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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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深夜的苍穹,像口无边无沿的大铁锅,严严实实地扣在华北平原上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庄上空。一群大耳朵猪似的幽灵,正向这个在冬夜寒风中瑟瑟颤抖着的小村庄扑来。这是大年初一的深夜,它深到大年初二的凌晨。从未见过钟表的农民事后说,那是“睡醒两觉,鸡还没叫第三遍的时候”。
  母亲的故事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不满5岁的我,被母亲搂在怀里,蜷缩在一床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的棉被里,有母亲那22岁的光滑又温暖的胸怀,我睡得很香甜,要不是在黑咕隆冬的深夜,肯定会看到我脸上的笑容,不然不会从嘴里发出嘻嘻的笑声。母亲是在翻来覆去中度过那“睡醒一觉”的时间段的。母亲想着父亲,父亲在这过大年的时候竟然没有回家。父亲是个木匠,在高阳县城的木匠铺里干活。掌柜的没放他假,因为许许多多的人承受不了这数九的严寒和腹中的饥饿,更有大耳朵猪幽灵的残杀,都争抢着离开了这个世界。掌柜的就是叫父亲多打些棺材。
  在进入“第二觉”还没到“鸡叫三遍”的时候,我被一声清脆的枪声惊醒了。母亲本能地把我搂紧,紧接着枪声就响成一片。“日本鬼子来了!”母亲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说。我惊惧地又向母亲怀里偎了偎,睁开恐惧的两眼,望着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的屋顶,生怕有人把我从母亲怀里抢走。不满5岁的我刚刚开始记事,但对枪声并不陌生。我看见过穿黄军装戴猪耳朵帽子的鬼子放枪,用刺刀挑人,更害怕鬼子手里牵着的大洋狗,它把人扑倒,在身上乱咬,浑身上下咬得血淋淋的,鬼子还哈哈大笑。
  母亲坐起来抱着我挪蹭到墙角处,是想躲过从窗户射进来的子弹。黑洞洞的屋里,只有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的窗户纸微微发亮,那根断了的但还没掉下来的窗棂,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一只夜猫子(猫头鹰)在枪声间隙中叫着飞跑了,那瘆人的叫声更叫我害怕,因为常听大人们讲,“夜猫子叫,大祸到”。远去的夜猫子的叫声刚刚消失,院里就传来“噗嗵”一声沉重的响动,像是从房上掉下来一块大石头。母亲又把我往紧里搂了搂,侧耳屏息敛气地听着。果然从窗外传来“嚓嚓”的脚步声,随后就是一阵“当当”的轻而急的敲门声。接着我听到一个男人压低了的声音:“大爷大娘,快开门呀,我是县大队的八路军,是东河村的人,我们被鬼子包围了,快呀……”
  “当当当……”又是一阵轻而急的敲门声。
  母亲紧搂着我,屏着气一声不吭。再次响起敲门声时,我听见北屋的门“吱扭”一声开了,接着传来爷爷那苍老的声音:“别敲了,这南屋是我儿媳妇和小孙女住的。”
  “大伯,鬼子进村了,是抓我的,快想法救救我吧。”这是急而恳切的男人声音。
  “北屋是我们老两口子住的,这……我可怎么救你呀?”爷爷说。
  “我就装成你的儿子吧。”那个男人的声音。
  “那怎么行呢,我儿子不在家,再说了,你比我儿子大多了,哪有不给老大娶媳妇,先给老二娶媳妇的道理呢。”
  母亲听得真切,接着就松开抱着我的手,把我放在炕上,披上棉袍就出去了。开门声响过后,就传来母亲那不容置疑的声音:“别说了爹,快叫他跟俺进屋吧。”
  母亲当时可能想起了她当八路军的弟弟,或者被许许多多老百姓救八路军的事迹所驱使,才做出这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但是我肯定,母亲当时绝对没想到,她毅然做出的这个决定,会改变她一生的命运,并随之给我带来许许多多的苦难。
  “这……”男人的声音,他拿不定主意是否跟母亲进屋来。
  令人焦急的沉默。
  远处传来鬼子的嚎叫声!
  天就要亮了!
  “唉,只能这样了。”爷爷沉默一会儿,无奈地叹息着说。
  黑暗中我看见母亲掀开棉门帘,后面跟着一个男人进来。
  “丑丫!快起来,你爹回来了,叫爹。”母亲进来就对我说。那口气就像命令我必须去干一件我不愿意干的事情一样。
  “他不是俺爹,俺不叫。”我有些害臊和生气,他不是俺爹为啥让我叫他爹呢。
  “丑丫!”母亲生气了,那声音令我悚然。但随后又很和蔼地说,“他是个大好人,比爹娘还好。他是专打鬼子的,现在鬼子来了要抓他,咱要救救他。好闺女,听娘的话。”
  黑暗中我生生地叫了一声“爹”。
  母亲扭过脸对那男人说:“还愣着干么,快脱衣裳睡觉呀。”
  男人不动也没吱声,是在为难中犹疑,因为炕上就一床被子。
  “俺家穷,他爹回来时俺三口就这么睡!”母亲向男人解释,解释中大有逼人就范的意味。
  男人不再说什么,开始解衣扣脱衣裳。
  “唉呀!你这八路军的衣裳可怎么办呀?”男人脱衣裳时,母亲才看到他穿的是军装。因着急,嗓门高了些。
  “是呀,还有我的手枪,藏在你家猪槽里了。”男人觉得问题严重,又想起了他的手枪。
  “那怎么行啊,鬼子一眼就看到了。”
  又是一阵焦急的沉默。
  “要不我还是走吧,不然会连累你们一家子的。”男人说得不那么坚定,像和母亲商量。
  “说的什么话,快把衣裳脱下来给我!”母亲的态度坚决,是在命令。
  男人像个孩子,乖顺地脱下衣裳。母亲一把夺过去,夹在胳肢窝里,摸黑到院子里去了。回來就从衣柜里拿出爹的一件破棉袄,扔在男人身边说:“明天就穿它。”
  男人又嗫嚅着说:“我躺在孩子那边吧。”
  “没那么睡的,我在中间,你在炕头。”母亲先是训斥,接着是命令,口气不容商量。
  母亲这个不用商量的决定,是造成她命运转变的祸根。如果5个月后父亲从县城回来,我不如实地讲给他听,也许母亲的命运是另一个结果。“小孩子不会撒谎”这句话,痛切地在我身上体现出来了。
  震耳欲聋的“哐哐”砸门声从当街传来,是鬼子在用枪托砸门。天已经大亮了,正是“早上起来”的时候。   爷爷嘴里喊着“来啦,来啦”,忙去开门,但还是晚了,大门被鬼子砸开了。一个戴白手套挎洋刀的鬼子,把刀顶在爷爷胸脯上,凶狠地问道:“八路的,八路的有?”
