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景明:香港的价值在于它的学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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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香港中文大学“中国研究服务中心”
  (下称“中心”)前任主任助理熊景明女士的访谈,约在了北京三里屯Village 的皇后餐厅。在北京的香港餐厅见香港来客了无新意,不料皇后餐厅正是熊景明的女儿前年举行婚宴的地方。留美归来、现居北京的女儿无车无房,但那场婚宴坐满内地的知名学者,他们曾受熊景明之邀去“中心”访学,在各自的学术生涯中留下过一段自由、开放的难忘时光,也因此成为熊景明的好友。
  “中心”前身是研究中国大陆的西方学者1963 年在香港成立的“大学服务中心”,它服务于从海外来港从事中国研究的学者——据1980 年代初的统计,约有200 余部关于中国大陆的研究著作,是在这里完成的。
  1988 年,“中心”被香港中文大学(下文有时简称“中大”)接管,熊景明自此开始正式主持这里的工作,继往开来,秉承中心传统,推动它为中国研究者提供无偿服务。“中心”无与伦比的馆藏优势,吸引着世界各地特别是来自中国大陆的中国研究领域的学者。这里的图书馆拥有1950 年代初迄今的大陆省级及全国性报刊,以及学术机构、政府部门出版的报刊的印刷版及电子版,还有完整的全国、省、市级综合及专业类年鉴、统计资料,省、市、县、乡镇级地方志以及县一级的土地、粮食、财税、教育、水利等专门志,中、英文中国研究专著更是超过10 万册。
  在“中心”成立40 周年的学术研讨会上,来自世界各地的从事中国研究的著名学者用各种语言赞美了“中心”之于他们的功德。为数众多的大陆学者也受惠于“中心”,学者金雁看了熊景明与作家徐晓新近主编的悼念文集《史家高华》后感慨,原来那么多同行都是在“中心”结识高华的。
  几乎所有访问学者回顾“中心”的文章中,也都会回忆起熊景明的专业精神与热忱。20 余年来,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硕士出身的熊景明一直将主要精力贡献给了“中心”,在从事学术组织与管理之余,参与国际社会对大陆的扶贫项目,撰写农村社会研究文章。2007 年夏退休后,熊景明依然参与香港乐施会的工作,并和旅美作家林达合作,主持“中心”的“民间历史”项目,专事收集纪录片和未出版的个人回忆录等;还参与中大亚太所的内地干部培训计划。她说自己“一不小心,掉进一个伟大的陷阱”。当然,如今她最开心的角色是外婆。
  与熊景明谈起她主持“中心”的20 年岁月,以及她足以“一窥二十世纪四十到七十年代初云南省城生活”的自传随笔《家在云之南:忆双亲,记往事》,她仍然为“中心”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而自豪,“一个人来到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就是你接触的人。我非常幸运,有机会接触到很多很多优秀的人,和其中一些特别有缘份,变成好朋友,他们有一种舒服、温馨的友谊,令彼此温暖”,“这个世界上的工作如果让我重新挑,我还是挑这一份。”
  研究中国的人,都是因为喜爱中国而研究它
  问:“中心”前身和它后来的“主人”
  香港中文大学都成立于1963 年。其实,在“美国学术团体协会”(The American Council ofLearned Societies)1970 年代接管“中心”之前,美国福特基金会已开始资助和利用台湾“中研院”的近代史研究所,以之“作为美国学者来台从事研究的学术基地”。1960 年代到1970 年代的“中心”与“中研院”近史所共享着美国“冷战”时期学术输出、交流的大背景,但当时香港之于美国乃至西方中国研究界的作用,与台湾是不是还不完全一样?
