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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克里是一家很小很小的餐厅，小到每次只能接待一位客人。店里面，只有一扇窗、一盏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碗、一个杯子、一双筷子、一把勺子，还有一个能插一朵花的小花瓶。
厨师、服务员、收银员，都是同一个男人。他总是在黄昏的时候，站在店门口，慢慢地抽一支烟，等着客人上门。
这家小得可怜的餐厅夹在银行和医院的两堵院墙之间，就像是夹在长句子里面的一个小逗号，显得微不足道，可有可无。
可笑的是，在它的店门口，居然还煞有介事地张贴着一张半旧的“顾客须知”，上面写着：仅供晚餐。60岁以下禁入。每次限入一人。
一支烟抽完，店门口留下一小团渐渐弥散开的烟雾。男人把烟头叼在嘴上，转身推开那扇半旧的樟木门，钻回店里，穿过店堂，来到后面同样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厨房。厨房里有一眼灶、一口锅和一把长长的炒勺。
烟头还带着一点儿火星，男人把这点儿火星扔进灶膛里，黑乎乎的灶膛里就像暗夜里点了一根细烟花，虽然还是黑，但有了一点儿亮。
通常这个时候，便该有客人上门了。
“有人吗？”一位烫着齐耳鬈发的老太太走进门来。穿着一身橘红色运动服，背着双肩包和运动水壶的她，看起来像是远道而来，虽然微笑着，但仍旧显得有些疲惫。
“欢迎光临。”男人迎出来，在桌上的小花瓶里插上一朵白玫瑰，顺便帮老太太拉开椅子，“您请坐。”
“谢谢。”老太太坐下来，黄昏的阳光透过店里的小窗户，正好落在小桌子上，照得碗啊、杯子啊、筷子啊、勺子啊，还有那朵白玫瑰，都像是泡在温水里，有一层暖暖的、软软的、淡淡的影子。
老太太觉得坐在这家店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真没想到，在这么繁华的地方，还藏着这样一家专门给我们这些老人开的餐厅！”老太太把身上的双肩包和水壶放下来，因为没有别的椅子可放，只好顺手放在了地上。
“连地板也这么干净，真是不错。”老太太微笑着赞叹道，“看来今天能放心地吃上一顿了。”
“是啊！您走了不少路吧？想吃什么都可以，您就放心地点吧！”男人也微笑着，看着老太太略微有些泛白却烫得很精神的鬈发温柔地说。
“随便什么都可以吗？我想想看。”老太太看着桌上那朵白玫瑰，像个小姑娘似的托着腮。
也许是因为黄昏的阳光吧，坐在这家小小的店里，又只有自己一个客人，老太太觉得好像真的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不要再念叨了。不要总是一个人跑到外面去。不要再烫头发了。不要再吃那些硬东西。不要再打扮得花花绿绿的。不要再像个孩子一样傻乎乎地笑。不要乱动东西。不要总以为自己是对的……
自从60岁以后，就像是被施的什么咒语终于应验了似的，以前总是自己说孩子的，现在一下子就变成自己被孩子说了。管孩子管了一辈子，现在倒变成被孩子管了。
“干胡豆。我想吃干胡豆，有吗？”老太太抬头问男人，“哈，好久没有嘎嘣嘎嘣地嚼过干胡豆了。以前我最爱吃了。”
“请稍等。”男人把桌上的杯子往老太太跟前挪了挪，不知道什么时候，茶杯里已经斟好了一杯琥珀色的清茶，“按我们店里的规矩，还需要借用您的一样东西。”
“我的东西啊？”老太太弯腰把地上的双肩背包拿起来，放在膝盖上打开。双肩背包看起来鼓鼓的，打开来却没什么东西，只有一条小毛巾、一副眼镜、一个零钱包、一个空空的饭盒，还有一小卷卫生纸。
“想要哪个，就拿去吧！”老太太爽快地把打开的双肩背包往男人面前一递。男人没有接，把双肩背包的拉链重新拉好，塞回了老太太怀里，却弯腰拿起了地上的运动水壶。
“背包您收好。用这个水壶就好了。”男人略带神秘地笑笑。
水壶里还有小半壶野山茶。但是，炒干胡豆可不需要水啊——胡豆炒得越干，嚼起来才越带劲呢！