  “八路的没有。”爷爷颤抖着回答。
  另一个鬼子一只脚“当”的一声,就把南屋门踹开了。
  母亲已穿好衣服正找鞋下炕。躺在母亲身边的男人也要起来,但被母亲按了下去。在鬼子用枪上的刺刀狠狠地挑开门帘时,男人才惊坐起来,急忙穿上爹那件破棉袄。尽管男人装得像我父亲一样,但鬼子还是冲着他喊:“你的,八路的干活。”
  母亲一步跨过去,挡在鬼子的刺刀前面说:“他不是八路,是俺男人,孩子他爹。”
  母亲的话鬼子是听不懂的,但他眼睛不瞎,应从所看到的情形中,确认那个男人是我家成员,不是八路军。但鬼子还是用枪逼着他到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挎洋刀的鬼子转过身来,伸出戴白手套的手,端着男人的下巴颏儿,男人的脸就朝天了。
  “么西,么西,你的八路的干活。”鬼子眯缝着眼睛笑着说。
  男人的目光越过自己的鼻梁,看着鬼子镇静地说:“不是,俺是老百姓。”
  鬼子缩回端着男人下巴颏儿的手,“唰”的一声抽出半截闪亮亮的洋刀,恶狠狠地大声叫道:“你的,八路的干活,死啦死啦的有!”
  另一个鬼子照男人后背“啪”的就是一枪托子,男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随后这个鬼子就逼着男人向当街走去。
  这时,抱着我的母亲快速把我放到地上,一步奔过去,双手就抱住了那个男人的一条大腿哭喊着:“孩子他爹呀,你不能去呀。”母亲知道这是要把男人拉出去枪毙。
  爷爷两步走过去,跪在鬼子面前央求说:“太君太君,我儿子是好老百姓呀,他不是八路军呀。”
  奶奶坐在地上哭喊着:“我的儿呀,我的儿呀。”
  母亲扭过头瞪我一眼,我立刻明白母亲的用意,就跑过去抱住男人的另一条大腿,大声叫着“爹——爹”。
  一时这哭声喊声填满了小院,震荡着左邻右舍,汇合到全村的哭声叫声中去,一种令人胆战心惊、惶恐不安的阴霾,笼罩挤压着每个人的心。
  我早就被鬼子踢一脚,滚到一边哭泣去了;母亲已被踢了好几脚,仍抱着男人的大腿不放。
  要不是在这个时候,从当街进来一个人,男人十有八九会被带出去遭到杀害。
  从当街进来的人穿着日本军服,但戴的不是大耳朵帽子,是盔式长沿帽。左眼角处有条疤痕。他谁也不看,先给戴白手套的鬼子笑着脸鞠了一躬。鬼子朝他“努”了一声,指着男人说:“他的,八路的干活。”
  来人低头看那男人的同时,就看到了抱着男人大腿的母亲。他一把抓住母亲的头发,用力往后一提,母亲的脸便朝天了。来人先是一愣,接着就笑了,说:“这不是玉花妹子吗,我还担心这次来见不到你呢。”
  当这个男人要被杀害的时候,突然来了个认识母亲的中国人,我想这男人有救了。爷爷更是这样想的,他老人家降低了自己的辈分对来人说:“大兄弟,快救救俺儿吧,他是个好人,不是八路军,给太君说说放了他吧。”
  我以为这个认识母亲的来人,会给鬼子说说情呢,沒想到他朝爷爷踢了一脚,骂道:“你这老东西,我不认识你,还不认识你那当木匠叫徐天德的儿子?他上俺村去看玉花她娘时,我俩还说过话呢。”
  听了这话,母亲抱着的男人大腿动了一下,接着就听他说:“既然这样,那我就跟你们——”
  男人的话还没说完,母亲就一下站起来,用力推搡了一下男人说:“你胡说什么呀!”随后就转过脸来对来人说,“金鑫大哥呀,实话说了吧,他不是俺男人,是俺婆婆姑的儿子双宝。是东河村的。昨天初一,给他舅舅拜年来了,天黑没走了,这不,睡到半夜你们就来了,你是翻译官,快给太君说说放了他吧。”
  我觉得母亲临危不惧,不慌不忙地,一眨巴眼就编出一套瞎话,真是了不起。
  爷爷听了母亲的话,急忙插嘴对翻译官说:“是呀是呀,他是俺外甥双宝,给俺拜年来了没走了。求你救救他吧。”
  翻译官半信半疑,转过脸问那男人:“是真的吗?”
  “是真的,是真的。”爷爷奶奶几乎同时说。
  “我没问你们,在问他!”翻译官瞪着两眼,厉声对爷爷喊。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想咱们都是中国人,虽不相识,乡里乡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就看着办吧。”男人看着翻译官,不慌不忙地说。
  翻译官听了转下眼球子,觉得这话不是味,朝男人踢了一脚,骂道:“他妈的,你还敢威胁我,只要我朝太君点下头,就立刻要你的狗命——不过嘛,我得问问我玉花妹子。”说完就把母亲的肩膀扳过来,笑嘻嘻地问道,“玉花妹子,你看怎么办好哇?”
  母亲没直接回答他,却叫了一声“金鑫哥”。
  翻译官笑了,扬起头对戴白手套的鬼子,哇啦哇啦说了好几句日本话。
  鬼子眨眨眼,指着男人问翻译官:“他的,八路的不是?”