  熊景明:有很大的不一样,美国有它的对华政策,也有对台政策。在香港,这个学术机构叫“大学服务中心”,它完全是自下而上的。纽约大学教授Jerome Cohen(现中文名为“孔杰荣”,直译为“杰罗姆·柯恩”)是“中心”第一任主任,他在回忆“中心”时谈到,当年有一些学者在美国成立了一个俄国研究中心。美国各个大学各自为政,国家不能够控制其研究方向。只不过,鼓励中国研究的时候,奖学金的拨款可能有一些。
  1960 年代初俄国研究中心成立后,Jerome Cohen 等学者觉得为什么我们没有一个跨学院、跨地域的中国研究的中心。这个中心设在哪里?想来想去,东海岸不对,西海岸也不对,于是有人提出来,不如设在香港。就这样,他们在香港设立了“大学服务中心”。这些学者也就30 来岁,或者更年轻,他们研究中国有很多人是出于巧合,没有多少长远的考虑,或者影响中美关系这样的宏大目标。
  “大学服务中心”1988 年被中文大学接管过来,我来负责“中心”的工作以后,将中心档案保存的和学者的所有通信拿来看。因为“中心”原来的主任的英文非常好,文字好,有幽默感,很会写,我想向他偷师。看过这些信件我才知道,“中心”最艰难的就是年复一年地找钱,通信很多都是讲怎么找钱,怎么求爷爷告奶奶地跟基金会要钱。后来,很多人说“中心”和美国中央情报局有关系,要是真得到政府赞助,大概他们就不需要那么辛苦地找钱了。
  那些信并没有反映当时整个中国研究的场景,但却有很有趣的侧面。比如,1970 年代初,“大学服务中心”的学者第一次可以组团到北京去访问,黄华接见了他们,在人民大会堂合影,令大家兴奋得不得了。
  当时做中国研究的学者包括很多欧洲人,他们中许多人是有社会关怀的左派,例如法国学者潘鸣啸。他们真的以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是人类解放的道路,所以就来研究中国。这个圈子里面有一句话:研究前苏联的人,都是因为憎恨它而研究它;研究中国的人,都是因为喜爱中国而研究它。这个不完全确切,但根据我小规模的访问,研究中国的海外学者大部分都喜欢吃中国菜,对中国文化有一种憧憬。
  问:您1979 年是怎么移居香港的,又是怎样立足下来的?还记得初入“自由世界”时的情形吗?
  熊景明:我出去是因为我原来的先生,他是印尼华侨,我们原来是昆明市澄江县澄江中学的同事。他早出去了,我申请去香港的时候,政策是只要是去探亲,你就可以留下来。1979 年四人帮倒了,邓小平复出,我们认为中国从此会走向光明,我非常非常不愿意出去,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哭肿了。   我是2007 年7 月底退休的,故意买了7月27 号回昆明的机票,因为我当年到香港是1979 年7 月27 日。过关那天,在一个没有冷气的大厅里面等候了7 小时,又热又闷,没有吃的,抱个9 个月大的小孩,拿扇子不停地给她扇风,那种热对于我们云南人来说,很难担待,当时我就决定,哪怕香港是天堂,将来退休我也一定要回昆明。
  问:后来又怎样开始与“中心”结缘?您所亲历的“中心”比较困难的时期是什么时候,后来又如何步入正轨?
  熊景明:来港以后因为孩子小,只能找一个兼职。后来看到广告,有人要访问对大陆有了解的人士,一个小时30 块港币,有人想倾听你,不用你自己写,我就赶快应征。其实,我后来到“中心”来,看到外面对大陆是很不了解的,就觉得我们都有义务,一定要把真实的东西写下来。
  一位美国来的学者、现斯坦福大学的教授戴慕珍(Jean Oi)跟我谈了几次后,就让我做她的研究助理。那个时候研究经费蛮充足的,学者做研究,都找一个甚至几个研究助理,整个“中心”有七八个近十个研究助理。学者慢慢减少,我成为最后一个研究助理。后来我也没有足够工作,“中心”的主任不想我走,就给我一个半天的工作,在图书馆帮忙。
  “中心”1963 年到香港时,在半岛酒店租了一个房间办公,有学者穿着拖鞋、短裤来,被人家拦在门口。后来找到九龙亚皆老街155 号一个很可爱的小院子,有草地、树,草地上可以打羽毛球,有两层楼的小洋房。但是,这个租金可能比所有的员工工资、买书的钱加起来还要贵,所以我去的时候,“中心”的生存危机已经开始了。1979 年到1982 年,当时中国大陆已经开放了,“中心”存在的价值大大削弱了。
  但是,“ 中心” 主任John Dolfen 和当时参与制定资料收藏方针的ThomasBernstein 非常有远见,他认为这个图书馆要找第一手资料。1982 年,“中心”找到一套整大陆的报纸,包括每个部委、省的报,从1950 年代初一直到八几年。经过1963 年到1983 年的积累,有了基本的馆藏,后来到“中心”来的人,蛮多人就是因为它很方便,因为资料集中、齐整。
