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有部大哥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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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年春,阿龙来到了瓢洲。瓢洲像个大工地,处处都在搞建筑。阿龙也在一家工地上打工。
  瓢洲是个开放城市,有许多新鲜的东西,阿龙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了。比如宽大的老板桌,比如谄媚的霓虹灯,比如高科技的电脑,比如王大牙的大哥大。阿龙是第一次见到大哥大,以前在乡下,没见过这玩艺儿。不止是阿龙,工地上的不少工友也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玩艺儿。第一次见到那么个砖头块样的东西,黑乎乎方正正的,愣不知它是干啥的,压根就没把它和电话扯上关系。直至见到王大牙将那玩艺儿贴着耳朵,对着它呜哩哇啦地说话,阿龙才知道那玩艺是打电话用的,而且还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大哥大。大哥大,比大哥还大?阿龙琢磨了好些日子,不解其意。阿岗笑阿龙是土包子,说那玩艺以前在香港是黑社会老大专用的,就被叫做大哥大了。阿龙看看王大牙,打电话时果然有黑社会老大的派头。
  王大牙是工地的工头,这儿的老大。王大牙把大哥大装在一个长方形的黑包里,夹在腋窝下,走到哪响到哪,风光极了。王大牙拿着大哥大和别人通话时,头朝上仰,眼朝上翻,两颗龅牙在阳光下泛着白光,另一只手做着手势,或叉在腰上。工友们见了他,心里怯怯的。
  阿龙也怯,不过没工友们那般老鼠见猫似的。阿龙和王大牙都是羊寨人,还沾亲带故呢。阿龙的姨妈是王大牙叔伯嫂子的表妹,阿龙便叫王大牙表舅。关系虽说远了一点,但比没有强。有了这么一层关系,春节过后,阿龙送了王大牙一条好烟后,王大牙将阿龙带到了瓢洲来,并委以重任,看场。
  在工地上,看场是个轻快活,一般都安排自己人。货场的砖头砂子水泥钢材都是钱,看得不紧或弄个监守自盗,工头就赔惨了。这说明王大牙是信得过阿龙的。
  阿龙整天在工地上转悠。工地上,工友们正在吭哧吭哧地干活,一身泥浆一身水,挥汗如雨。初秋的太阳还有些火爆,在一个个古铜色的脊梁上折射出苦闷的光。阿龙的皮肤不是古铜色,比工友们白了些。阿龙像个干部,背着手走在工地上,偶尔逮了个偷懒磨闲的家伙,训上两句,点到为止,不像王大牙那样骂人或踢上一脚。王大牙说训是没用的,要骂,骂他个狗血喷头,他才会老实干活。阿龙骂不出来。阿龙觉得自己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只是分工不同而已。
  阿龙走出了汗,钻进了办公室,刚想喝口水,王大牙从外面进来了。阿龙赶紧起身,把老板桌大班椅用袖子迅速擦了一遍。
  王大牙一腚坐在大班椅上,大班椅立即陷了下去。王大牙把黑包立在老板桌上,黑包虎气森森的。王大牙把两只脚跷在老板桌上,刚要用手指去剔那两颗大门牙,铃声响了。王大牙慢吞吞地拿起大哥大,在白键上按了一下,贴到耳边,仰起头,旁若无人地说着话,龅牙像蝴蝶上下飞舞着。贾老板啊,你的水泥今晚不到场,明早我就从别处进了,可别怪兄弟不讲情面哟,哈哈。王大牙大笑着挂了电话,将大哥大放到桌上,又去剔龅牙。笑容还没完全消逝,铃声又起。哦,是陈总啊,工程进展没问题,保证按时完成施工进度,哈哈哈……
  正在干活的泥水工们悄悄停下手中的活,瞅着办公室的大门,瞅着王大牙,瞅着神奇的大哥大。
  阿龙一挥手,看什么看?干活!
