老天爷对我的审判。我在这坐牢,也理所应当。我后来想通了,这都是报应。’
  “我说,没哪个人是无辜的。我想说句安慰他的话,但这话听起来更像在安慰我自己,让我对自己感到一阵恶心。我又说:‘也没什么老天爷。你只是倒霉罢了。’
  “‘唯一让我咽不下这口气的是那个傻逼工程师,’他说,‘他心里恐怕幸灾乐祸得不得了。输给他算我倒霉吧。过了段时间我明白,我就是在等死。倒霉也好,报应也好。坦白说,指望你或者其他那些人,我也不报幻想。我叫你是因为你刚听起来像个神经病,你以前睡着的时候一直边哭边笑,你的声音我太熟了。我知道肯定是你没错。你就跟我儿子一样,太敏感,明明要啥有啥,却总像全世界欠你个解释一样。哪有什么解释?现在你看看我,总该好受点了吧?我这才算是自作自受,痛不欲生,进退两难。’
  “那人一直很喜欢说成语。过了一会几个小孩一股脑儿冲进房间,他们终于排到号了,另外几个人不情愿地从机器上下来,其中包括我房间里那两个。他们看看我,什么也没问。我下意识爬起来,坐在墙角看着人们出出进进,我知道他能听到脚步声,且除了脚步声可能别的什么也听不到。一阵人流结束以后我敲敲地板,没反应。他可能睡着了。
  “我想不出怎么办,我能想出来的办法很快我就意识到他们三个都已经想过了。我去找那工程师,他一脸冷漠地对我说进水了,一开始说的是电路,后来可能说的是我的脑袋。他说我怎么也是哈工大的工程硕士,我不知道他强调的是哈工大,工程,还是硕士。总之他不怕我,他的意思是这个。光就这点上说,他确实没错。他和那女服务员到后来看样子分手了,女服务员见我就逃。每天只要没旁人,我都会偷偷打开那个隐藏面板,按按钮,期待奇迹,好像祈祷一样。但没有老天爷,也没有奇迹。
  “之后一个月我找机会跟他说话,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有时候忽然没了气息。他说实话不太想跟我说话,我,说实话,如果不是出于某种我自己也解释不了的傻乎乎的人道主义同情心,也谈不上多么想跟他说话。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坐在游戏厅墙角,当我面叫我墙角怪。不过到那个时候墙角怪也不足为奇,十几个中年女人霸占了走廊,旁若无人跳广场舞,这在以前是被禁止的,到那时再没人有力气跟她们理论。还有个人,不是个小孩子,至少十五六岁了,喜欢躲在别人床底下扮木乃伊,害得好几个人差点犯心脏病,他父母得把他从床底下拖出来,一直从走廊拖回到他们的房间里。
  “后来我们提前进了信号区。本来该是第十四个月才进入,但云台星恰好在这段时间里加强了信号发送,所以到第十二个半月的时候游戏厅就成了电话亭,人流络绎不绝,我再也没机会单独在那房间里。
  “第十四个月的时候工程师有一天来找我,说送进去的饭好几天没动过,叫也没回应。我提议让我去那头跟他说话,我已经提议了无数次,他每次都严正拒绝我。这是我跑的最后一趟了,他跟我说,服役三次就可以免费到那永居,他可不想被押回去。你也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吧?他老这么问我。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在当时,我确实也不想被押回来。在这船上再待一程的想法我哪怕想都想不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我和工程师认定他已经死了。服务员也不再往里面投食。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的最后几个月,基本天天喝得烂醉。我没跟任何人联系。一个电话也没有接或者打,一封信也没发。我不是没想过跟外界求助,但我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更不用说说了也要等一个半月才会有回应。一切都无济于事。
  “下船的时候我在人群里用眼神找工程师,他也看到了我,马上扭头以最快的速度往闪着他们公司商标的漂浮车里移去。女服务员我更不用抱什么希望。之后很长一段時间我都会梦到他,最常见的画面是看到那人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津津有味吃着二等舱的饭。我天天看新闻,没任何跟在云台号上发现一具尸体有关的。