  1980 年代初,很多人认为“大学服务中心”应该搬回美国去,但另外一些比较有远见的人,认为应该留在香港。1980 年代中期,“大学服务中心”所属的美国学者联合委员会,开始与陈方正教授负责的中文大学谈判小组谈判。中文大学对大陆的兴趣、感情与其他香港高校和研究机构不一样。谈判谈了一两年,中文大学承诺:一是这个“中心”会永远向西方学者开放;另外,支持“中心”的继续发展。所以,“中心”1988 年被中大接管以后,起码员工的工资、买书的经费特别是办公场地这三大问题解决了,但是中心如果要开展其他项目,经费得自筹。
  我自己来负责这个“中心”的工作的时候,觉得一个机构有人用才有价值。所以,“中心”从外面搬进中大时,我请了在中大访问的20 多位大陆学者来帮忙,大家看到这么多资料,都很兴奋。我们的图书是开架的,那时内地大部分图书馆不开架。我很自然地想到,“中心”将来的主要使用者,一定是大陆过来的人士,当时倒没有预见香港会回归中国。我1983 到中文大学“中国法制研究计划”做研究助理时,参与组织了几届两岸三地关于宪法的研讨会,感觉到香港的价值在于它的学术自由,这种自由不是空泛的,它让你的思想活跃起来。同一个学者,你让他到香港演讲,和在北京演讲相比,他的思维方式会转变,会去掉自我审查。
  我和“中心”主任关信基教授在这点上有共识,但花了好多年来实现,因为还要筹钱。香港政府有一个大学研究经费拨款委员会,每年这个研究经费剩下的钱,大家都可以写项目计划书来竞争申请“卓越研究领域资金”,1990 年代中期,我们争取到了。申请来的钱,一部分发展数据库,因为量化研究越来越主流。我们想成立“数据银行”,结果不那么成功,大陆对各种统计数据的控制蛮严格;另外一部分钱用来邀请内地优秀学者到“中心”访问。我们专注于邀请有社会关怀与问题意识、从事实证研究的学者,后来又特别给外出机会少的地方学者。“中心”被大陆学者称为“中国研究者的精神家园”,这笔经费就是起源。
  中文大学的理念是“中心”的后盾
  问:自1987 年迄今,中文大学历经了高锟、李国章、金耀基、刘遵义(也是中国国家统计局国际顾问)和沈祖尧等五任校长,任期分别为1987 ~ 1996、1996 ~ 2002、2002 ~ 2004、2004 ~ 2010、2010 年至今,其专业分别是物理、医学、社会学、经济学和生命科学。在中大1988 年正式接管“中心”以后,历届校董会及校长们各自对“中心”的支持力度有差别吗?
  熊景明:李卓敏教授(经济学家)是中文大学第一任(1963—1978)校长,陈方正教授是他请过来的。陈方正来了以后表现出很强的行政能力,后来第二任校长马临教授(生物化学家,任期为1978—1987)很看重他,就让他从物理系调过来做大学秘书长,后来又做了中国文化研究所所长。李卓敏校长的大陆情结很深,而且对中文大学在香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有自己的想法,“结合传统与现代,融会中国与西方”因而成为中文大学的使命。可以想象,陈方正1980 年代和美国学者联合会委员会谈判时,对“中心”是志在必得。
  高锟校长是化学家,他的判断力非常好,为人诚恳、真诚。他对中心十分了解。我和他没什么私交,我非常喜欢他的坦诚。他卸任在即,一天,我在校园里远远地看见他,就走过去说“高锟校长,我们都会记住您”,我们说了几句话。他说,你们“中心”做得非常好,许多来中大访问的客人都对我提到你们“中心”,都称赞你。
  在某位校长上任之前,“中心”是中文大学的“窗口”之一。李国章上任没几天就到“中心”来视察。李国章任上,港督彭定康也来“中心”访问过。那时,“中心”是中文大学的“现代厨房”,有客人来就来参观参观。香港是寸土寸金之地,我们最麻烦的在于对场地的需求,学校提供的场地是对“中心”最大的支持。   金耀基校长的任期比较短暂,他是“中心”国际顾问委员会成员,对“中心”的了解自不待言。刘遵义校长自始至终没有来过“中心”,听说他认为“中心”应当从资料中心转型为研究中心,因为在中国获取统计资料很容易,国家统计局可以提供。
  现在的沈祖尧校长,2008 年起曾经做过逸夫书院的院长(在2003 年的抗击非典一役中被美国《时代》周刊誉为当年的“亚洲英雄”)。他就任院长时有过一篇演讲,大意是说中文大学存在的价值,是要秉承中国文化的传统,提倡人文教育、社会关怀。同事将他的演讲互传,好像许久没有学校领导像他一样,提醒我们大学建校者钱穆先生那一代的初衷了。他是基督徒,和我们一般知识分子的社会关怀没有多大区别,可能更愿意付出。他2011 年在中大第69 届颁授学位典礼大会上“对毕业同学的临别赠言”,“祈求你们离校后,都能过着‘不负此生’的生活”,他要求毕业生能俭朴地生活、能过高尚的生活、能过谦卑的生活。这篇讲话2011 年就在大陆的网上传了。他在中大创办以社会关怀为目标的“博群”计划,与中心“提倡学术为社会服务”有共同的宗旨。
  问:现在,“中心”一年的运转经费是多少?