  “八路的不是,土老百姓的一个。”翻译官殷勤着笑脸对鬼子说。
  戴白手套的鬼子朝另一个鬼子一挥手,喊了一句“开路一马斯”。
  那个鬼子“唉”了一声,放下男人跟在戴白手套的鬼子后面走了。
  翻译官朝母亲龇牙一笑,赶忙转过身像条狗一样,跟在鬼子的后面走了。当他走到大门口时,又回过头对母亲说:
  “玉花妹子,烧点开水,一会儿我回来喝。”
  二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可能一下就会想到,母亲和那个翻译官是一个村的。那个村叫钱家庄,离这里12里地。
  钱家庄在俺们那地场是个大村庄,几十里远近闻名。这并非是因村庄大,而是村里有个叫钱福寿的大财主。钱家的房产几乎占了全村的一半。有人说,进了钱家大院,要是没人领着,一天一宿也走不出大门。钱家的田地更多,周围几个村子,都有钱家的出租地。当时流传着一首歌谣:   天姓钱来地姓钱,
  水里的蛤蟆还姓钱,
  走了三天另三夜,
  脚下踩的还是钱家的田。
  钱家在保定府、北京城、天津卫、高阳县城,都有买卖。保定府钱庄里的现大洋,一块接一块摆放,能在城墙上摆一圈。
  钱福寿在保定府、北京城、天津卫都有妻室,在钱家庄还有两房太太。
  钱金鑫是钱福寿的小老婆生的独生子。日本鬼子来的那年,钱金鑫就不见了,一年多回来后,就会讲一口流利的日本话。在板桥镇的炮楼里,当了日本人的翻译官。
  钱家庄大部分人都姓钱,母亲却不姓钱,母亲姓刘。是母亲祖爷的爹,用一条扁担从东山把一家挑到钱家庄来的。在一代接一代给钱家扛活的同时,在西荒坡也开出了二亩薄田。姓刘的人家和其他杂姓人家,就这样在钱家庄繁衍下来了。
  钱家庄村大人多,从大人到小孩没有不认识钱金鑫的,而他认识的人很少,尤其是那些满脑袋高粱花子(高粱成熟期落下的花粉)的庄稼汉们,认识的就更少。就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他也说不上谁是谁家的。但对那些长得俊美的年轻女人,他不但能叫上名字,而且还知道家在哪住,并知道家里还有什么人。钱金鑫知道母亲的名字叫玉花,还知道母亲有个弟弟,这个弟弟后来参加了八路军,并知道他在吕正操部队的一团里当警卫员。
  钱金鑫认识母亲是因为母亲长到17岁时太招惹人眼了。17岁的母亲不知不觉中变了,变成细高挑的个子,身上该细、该突、该圆的地方,都恰到好处地细了、突了、圆了。白里透红的脸蛋,稚嫩得一掐就会渗出露珠;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少了几分天真烂漫,多了些成熟的娇羞;妩媚优雅的举止,透着难以抗拒的魅力。
  母亲身上的变化,深深地印在钱金鑫的脑子里,让他黑夜白天魂不守舍。17岁的母亲已经是一位人人夸奖个个羡慕的女红高手。她那灵巧的双手,不但能裁出合体的衣裳,还能绣出逼真的喷着香气的鲜花,大闺女小媳妇们,就少不了请母亲为她们做这做那。夏天土坯屋里又闷又热,我家门口那棵大槐树,就成了她们的天地,一块破炕席铺在树下,再摆上几个用麦秸编成的坐墩,闺女媳妇们便端着线笸箩坐在母亲周围,说着笑着做起针线活。往往在这个时候,钱金鑫就从东边走过来,手里拿把绢制的扇子,他并不扇风,而是边走边把扇子甩开再合拢,那扇子便发出“啪啪”的声响。钱金鑫越走越近,那扇子的声响就越大。开始母亲抬头看看,便看到了钱金鑫早已等待的眼睛,那双眼睛并不丑,挺好看的。但母亲觉得那双眼睛射出的目光强烈刺眼,能穿透衣裳射到肉上来。
  按说钱金鑫不该到这杂姓的村西头来,这里除了大槐树和村东头一样外,其他就没一样的了。房屋是土坯的,又低又矮,人穿的衣裳补丁摞补丁,天暖和了还有人穿着破棉袄,天冷了还有人穿着单衣。冬天的棉衣开着花,露出棉花套,夏天的衣裳也开着花,露着肉。钱金鑫他能上谁家串门、他找谁呢?母亲想不明白。
  17岁的母亲只想到钱金鑫是上谁家串门,却没有和自身联系起来,如果17岁的母亲把钱金鑫那能穿透衣裳的目光和自己联系起来,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那是下完雨的第三天,正是耪第三遍地的好时候。姥爷领着15岁的舅舅,到西荒坡那二亩薄田耪地去了。午飯在田里吃,由母亲送饭。回来的路上,母亲一头挑着空菜篮子,一头挑着空饭罐子,走在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被两边一人多高的庄稼挤窄了的乡间小路上。母亲并不害怕,从小就地里来地里去的,就是天太热了,无一丝风吹,高粱棒子的叶子,像焊在秸杆上,纹丝不动;雨后的大地敞开怀,散发着又湿又潮的热气。母亲像走在蒸笼里,汗水湿透了衣裳,都沾在身上了。母亲走了二三里路,没遇到一个人,就把裤腿挽起来,直挽到膝盖以上。白润细腻的两条小腿,晃动在两侧绿漫漫的小路上,像是在湛绿的水中游荡着两条欢快的小鱼。走动带出了风,小腿凉爽多了,相形之下,母亲就觉得身体的其他部位尤其是胸部,更加燥热。13岁那年,姥姥在母亲胸部缠裹上一条围胸布(那时的姑娘胸部扁平才被人称赞,否则会被耻笑),母亲就觉得那条围胸布箍匝得自己喘不过气,就想把它解下来。但姥姥不只一次地说过,“要像裹脚布那样,睡觉也不能解下来”。可此时母亲觉得那条围布都箍匝到肉里来了,想解开它的意愿使母亲再一次前后看看,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就先试着解开了上衣的扣子。两片衣襟随即敞开兜住了由于走动带来的凉风,凉风便无微不至殷殷款款地抚慰着母亲那平日里隐藏极深的肌肤。这样就更觉得那条围胸布箍匝得受不了啦。母亲想,姥姥叮嘱过的“不准解下来”,可以暂时不顾,就怕遇到人,尤其是男人,那会羞臊得一头扎进高粱地里去。母亲前后看看还是没有一个人影,于是就下了决心,把那条围胸布解下来了。霎时,两个白亮亮的大馒头状的奶子就亮在了阳光下。母亲低头看时,竟然把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不知不觉长成了这么大!围胸布裹着的时候还没觉得它存在,现在这对大奶子随着走动的脚步,一上一下颠动着,沉甸甸的。母亲惊羞地摸摸这个又去揉揉那个,惬意透了。母亲的脸蛋突然红了,红得像春天的桃花。她抚摸着自己的脸,热辣辣的,便羞赧地笑了。
  如果说不是发生了意外,母亲可能敞着怀,极其爽意地一直走下去。
  小路刚刚拐了弯,母亲就听到路边的高粱叶子“哗哗”地响起来,抬头望去,母亲吃惊地看到,那片高粱东倒西歪地摇动起来。接着一个男人蹿出高粱地站到小路中间,拦住了母亲的去路!这突如其来的情景把母亲吓坏了,扁担从肩上滑下来,空饭罐子掉在地上“叭哒”一声摔碎了。母亲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就本能地快速转回身子,双手急忙系好衣扣,围胸布是来不及扎了,这样,两个突鼓的大奶子,便无拘无束地把上衣撑鼓起来,母亲那侧面曲线更加丰满动人了。
  母亲听到身后那个男人说话了:“玉花妹子,我苦苦等你半天了,你过去的时候,就想出来和你说说话,又怕吓着你,打了饭罐子怕大叔吃不上午饭,就一直等你回来。你看这天快把我热死了。”
  听得出,这个男人是用了多大的耐力忍受着这炎暑炙人的酷热,这话听起来又是多么善解人意关心他人。   从他说的“玉花妹子”这第一句话,母亲就知道这个男人是钱金鑫。此时母亲才联想到了他那穿透衣裳的目光,随之又想到他不怀好意,但为时已晚。
  母亲没转回身,目光顺着窄长的小路望去,小路的尽头融进青纱帐里。母亲估摸着离开西荒坡耪地的爹和弟弟,至少也有3里多地了,喊他们是听不见的。孤立无援又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儿的母亲,此时倒异常镇静了。她想,他要非礼就和他拼命!镇静的母亲从容地转过身来,看着三五步远的钱金鑫说:“有话你说吧。”
  钱金鑫两眼看着母亲那镇静而俊俏的脸,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为了遮盖窘态,钱金鑫打开那把绢制扇子,急急地扇起风来,想把脸上的窘态扇走。在他把扇子打开的瞬间,母亲看到扇面上有一个大大的“钱”字。钱金鑫猛扇了两下,那尴尬窘态的脸上,就换成了被欲火燃烧出来的淫猥的笑。他朝着母亲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说:“俺就想和你……你长得太美丽了……”
  “美丽”这个词,在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庄稼汉嘴里是说不出来的,他们只会说“好看”或者“忒好看”。母親听了从钱金鑫嘴里说出的“美丽”两个字,就觉得恶心想吐。
  钱金鑫说出“美丽”一词,就认为美丽的姑娘到手了,便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来搂抱母亲。
  母亲后退一步,沉脸嗔怒厉声说:“干什么!你要知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怎么能做那种败坏你家门风的事,这不给你爹你娘丢脸吗?”