  阿龙的眼睛也在滴溜溜地瞟着大哥大,等王大牙通了话,说表舅,这玩艺咋那么神奇呢?没电线没皮管的,话从哪儿传出去的?
  王大牙没吭声,摆出一副不屑回答的样子,继续剔牙。
  这玩艺能听到对方讲话吗?阿龙又穷追不舍了一句。王大牙开腔了,说我花了万把块买玩具的呀?王大牙虽不是正面回答阿龙,到底是回答了,这让阿龙有些兴奋,胆子也大了些。这玩艺挺沉吧?阿龙又追了一句,疑惑地向大哥大伸出手去。阿龙并非想抓大哥大,只是想摸一摸,感觉一下大哥大的沉实与威严而已。
  但阿龙的手马上被弹开了。在阿龙的手离大哥大还有几厘米之遥时,眼明手快的王大牙粗野地打回了他的手。别动!这玩艺是你玩的?王大牙昂着头,冷着脸说,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阿龙的脸刷地红了。阿龙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摸摸而已,摸摸就摸坏了么?
  拿两万块来,我让你摸个够。
  阿龙嘿嘿地笑,说2万元摸女人都能摸个够了。
  王大牙没有笑,摆弄着大哥大。工地上响起了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王大牙站起来,抓着大哥大,出去了。黑色的身影被夕阳扭曲地印在坑洼不平的地上。阿龙不满地一脚踩住了王大牙的头影。
  阿岗从脚手架上下来,说阿龙,那玩艺有啥好摸的?还能比女人摸着舒服?哈哈哈……
  你懂个卵!阿龙说摸女人还不容易?回家可以天天摸,可大哥大谁摸过呀?
  阿岗说,想摸吗?
  阿龙说,想。
  阿岗说,我让你摸王大牙的大哥大,你让我摸王大牙的女人,怎么样?
  这交易显然不公平。摸别人的女人比摸大哥大难多了。不过女人不是随身带的,而大哥大却是随身带的,所以要摸大哥大也不容易。阿龙沉吟了半晌,没说话。
  阿岗丢了一句,你小子没这个卵本事吧?嘁——转身欲走。
  阿龙从喉咙里爆出一口浓痰,有力地啐到墙上,说,一言为定!
  
  二
  
  阿岗说的王大牙的女人,不是指老家那个被阿龙称做舅妈的婆娘,而是指陪王大牙睡在工地上的女人。女人叫阿宝。阿宝也是外省人,二十六七岁,听说以前是在发廊做那事的,王大牙睡了几次后,两人就粘上了,于是阿宝出了发廊,进了工地。阿宝长得不漂亮,却很耐看,双眼皮,眼睛亮亮的,脸上长着许多细小的雀斑,像蒙娜丽莎似的。阿宝最惹男人的不是那张脸,而是那对乳房,像发酵的馍头,鼓鼓的,把秋衣顶得高高的,让人总也看不够,总也琢磨不透。
  阿龙不去看阿宝。不是不想,是不敢。虽然阿龙不叫阿宝舅妈,但她终究是王大牙的女人。
  王大牙成天往外跑,把阿宝一人扔在工地上。工地上除了砖石瓦刀,半拉子工程,以及男人古铜色的脊梁外,别无风景。阿宝呆在屋里,整天拨弄那台17吋小彩电。小彩电有七八个频道,看得阿宝索然无味。看见阿龙回了办公室,阿宝就凑过来和阿龙聊天。
  阿龙,想老婆了吧?阿宝说。
  憋大半年了,受得了吗?阿宝挤了挤眼睛。
  阿龙窘迫地看着地面。中午的阳光照进来,像在地上开了一个亮堂的门。
  阿宝摆了下腰,闪着水汪汪的眼睛说,我有很多做发廊的姐妹,帮你介绍一个?