  熊景明:大概400 多万港币。“ 中心”的基本运作经费,包括员工工资和买书的经费。“中心”在大学系统里属于图书馆的设置,所以政府的大学拨款委员会按照学生数量比例拨款,“中心”的钱就是从这部分来的,这个钱只能保证这两样。你要搞别的活动,要展开访问计划,开研讨会、搞培训班,就要自己找钱。作为“中心”负责人,你要让“中心”有所发展,要注意在图书馆的建设上怎么因势利导,比如发展电子图书,像我们后来搞的“中国研究数据库”、“县级资料数据库”、“民间历史”资料收藏、纪录片收藏,必须建立自己的特色。
  海外的基金会一般认为,香港是一个资金充裕的地方,所以我们曾经只向海外基金会申请到一点点钱,申请到后要做特定的项目。我们申请的资金基本上都来源于香港的基金会。有一年,我们向香港利希慎基金会申请40 万港币,计划将我们收藏的报纸保护起来。他们基金会负责人到“中心”来参观,参观完以后他说,你们为什么不多申请点钱。于是,我们申请了140 万,用来做内地学人访问计划。
  2012 年4 月,陈健民教授接任中心主任,他是中大社会学系的教授,在中大创办“公民社会研究中心”。他上任不久,就为“中心”的内地学人访问计划筹到款项。比较有运气的一点是,我们的员工队伍很稳定,“中心”以前是做卡片、做目录,是劳动力密集型工作。后来,最先搞电子化管理,这块的人力成本就省下来了,就开展别的很多工作,用自己的员工,并没有额外请人。“中心十分幸运,有好些位非常能干、做事投入的员工,而且工资相对不高,大家都是“助理”,助理主任、助理图书馆员、办公室助理。我退休后的助理主任高琦,虽然是一位药物学的博士,在内地NGO 任职多年,他秉承“中心”的服务精神,相信他和陈健民一道,将不负众望,令中心更上一层楼。
  “反右”和“文革”两方面,我们奠定了基本的资料基础
  问:“中心”的“参与访问写作计划的学者一览表”透露了巨大的信息量——来访者的身份,近年已由纯粹的专家、学者扩展至有一定研究和写作成果的自由撰稿人、记者、独立导演等;“研究课题”如果做一番量化研究,应该也能折射出不少海内外“中国研究”的学术变迁信息,这部“中心简史”甚至可以部分佐证内地改革开放以来人文社科领域的学术史。就您的突出印象而言,有统计的1999年至2012 年这13 年间,来访的内地学者在“中国研究”领域的研究旨趣,体现出了哪些大的变迁特征?这与你们的邀请标准也互为呼应?与来这里的西方同行相比,内地学者的学术关切又有何异同?
