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 重庆人的天性是苦中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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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锅英雄》 最初的灵感来源不是洞子火锅,不是银行劫案,而是关于几个老同学的青春记忆
  杨庆的右手指上有4个文身——十字架、刀剑、蜘蛛、骷髅头。远远看去像4个大戒指。左手指上也有4个文身,都是罗马数字。“有什么特别意义吗?”我问。“没有。显摆。乱七八糟的。”他马上回答。停了好一会儿才说起那些数字“是我女儿的生日”。语气淡得很。
  他看起来并不像他的文身一样炫目。回答所有问题都语速缓慢,语调很少起伏。回答的末尾喜欢加句“就这样”。几次沉默后,我才反应过来,这3个字的意思大概相当于回答结束,好像韩语里的“思密达”。朋友们描述对他的第一印象,常用“温和”、“内向”、“闷骚”之类的词。徐峥说起杨庆的第一部电影《夜店》,用的是“绿色喜剧、阳光喜剧”,以区别于宁浩的“黑色喜剧、蔫坏喜剧”。
  不过杨庆身上有股死磕的劲儿,跟文身颇为协调。最广为流传的是,2009年处女作上映后,许多人要找杨庆合作,他却死磕《火锅英雄》,2016年才拿出这第二部电影。期间两次解散剧组,两次大改剧本。
  2016年4月1日,杨庆的第二个孩子和第二部电影同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希望他长大了也喜欢吃火锅,能够做自己人生的英雄。”杨庆在微信朋友圈里说。

防空洞里吃火锅


  杨庆觉得家乡重庆是个魔幻的城市。比如只有重庆人会坐在防空洞里吃火锅。外面看上去就是不起眼的正常火锅店,走进去是普通的水泥地,普通的瓷砖墙,但一抬头,就能看到裸露曲折的防空洞顶,还有夏天不用空调就产生的凉意。杨庆常去其中很有名的一家,穿过一两百米长的洞子,坐在最后一桌。铁门和栅栏挡在眼前,后面是黑漆漆的洞,你看不到它还有多长,只看到偶尔有老鼠从里面爬出来。杨庆总想象,这里面会发生什么。
  重庆的防空洞庞大而古老,有110万平方米,最早建于抗日战争时期,防备日军大轰炸,号称世界最大城市防空工程。
  杨庆生于1980年。防空洞大概是那时许多中国城市男孩的童年记忆。每个城市里或多或少的防空洞,是男孩们探险的好去处。杨庆出生在小镇上,上学时从镇到县,从县到市。从几岁到十几岁,他总能找到家附近的防空洞,总有传说此洞可以通到某个神秘的地方。他和小伙伴们带着火柴、蜡烛走进黑漆漆的洞,没有哪次走太远。半途总会有人吓唬几声,大家就全部跑出来。
  小伙伴是比防空洞还重要的记忆。总是转学的杨庆并没有对同学疏离,甚至因为总是离别,他更觉得同学情谊宝贵。《火锅英雄》最初的灵感来源不是洞子火锅,不是银行劫案,而是关于几个老同学的青春记忆。
  杨庆总结,许多他喜欢的导演爱拍黑帮青春成长史,比如马丁·斯科塞斯,比如赛尔乔·莱昂内。那种青春与现实混杂冲撞的东西,是让杨庆着迷的。
  
  2009年,《夜店》拍完后,杨庆在北京三里屯的一个酒吧跟朋友胡璇讲起这个老同学开火锅店的故事,虽然同样有挖地道、抢银行,但那是个跟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故事,主角们跟大部分劫案片主角一样,动的心思是如何抢走钱,而不是如何堵住不小心挖开的洞。胡璇觉得这故事不错,但“可能拍不了吧”。
  后来,想抢劫的人改成了阻止悍匪抢劫的人,果然能拍了。只是预告片里还存在的虚构银行“长江招商银行”,审查后变成了一家理财公司。