  不不不。阿龙像被烫了一下,心里也打起了鼓,心脏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阿宝走过来,突然在阿龙的后脊梁上摸了一把,说别憋坏了这副好身板啊。阿宝的手软绵绵的,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跑了过去。阿龙生怕让人看到,吓得赶紧溜了出去,差点还摔了一跤。
  后来阿龙不敢和阿宝聊天了,躲着她。可只要王大牙不在时,阿宝很无聊,就找阿龙。阿龙在工地上转一圈,只要回到办公室,阿宝就过来了,不是用手就是用乳房,有意无意地蹭一下阿龙,蹭得阿龙心猿意马。虽说进入了深秋,可瓢洲的太阳仍火辣,阿宝穿的是低领口的圆领衬衫,一低头,白嫩的乳房像两只兔子,在胸罩里探出头来,用挑衅的目光盯着阿龙,阿龙就软了,浑身燥热。他奶奶的!阿龙咬着牙,心想阿宝要不是王大牙的女人,多好!
  阿龙可以不去看阿宝,却管不住自己想阿宝。有几次阿龙被阿宝蹭了后,夜里就梦见和阿宝翻云弄雨了,醒来时内裤湿了一大片。
  在工地的老爷堆里,阿宝有着众星捧月般的优越感。每次丰乳肥臀地在工地上走一趟,几十双眼珠像玻璃球一样在她身上滚动。到了晚上,阿宝就像一道菜,被大老爷们挂在嘴边上嚼来嚼去,越嚼越香。那个晚上必然有几个家伙会和阿龙一样,在梦里把阿宝睡了。
  阿岗却不满足于在梦里和阿宝睡觉。他从阿宝的眼光里懂了阿宝的心思。阿岗16岁就来瓢洲了,在瓢洲呆了五年,比别的工友见得多了。阿岗说王大牙怎么啦?怕他个屌!工钱都拖大半年了,还不知能不能拿到呢,睡他的女人,总算捞点吧。
  阿岗说阿宝这么一个狐媚的女人让王大牙独占,暴殄天物了。王大牙隔三差五才来一次,大部分时间阿宝是独守空房。阿宝的目光时而呆滞,时而空忽。阿岗想,阿宝其实是孤独的。阿岗想找阿宝聊天,可没机会。阿岗整天呆在脚手架上干活,即使碰上阿宝,一身泥一身汗,也没法和阿宝说话。阿龙却是有机会的,可阿龙没那个豹子胆。阿岗想,就从阿龙入手,把阿宝弄到手。
  阿龙和阿岗赌上了,心里却醋溜溜的。都是男人,谁不想吃豆腐?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阿龙打了牙齿往肚里落。不就是摸一下吗?阿龙想,摸手是摸,摸脚也是摸,你阿岗休想占到便宜!
  这天晚上,王大牙没回来。天黑定了,工棚里灯光阴暗无神,几十条汉子横七竖八地躺着,海阔天空地侃起来。阿岗讲了一个带色的笑话,大概是从哪张小报上看来的。说有个编辑,是个老头,看了一篇女作者的文章后,说,上部比较丰满,下部比较空洞。阿岗讲了后,工友们没回过味来,没人起笑。阿岗进一步解释说,就像阿宝,不也是上部那儿丰满,下部那个空洞吗?一比喻,顿时形象了,大伙轰地笑了。阿龙也跟着笑。工友们没事就谈女人,谈女人就谈阿宝,习以为常了。
  阿龙笑得正起劲,外面有人喊他。阿龙出去了,是阿宝。阿宝说,笑啥呢,那么疯?阿龙尴尬地说,没笑啥。阿宝说,我好像发烧了,你看看。阿龙说,我帮你去买点药吧。阿宝嘟哝着说,你先看看人家烧没烧呀?阿宝将阿龙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果然有点烫。阿龙忽然受了启发,说对了,阿岗学过医,让他给你看看。阿龙叫了一声阿岗,阿岗冲了出来。阿龙说你以前不是在村卫生所做过医生吗?试试阿宝的额头,看她是不是发烧了?阿岗一听就明白了,捂嘴偷着乐,走过去在阿宝的额头上摸了摸。阿宝颤栗了一下。阿岗的手很粗糙,像砂纸一样。阿岗又抓过阿宝的手,假装试体温。阿宝的手柔若无骨,抓在手里像刚孵出的小鸡。阿宝的手被阿岗摸得酥酥痒痒的。阿岗说你烧得不轻,咱去门诊吧。
