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新,刷新(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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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学校放学,我俩来到我家后院练习格斗。我们想让彼此变得更加强壮。在草地上,在松树和杜松树的树荫下,我和戈登扔掉背包,将浅绿色的花园浇水用的水管,一根接一根,做成一个圈。然后我们脱下衬衫,戴上金色的拳击套,开始格斗。
  每轮两分钟。假如你踏出这个圈,你就输了。假如你哭了,你就输了。假如你被击倒或者你大喊叫停,你就输了。之后,我们喝可口可乐,抽万宝路,我们的胸部起伏着,我们的脸蛋都是深浅不一的色块,青一块,红一块和黄一块。
  我们是在赛斯·约翰逊之后开始格斗的。赛斯·约翰逊是一个没脖子的后卫,牙齿像玉米粒,手掌像T形骨的牛排,他将戈登的脸打肿,打裂,边缘变成青紫。最终他痊愈了,坚硬的痂壳正在脱落,露出一张不同于我记忆中的面孔——更老,更方,更凶,左边的眉毛被一条黏糊糊的白色伤疤分开了。戈登的想法是,我们应该相互搏击。他做好了准备。他想伤害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假如他倒下,他将像他所信赖的父亲那样摇摇晃晃地倒下。这就是我们想要的:取悦于我们的父辈,让他们骄傲,即便他们已离开我们。
  俄勒冈的克罗,是一个坐落在喀斯喀特山脉山麓的高地沙漠小镇。在克罗,我们有一千五百人口,一个奶品皇后店,一个英国石油公司的加油站,一个Food4 Less[1]商场,一个肉品加工厂,一个由管道水灌溉的鲜绿的足球场,还有以你们标准配置的酒馆和教堂。我们小镇与本德·雷德蒙·拉派恩或97号公路沿线的其他无名小镇没什么明显的区别,除了一点:我们是第34海军陆战队第二营的驻地。
  海军陆战队驻扎在小镇外的山上五十亩的基地里,那是一群一层楼的煤渣砖建筑,建筑间生长着黑雀麦和山艾。我整个童年,只要我将一只手握成杯状放到耳边,公牛的低哞、山羊的咩叫,以及山顶上来复枪呼啸的射击声,就会传入我耳朵。据说,俄勒冈牧场地区的条件与阿富汗和伊拉克北部山地很相似。
  我们的父亲——戈登和我的——像克罗其他父亲一样。他们差不多都是作为兼职军人和预备役军人入伍的,作为操练的报酬,一个列兵每年几千英镑,一个中士比几千英镑还要多。这个报酬他们称呼为啤酒工资,他们的训练是,每年两周,加上每月一个周末。他们穿上军装,往帆布背包里装东西和我们吻别,然后第二营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
  我们的父亲会消失在嵌满松树的山丘上,星期天晚上,带着因天气造成的红扑扑的脸庞,回到我们的身边,他们的二头肌因疲劳而颤抖,他们的手能闻到来复枪的油脂味。他们谈论着紧急避孕药、PRPS牛仔裤和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们会在卧室中央做俯卧撑,他们将六点钟叫作“一千八百小时”,他们会击掌并叫喊:“永远忠诚[2]。”然后过不了几天,他们又回到以前的样子,成为我们所熟悉的男人:喝康胜啤酒,打棒球,挠胯,能闻到Aqua Velva[3]味道的父亲们。
  不久,一月份,這个营有行动了,三月份他们乘船开往伊拉克。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教练,我们的老师,我们的理发师,我们的厨师,我们的加油站服务生,UPS快递公司送货员,以及代理人、消防员和机械师——我们的父亲们,他们是如此之多,他们爬上了橄榄绿的学校巴士,将他们的手掌压在车窗上,留给我们最勇敢,你能想象得到的最具希望的微笑,然后消失了。就那样。
  夜晚,我有时骑着我的本田越野摩托,穿过德舒特县的山丘和峡谷。我身下的引擎轰鸣着,颤抖着,而我周围的风,像某种活物,欺负我,竭力想将我从车上拽下来。当我调低速挡,倾斜着到达一个拐弯,到了直道上,我便提速,一个黑暗的世界从我身旁滑过——七十,八十——我注意到前面二十码的提示路牌闪亮着。