  熊景明:我那个年代邀请来访者,一是看课题,我倒没有说非要研究“文革”或者什么东西,但如果课题在大陆申请不到研究经费,香港的环境对他做研究特别有帮助,就会优先考虑。其实,我们最初鼓励的不是“文革”研究,而是农村问题研究。
  这个“中心”要说对中国大陆的政策导向有点什么作用的话,对农村问题的研究真的有点推动作用。再加上我自己的扶贫经历,我们开过四次乡村基层建设的研讨会,最后一次一半是乡镇干部、县干部,一半是学者。
  至于邀请较多“文革”研究者,按我们的邀请标准是很自然的。如果有人要研究土改,研究“三反五反”或“反右”,我们同样会邀请,可惜这样的人太少,你要做量化研究做不出什么名堂来。但是说到“中心”的未来,我建议这个“中心”不需要有多大雄心壮志,如果它能成为研究1920、1930年代到1979 年间的中国大陆的世界上最重要的基地,它的贡献就非常非常大了。
  开始,我天真地以为,“文革”研究在中国大陆以后会越来越多。有人收集到一个“文革”的资料,说送给“中心”,我往往说,你给我们一个拷贝就好了,你们当地的“文革”研究过几年一定会成气候的,可是过了二十年也没有成气候。“反右”和“文革”两方面,我们奠定了基本的资料基础。
  我们现在有5500 万字的“文革”数据,有检索功能,可以检索到某一天发生的事情。比如, 按“ 周恩来” 这个主题检索,周恩来“文革”期间所有的讲话就全部出来了。“文革”做完以后,第二个数据库是“反右”的,大概有3000 多万字,现在做的是“大跃进”、“大饥荒”,还会做下去,这个我们叫“共和国政治运动史”。不论你对那段历史有什么样的解释,真实的历史资料应该收集、整理。
  看到一篇不错的论文或一本书,我会好奇,想了解这个人,合适的话,就要把他请到“中心”来。能找到这么多人,最重要的是运气,其次,我蛮相信女人的直觉判断力。比如,我前一阵子看过荣剑一篇文章,觉得他对中国问题的阐释好厉害,推荐“中心”邀请,又将他推荐给博源基金会,好像是有“瘾”或者说职业病。
  很多人见过高华,原来都是在 “中心”认识的
  问:“午餐讨论会”也是“中心”比较有特色的学术活动之一,过去这么多年您印象较深的“午餐讨论会”有哪些?   熊景明:有一次,我们让萧功秦讲讲自己的心路历程,因为他是所谓新保守主义者。他讲得蛮诚恳,讲完以后,有人很不客气地指责他,“萧功秦,XXX 之流”。他笑笑,没有表示不快。
  有时,如果大家的知识层次不同,或者年龄差距太大,交流上会非常困难。有一次,印红标来“中心”讲“文革”的派系斗争,他认为文革中,领袖人物试图通过运动群众达到在武斗中的胜利。他讲了大概一个半小时,让你很清楚地看到当时派系的构成后面那支看不见的手。讲完以后,就有一个博士生起来反驳,说“文革”是因为当时毛主席看到这些走资派在将中国推向资本主义,偏离了社会主义道路,所以绕过他们来发动群众,计划把中间这些人弄垮,后来“文革”不成功,就没有达到原来的目的,这些走资派今天继续把中国推向资本主义。
  很多时候我们在“中心”交锋,这实际上是“文革”的亲历者和对“文革”的幻想者之间的交锋。你如果从头到尾认真听了印红标的演讲,就会知道他已经讲得那么清楚。但是,如果你有一个先入为主的顽固的对“文革”的解释,你不会因为一次研讨会而改变你的观念。
  我们研讨会很多,每次通知发得很广,来的人不是很多,20 多个人,总会有一些人和演讲者的题目非常接近。金雁告诉我,看回忆高华的那些文章,才知道这么多人见过高华,原来都是在你们“中心”认识的,很多人在那边听过他演讲。
  问:存在有争论但最终达成共识的情形么?前些年还邀请了章百家这样重量级的官方党史学者,以章百家先生的位高权重,他那天来参加《史家高华》的出版茶话会,我有些意外。他也说,他很敬重高华,但在有些具体问题的结论上并不同意高华。
  熊景明:我们从来没有刻意地请人,但像天意一样,有时候做同样课题的人,会在同一个时期到“中心”来。
  “中心”请章百家先生是2000 年以后了,后来我们再请他去,他就去不了,因为做官了,行动不便,就算可以出来,也不可以随便讲话吧。
  研讨班也是我们非常鼓励的,因为在海外做中国研究的学生也不是那么多,当然现在越来越多了,在大陆也有很多这方面的学生。如果你在美国,有很多机会和同行交流,但是在大陆,似乎没有那么多这样的机会,我们就天真地希望,很多在美国读到博士的学生能来“中心”参加这个研讨班,这会帮他找工作。比如,某个学校招一个教授,我们就邀请这个学校的教授来做点评,那些博士先来这里听听,看有没有工作的机会。这个如意算盘不成功,不过来开会的博士生后来在香港找到教职的倒有好些位。
  我们邀请一些人来点评,非常有趣地发现,同一个题目哪怕有时候很偏,其实都有不同的人在做。