  母亲的话使钱金鑫脸上淫猥的笑一时僵住了,接着羞臊、愤然定格在他那不算丑的脸上。他没想到,母亲能说出上连伦理、下挂父母的话来挖苦拒绝他。他感到受到了莫大的讥辱,这是他20多年来第一次遇到,更何况是出自一个黄毛丫头之口。于是尴尬的脸愤怒了,两眼射出凶光。他指着母亲骂道:“好你个黄毛丫头,也他妈的敢教训老子,你们全家加在一起有多大胆!别说是你,钱家庄的大闺女小媳妇有一个算一个,老子看上谁不都是乖乖的,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
  钱金鑫骂完,就像饿狼扑食一样扑过来,母亲后退不及就被他抱住,又顶不住他扑过来的拥劲,便直挺挺地仰面朝天摔倒了。钱金鑫并没因母亲摔倒而松开双手,就是说钱金鑫是抱着母亲一起摔倒的,这样母亲的后背有钱金鑫的两手垫着没摔疼,但后脑勺是着实地摔在地上。母亲觉得脑袋“咣当”一声,两眼就冒出了金星,一时不能动了。钱金鑫趁机把双手从母亲的后背和地面之间抽出来,随后就抓住母亲的衣领,狠劲一拽,母亲刚刚系好的衣扣,全被裂掉了。立时,母亲那雪白的胸部和那两个白馒头似的大奶子,就清晰地暴露在钱金鑫眼前。他急不可待地一手捂着一个,用力揉搓起来。两个刚刚见过阳光的奶子,像两朵刚刚开放的鲜花,就被钱金鑫揉搓碎了。接着钱金鑫的嘴就向母亲的嘴凑过来。母亲冒过金星的两眼,此时便射出愤怒的烈火,她突然伸出两手朝钱金鑫的脸上抓去,只听见钱金鑫“妈呀”一声,就把揉搓母亲奶子的双手,快速地转移到自己的脸上,捂住了眼睛。母亲趁机一蹿就站起来,挑着那个空菜篮子,快速地往家跑去。
  三
  全村笼罩在血腥的恐怖里,鬼子在各家各户搜捕八路军。枪声停了,代替枪声的是男人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女人们凄厉尖锐的哭喊声,更有鬼子们淫声浪调的说笑声。在这混杂的人声中,还时不时地夹杂着鸡的仓皇逃命亦飞亦跑的惊叫和狗的夹着尾巴边跑边回头的哀鸣。
  70多年后如今还活着的人们,对那次鬼子烧杀奸淫的滔天罪行仍记忆犹新,令人惨不忍睹不堪回首。被刺刀挑死、开枪打死、洋狗咬死咬伤的不下20人,被遭踏的妇女不计其数,民房烧毁十多间……这个不足50户的小村庄周围,骤然增添了许多新坟头。连日来,那哭天喊地的悲惨哭声此起彼伏……
  当那个翻译官像狗一样尾随着鬼子消失在我家大门口后,爷爷强振作精神,叫大家走进北屋。母亲坐在炕沿上,一直不说话。那个男人知道,他的命是母亲救的,他非常感激又不落忍地看了母亲一眼,扭头对爷爷说:“大爷,要不我趁这会儿走吧,不然鬼子回来——”
  听了这话,一直没说话的母亲搡他一句说:“走,你上哪走?街上都是鬼子,你走得了吗?再说,你走了鬼子就算完事了?”
  “是呀。”爷爷说,“已经这样了,你上哪走呢?常言说‘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你就在我家呆着吧,死,咱就死在一块。”
  大家一时都不说话,外面仍不时地传来哭叫声,使这个暂时寂静的小屋,蒙上了更加恐怖的气氛。就像一棵孤立无援的小草,静等着暴风雨的袭来。
  “唉。”男人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这使寂静恐怖的小屋,微微漾起些生气的涟漪。他说事也该着,大年三十夜里,他们一行三人潜入到板桥镇。在摸清鬼子炮楼的地形地貌后,就想回来商量攻打炮楼的事。半路上一个同志把脚崴了,不能走路,就在老乡家暂歇,没想到——男人的话,被院子里一声“玉花妹子,水烧开了吗”打断了——那个翻译官回来了。
  翻译官的声音是兴奋的,带着某些焦渴的期盼,这与小屋内那凝滞而又愤恨、恐惧和无奈的气氛,是那么不调和,如同在静寂的树林里,突然听到一声野狼的嚎叫。谁也不说话,没有眼神的传递,没有语言的对话,都成了木头人,但除我之外,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在翻译官喊第二遍时,欲下炕的母亲被年迈的奶奶伸出手拦住。奶奶出来了,脸上强挤出苦涩的笑,对翻译官说:“俺儿媳妇病了,俺给你烧水吧。”说着就抱起一捆柴火往北屋走。
  “你的,老太婆的不要!”翻译官上前一步拦住奶奶,学着鬼子的腔调说。
  母亲感激奶奶,但知道奶奶代替不了自己,便毅然从屋里走出来,接过奶奶手中的柴火,转身朝北屋走去。
  翻译官紧走两步,又把母亲拦住,扭头朝南屋扬了扬头。母亲看他一眼,抱着柴火上南屋去了。
  寂静的小北屋叫人窒息,人们在不安的愤恨中等待,等待那愤恨的事情发生。男人突然站起来,愤步向外走去。
  爷爷一把拽住他问:“你干么去?”