  我骑着摩托,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从这儿,翻越喀斯喀特山脉,穿过威拉米特峡谷,到达大海,鲸鱼宽大的黑色的背脊有规律地冲破水面,远处——更远处——我看见了地平线,我父亲在那边等着。必然地,我最终来到地洞。
  很久以前,一颗流星呼啸着从太空坠落,留下了一个五千英尺宽三百英尺深的陨石坑。冬天,地洞经常被我们中的爱冒险的雪橇手光顾,在夏天,则经常被蓄着大胡子的地质学家光顾,他们对地洞底部四处散落的金属块感兴趣。我将脚悬晃在地洞口边缘,仰靠着双肘,凝视着黢黑的苍穹——没有月亮,只有星星——仅比乌鸦亮一点点。每隔几分钟,一颗星星似乎失控,疾速划过夜空,发出闪亮的光芒,焚烧于无。
  不远的距离外,牛郎星在黑暗中闪烁着暗绿色的光——提醒着,我们的存在多么接近于遗忘。一块太空冰或一阵太阳风可能撞着流星的侧面,使其不是着陆于此,而是着陆于彼,陨石坑与法维交界处。那样就不会有女王峡谷、克罗山脉、第二营了。毋庸多想,天空中掉下什么东西都会改变地面上的一切。
  十月份时,放学后,我和戈登在后院里练习格斗。我们戴上烂了的金色的拳击手套,当我们出拳时,手套因为时间久了而破败,变成絮状。褐色的草在我们的运动鞋下蜷伏,灰尘一缕缕腾起,就像求救信号一样。戈登骨瘦如柴。他的锁骨撑着他的皮肤就像皮肤下包着一副衣架。他的脑袋相对于他的身子显得很大,就像他的眼睛相对于他的头显得很大一样。足球运动员——其中的赛斯·约翰逊——经常将他扔进垃圾箱,叫他外星人。
  他度过了倒霉的一天。我从他脸上的神情——水汪汪的眼睛,颤抖的嘴唇因快速翕动而显露出的龅牙——可看出他的想法,他的需要,就是击败我。于是我让他去实现。我举起戴着拳击套的双手挡着脸部,将双肘顶着肋骨,戈登向前跨步,他的双臂像橡皮带噼啪作响。我静静地站立,由他上下向我击打,由他将愤怒之重砸向我,直到最终他因疲惫得不能再打时,我移动站姿,用一记右扫拳打在他的太阳穴上,将他击倒在地。他躺着,在草丛中蜷曲着身子,“外星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缕微笑。“该死的。”他梦呓般地说。一滴鲜血沿着他的眼角凝聚,滑过他的太阳穴,钻入他的头发。
  我的父亲穿着钢头靴、卡哈特牌牛仔裤,身着一件T恤,T恤上打着他旅行到过的地方的广告,也许是黄石或者西雅图。他看起来就像你在派玛特超市遇到的买机油的人。为了遮盖后退的发际线,他戴着一顶约翰·迪尔帽,帽子在他睑上投下了一道阴影。他褐色的眼睛在一只大鼻子上端眨着,鼻子下端是一撇灰色的胡子。和我一样,我的父亲又矮又胖,像一只牛头犬。他的肚子像一只鼓鼓的口袋,他的肩膀很宽,在我年幼的时候,很适合驮着我漫步和逛集市。他经常笑,他喜欢游戏节目,他喝很多的酒抽很多的烟,花很多的时间和他的伙伴在一块,钓鱼,打猎,哄骗,这有可能与我母亲和他离婚搬去博伊恩和一个叫查克的理发师同时也是铁人三项运动员同居有关系。   起初,他离开后,像其他父亲一样,只要可能,他会随时发邮件给我,他会告诉我天气有多热,他每天喝多少加仑的水,沙子无孔不入,他用婴儿湿巾洗澡。他会告诉我他有多么安全,非常的安全。那时他驻扎在土耳其。当预备役军人乘船前往基尔库克,那儿的叛乱分子和沙尘暴几乎每天都在发动袭击。电子邮件来得不那么频繁了。在他们之间是几星期的沉默。
  有时,在电脑上,我点击刷新,刷新,多希望能刷新啊。十月份我收到了一封邮件,上面写着:“嗨,乔希。我好着呢,别担心。做你的作业。爱你的,爸爸。”我将这封邮件打印出来,用透明胶粘着挂在门上。