手写信与武士刀


  2013年春节后,不少人的邮箱里收到了杨庆的第一稿剧本《银行地道火锅店》。电影筹备工作开始了。
  杨庆的工作室租在望京,一居室。进门就是一张巨大无比的桌子,开会、吃饭都在那。比起《夜店》筹备组住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对面最破旧的招待所的日子,胡璇觉得已经很进步了。
  杨庆想邀请重庆人陈坤参演,费尽脑筋。他打听到陈坤要参加一个商业活动,刚巧有朋友也在那个活动,想着也许有机会说上几句。但朋友回复,活动嘈杂,实在不能见面。他就想,要不写信吧。为了显得正式和诚意,专门找来钢笔,蘸墨手写,阐述这部电影的构想。“像小学生写作文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筹备组的于梦回忆。活动当天,保安拦住不让进,里面的朋友一时联络不上,杨庆揣着信眼巴巴站在围栏外,一直等。
  陈坤最终看到了剧本,但他拒绝了。杨庆没问为什么。他猜“可能是剧本不够好吧”。坏消息一个个传来。工作室入口摆放着装饰用的日本武士刀,杨庆做剧本累了,会随手拔出挥几下。于梦担心,杨庆会不会举起它切腹。
  2013年6月,筹备工作停止了,何时开机也不确定。沉默的杨庆叫上于梦去银行,取了一堆现金,给于梦一袋,说:“筹备很久了,一直没有费用,就说这是剧组发的吧,记得千万别说是我的钱。”于梦搂着一堆钱站在夕阳下,有种英雄末日、彼此跑路的伤感。
  杨庆带着老婆孩子从北京搬回重庆。说是回去改剧本,但大半年过去,他甚至没有点开过电脑里《火锅英雄》剧本的文件。他拒接许多人的电话,他害怕别人问他,改得怎么样了,或者你在做什么。
  这实在不像大家想象中杨庆该有的样子,毕竟他有一部既赚钱又拿奖的处女作。投资两百多万的《夜店》,票房一千多万。杨庆还获得第12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电影频道传媒大奖最受关注编剧。之后找他的合作者络绎不绝。但他自己对《夜店》很不满意。作为一个影迷,他看了太多国外优秀的处女作。“人家也是很少钱拍的。我差太远了。所以第二部,一定要尽量像电影。”
  于是又回到了北京。信心十足开始第二次筹备。可半年后又停了。他没脸去跟大家说解散。胡璇,作为执行制片人,到剧组去解散成员、安抚情绪,做一系列善后工作。
  比起电影工业,杨庆更信任他这个对电影纯粹热爱的团队,更信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靠这个做事情。”
  重庆人的天性是苦中作乐   第二稿剧本里,杨庆删去了几乎所有喜剧元素。这不是个容易的选择。个人来说,杨庆擅长喜剧,不管是《夜店》,还是参与策划的《泰囧》等,都是喜剧。大环境来说,喜剧是中国电影市场的当红炸子鸡,除了高投资的视效大片,能拿到高票房的大多是喜剧。监制陈国富记得,初剪的几个版本放给投资人看,收到了不够好笑的评语,杨庆很愤怒:我的剧本明明就没写要好笑,你们现在怎么拿好不好笑来衡量呢?
  “我这辈子可能只有这一部电影回家乡拍。”杨庆觉得,对家乡的情感是宝贵的东西,他不想拿这个去跟随一种潮流。他选择用重庆话拍整部电影,就像台湾导演拍台语片、香港导演拍粤语片。杨庆想“在创作上最迷茫的时候,用母语电影解决我的过渡期”。
  他要拍重庆人的重庆,日常的重庆。标志性的缆车只远远出现在背景里,因为重庆人已经很少坐了。重点表现的是在居民楼中穿行的轻轨,那才是重庆人更常使用的交通工具。
  《火锅英雄》现场编剧斑马也是重庆人,他总结:重庆人的性格是坚韧不拔。在这个城市,出门就要爬坡上坎,夏天酷热得令人发疯。但大家都生活得悠然自得。杨庆觉得《火锅英雄》里的所有人物都在讲他尊重的、喜爱的、也讨厌的重庆人。他不习惯用几句话概括。他停了半天,终于说:“斑马说过的有一句我觉得还比较接近,重庆人的天性是苦中作乐。”
  《夜店》之前,杨庆经历过漫长的等待期。读完四川音乐学院影视艺术系表演专业后,2001年又到北京读中央戏剧学院成人教育学院导演专业。之后他做遍了片场的各种助理。直到《夜店》前两年,杨庆对女朋友说,我不接烂活了,专门写剧本。然后像李安一样,由女朋友主要承担家用。
  这样的日子也没有筹拍《火锅英雄》的日子痛苦。“因为从0到1,你是没什么标准的,一心往前走就好了,虽然也辛苦,但没有参照,自己不纠结。”杨庆说,“从1到2更难些。也许从2到3我也会这么想。”
  《火锅英雄》得到好评和3亿票房,似乎不如电影上映这事更让杨庆高兴。他已不像《夜店》时那样,老去网上看评论。《火锅英雄》得到的反响同他预计中的相当接近。“因为我觉得我自己是一个非常正常的观众。”他说,“我之所以要拍电影,是因为我想拍出我作为观众想看到的电影。”
  他在剪辑上花了半年时间。向观众做调研,看观影反馈,再修改。他要求大情节上观众必须明白。至于那些细微的小情怀,观众能不能接收到,是其次的。
  比起编剧的身份,他更喜欢导演的身份。不是因为导演更能掌控全局,而是因为编剧的工作更独立、更枯燥、更痛苦,而导演的工作是跟大家在一起完成的。