  “我和他狗日的拼了!”男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狠话。   “不行!”爷爷说,“他手里有枪,你这是去送死。”
  男人被爷爷拽回,脸涨得通红,双拳紧握,指关节嘎巴嘎巴直响,他用力在地上跺了一脚,嘴里发出愤恨又无奈的一声“唉”,坐回炕沿两眼就流出了泪水。
  “砰砰”两声闷响从南屋传来,似枪声又不像。男人霍地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出去,见母亲正端着一簸箕还没燃尽的柴灰往侧所里跑。翻译官从后面追上来,一把将簸箕夺过去,把未燃尽的柴灰倒在地上,边踩边扒拉,很快从柴灰里踢出两个子弹壳,用脚点点着,脸上浮现着得意的奸笑问男人:“这是什么呀,双宝兄弟?”
  “子弹壳。”男人没抬头,看着子弹壳说。
  翻译官的脸一下变得凶恶了,双目瞪圆逼问男人:“哪里来的?”
  “我怎么知道。”男人抬起头,看着翻译官镇静地说。
  爷爷赶紧插嘴说:“是不是你们放枪时崩到柴火垛里的?”
  “胡说!”翻译官瞪着爷爷,“子弹壳是丢在放枪的地方,也没人在你家放枪哪来的子弹壳?再说刚才‘砰砰’兩响,那是两颗完好的子弹!”
  翻译官说完,看了那男人一眼,就直奔柴火垛去了。在奶奶抱柴火的地方,只扒拉两下,就拽出一条灰色的子弹带,摔在男人脚下瞪着两眼,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还有什么话说!”
  “我还是那句话。”男人看他一眼仍是镇静地说,“你我都是中国人,日本鬼子在中国不会太长了,他们回国时是不会带走一个中国人的,中国人的家在中国,你我两村也不过十几里的路,你就看着办吧。”
  翻译官“哗啦”一声抽出手枪,对着男人的脑门骂道:“你他妈的,现在我就枪毙了你。”
  “别,别的。都是乡里乡村的,行行好吧。”爷爷挡在手枪前面央求翻译官说。
  “老东西,你知道不?”翻译官瞪着眼对爷爷说,“我要把他送到太君那里,他小子是肯定没命了,接着是你们一家子也都得吃枪子儿,这可包括我玉花妹子,我能忍心吗?”说着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母亲,笑了。随后就把手枪插回腰间,对大家说,“好啦,没事啦,你们都进屋吧。”回头又对母亲说,“玉花妹子,快去烧水吧,渴死我了。”
  男人是最后一个垂头慢步进到北屋的,他恨自己,在昨夜鬼子的枪声中,为自己张慌失措没有藏好子弹袋感到懊悔,更为给这一家人带来几乎是灭顶之灾而内心愧疚,更使他万分不安的是,这次自己化险为夷,是以这家的年轻女人为代价的。他深感这家人恩重如山,就是粉身碎骨也报答不完。
  男人进屋慢慢坐在炕沿上,想对爷爷说什么,这时一阵响亮的军号声,冲进这愤恨无奈的小屋。刚坐下的男人一下弹起来,惊喜地说:“这下好了,鬼子集合要走了。”
  话音刚落,就从当院传来翻译官的叫骂声:“双宝小子,你妈的耽误了我的好事,别让我再抓住你,小心你的狗命!”
  我跟着大人们来到南屋,看见母亲棉袄扣子都开着,手里拿着把剪刀,在愣愣地出神。
  男人“噗嗵”一声跪在母亲的脚下,流着眼泪说:“大嫂子,不!我的亲妹子,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这救命之恩。”说着就给爷爷奶奶边磕头边说,“你们就是我的亲爹亲娘,认了俺这个儿子吧。”
  我看见男人满脸都是泪水。
  爷爷忙拦住他说:“快起来,快起来。俺认了你这个干儿子了。”
  母亲没说话,系好衣扣,来到当院,下到白菜窑里,上来时抱着衣裳,是灰色的,递给男人。
  “快换上吧。”爷爷对男人说。
  男人脱下爹的破棉袄,换上了灰色的军装。
  母亲还没说话,转身又进了侧所。我以为母亲上侧所要解手,心里说,怎么能当着爷爷奶奶和那个男人的面去解手呢?正这么想着,一股臭哄哄的粪便味便扑鼻而来。我捂着鼻子,见母亲拎着一个掏粪勺从侧所出来。母亲把粪便倒在地上,粪便流溢开去,便露出一支黑色手枪。母亲又进屋端来一盆水,那个男人急忙接过来,开始冲洗手枪。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小男孩从大门进来,他也穿着灰色军装,上衣长得过了膝盖,他见到那个男人就是一个立正敬礼,接着说:“郑队长,我找你半个村子了,崔广志牺牲了……”说着就哭起来。
  男人搂着他的头说:“不哭,小虎子,这笔账,叫鬼子加倍偿还。”
  男人穿好军装,挎上手枪,向爷爷奶奶行了军礼,说:“干爹干娘,过几天我就回来看你们。”转身对母亲也行了军礼说,“好妹子,这救命之恩,我郑永强永世不忘。”说完又把我抱起来,往脸上亲了一口轻轻放下,和小虎子走了。
  母亲、爷爷、奶奶和我,跟在他们后面,送出大门,看着他俩越走越远。
  四
  母亲救八路军的事,在鬼子走的当天,全村就传开了。两三天后,周围各村也传说起来。母亲被人传说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5年前,母亲从花轿出来掀开红头盖时,把围观的人们都惊呆了!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嘘”声,有人说,天底下没看过这么俊美的人,以致婚后三天里看新媳妇的人络绎不绝。连那些上了年纪的但辈分小的老汉们,也撩开门帘进屋坐一会儿,说是看看新婶子。那些年轻的比爹岁数小的、朝母亲叫嫂子的嘎小子们,更是整天泡在新房里,对母亲拽胳膊拽腿挠脚心地闹个没完。母亲的美貌,在全村传说了好多天,热乎劲还没过去,爹穿着母亲用旧棉袍改做的一件褂子出现在大街上,美滋滋的爹,立刻就勾住了老娘们的眼睛,这个过来拽过衣袖看看针角,那个抻过衣襟看看腰身,都“啧啧”赞不绝口。说看人家这媳妇不但长得俊美,更长了一双巧手,这针线活做得谁能比得上!后来竟然把母亲传神了,说母亲是仙女下凡,不然怎么会这样十全十美!爷爷奶奶整天乐得合上嘴,爹更成了男人们羡慕的对象。有人半真半假地对爹说,用二亩地把媳妇租给咱半年行不?仨月也行啊……
  这么漂亮、贤惠、手巧、能干的媳妇,可惜在我们老徐家只呆了短短的5年多,爷爷奶奶万万没想到,在鬼子眼皮底下惊心动魄、机智勇敢地救了那位八路军不久,他们这个被人人夸个个赞的儿媳妇,便强忍着悲痛的眼泪,离开了他们,也丢下我这个没娘的孩儿。   麦子长到一筷子高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到钱家村去看姥姥。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骑洋车的人。他虽然没穿军装,但我一眼就认出他是那个翻译官,因为他左眼角处那条疤痕,抢先映入我的眼帘。他热情地问爷爷奶奶可好,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母亲知道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果真几句话过去,钱金鑫真面目毫无掩饰地暴露出来。他嘻皮笑脸地说:“玉花妹子,欠我的人情债该还了吧。”
  母亲听了反问他:“我欠你什么人情债?”