  我父亲在罗斯尔公司工作了二十年——那是一家设立在本德的子弹制造商——海军陆战队将他作为一个弹药技师来训练。戈登喜欢说他的父亲是一位射击军士,他确实是,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也是一名军营伙食部经理,一名厨师,这成了他在克罗的谋生之道,在汉堡肉饼店做烧烤。我们知道他们的头衔,但我们真的不知道,他们的头衔意味着什么,我们的父亲在那儿做什么。我们想象着他们的英雄壮举:从燃烧的房屋中救出伊拉克婴儿,在自杀式炸弹袭击者在人流拥挤的街道引爆炸弹之前对他们进行狙击。我们借鉴好莱坞电影和电视新闻,精心设计了这样的可能的场景:黄昏时分,在伊拉克北部的山脉跋涉时,蓄着大胡子的恐怖分子用火箭发射器伏击了我们的父亲。我们想象着他们在猛烈的爆炸中显出的剪影。我们想象着他们像蜥蜴钻进沙子里,用M-16步枪射击,子弹在黑暗中穿越就像我在无眠之夜观察到的陨石。
  当我和戈登格斗时,我们将脸涂成黑色、绿色和褐色——用我们父亲留下的油彩。这使得我们的眼睛和牙齿显得惊人的白。油彩将我的拳击套弄脏了,就像脚下的草被我们的运动鞋弄脏了一样——拳击场变成了一圈尘土,尘土是红色的,看起来很像结痂的肉。有一回戈登重重地捶在我的肩膀上,以致我一周都不能抬起手臂。而另一回我肘击了他的一个肾,使他尿血。我们以如此的力量和频率相互击打,以致金色的拳击套破烂,从浸着汗水,浸着鲜血的泡沫中露出指关节,就像从破裂的嘴唇露出牙齿一样。于是我们买了另一副拳击套,随着天气持续变冷,我们格斗时,嘴巴大口喘出热气。
  尽管我们的父亲离开我们,但克罗还有男人。年迈的男人,像我的祖父,我和他们在一起生活的男人——偿清了债务,他们曾经干活和打仗,现在在加油站打发日子,用泡沫塑料杯子喝着劣质咖啡,抱怨天气,争论着收割苜蓿的月份。还有难以忍受的男人。他们很少刮胡子,穿着曾经一度是白色的内裤,看日间电视节目。男人们住在活动房里,往购物车里放主灯、夏季香肠、奥利奥饼干。
  还有像戴维·莱特纳这样贪婪的男人——他们把我们父亲留下的一切东西都捡拾殆尽。戴维·莱特纳的职业是一名招募官。我猜他是世界历史上唯一的开着摩托车的招募官,车后面挂着“支持我们部队”的丝带磁铁。我们有时看到这车停在丈夫上战场的年轻妇女的家门之外。戴维长着一对大耳朵和一双小眼睛,他戴的头发是又高又密的那种标准发型。他经常大声地谈论他在费卢杰巡逻队时击毙的所有叛乱分子。他和他的母亲住在克罗,但却成天在本德和雷德蒙逛百思买、肖普克、凯马特、沃尔玛和山景城的商场。他在寻找像我们这样的人,愤怒、失望和贫穷的人。
  但是戴维·莱特纳知道不该打扰我们。他的工作完全避开克罗。在那儿的招募非常像在森林焚烧过的地段偷猎,在那儿仅有肋骨如板条、腿脚摇晃的鹿,在灰烬中伸出鼻子,寻求绿色的东西。
  我们并不完全理解我们父亲打仗的原因。我们只知道他们不得不打。战争的必要性使得原因无关紧要。“它就是游戏的一部分,”我的祖父说,“战争就是这样。”我们只能交叉手指对着星星许愿,然后点击刷新,刷新,希望他们能回复我们,祈祷我们将永远不会发现戴维·莱特纳站在我们家门廊里说:“我抱歉地通知你……”
  一次,我祖父把我和戈登扔在山景城商场,在靠近玻璃门入口处,站着戴维·莱特纳。他穿着皱巴巴的卡其制服,同一群十几岁的墨西哥少年说话。当我们走近时,这群少年正大笑着,摇着头离开他。我们将帽子拉得很低,他没有认出我们来。
  “先生们,向你们提个问题,”他用一种电话推销员和挨家挨户上门的耶和华见证人的口气说,“你们打算怎么度过你们的一生?”
  戈登潇洒地摘下他的帽子,仿佛他就是某种机关枪,动作神奇,表情诡异。“我打算杀死那些疯狂的穆斯林,”他说着,挤出一丝微笑,“你呢,乔希?”
  “好,”我说,“杀掉那些人,然后自己被杀。”我是一边附和一边扮鬼脸,“听起来是一个不错的打算。”
  戴维·莱特纳的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细线,他站得笔直,问我们,听到刚才我们说的话,我们认为我们的父亲将作何感想,“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正保卫着我们的自由,而你们却在开恶心的玩笑,”他说,“我认为恶心。”
  我们讨厌他柔软的手和干净的制服。我们恨他,因为他将像我们这样的人招去送死,因为他在二十三岁时就获得了比我们父亲更高的军衔,因为他睡军人孤独的妻子。而现在我们更恨他是因为他让我们感到耻辱。我想说一些讽刺的话,但是戈登说得更快。他将手伸到戴维面前,他的手指抓住一个想象中的瓶子。“这是你的糖浆。”他说。
  戴维说:“那是干什么的?”