  无论时代多么污浊,周围环境多么险恶,亲情让我们活在世上
  问:以前,我总误以为您和已故云南籍旅法艺术家熊秉明先生出自同一个家族。
  熊景明:很多人都以为是这样。云南有几个姓熊的家族,他们熊家是做学问的,是“熊校长”;我们家是做官,是“熊县长”;还有一家有钱的,是“熊金子”。我们家在昆明,熊秉明先生家不在昆明,他们弥勒县在滇南。
  1993 年或者1994 年,他来香港中文大学交流,在同一期的《明报月刊》上,他发一篇文章,我发一篇文章。结果,云南在香港的有钱人看了他的名字,想送他一盒云南月饼,就打电话报馆问熊秉明的电话,他问熊秉明是不是中文大学的,对方说是,又姓熊又在中文大学,月饼就送到我办公室来了。最后,我才发现,他是在中文系访问,这样我们就认识了,经常一道吃午饭,所以很好笑。他说写了篇“美丽的误会”,记下此事。
  问:民国时期云南这三大熊氏家族各有各的故事。我也很欣赏您说过的,“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死了之后留给这个世界的,除了骨灰,还能有一个故事。”但就像高华教授生前在关于您表兄胡伯威的回忆录《青春·北大》的书评《“思想”的累与痛》中所言,“胡伯威当年在北京大学求学,相比于众多被打成‘右派’、散布于穷乡僻野的小学教员和城镇企、事业单位的小干部、小职员等,他算得上是社会的‘精英人士’。但是和那些党内外大名鼎鼎的‘右派’相比,他又是一个‘小人物’。”您家这门“滇中望族”其实到了您父母那代时就没上一辈那么显赫了。如果不是经过您的书写与回忆,熊家的很多事情就不会被世人所知了。
  熊景明:对,我很高兴你留意那句话。我母亲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人,如果我不写,没有人知道,就连我女儿也不知道她的故事。你写出来,这个人就永远地存在下去了。
  女儿1997 年去美国念书,突然之间我时间多下来很多,觉得应该写书。第一个想写的是我母亲,她1973 年去世时我就决定要写一篇关于她的东西,以前不能写是因为眼泪太多写不下来,到那时候自己开始平静了,当然也是一面写一面很难过。母亲这篇早就写好了,一直放在抽屉里。后来,章诒和到我们中心访问,我看她写了那么多她爸爸,就把这个写妈妈的文章拿给她看。看完以后,她说你天天坐在中心做无聊的事情,你应该写。我也觉得确实应该写,但中心的工作太多,所以一直到2007 年退休,没有别的借口不写了。
  问:写的过程中,您会参考很多历史资料?
  熊景明:其实我运气蛮好的,因为我爸爸1955 年写过一个自传,有他小时候的东西。另外,“文革”期间他写了大概80 页的交代,把他的很多思想写下来。所以,有一些现成的材料。我看了很震惊,因为那些交代全部是对这个制度的批判。我爸爸是很硬的人,我比较像我妈,比较软。我妈说我是“老狗记得千年事”,我说我这个头脑的delete功能有问题,记得乱七八糟。胡伯威就不得了,他有很多细节的记忆。一定要有细节记忆,才能够写作。
  我的祖父留下过一本文集,以前没有写他的时候,我对他没什么认识,就觉得是个旧官僚,看了那个文集以后,觉得他那么正气。我爸爸,我也是在写书的时候,才开始理解他,因为以前在家里总觉得妈妈很了不起,爸爸有时候很不讲理。
  本来,我不是很喜欢“文以载道”,但是写作过程中确实意识到,要把那种人之间的亲情写下来——无论时代多么污浊,周围环境多么险恶,亲情让我们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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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以来,地方政府都把GDP 增长寄托在土地开发和经营上,土地是地方财政来源的重要领域,为此他们需要垄断土地市场,禁止农民进场交易。这一点在目前不公开的制度环境中,就必然产生大量的土地腐败。现在中国土地的困局,用四个词来概括就是:土地GDP、土地财政、土地垄断和土地腐败。这是传统的城市化造成的,现在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过去中国是城乡二元化,但近二十年来,二元化的内容有了些变化,即“新的二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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