  “大妹子,怎么能赖账啊?那可是一条人命呀。”
  “八路军是中国人,你也是中国人,中国人救中国人是应该的,我怎么欠你人情债呢。”母亲沉着冷静地对他说。
  钱金鑫听了并不生气,又谄笑着脸说:“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咱俩不说这个了。我就求你这一回,了却我多年的心愿吧。这么着,你看这天也快黑了,今晚就在我家西院套住一宿,明天起早我用洋车把你娘儿俩送回去,你看行吗?”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母亲听了冷冷地说。
  母亲的话,令翻译官大失所望,他恼羞成怒了,举起手就要打母亲。母亲两眼怒视着他,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翻译官举起的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又软塌塌地放下了。随后笑嘻嘻地说:“我怎么舍得打你呢,就是动你一手指头我都心疼啊。我是真心喜欢你,跟我回去吧,求求你了。”说着就来拽母亲的胳膊。
  母亲后退一步厉声说:“不行!你别做梦了。”
  翻译官再次沉下脸来,但不知所措。抬头看看天,太阳还有一竿子高挂在西天。又低头看看地,麦苗被风吹起层层绿浪。他恨麦子为什么不是一人多高的高粱;也恨太阳为什么还不快快下山。那样他会借助天黑或庄稼的遮挡,对母亲施暴。他无计可施地看了一会儿母亲,最后阴沉着脸问道:“你真的不答应?”
  “绝不答应!”母亲同样看着他坚定地说。
  “那好吧,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他无奈又气愤地进一步威胁母亲,说完,骑上他的洋车走了。
  过了半个月,钱家庄捎来信说,姥爺被鬼子抓走了!是因为他有一个当八路军的儿子。母亲等不到第二天,就急三火四地朝钱家庄赶去。十几里的路程,使母亲感到她那双小脚的缺陷,尽管快速地倒腾着两条腿,身子大幅度扭摆着,紧赶慢赶天快黑下来了,快进村时,母亲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人蹲在路边。她以为那个人在解手,就放慢了脚步。可那个人突然站起来向母亲走来。母亲看清了,他不是别人,是钱金鑫。
  他关切地对母节说:“玉花妹子,这天可真有不测风云呀,大叔怎么叫日本人抓去了呢?”
  听他的话语,就知道他是有备而来蹲在路边等母亲的。
  母亲瞪他一眼心里骂道,不用说,就是你这个狗汉奸搞的鬼,但嘴上却说:“那就求你帮帮忙吧,给日本人说说放回来吧。”
  在钱金鑫的耳朵里,还是第一次听到从母亲嘴里说出这样软绵绵的恳求话。他心花怒放了,用手“嘭嘭”拍着胸脯说:“这容易,你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我马上就骑洋车去,天不亮就把大叔接回来。不过……”
  钱金鑫把“不过”两个字拉长声,是等母亲问他“不过什么”,但母亲没言声。
  他只好又说:“这回可是救你亲爹,不是那个不沾亲带故的八路军,你要先答应我才行。”
  母亲看着他那欲火燃烧的眼睛,恨不得把它们抠下来。但又想到自己的爹,肯定在鬼子那里挨打受苦,于是就想走一步看一步,等把爹救回来,就和这个狗汉奸同归于尽。于是母亲说:“行,你把俺爹救回来,我答应你。”
  “那不行。”钱金鑫狡猾地转了转眼珠子说,“救八路军那回,你叫了俺一声哥,俺高兴极了,可叫那个该死的双宝给搅了,上次遇到你,叫你到我家住一宿,可你还是没答应。”
  “不行拉倒。”母亲转身就走。
  这可急坏了钱金鑫,他想到嘴边的肉眼看着又要飞跑了,就急不可耐地抓住母亲的胳膊,另一只手就搂住了母亲的腰。母亲奋力反抗,又“噗”的一口吐沫,喷在钱金鑫的脸上。钱金鑫不管这些,狠狠地把母亲摔倒在地,随后就压在母亲身上。母亲又踢又蹬,两手挠他的脸,累得他呼哧带喘,就是不能得逞。母亲趁他解自己的裤子时,看准了时机,便用足力气,抬腿朝他的腿裆踢去。三角形的尖尖小腿,像个尖镐一样,不偏不倚正踢在钱金鑫那个物件上。只听他“哎哟”一声就松开了手,两手捂着腿裆就滚到了地上,“哎哟娘啊,哎哟娘啊”地直叫。母亲快速站起来,撒开两腿朝家跑去。
  第二天,我那被鬼子打得遍体鳞伤的姥爷,用了一天的时间,连走带爬才回到家。豆大的油灯下,母亲和姥姥看着奄奄一息的姥爷,哭天喊地泣不成声。灯油快燃尽时,灯火突然亮了许多。母亲看到姥爷脸上的皱纹舒平了许多,面部有了红润,双眼也明亮有神。母亲由悲转喜,大声喊着到外屋拿油瓶的姥姥,叫她快来看。这时,母亲看到姥爷的嘴唇慢慢地在翕动,像是有话要说。母亲便把耳朵贴上去,听到了姥爷那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闺女,记住……告诉弟弟,找钱家报……报仇……”
  油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姥姥摸黑续上灯油再点着,屋里亮了,可姥爷已咽气归天了。
  五
  钱金鑫几次在母亲身上未能得逞,那种长期对母亲的占有欲望,渐渐换成对母亲的切实痛恨。这种转换对钱金鑫来说,那是不情愿的又是无奈的。这是钱金鑫的必然。因为他不可能连做梦都想得到而最终又不得到的,就那么轻易丢下不理,既然得不到就把它毁掉,这才是他的本性。他想了很多办法,甚至想同样以母亲有个当八路军的弟弟为由,将母亲抓到板桥镇炮楼里去,叫日本鬼子把母亲蹂躏致死。但是他想,这样他一点便宜也捞不到,反而日思夜想的这朵鲜花,看都看不到了。他想达到的目的,并非致母亲于死地,而是叫母亲那俊俏的脸蛋变得颓废无光,双眼痴呆无神,以对母亲精神上的摧残,代替不能对母亲肉体上的占有。他终于费尽心机地想出了办法,心里冷笑一声,骑上洋车,直奔高阳县城,找到了爹干活的那家木匠铺。
  没过多久,村里对母亲又有了新的传闻,具体传说什么,母亲并不知道,传说的方式变成神秘兮兮的窃窃私语。   五月节那天,爹从县城回来了,全家高兴得不得了,爹却阴沉着脸,没一点笑容。晚上母亲早早地铺好炕,等爹来睡觉。但他却一直在奶奶屋待着不过来,后来我听见爷爷的吵骂声,骂爹是混账东西,连自己的媳妇都要信不过,却听别人胡说八道……
  第二天,爹领着我到地里去挖野菜,休息时他边抽烟边问我:“丑丫,娘好不好?”