  “舔我的屁股。”戈登说。
  恰在这时,一个绿头发、戴着鼻环的滑板运动员模样的人从商场里走出来,他握拳拎著一满袋DVD,晃悠悠的,戴维·莱特纳抛下我们。“嗨,朋友,”他说,“让我问你一件事,你喜欢战争片吗?”
  十一月,我们驾着越野摩托车到森林深处去打猎。阳光透过高大的松树和白桦树丛洒到伐木道旁的水坑里,伐木道穿过长满黑果木的山坡,阳光洒在土狼乱窜的冰碛上,土狼试图逃离我们,滑倒时引起了松动的岩石轻微的崩塌。差不多有一个月没下雨了,所以马堂草、旱雀麦和松针失去了颜色,像玉米壳一样干枯、发黄。当我们的车驶入荒地时,我们下车步行,枯叶在我们的靴子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这没有水的寂静里,你似乎能听到一英亩内每只花栗鼠啄食松子的沙沙声,而当微风吹拂,变成冷风时,森林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低语者。   我们将帐篷和睡袋扔在一个玄武岩洞旁,从洞里流出的泉水汩汩地淌着,戈登说:“出发,士兵们。”像士兵一样,他握着步枪斜横在胸前。他也穿戴得像士兵一样,穿着他父亲的超大号背心,而不是强制性的火焰橙色的装备。我们彼此相距五十英尺,向山下走去,穿过森林,穿过一丛丛黑果木,穿过一片满是树桩的被砍伐的地带,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太大的声响,不滑倒在覆盖着松针的地上。一只正为一颗松果发愁的金花鼠,当一只游隼俯冲下来抓住它时,它惊叫起来。游隼在树木间将它逮住,把它带到某个秘密的所在。游隼的翅膀没有发出声音,当那个浑身冒火怒气冲冲的猎人出现在我们下面几百码的一块空地时,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戈登做出某种突击队的手势——我认为,它的意思是,小心前进——我小心翼翼地走向他。从一块大石头后,我们通过我们的望远镜窥望,追踪那个猎人,他穿着背心,戴着有耳饰的帽子,像一个巨大的南瓜。“那个混蛋。”戈登严厉地低语说。那个猎人是赛斯·约翰逊。他的来复枪绑在背上,嘴巴在动——他正跟某人说话。在草地一角,他加入了四位大学橄榄球队队员的行列,队员们围坐在阴燃着的篝火旁的圆木上,当他们将啤酒往嘴里送时,他们的手臂像油泵千斤顶一样上下移动。
  我将眼睛从我的望远镜移开,我注意到戈登正用手指扣动着他的30.06步枪。我告诉他不要干蠢事,他立马将他的手从枪把上移开,内疚地一笑,说他只想知道对他人拥有权力是啥感觉。然后他扣动扳机的手指抬了起来,触了触将他的眉毛分裂开的那道黏糊糊的白色伤疤。“我说我们对他们使一点坏吧。”
  我摇头表示不解。
  戈登说:“只一点点——吓吓他们。”
  “他们带着枪。”我说。
  他说:“所以我们今晚得返回。”
  后来,我们的晚餐吃得早,晚餐有牛肉干、干果和佳得乐饮料。当时我刚好碰见一只四点雄鹿正在啃吃熊草,我将我的来复枪安放在一个土堆上,向它射击,它向后栽倒,它的肩部后面炸开,像玫瑰绽放一样,那地方就是心脏隐藏的地方。戈登跑了过来,我俩围着鹿站着,抽了几支烟,看着酽稠的动脉血从它的嘴巴涌出。然后我们取出小刀开始工作。我将它肛门周围切开,割掉它的阴茎和睾丸,然后用刀在它的肚子上划动,切开它的皮,露出了它鲜嫩粉红的肌肉和绿色的血管,我们的手消失于其中。
  血液在寒冷的山区空气中冒着热气,当我们结束时——当我们剥下鹿的皮,在它的关节处砍劈,砍出它的背肋条,剔出它肩部、臀部、脖子和肋部的骨头,弄成排骨、烤肉串、肉排,将肉分成四份,使之可以包装成隔热的驮包——戈登拎着鹿角将鹿头举到自己的脑袋前。血从鹿的脖子处滴到地上,发出滴答的声音,在傍晚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戈登跳起舞来,双膝弯曲,跺着双脚。
  “我想我有了一个主意。”他说,他假装用鹿角来戳我。我将他推开,他说:“别对我撒娇,乔希。”我精疲力竭,浑身血腥,但我赞赏必要的复仇。“只是吓唬一下他们,对吗,戈登?”我说。
  “对。”
  我们拖着鹿肉回帐篷,戈登带来鹿皮。他在鹿皮的中央切开一个洞,将脑袋从洞口戳出来,以至这鹿皮在他身上挂着,松垮垮的,像一个毛茸茸的袋子,我帮他在脸上抹上泥浆和鹿血。然后,戴着他的皮人,他锯掉鹿角,每只手里各拎一只,在空中舞动着,仿佛两只兽爪。