  “那里风景确实不错,氧气富裕到感觉能在肺里发电,走路不费一点力气,气候虽然一成不变,日夜交替间隔太长,很多人觉得有点难适应,我倒没什么意见。我们这些普通舱的人被分别送到几十个不同的定点。我去的地方算是个大城市。那里需要职业广告人士。说城市,跟这里的城市当然不能比,更像是个小镇,每个人都分到一块地,你如果愿意可以自己搭个房子,不搭当然也没问题,轻而易举可以摆弄出个漂亮的花园,想睡在花床上也可以。大部分我们这样的普通舱员都分到了工作,为建设云台星的什么永垂不朽的殖民乌托邦梦想作贡献。说起来不好意思,我的工作就是拍云台星美好生活的广告片,传回到地球上,可能你也看到过,那个一群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湖面半空中玩杂技的,就是我拍的。市民都是些文明的前小资产阶级,虽然现在成了社会底层,活都得自己干,房子自己造,吃的自己种,孩子自己带,但大概因为没了死的恐惧,要不就是因为以前要打破头抢的资源现在绰绰有余,他们干得都很起劲,过去我们这类人脸上讨人厌的焦虑纠结不体面的表情也都慢慢消失了,逐渐人的脸上只有广告片里的表情。我想这应该是进步,回到农耕社会,安居乐业,至少表面上看是。偶尔我也会碰到一两个二等舱里来的人,他们反而脸色严峻,并不多么喜欢那里,哪怕他们分到的地比我们大十几倍,靠把地包租给别人种也能过得不错,完全可以不工作。一等舱的人我一个也没亲眼见过。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老实说,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但我自己,我已经完全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我只剩下死的意识。我就是在等死。这种念头一天比一天强烈。我在等死,却明知自己死不了。这感觉我真的受够了。一开始我想,过段时间总会忘记的。我其实也讲不明白为什么那人的倒霉事对我有那么大的影响。但不管我往哪看,不管我做什么,我都没法打起精神,脑子里总是那人的样子。
  “在那我干满了一年,也就是这里的四年,我算了算,赚到的钱,再把地转卖了,加上从那人那偷来的几百张券里没花完的那些,够买一张回来的单程票。死在那里究竟不合适。何况我心里还存着最后一点点活下去的念头,我想倘若还能坐上那班云台号,这次我会把能砸的都砸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等来时那台飞船的班号,订的时候确确凿凿说明非那班不坐,但上了飞船我还是发现这不是我来的时候坐的那台。我问了当班的工程师,他说之前那台报废了,也提供不出什么理由,这是他第一次执勤,这年轻人从小在云台星长大,刚从云台星工程学院毕业。想回去看看出生的地方,他憨憨对着我笑。
  “说实话,我反而舒了口气。回程跟去程不一样,船上没多少人,只要愿意买票都能坐到二等舱。说实话,条件确实好了不少,一人一间单人床的小屋子,带洗手间。我就这样回来了。本来今天我要不是在这碰到你,我是准备从这里跳下去的。但我不能让你承受我承受的那些。所以我也许还得多活一会儿,找个别的办法安安静静死掉。”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对这个故事我不知该作何感想,唯一能谈得上的感想是庆幸自己的胆小让我从来没有成为这故事一部分的可能。坦白说,这念头让我自惭形秽,脸估计都变形了。我们就这样默默喝着剩下的啤酒。游客和情侣早就走了,除了我们以外,只有一桌送客的正喝得激动,说着些浮夸的祝福前程似锦的话。最后一夜,明天一早要走的人就要坐上他刚坐的那班飞船。
  “我可以问一句吗?”我最后说。
  “你问。”
  “如果你是我,听到这样一个故事,你会怎么办?”
  他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好像累积了几个小时,甚至更长,远远更长时间的眼泪从各个方向喷出眼眶。他没看我一眼。
  “我可能会想,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最后说。说完他站了起来,提起地上一个很小的旅行袋,踉踉跄跄往电梯口走去,显然还没重新适应地球重力。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你一个不看科幻小说的人,为什么开始写科幻题材?
  写作的人大多是吸血鬼,实质与副业贩卖旧货的拾荒者区别很小。有一天我忽然明白,每个人讨论现实用的都是未来时态。To be or not to be。我们活在当下为未来下注,不过为了证明自己完全过时的正确,开奖遥遥无期,今晚方能睡个好觉。我想这未必不是省几片药的生存准则。
  喂,空谈误国了解一下。我就想问你的小说想告诉大家什么?
  写作的人自尊心强,又多数见不得光,躺在阴暗角落,自以为以不变应万变,纯吸血鬼的人格,Carpe Noctem,长着狗脸的狄奥尼索斯。
  你在說什么?你写小说不拿稿费的吗?
  拿了钱难道不该对读者负责?
  我姿态低到“上海往下”,写得不好,立意不明,又不诙谐又不深刻,读了丝毫无法完成任何意义上的进步,很愿意退钱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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