管他呢！能偶尔在这样一个又清静，又舒服，只接待自己一个人的餐厅里歇一歇，好像能暂时忘记自己已经过了60岁，也不用再顾忌什么牙齿或者孩子们的其他嘱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老太太看着男人拿着运动水壶转身走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传来了“克里克里、克里克里”的清脆声音——这是炒胡豆的声音吗？真好听。
黄昏的阳光渐渐昏暗起来，桌上的白玫瑰却显得越发白了。老太太独自坐在桌前，看着白玫瑰，忍不住想念起去世好几年的老头子来。
老头子去世的时候，自己头上也别着一朵白花呢！
“克里克里！克里克里！”厨房里炒胡豆的声音还在响。
老头子在的时候，炒的胡豆又干又香呢！
老头子最爱笑她嚼干胡豆，嘎嘣嘎嘣地嚼得那么响，像是嘴里咬着一串小鞭炮似的。
跟老头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身上就带着一包干胡豆呢！
干胡豆装在兜里，她看着对面戴眼镜的小伙子，心跳得又快又响。
“克里克里！克里克里！”
老头子给她炒了一辈子的干胡豆啊！这声音真好听。
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过了。
真好听。
老太太看着桌上的白玫瑰，白玫瑰变得湿答答的。
“您要的干胡豆好了。”男人的声音响起，拿着运动水壶往她面前的碗里一倒——“克里克里！克里克里！”干胡豆跳到碗里的声音，真好听。
“要开灯吗？”男人问。
老太太摇摇头。在昏暗的暮色中，她用筷子从碗里夹起一颗干胡豆，轻轻地放进嘴里，用力地嚼起来。
“克里克里！”一颗接一颗。
一颗又一颗。“克里克里！”
干胡豆的皮像纸屑一样掉在地上，水壶里的干胡豆却好像怎么也倒不完。老太太的鬈发先是微微颤抖着，然后渐渐地变得大起大伏，最后埋进了桌上她自己的臂弯里。
满店里都响着“克里克里”的声音。干胡豆又干又香。
老太太不记得是怎么走出这家小餐厅的，她也记不清有没有付过钱。人老了不就是这样吗？该记住的东西记不住，想忘记的东西又忘不了。
店门口，男人打开灯，看着老太太背着双肩背包，挎着运动水壶离去的背影，点燃了第二支烟。不管怎么说，现在运动水壶里装满了她最爱吃的干胡豆，她想什么时候吃都可以了，而且她走路的时候，水壶里的干胡豆还会发出她爱听的声音——“克里克里！克里克里！”
厨师、服务员、收银员，都是同一个男人。他总是在黄昏的时候，站在店门口，慢慢地抽一支烟，等着客人上门。
这家小得可怜的餐厅夹在银行和医院的两堵院墙之间，就像是夹在长句子里面的一个小逗号，显得微不足道，可有可无。
可笑的是，在它的店门口，居然还煞有介事地张贴着一张半旧的“顾客须知”，上面写着：仅供晚餐。60岁以下禁入。每次限入一人。
一支烟抽完，店门口留下一小团渐渐弥散开的烟雾。男人把烟头叼在嘴上，转身推开那扇半旧的樟木门，钻回店里，穿过店堂，来到后面同样只能容下一个人的厨房。厨房里有一眼灶、一口锅和一把长长的炒勺。
烟头还带着一点儿火星，男人把这点儿火星扔进灶膛里，黑乎乎的灶膛里就像暗夜里点了一根细烟花，虽然还是黑，但有了一点儿亮。
通常这个时候，便该有客人上门了。
“有人吗？”一位烫着齐耳鬈发的老太太走进门来。穿着一身橘红色运动服，背着双肩包和运动水壶的她，看起来像是远道而来，虽然微笑着，但仍旧显得有些疲惫。
“欢迎光临。”男人迎出来，在桌上的小花瓶里插上一朵白玫瑰，顺便帮老太太拉开椅子，“您请坐。”
“谢谢。”老太太坐下来，黄昏的阳光透过店里的小窗户，正好落在小桌子上，照得碗啊、杯子啊、筷子啊、勺子啊，还有那朵白玫瑰，都像是泡在温水里，有一层暖暖的、软软的、淡淡的影子。
老太太觉得坐在这家店里，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真没想到，在这么繁华的地方，还藏着这样一家专门给我们这些老人开的餐厅！”老太太把身上的双肩包和水壶放下来，因为没有别的椅子可放，只好顺手放在了地上。
“连地板也这么干净，真是不错。”老太太微笑着赞叹道，“看来今天能放心地吃上一顿了。”
“是啊！您走了不少路吧？想吃什么都可以，您就放心地点吧！”男人也微笑着，看着老太太略微有些泛白却烫得很精神的鬈发温柔地说。