  夜幕降临,月亮悬挂在喀斯喀特山脉上空,灰暗地照着我们穿越森林的道路,我们想象着自己置身于敌人的领地,每个角落布有绊网、瞭望塔和吠叫的狗。从大石块后面可以俯瞰他们的营地,我们观察到,我们的敌人交换打猎的故事,拿西卡·罗伯逊的大屁股似的乳房开玩笑,传递着一瓶威士忌猛喝,最后撒尿在火堆上让火熄灭。我们等了一个小时,他们撤回了帐篷里,我们下山抵达他们那儿,因为小心翼翼,又花了一个小时。某处猫头鹰咕咕地叫着,几乎不引人注意,因为被帐篷里升起的混杂的呼噜声所掩盖。赛斯的野马车就停在附近——牌照上写着“男主”——他们的来复枪都放在驾驶室里。我将枪收集起来,斜挂在肩膀上,然后将我的刀轻松地插进赛斯的每只汽车轮胎。
  当我们站在赛斯帐篷外时,我仍然拿著刀,当一片云遮住月亮,四周一片黢黑时,我迅速将帐篷的尼龙布扎出一道口子。戈登冲了进去,鹿角做的兽爪舞动着。除了黑影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能听见赛斯发出小女孩发出的那种尖叫,戈登用鹿角向他耙去,发出嘶叫声和咆哮声,像某种穴居动物饥渴于人肉一样。当我们周围的帐篷带着喧嚣热闹起来,戈登的脸上浮现出恐怖的微笑,我跟着他,穿过灌木丛,冲到小山上,将噩梦一般的感觉在没有任何警告的情况下降临到赛斯身上。
  冬天来了。雪降落,我们穿上工装服,拧上装满饰钉的轮胎,驾着我们的越野摩托到地洞去,身后用拖绳拖着我们的雪橇。我们的引擎声打破了午后白色的寂静。我们的后轮刨起层层粉尘,急转弯时在我们身下打滑,我们躺在了路中央,流着血,大笑着,无所畏惧。
  早些时候,做午餐时,我们用一根黄油棒烹饪了一磅培根。我们把硬成白色蜡状物的油脂用作上光剂,把它抹到雪橇的底部。在地洞我们是需要速度的。我们从洞穴最陡峭的地方往下降落,降到离我们三百英尺深的底部。我们在同一条道上相互跟随着,贴着雪地,开创出一道滑道,蓝色的,光滑无比,使得我们能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滑行。当我们火箭般下滑时,我们的眼球冻成了釉,我们的耳朵里是风在呼啸,我们的胃提到了嗓子眼。我们仿佛回到了五岁——然后当我们沿来路返回缓慢爬行时,感觉到了五十岁。
  我们戴着冰爪,沿着弯弯曲曲的一系列坡道攀登。花费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当我们再次站在火山口时,空气随着夜幕降临变成紫色。我们穿着工装大汗淋漓,透过我们呼出的雾气看四周。戈登抟了一个雪球。我说:“你可不要用那个砸我。”他笑着威胁地扬起手臂,然后蹲下双膝,将雪球滚成一个更大的东西。他滚动着直到它形成像婴儿蜷曲的姿势的大人形状。从他的摩托车后面,他取出园艺用的软管,对着它的尾端吮吸直到气体流动。这软管他曾用来从昂贵的外国汽车缸吸汽油,然后将其灌进他的油缸。   他向这个大雪球泼洒东西,仿佛他希望其长出芽来。它并没有融化——他将它抟得很坚实——但它只是稍有皱褶,显得沉甸甸的,当戈登拿出他的芝宝打火机,打燃,将火机伸向雪球,火焰引着了气体,整个雪球滋滋地爆燃起来,那声浪使我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
  戈登冲上前,踢向火球,使得火球滚动着,跌落到陨石坑,像陨石一样沿着我们的滑道跌落,所到之处雪瞬息融化,但一会儿又凝起了,形成了一条光滑的蓝色缎带。当我们驾着雪橇车在上面滑行时,速度如此之快,使得我们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们立马有一种飞翔和坠落的感觉。
  新闻报道伊拉克叛乱分子发动袭击。新闻上说,在巴格达一处交通检查站,一辆汽车炸弹炸死了七名美国士兵。总统在新闻中说,他认为提出一个撤军时间表是不明智的。早餐前我检查我的邮箱,除了垃圾邮件什么也没有。
  我和戈登穿着雪地靴在雪地里格斗。我们格斗得如此频繁,以致我们的伤口永远没有机会愈合,我们的脸蛋永远是腐烂的样子。我们的手腕感到肿胀,膝盖疼痛,我们感到关节充斥着细小的干黄蜂。我们打斗到伤实在太多,以致我们不得不以饮酒来代替。周末,我们驾着越野摩托车到二十里地远的本德,买了啤酒将其带到地洞去喝,直喝到地平线上出现耀眼的阳光,阳光照亮了白雪覆盖的荒漠。没有一个人询问我们的身份证,当我们举起空酒瓶时,凝视着玻璃瓶上我们的影像,面目扭曲,鬼一样,我们知道为什么。就像克罗人[4]一样,克罗人的儿子、女儿和妻子都这样,眼睛下长着两只黑眼袋,肩膀弯曲,围着他们嘴巴的皱纹就像一对括弧。
  我们的父亲萦绕着我们。他们无处不在:当我们瞧见三十一扎的银子弹啤酒打折卖十块时,他们就在这家杂货店里;在高速路上,当我们经过一辆车厢里高高叠放着一打干草堆的道奇车时;当一架喷气式飞机轰隆隆地从天空飞过时,我们想起了遥远的地方。现在,我们身体的肌肉在变得厚实,当我们不修面时就会胡子拉碴的,我们看见我们的父亲就在镜子里。我们开始长得像他们。我们的父亲,从我们身边被带走,无处不在,在每一个角落,与我们不离不弃。