  阿岗陪阿宝抓了药回来,又烧了开水,给阿宝喂药。阿宝软绵绵地睡在床上,脸被烧得红扑扑的。阿岗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阿宝的床边,不时用手摸摸阿宝的额头,摸摸手,号号脉。阿宝扑哧笑了,说你是个游医吧?别装了,装得一点都不像,门诊给的都是常用药,你连一天吃几顿,一顿吃几颗,都要问医生,还想蒙我啊?阿岗被戳穿了西洋镜,尴尬地笑了,不好意思地缩回手。阿宝一把抓住了阿岗缩回的手,说,我喜欢你这样摸我。阿岗的欲望像火苗一样腾地窜了老高,一双手就从额头移到脸蛋,从脸蛋又移到了乳房。该摸的阿岗都摸了,不该摸的阿岗也摸了,后来不该做的阿岗也做了。阿岗折腾了大半夜,才回到工棚。
  第二天,阿宝的高烧退了,病也好了。
  
  三
  
  阿龙不想和阿宝说话了,说不清为什么。看到阿宝和阿岗眉来眼去的,阿龙对阿宝竟生出怨恨来。阿龙也觉得自己可笑,阿宝又不是我的女人,我生的哪门子气呢?心里这么想,却转不过弯来,仍是对阿宝不理不睬的。想想又恨起了自己,这皮条是自己拉的,怨不得别人。
  这天,阿龙正在货场上码水泥包,脸上手上都是水泥灰,一个工友跑过来,说阿龙,王经理叫你去听电话。阿龙稀里糊涂进了办公室,就见王大牙急乎乎地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听大哥大。阿龙接过大哥大,里面有人在说话。阿龙第一次用这玩艺,怕对方听不见,嗓门就高了八度,大声地喊喂喂喂!王大牙说你喂个屌,小点声!对方说,你来监理公司一趟,我们细谈一次。阿龙看看王大牙,说,你是谁啊?对方说,不是你举报的吗?你给我们留了大哥大号码,我们当然找你核实了。阿龙又看看王大牙,欲言又止地说,举报?什么举报?我没有举报呀,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阿龙说完就把大哥大给了王大牙,说他们找错人了。王大牙接过大哥大,说刚才接电话的就是阿龙本人,他说他没有举报,肯定是有人在搞恶作剧,一场误会罢了,哈哈哈……
  挂了电话,王大牙把大哥大往桌上用力一掼,掼得阿龙都心疼。王大牙说,好你个阿龙,胆子不小啊,敢举报我?阿龙委屈地说,我没举报啊?肯定是别人在栽赃我!王大牙说,别人为什么要栽赃你?怎么不栽赃别人?这事你给我查清楚,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阿龙还想作解释,王大牙挥了挥手,让阿龙出去。
  阿龙出了办公室,忽听得王大牙大吼一声,狗日的,回来!吓得阿龙腿肚子打颤,转身进了办公室。王大牙脸上怒气冲天,说你看看,大哥大被你弄成啥样了?阿龙一看大哥大,上面都是水泥灰,清晰地印着自己的指纹。阿龙心里惊慌,连忙用袖子去擦,被王大牙搡开了。滚吧!王大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卫生纸,小心擦着。