“随便什么都可以吗？我想想看。”老太太看着桌上那朵白玫瑰，像个小姑娘似的托着腮。
也许是因为黄昏的阳光吧，坐在这家小小的店里，又只有自己一个客人，老太太觉得好像真的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不要再念叨了。不要总是一个人跑到外面去。不要再烫头发了。不要再吃那些硬东西。不要再打扮得花花绿绿的。不要再像个孩子一样傻乎乎地笑。不要乱动东西。不要总以为自己是对的……
自从60岁以后，就像是被施的什么咒语终于应验了似的，以前总是自己说孩子的，现在一下子就变成自己被孩子说了。管孩子管了一辈子，现在倒变成被孩子管了。
“干胡豆。我想吃干胡豆，有吗？”老太太抬头问男人，“哈，好久没有嘎嘣嘎嘣地嚼过干胡豆了。以前我最爱吃了。”
“请稍等。”男人把桌上的杯子往老太太跟前挪了挪，不知道什么时候，茶杯里已经斟好了一杯琥珀色的清茶，“按我们店里的规矩，还需要借用您的一样东西。”
“我的东西啊？”老太太弯腰把地上的双肩背包拿起来，放在膝盖上打开。双肩背包看起来鼓鼓的，打开来却没什么东西，只有一条小毛巾、一副眼镜、一个零钱包、一个空空的饭盒，还有一小卷卫生纸。
“想要哪个，就拿去吧！”老太太爽快地把打开的双肩背包往男人面前一递。男人没有接，把双肩背包的拉链重新拉好，塞回了老太太怀里，却弯腰拿起了地上的运动水壶。
“背包您收好。用这个水壶就好了。”男人略带神秘地笑笑。
水壶里还有小半壶野山茶。但是，炒干胡豆可不需要水啊——胡豆炒得越干，嚼起来才越带劲呢！
管他呢！能偶尔在这样一个又清静，又舒服，只接待自己一个人的餐厅里歇一歇，好像能暂时忘记自己已经过了60岁，也不用再顾忌什么牙齿或者孩子们的其他嘱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老太太看着男人拿着运动水壶转身走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传来了“克里克里、克里克里”的清脆声音——这是炒胡豆的声音吗？真好听。
黄昏的阳光渐渐昏暗起来，桌上的白玫瑰却显得越发白了。老太太独自坐在桌前，看着白玫瑰，忍不住想念起去世好几年的老头子来。
老头子去世的时候，自己头上也别着一朵白花呢！
“克里克里！克里克里！”厨房里炒胡豆的声音还在响。
老头子在的时候，炒的胡豆又干又香呢！
老头子最爱笑她嚼干胡豆，嘎嘣嘎嘣地嚼得那么响，像是嘴里咬着一串小鞭炮似的。
跟老头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身上就带着一包干胡豆呢！
干胡豆装在兜里，她看着对面戴眼镜的小伙子，心跳得又快又响。
“克里克里！克里克里！”
老头子给她炒了一辈子的干胡豆啊！这声音真好听。
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过了。
真好听。
老太太看着桌上的白玫瑰，白玫瑰变得湿答答的。
“您要的干胡豆好了。”男人的声音响起，拿着运动水壶往她面前的碗里一倒——“克里克里！克里克里！”干胡豆跳到碗里的声音，真好听。
“要开灯吗？”男人问。
老太太摇摇头。在昏暗的暮色中，她用筷子从碗里夹起一颗干胡豆，轻轻地放进嘴里，用力地嚼起来。
“克里克里！”一颗接一颗。
一颗又一颗。“克里克里！”
干胡豆的皮像纸屑一样掉在地上，水壶里的干胡豆却好像怎么也倒不完。老太太的鬈发先是微微颤抖着，然后渐渐地变得大起大伏，最后埋进了桌上她自己的臂弯里。
满店里都响着“克里克里”的声音。干胡豆又干又香。
老太太不记得是怎么走出这家小餐厅的，她也记不清有没有付过钱。人老了不就是这样吗？该记住的东西记不住，想忘记的东西又忘不了。
店门口，男人打开灯，看着老太太背着双肩背包，挎着运动水壶离去的背影，点燃了第二支烟。不管怎么说，现在运动水壶里装满了她最爱吃的干胡豆，她想什么时候吃都可以了，而且她走路的时候，水壶里的干胡豆还会发出她爱听的声音——“克里克里！克里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