  赛斯·约翰逊的父亲是一名陆军上士。像他儿子一样,他是一个大块头,但还不够大。就在圣诞节前,他踩到了一颗集束炸弹。那是一架美国战机扔下的,沙子将其掩盖,他踩着了,炸弹将他撕碎成许多肉块。当戴维·莱特纳戴着黑色的臂章,一脸沉痛的表情爬上前廊时,当时正在烹制蜜汁火腿的约翰逊夫人立马瘫倒在厨房的地板上。赛斯冲出门来,一拳猛击在戴维的脸上,他还未来得及表达:“我抱歉地通知您……”,鼻子便被打破。
  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难过了足足十秒钟。然后我们又感到不难过了,因为他的父亲不是我们的父亲。然而我又再次感到不快,在圣诞节前夕,我们驾车到赛斯家,将我们偷来的来复枪和六扎银弹子啤酒放在廊道里,后来,就在我们将要离开时,戈登从他的后面口袋里掏出钱夹,并从钱夹里摸出六沓钱放下,这是他所有的钱——几张伍圆的,一些壹圆的。“操你妈圣诞节。”他说。
  我们变得更加勇敢了,我们去酒吧——金砖酒吧,疲惫旅行者酒吧,松树酒馆——我们在这儿和老女人们跳广场舞,老女人们涂着紫色的眼影,戴着亮晶晶的捕梦者耳环,束着托举式胸罩,脚蹬咔嗒作响的高跟鞋。我们告诉她们,我们是从六个月服役期返回的海军陆战队员,她们说,“真的吗?”我们说:“是的,太太。”当她们询问我们的名字时,我们给她们的是我们父亲的名字。然后我们的给她们买酒水,她们大口大口地喝,热烈地朝我们脸喷气,我们将嘴凑到她们嘴上,她们的味道像薄荷烟,像烧焦的洗涤剂,然后我们将她们带回家,或者去她们的活动屋,在她们的水床上,在她们的填充动物玩具中操她们。
  下午三时左右,天完全黑了。在我們去疲惫旅行者酒吧的路上,经过我家时我们停下来准备向我爷爷讨要一些钱,却发现戴维·莱特纳正等着我们。他一定是刚到——他正踏上门廊台阶的半途——当我们的前灯苍白的光照着他,他转过脸,一脸皱巴巴的表情,好像在竭力分辨我们是谁。他手臂上戴着一圈黑色的带子,鼻子上是一块白绷带的夹板。我们没有关掉引擎。相反,我们坐在行驶道上,无所事事的样子,摩托车排出的废气和我们呼出的气体在空气中形成了雾气。我们的头顶,月光照亮的天空嘶嘶地划过一颗星星,星星的光微弱得像白昼亮堂的房间打开的一盏灯光。戴维走下台阶,我们跳下了车迎向他。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我已经将拳头送到了他的横膈膜,敲得他大口喘气。他看起来像极了西部片里的枪战演员,双手捂着肚子,更甚的是,他的脸成了戈登膝盖的好靶子。一阵噼噼啪啪之后,戴维仰面躺倒在地上,鲜血从已经断了的鼻子里流出来。
  他举起双手,我们则打穿过去。我猛击他的肋骨一次,两次,而戈登则踢他的脊椎和腹部,然后我们站着大口地喘息,让他挣扎着站起来。当他站直了,他用手揩脸上的血,血从他的指间滴落。我走近,左右开弓,拳击他的脑袋,他的脑袋耷拉下来。他再次倒下,成了一个男子血袋。他的眼睛被遮挡了,翻动着,竭力想看清他面前模糊出现的动物躯体。他张口想说话,我伸出一根指头指着他,用充满仇恨的声音停顿了一下说:“不要说一个字。你敢。一个字也不成。”
  他闭紧嘴巴,竭力想爬起来,我一靴子踩在他的头盖骨上,踩了一会儿,将他的脸碾压进雪地,以致当他抬起头时,雪地上留下了他的脸的血印。戈登走进屋里,一会儿后出来,带来了一卷管道胶带。我们将戴维摁倒,捆了他的双腕和双踝,将他扔到雪橇上,将他绑了很多道,然后将雪橇绑在戈登的摩托车上,以一种危险的速度向地洞驶去。
  月光照在雪地上,雪地闪耀着苍白的蓝光,我们吸着烟,俯瞰陨石坑,将戴维踩在脚下。我们从嘴巴里吐出小小的烟雾,显得有点孩子气,仿佛我们在模仿玩火车玩具。一会儿,也就一会儿,我们又变成了孩子,一对愚蠢的孩子。戈登一定也感到如此,因为他说:“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妈甚至不让我玩玩具枪。”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他不能理解他,我们,怎么来到这儿的。
  然后,突然一动,戴维挣扎着,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向我们喊叫,我的脸因为愤怒而僵硬,我将双手放在他身上,缓慢地推他到陨石坑口,他变得沉默了。有片刻我忘了我自己,向下凝望着那黑色的忘川。它是美丽的和恐怖的。“我现在就可以推你下去,”我说,“假如我那样做,你必死无疑。”
  “请不要。”他说,他声音沙哑。他开始哭。“哦,操。请不要。”听着他抽搐着的恸哭,并没有带给我预期的满足。要说真有什么的话,那天我所作所为的感觉,就像很久以前,当我们在山景城商场停车场戏弄他一样——耻辱,虚假。