  阿龙战战兢兢地退出来,心情糟糕透了。是谁栽赃自己呢?自己与工友们素无恩怨,虽说有时仗着与王大牙的关系,难免会训别人几句,可并没闹过矛盾。
  这一天,阿龙恍恍惚惚,心事重重。
  晚上,阿龙郁闷地睡在工棚里,睁着眼想心事。阿岗一把将阿龙拉了出来。阿岗说干嘛愁眉苦脸的?王大牙的大哥大你摸了吧,啥感觉?阿龙说别提了,啥感觉都没有,还被他臭骂了一通。忽然回过神来,咦,你咋知道我摸了大哥大?阿岗咭地笑出一声,说咱俩不是打了赌吗?你让我摸阿宝,我让你摸大哥大,现在咱俩扯平了。阿龙啊了一声,说原来是你狗日举报的,居然栽赃我!阿岗说,啥举报不举报的,逗监理公司玩的,要不哪有机会让你摸大哥大嘛。阿龙脸涨红了,忿忿地说,狗日的你还笑得出来,表舅就差吃了我,明天你去给我表舅说个清楚!阿岗说行行行,就是开个玩笑,有什么大不了的。
  事情的变化是阿龙和阿岗都没想到的。第二天,阿岗找王大牙解释了,王大牙举起大哥大要砸过来,阿龙赶紧拦住了。王大牙又冲过来狠狠踹了阿岗一脚,说,你妈个×的,给老子滚!滚得远远的,你休想从老子这里拿走一分工钱!阿岗被踹倒在门外,胳膊弯儿破了皮,痛得眼泪簌簌往下掉。阿龙一个劲地替阿岗求情,说阿岗没有恶意,是想让我摸下大哥大,再说,咱也没偷工减料,怕什么呢……你给我闭嘴!王大牙一拍桌子,再多话连你一起炒!
  阿岗走了。王大牙真的没给一分工钱。阿宝流着泪,给了阿岗几十块钱做盘缠。阿岗说阿宝,跟我走吧,我真的喜欢你,咱们回老家,过个像模像样的日子。阿宝摇头苦笑着,阿岗,我这辈子也别指望过上像模像样的日子了。
  阿岗走了一个月后,监理公司来了人。监理人员对工程进行了严格检查,发现果然有偷工减料的现象。监理人员给工程队下了整改通知,勒令王大牙将已建好的墙体工程全部推倒重建。
  王大牙一下傻了眼。
  接下来的几天,形势急转直下。王大牙的大哥大每天响个不停,不是监理公司的,就是建设单位的,不是查问是否重建了,就是询问为什么要重建。王大牙被大哥大搞得焦头烂额。
  
  四
  
  瓢洲的天开始换了面孔,呼地一下就冷了。西北风摇着光秃的树枝,气温一点点摇了下去。工友们顶着冷面的风,将一块块冰冷的砖码到墙上。
  那天,王大牙破例将阿龙带到了饭店,摆了满满一桌的菜。阿龙没见过这么丰盛的酒席。工地上吃的都是白菜梗土豆片,吃得肠子都没油了。阿龙看着看着就垂涎三尺了。王大牙说,外甥啊,你跟我来瓢洲,还没吃过一顿大餐呢,今天表舅特地犒劳你,请你吃饭。王大牙说得贴心贴意,阿龙有点受宠若惊了。王大牙第一次以表舅自居,称阿龙外甥。
  等阿龙吃了一大半,王大牙说外甥啊,在这工地上,你是我惟一的亲戚,也是我最信任的人。危难之际,你要帮表舅一把啊。阿龙嘴里塞得满满的,一个劲地点头,含糊不清地说,当然,当然。
  你和阿岗的一个玩笑,把表舅整惨了!王大牙说,当然责任主要是阿岗的,表舅不怪你,怪你也没用。王大牙越这么说,阿龙越负疚。阿龙停下了筷子。王大牙继续说,工程都进行一半了,现在监理公司要我返工,不用说我拿不出钱来,就是有钱,我也不能返工啊,工钱要付双倍,材料要用双倍,耽误了工期还要赔偿,我不是亏死了?
  阿龙这才意识到事态真的严重了,说表舅,这可咋办呀?