  “娘好,娘是救八路军的英雄。”
  “八路军来的那天夜里,你醒了吗?”
  “醒了,是被鬼子的枪声惊醒的。”
  “八路军怎么进的屋?”
  “是娘领进来的。”
  “八路军睡觉没有?”
  “睡啦。”
  “脱衣裳没有?”
  “脱啦,是娘叫他脱的。”
  “盖的什么样被?”
  “和娘、俺盖的一床被。”
  “你娘睡在哪?”
  “娘睡在中间。”
  “……”
  从地里挖野菜回来,爹吃了几口饭就要走。他不顾爷爷奶奶的极力反对,硬是把一张纸丢给了母亲。爷爷气得举着扫帚把爹打出了门。
  50年后,我悲痛万分地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在整理她老人家的遗物时,从一个记载着无尽岁月的小木盒里,看到了当年爹给母亲的那张纸,它被50个春秋的时光,积压得变黄发脆了。我轻轻打开,字迹还清楚可见,是用毛笔书写的,右侧开头是较大的“休书”两个字,小字没有标点符号,写的是:
  兹有我妻刘玉花不守妇道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八路军通奸败坏我家门风有辱祖宗圣灵乃一娼妇也是可忍孰不可忍为清正家风荣耀祖宗今将我妻刘玉花休弃特立字为凭
  徐天德
  民国三十二年五月八日
  我双手捧着这张轻如鸿毛更是重如泰山的发黄变脆的纸片子,久久不能自已,泪水涌泉般夺眶而出。它如同一个硕大沉重的包袱,压在母亲身上整整50年!里面塞满了诬陷、诽谤和耻辱,塞满了钱金鑫的阴险和毒辣,更有爹的昏聩和蛮横!50年来没有人给母亲正名,她老人家用她那尖尖的小脚,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一步一步地迈过50个年头的日日月月。
  爹在一次酒后对人说,那张休书是他花了一块大洋,通过别人求钱金鑫写的,爹按上了在他心灵上永远也洗不掉的冥頑蒙昧的手印。
  那天爹走了以后,母亲就收拾自己的东西,放到一个包裹里。第二天,母亲领着我到北屋爷爷奶奶面前跪下说:“儿媳不孝,不能再在二老膝下服侍爹娘了,望二老保重贵体,长命百岁。”说完站起来又对我说,“丑丫,以后要听爷爷奶的话,帮爷爷奶奶多干活。”说完背着包袱就走出了大门。
  我一时愣在那里,母亲这样的举动我从没见过,一种再也见不到母亲的分离感,使我嚎啕大哭。我用力挣脱开奶奶抱着我的双手,冲出大门追上母亲,紧紧抱着她的一条腿哭喊着说:“娘我跟你走,不要扔下我,我跟你走哇……”
  母亲停住脚,但没回头,奶奶追赶上来抱起我说:“丑丫听话,你娘是去姥姥家,明天就回来。”
  母亲回过头来,眼里闪着泪花,摸着我的头说:“好孩子,听奶奶的话,娘明天就回来。”说完扭过头去,用衣襟擦了擦眼泪,毅然决然地走了。
  我看着母亲越走越远的背影,心里喊着:娘啊!你在鬼子枪口刺刀面前,机智勇敢,舍身忘我,却无力对那无形的封建世俗进行丝毫的抗衡,只把悲愤和屈辱埋在心里,像你那尖尖的小脚,无力挣脱那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一样,在所谓的冠冕堂皇的“清正家风”中,蒙着奇冤大耻,一步一步地离我远去了。
  母亲走了,肩上背着个沉重的包袱。
  母亲走了,老远老远也没回头。
  奶奶和我,一直看着远去的母亲,直到看不见。
  六
  我那愚蠢昏聩的爹,丢给母亲的那张充满恶毒诽谤诬陷的休书,使我本来天真活泼可爱的童年,变得苦难多多眼泪多多。我7岁那年,爷爷去世了,8岁奶奶又离我而去。无人照顾看管的我,被父亲接到高阳县城去了。他早已经又娶妻生子。继母矬粗短胖,一脸横肉,她对我不好,我看到她心里就害怕。白天我去捡煤核,人小筐高,走一步筐就磕一下我的脚后跟,脚后跟的鞋帮就先破。后娘就骂我“不安分,和你娘一样,你看谁先把鞋帮穿破了”!我常常饿着肚子,吃饭时碗里面条稀稀拉拉的不几根,而弟弟碗里全是干的。每当端起碗,就想起母亲给我唱的那首民歌:
  小白菜呀叶叶黄
  两三岁上没了娘
  跟着亲爹还好过
  就怕亲爹娶后娘
  娶了后娘两年整
  有了弟弟比我强
  弟弟吃面我喝汤
  拿起筷子想亲娘
  ……
  心里唱着眼里就流出了泪,后娘就把筷子狠狠地往饭桌上一摔,瞪着两眼冲我喊:“吃饭你还哭,谁给你气受来!”