  “真的吗?”我说。“一!”我一点点地将他拖近陨石坑边缘。“二!”我继续将他拉近一点,我感到自己笨拙,既疯狂又疲惫,我的身体似乎增加了二十,三十,四十岁。当我最后说“三”,我的声音几乎是低语。
  我们将戴维留在那儿,在陨石坑边缘哭泣。我们骑上摩托车,驶往本德,开得如此之快以至让我想到着火的流星,瞬间燃烧起来,呼啸着,我的热量在消耗,我们走向美国海军陆战队招募办公室,在那里,我们终于对战争警报做出了回应,将笔落在了纸上,要让我们的父亲感到骄傲。
  注释:
  [1] Food4 Less,美国全国性仓储式商店和杂货连锁店。
  [2] 永远忠诚,源于拉丁语,美国海空陆战队的座右铭。
  [3] Aqua Velva,须后水(刮胡后的化妆水)。
  [4] 克罗人,美洲土著,多居住于美国蒙大拿州。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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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语:徐威(惠州学院)  2018年我从中山大学博士毕业之后,回到了惠州学院,走上了高校讲台。那一年,我为大三学生开了一门选修课,主讲现代诗歌创作。董济东就是在这门课上走入我的视野的。二十五个人中,他是唯一一个男生。我从不爱点名,但每周四晚上都能在旭日楼408看到他的身影。每周的诗歌练笔,他都交上少时一首多时五六首的诗歌作品给我。  那时他的诗歌创作刚刚起步,作品显得稚嫩与生硬。但我能看出他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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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祖母厚重的日记本,是涪江与嘉陵江交汇的地方  从小喜欢酒的祖母,不喜欢饮水  就像她所说的那样:水的清澈使人疲惫  让人睡觉时感觉不自然  近古稀的祖母,不再喝酒。在黄昏的时候  告诉我很多地方。比如在绵阳,纽扣和黑线相互交织  在父亲的身体上开出花朵。面对计划生育  她丢失自己的小女儿,至今还没有找到  2003年,我坐进背篓,在去深圳的日子里,时常躲在祖母  手臂后面,像飞越戈壁和湿地的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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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语:苏瓷瓷(重庆邮电大学移通学院)  在黄明洋的诗歌里,所有的日常事物都不再简单。在《写给古小姐》里,他倾吐的绝不只是爱情,诗人把自己置于向“古小姐”——这一精神象征抒情的背景下,从不同角度和层面展开写作。“涪江边”“九月的合川”“图书馆十一楼”直到“祖国的土地上”“你的第三首诗里”,从诗人所处的地理位置到想象所达之地,从生活轨迹的记载到内心战栗与燃烧的捕捉,诗,由此展开了更开阔、延伸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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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语:臧棣(北京大学)  怀疑与朝气在青春的感觉中一直是一对充满激烈内在纠葛的难题。刘西溪这组诗的可贵之处在于他将青春的朝气用于人生的反思,作为诗人他不走捷径,直面青春经验中的种种问题,但骨子里,哪怕再多的灰色地带,也拦不住他坚信自己能凭借诗的智慧找到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是的,诗是一种寻找。他的写作验证了这一点。  野鸡、鬣狗出没在草丛里,这是镇上唯一的学校。  打领带的人也在这里出没。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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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语:刘大伟(青海师范大学)  颂体诗可追溯至《诗经》,内容以宗庙祭祀为主。