  王大牙说,这不找你来商量吗?这可是上百万的工程呀,表舅这几年赚那点钱,还不够塞牙缝的呢。办法是有的,要你来配合我。我要出去躲一躲,躲过这阵子再说。哎,这话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讲呀。
  阿龙说,你回老家躲啊?
  猪脑壳!王大牙不屑地说,躲到家里,不成了瓮中之鳖?我躲到外地去,躲一段时间再回来。
  阿龙略有所悟,忽然说,那我这大半年的工钱呢?
  王大牙说,这问题我想过了,现在银行冻结了我的账户,一分钱也取不出来。我身上也没钱了,就把大哥大顶给你,是你工资的两三倍呢。大哥大你要保管好了,等我回来,我还要赎回来的。
  大哥大?阿龙眼睛一下亮了,还有些不信,说你舍得把大哥大交给我?
  王大牙点点头,说这段时间大哥大一响,你就要接,记住,千万不能关机,一关机,人家肯定以为我跑了,麻烦就大了。他们问你,你就说我出差借钱,半个月就回来,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阿龙的脸色又暗了下来,说,没有工钱我咋回家?
  大哥大不是钱啊?你好歹还有个大哥大,其他泥水工干了一年啥都没有呢。王大牙说,你出来也大半年了,连回家都没有办法?以后还怎么混社会?
  阿龙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说,那些泥水工的工钱呢?
  王大牙说,你操心这屌事干嘛,来,喝酒,你跟着表舅干,总有一天能发财。
  干了酒,阿龙又问,阿宝和你一起走吗?
  扯淡!王大牙说,女人就是一件衣服,穿穿就要扔的。
  啊?阿龙吃了一惊,说,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你不能扔下她不管呀,否则,她咋办呀?
  王大牙邪邪地笑了,说你担心个球!她不知有多少个一日夫妻呢,松松裤带钞票就大把地来了。
  吃了饭,王大牙当即将大哥大交给了阿龙。阿龙还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当初连摸都摸不到的大哥大,现在居然实实在在地抓在了自己的掌心里。看看瓢洲城里,手持大哥大的哪个不是官员老板?阿龙一个民工,居然人模狗样地拿起了大哥大,会不会让人笑掉大牙呢?阿龙看看王大牙的两颗龅牙,还好,都在。阿龙想,民工有部大哥大,或许也没啥可笑的。
  第二天,王大牙夹个包,在工友们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走了。除了阿龙,谁也不会想到,他们从此群龙无首了。阿宝昨晚还和王大牙幸福地缠绵了一回,却没想到这是最后的晚餐了。阿龙也天真地以为王大牙不过是暂时避一下,之后还会回来的。但王大牙从此再没在工地上露过面。
  遵照王大牙的旨意,阿龙装模作样地继续看场子,场里的材料也快用完了。阿龙没啥事,就坐在办公室里,玩大哥大。大哥大拿在手里沉沉的,估计有斤把重。阿龙正玩着,铃声响了。阿龙学着王大牙的样子,手叉腰,仰着头,把大哥大贴在耳朵上。阿龙刚喂了一声,对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骂得阿龙莫名其妙。
  人家都把阿龙当成王大牙了,一点也不客气,张嘴就要他还钱,不是砖头钱,就是要水泥款。阿龙说,我不是王大牙。人家说你叫王大牙接电话。阿龙说他出差了。人家说别扯淡,出差他咋没带大哥大呢?阿龙说他的大哥大放我这了。人家说你是他助手吧?准备啥时还钱吧。阿龙说,我不是他助手,我是工地上干活的。人家说话就难听了,说这不是笑话么?王大牙会把大哥大交给一个民工?一个民工拿个大哥大装什么蒜呢?阿龙说民工怎么啦?民工就不能玩大哥大啦?人家说你都玩大哥大了,还当什么民工?当老板算了。然后也不等阿龙说话,就收了线。
  阿龙对付不了这些催命鬼,想关机算了。又想王大牙有过交待,不能关机,只好开着。大哥大一开,电话又进来了。
  电话是监理公司打来的。阿龙说王大牙出差了,有事等他回来再说吧。阿龙不想多费口舌,讲完就挂了。