  “你这小死闺女子也真怪,凭白无故的你哭什么?”爹也这么说。
  他们哪知道我在想娘呢。
  又要过年了,我仍穿着母亲给我做的那件棉袍。如今又瘦又小了,胳膊露着手腕子,腿露着脚脖子,两手冻得又红又肿,像发面的大饼子,手背上横横竖竖裂着口子,像密密麻麻的红线头,不时有鲜血渗出来,钻心地疼。这又瘦又小的棉袍,穿在身上再也不暖和了,更没有当年的欣喜,只有更想娘了。
  那天下着大雪,爹叫我在家休息一天,可后娘指着我捡的那堆煤核对爹喊道:“睁开你的眼看看!够烧几顿饭的,到时候没的烧,你可扎脖。”
  爹没说话,出门上班去了。爹前脚走我后脚背着煤筐出来。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影。狂暴的大北风,把鹅毛般的雪片,拧着劲地抛向天空,又倾斜着砸回地面,再狠狠地摔在墙上,失去了她本来的洁白和晶莹,残碎了;光秃秃的无依无靠的树枝,被大风猛烈地摇晃着,发出“嗷嗷”的哀鸣。我在狂风大雪里走不稳,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煤筐从我身上被风夺去,我死命地抓住筐绳与大风展开拉锯战,我深知丢了煤筐的后果,就是被大风一起刮走,也不能松开双手。煤炭堆早已被大雪盖住,手都伸进雪里耙齿还够不着煤灰。我用双脚蹬开积雪,开始寻找没燃尽的煤核,冰冷的雪片,在我低头伸脖寻找没燃尽的煤核时,便拥挤着钻到我的脖领里来,冻得我上牙打下牙,浑身直哆嗦。捡了几把煤核,两手就冻僵了,手指回不过弯来,猫咬似的疼。泪水串珠般流在我冰凉的小脸上,我又起想了母亲。“找娘去!”我心里一个声音大声喊着。当我用力抠出一块没燃尽的煤核时,上面的煤灰坍塌下来了,我的左手被砸在里面,当我用力拔出来时,原先手背上那些红线头似的裂口,都流出来鲜红的血,血的表面全是煤灰的细面,一滴一滴掉进雪里,雪被染红了。疼得我哭出了声,不停地叫着“娘啊,娘啊”。我下了决心——找娘去!于是我狠狠地甩掉耙子,又连踢了几脚煤筐,就离开了煤灰堆。   漫天飞舞的大雪里阒无人迹,只有踽踽独行的我。在深深的雪地里,我艰难地拔着脚,扭着身子,用力甩着胳膊,一步一步地向钱家庄走去。天快黑时,风停雪止天放晴了,将要落山的太阳放出奇光异彩,将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覆盖着的大雪,染红了。我眯缝着被阳光刺着的双眼,远远看到了钱家庄的轮廓,“我要看到娘了!”心里高兴地喊起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母亲见到我,高兴地一把将我抱起来,接着就哭了,哭出了声。我从没见母亲哭过,更没听过母亲的哭声。姥姥点上灯,屋里亮了。母亲满脸都是泪。
  早上只喝了那碗稀粥,中午又没吃饭,我对母亲说:“娘,我饿。”
  母亲听了,哭得更厉害了。
  我和母亲睡在一个被窝里,我又能依偎在母亲那温暖柔软的怀里。腊月二十八夜里,娘救过的那个八路军来了。他高兴地把我抱起,接着打开一个纸包,
  里面全是细果子(点心)。我吃过,也是他看爷爷奶奶时拿来的。
  母亲为了不影响我和姥姥睡觉,便和那个八路军到小屋去了。见到娘高兴,我一点也不困,睡不着。我在想,这个八路军怎么知道姥姥家呢?看样子也不是第一次来。
  小屋传来八路军和母亲的说话声:
  “都是我害的你,这辈子叫我怎么报答呀!”
  “看你这人,又来了。我不愿听这样的话,更不后悔。”这是母亲说的。
  “仗快打完了,鬼子要投降了,天下就要太平了。”八路军说。
  母亲没有说话,像是在想什么。
  停了一会儿又听八路军说:“你就答应我吧,到时候带着丑丫,要是你弟弟不回来,也带上大娘,到俺东河村去,凭我一身力气,准受不了穷。”
  “你别等我了,快三十的人了,成家吧。”这是母亲说的。
  “我非你不娶,就是等到七老八十也等。”
  “……”
  第二天醒来,母亲正搂著我睡觉呢。那个八路军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
  在我为人妻为人母时,已经到了20世纪60年代,有次我和母亲又提起那个八路军。我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当时没嫁给他呢?”
  母亲看着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天唉叹一声说:“我要是嫁给他,不就应了你爹休我的理由了吗?”
  母亲说完,那目光像是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思绪又回到当年。,母亲“唉叹”分明是对当时不嫁的悔恨,然而更多的是无奈。母亲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不嫁,却丧失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如果是现在呢?”我又问母亲。
  母亲听了看我一眼,不好意思地说:“那可两说着。”
  过了大年以后,那个八路军又是在晚上来了。这回什么也没买,但非常高兴。他说板桥镇的日本鬼子炮楼,昨天夜里叫县大队给端了,打死13个鬼子和8个保安队员,还有翻译官钱金鑫。钱金鑫中了两枪,眼睛炸开了花,姥姥说,这是报应啊;母亲说,该!他罪有应得。
  在人们换上单衣裳的时候,一天下午,钱家庄来了很多八路军,姥姥把大屋腾出来,让给八路军住。姥姥、母亲和我,挤在小屋里。第二天早上,住在大屋的八路军一个也不见了。母亲说他们是半夜走的,天黑还要回来的。太阳快落山时,八路军果然回来了,村里一下热闹起来。敲锣打鼓像庆祝重大节日。原来八路军把高阳县城攻打下来了!
  夜里快睡觉的时候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那个八路军来了,进门却是我当八路军的舅舅。原来他们也参加了攻打县城的战斗。舅舅的部队住在东河村,舅舅说县城是打下来了,但部队也有伤亡。县大队郑永强队长,光荣牺牲了。母亲听后,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转眼又红了,一直红到耳根,母亲什么也没说,谁也没看,直直地看着对面的墙壁,像是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夜里,母亲总是翻身,睡不着。
  我起床的时候天已大亮了,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起来的。我叠被时,看到母亲的枕头湿了一大片。母亲夜里哭来着,我想。
  姥姥在外屋做饭。母亲上哪去了她也不知道。
  隔了一天舅舅又来了,他是来辞别的。吕正操要指挥部队去攻打保定府了。
  舅舅说,东河村民为郑永强烈士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会前人们惊奇地发现,在郑永强的坟头上,有一个用小白花扎成的花圈,坟前还有一堆纸灰。郑永强从小丧母,前年他老爹又被鬼子抓去活活打死,这是谁所为呢?舅舅说一个起早拾粪的老汉,讲了他亲眼看到的情况。
  老汉是鸡叫二遍的时候出门的,大地还被黑暗覆盖着,依旧沉睡未醒;深夜的天空里星星们还眨着眼睛,又大又亮的启明星依然闪烁着光芒;处处寂静无声,只有清风拂面。老汉正背着粪筐往前走,突然看到一个坟头上冒出一股青烟,直直升上天空。青烟顶端有一个人影,全副武装,英武强悍,慢慢被青烟推向天空,融入启明星不见了。惊呆了的老汉愣愣地站在那里,半天才回过神来,又壮着胆子往前走。这时,突然有一个穿白衣的年轻女子,从冒着青烟的坟圈里飘忽出来,老汉吓得粪筐从肩上滑下来,粪叉子在手中抖动,冷汗湿身。老汉再次在惊惧中定神,见那女子走出坟圈上了大路,轻飘飘地背对着东何村而去。老汉看得真切,白衣女子头上戴着一朵小白花,在黑发中很是显眼。老汉捡起粪筐,挎在身上,大着胆子拐入坟圈,青烟还在袅袅升空,走近前老汉一下愣住了——这不是昨天才埋的郑永强的坟吗?坟头还摆放着一个用白花扎成的精致小花圈。老汉狐疑了,郑永强家已经没人了,那女子是谁呢?肯定不是本村人了,不然她不能背村而去。此时太阳渐渐冒出地皮,背村而去的女子便披上了一身红霞,像自身发出的光,耀眼夺目。那红光渐渐消失在通往钱家庄的路上。
  舅舅讲完,我一下就猜到那个白衣女子是母亲。那天她回来的时候,头上就戴着一朵小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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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训第一天,教官就让我们学习站立军姿,不一会儿我就站得两腿都发麻了。可是我瞧我身边的同学,他们都笔直地站着,顶着烈日纹丝不动地坚持着。我十分吃惊,可我又想 On the f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