后世宗庙颂诗开始流向民间,大多以口耳相传的形式存在,文人诗词中较为少见。自“十七年文学”开始,涌现了许多与时代话语紧密联系的颂诗,但因其艺术性的薄弱而少有人提及。近些年,很多诗人重新开启了颂诗体式,以期呈现“大的主题”“深的思考”和“强烈的抒情”。校园诗人郭旭升完成的组诗《颂词》显然具有这样的创作意图。  诗作《命运》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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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语:花宏艳(暨南大学)   张雪萌擅长在诗歌中营造一种现实之上的环境氛围,并在这种特定的审美空间内,力图超拔出人类共有的情感与品性。   若说《海拉尔》是寄托着作者心灵原乡的个性之诗,那么《假若我有一个孩子》则是通过内视角的转化,表达出对人类“同一的爱”的企盼的共性之诗。《海拉尔》这首诗歌中,诗人借“腰刀”“桦树”等典型意象带领读者走入北方草原的氛围。乡土情结的外衣下,包裹的是对传统消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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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语:贾小瑞(鲁东大学)  余声的诗,我读得不多,好像也没必要尽读,就像我不清楚此时开得正艳的花儿的本门旁族,但不影响我在多彩的影中浸入春的深处。  还记得曾经读余声的诗,就留下了诧异的初印象。这一次,细读将要刊发于《作品》的五首,出乎意料的感觉又冒出了。余声正是二十出头的青春年少,却没有青春写作常见的情思意绪,没有漫溢字外的感伤,没有无序的挣扎。诗作也大体平缓、简净,少青葱季的燥急、繁复。转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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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语:张丽军(英国斯特林大学)  马晓康是中国90后作家群中亮眼的一颗新星。马晓康近年来不仅写作了大量有历史深度和深刻个人生命体验的诗歌,而且创作了反映自己留学生活的21世纪中国留学生长篇小说,取得较大的文学成绩。这次,马晓康呈现给读者的是他对留学生活进一步打磨、提炼的留学生小说。事实上,五四时期,创作社的郁达夫、郭沫若的小说创作就是早期的中国留学生文学。百年后的今天,马晓康的当代留学生小说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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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响的玻璃  惊醒睡梦中的我  父親站在阳台落地玻璃边  不得其门而入  瘦弱的父亲已推不开  一扇进屋的门  就如曾经走南闯北的他已认不得  独自归家的路  前后出来查看的先生与我  只见玻璃门洞开着  而房间里父亲正在熟睡  是谁在我的梦里敲玻璃  岁月越来越频繁地揭露  我内心的软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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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头贝贝的诗  蠕动者  月亮若不孤独,就只是星辰一粒。  黑暗密不透风。但隔着一条马路  一道墙,母亲在吹拂。  盛开的灯光下,酒瓶一地  像还没绽放,就堕落的果实。  砧板闪烁着被刀刃假释后的回音。  影子相拥着入梦。  苦,在糖罐里。在冥王星与  官庄镇之间。像坟头摇曳的小花。  词句上缠绕的  永别:勒着喉咙的铁丝。那是  一支潺潺的笔,喊不出来的刺。  翠绿的青春在洁白的瓷盘中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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