  一会,铃声又响。这回是水泥厂的,找王大牙要货款。阿龙让他们半个月后再找。接下来几天,铃声不断。阿龙烦透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阿龙忽然觉得这大哥大就像一个烫山芋,拿着烫手,丢了可惜。
  阿宝看阿龙在办公室发呆,又过来找阿龙说话。自打阿宝和阿岗好上后,阿宝就不找阿龙聊天了。阿岗被炒后,阿宝又寂寞了。
  阿龙本来不想理她的,可心里又怜悯她。在王大牙的眼里,阿宝是一件随手可扔的衣服,还不如自己呢。阿龙和阿宝聊了起来。阿龙说你有什么打算?阿宝不知道阿龙话里有话,说能有什么打算,过一天了一日呗。
  晚上,阿宝来叫阿龙。阿龙跟去了阿宝的房间。阿宝说能不能用大哥大,给老家打个电话?阿宝以前经常用大哥大给家里打电话的。阿龙想了想,就给阿宝用了。阿宝只说了几句,说自己在厂里打工,每月工资五六百块,让父母放心。就挂了。
  阿宝打电话时,阿龙在打量阿宝的房间,干净,舒服。床上铺着厚厚的棉被,看上去很温暖。房间升了炉子,热烘烘的,有种温暖如春的感觉。阿龙他们铺的是稻草,冷嗖嗖的,被子也脏兮兮的。阿龙想,能在这床上睡一回,一辈子都知足了,难怪阿岗那小子睡了后连工钱都不要了呢。阿宝脱了外套,挨着阿龙坐着,两人无边无际地聊着。阿龙看阿宝的目光比以前直接了,不再躲闪。阿宝不过是王大牙扔掉的衣裳,他已经扔了,阿宝就不是他的了。这么一想,阿龙看阿宝的眼睛便带些贪婪的味道了。阿宝像看穿了阿龙的心思,起身往炉子里加了炭,火炉旺了,然后又在电视旁捣鼓了一会,电视上换了画面,居然是一丝不挂的男欢女爱镜头。若在以往,阿龙是要起身走人的,现在,阿龙没走,坐那儿一动未动。
  阿宝的手按在阿龙的脸上。阿龙身子一抖,喉结不停地跳。阿宝的手细嫩,像一条蛇舔着阿龙的脸。阿龙出汗了。阿宝嗔声说,热了就脱掉嘛。就脱了阿龙的棉衣。阿龙趁机抓住了阿宝的手。
  阿龙把阿宝压在了身下,像头老牛开始了辛勤耕耘。阿宝像溪水一样潺潺流动了,嗯嗯叽叽地哼着。这时大哥大又响了。阿龙正忙着呢,不接。大哥大响个不停,扰得两人无法投入。阿龙接了,竟是王大牙打过来的,禁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王大牙发火,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阿龙看了看身下的阿宝,谎称自己睡着了。王大牙问了工地上的情况后,叮嘱他要守口如瓶,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阿宝。
  
  五
  
  又过了十天,阿龙撑不下去了。那些找王大牙讨债的人一拨接一拨,工地上也快要断炊了。建筑公司的人来过几次,问王老板去哪里了?阿龙按照王大牙教他的话说,王老板去筹钱了。建筑公司的人让阿龙联系他,阿龙说他大哥大没带,没法联系了。建筑公司的人非常生气,说他回来了让他马上和我们联系,不然你们都滚出工地,我们要换建筑队了。
  那天夜里阿龙从阿宝身上爬起来后,忍不住对阿宝如实说了。半晌,阿宝才哭出声来,哭自己的命咋这么苦。阿宝擦了泪,说阿龙呀,你也被王大牙骗了,他肯定是拿你做挡箭牌,利用这段时间做了善后处理,将所有的钱物都转移走了。他在城关货场有个钢材水泥货场,在中原东路那边还有个小工程,他还有别的银行账号。现在肯定都做了处理,然后跑了。如果你早说出来,他就走不脱了。
  阿龙啊了一声,那怎么办?咱俩也溜之大吉吧。
  阿宝点点头,立即拣要紧的东西打好包,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来。经过工棚时,听到工棚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像一根根鞭子抽在阿宝身上。阿宝停下不走了。阿宝说,他们怎么办?阿龙说,咱都自身难保了,还管他们个球?阿宝说他们和你一样,辛苦了快一年,一分工钱都没有,有家难回呀?阿龙顿时动了恻隐之心,叹声道,能有什么办法呢,是王大牙骗了他们。阿宝说咱俩也是受骗者,又何必要帮王大牙继续骗下去呢?