少年易老


  2009年,杨庆和大学同学、好朋友润土一起租住在北京东边一个老小区的顶层。《夜店》刚上映,记者来采访。居委会的阿姨跟随上来:“你住在这是吗?我看到一个人拿摄像机在拍。”杨庆回答:“我们拍点东西。”阿姨追问:“拍什么?”杨庆答:“拍作业呢。”阿姨满意了,下楼离开。
  几年后的现在,杨庆已经忘了这个细节。但他记得,回答“拍作业”是长期拍短片养成的一个习惯。如果说拍电影或拍采访,对方很可能多问几句,而学生作业,是容易让人宽容的。“拍短片的人都会这样敷衍。”
  那套屋子的房东做裱书画的工作。一面墙上刷了白,还是会隐隐透出底下的毛笔字。杨庆拿红笔描出了其中4个字“少年易老”。事后回想,这大概是对自己的一个暗示。
  那时,他是中国第一个作品广泛上院线的80后导演。润土是为《疯狂的石头》创作片尾曲《我是重庆崽儿》的重庆音乐制作人。杨庆想着自己还年轻,同学开火锅店的故事三十五六岁再来拍,先拍点别的。润土想着继续做关于重庆的音乐。
  7年后,《火锅英雄》终于上映,杨庆果然在三十五六岁拍的,但没来得及先拍点别的。他依然看起来像个少年,白皙、安静,出现在任何场合都扣着鸭舌帽,穿着宽松的T恤或卫衣。不过在熟悉加喝酒的条件下,可能会跳起舞来。
  润土已经歌唱了重庆的小面、火锅、美女、龙门阵,拍了火锅微电影,还在《火锅英雄》里客串了一个抢银行的紧张司机。跟他一起抢银行的4个人,罩在西游面具下。揭开面具来,是让观众惊呼的青春姣好少年容颜。而当年的少年润土,2015年12月踢球后突发心肌梗塞,死于36岁。
  杨庆想起,很多年前,润土写一首歌唱普通人的rap,按杨庆的建议叫《刘波》。因为刘波属于那种最普通的名字,乍一听,像某种同学的感觉。现在,《火锅英雄》主角也叫刘波。
  《火锅英雄》上映前,杨庆在微信朋友圈里说,只要电影如期上映,他愿意今后一直吃素。本来,他是从不发朋友圈的。直到近期,为了宣传电影,才开始发一些。
  现在,他吃素半个多月了。会坚持多久?他说:永久。
  我问他:“吃素跟信仰什么的有关吗?”
  他回答:“电影就是我的信仰啊。干我们这行不信别的。”
  如果给杨庆一个回到过去,重新选择的机会,他选择不回去、作为影迷,他看了太多时空穿越的电影。“你会明白那个终极的道理是,回去了也改变不了任何,还有可能变得更糟糕。所有时空穿越的电影都在讲这个。”
  编辑 郑廷鑫 rwzkwenhua@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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