  第二天一早,阿龙说大家别干活了。然后公布了真相,工友们顿时傻眼了,一个个像寒风中的落叶从树上掉下来,飘忽在空中。吃饭的钱没了,回家的路费也没有。他们先将阿龙围住,说你是他外甥,你肯定知道王大牙的去向。阿龙说我真的不知道王大牙去了哪里,再说我也不是他的亲外甥,我们的关系相距十万八千里呢。没人信阿龙的,大家挥舞着手,阿龙挨了不少拳头。阿宝过来替阿龙解围,说别打阿龙,他也被王大牙骗了。工友们忽然反过来又围住了阿宝,说你是他的女人,你肯定知道他去了哪里?阿宝突然放声大哭了。阿龙又反过来为阿宝解围,说阿宝还是听我说才知道真相的。
  阿宝抹了泪,说王大牙在别处还有工程和货场。然后带着工友们去了,货场空空如也,半拉子工程也荒在了那里。有人说,他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咱去他老家!阿龙说他家里只有三四间瓦房,其他啥都没有。
  商量来商量去,只有变卖王大牙的脚手架、搅拌机,赚点回家的路费了。这事做得很隐秘,不能让建筑公司知道,也不能让供货单位知道,否则就卖不成了。大家在一夜之间将工地上的脚手架、搅拌机、铁推车等,凡是值钱的东西统统拆了下来,有工地需要的就贱卖给工地,没人要的就当废品卖了。分路费时,阿龙说我不要路费了,我有王大牙的大哥大。阿宝说我也不要,我暂时还不想离开瓢洲。
  分了路费,工友们都走了。工地像唱了空城计,一下冷清了下来。阿龙看着砌了一半的墙体柱子,像一个夭折的孩子,心底陡地升起悲凉,嘤嘤地哭了。阿宝走过来,抱着阿龙,说,你作什么打算?阿龙说,我捡些垃圾,卖个二三百块钱,凑够路费就回家。阿宝说别捡了,过几天去金地富休闲中心找我吧。我的钱虽然脏,但车站的售票员不会嫌脏。
  别这么说阿宝,这年头,有多少钱是干净的?阿龙抱过阿宝,两人的泪水像两条河,交汇到了一起。
  
  六
  
  工地上的废品被工友们都捡完了,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阿龙把大哥大用衬衣里三层外三层包好,塞进背包里,背在身上。另一只手提一只空的蛇皮袋,出了工地,沿街往西走,去捡废纸皮罐头盒旧铁皮。
  这年,瓢洲的冬天格外冷。西北风呼呼吹,将纸皮吹得在地上打转。路上行人稀少,太阳苍白如纸。阿龙缩着脖子,走在坚硬的街道上,几乎见不到废品。走了一上午,只在一条仄逼的小巷里捡到了些废纸皮,到废品站卖了几块钱。阿龙在路边吃了一碗2元的面条,吃完了肚子还没饱。
  傍晚的时候,天气暖和了些,阿龙到了一所小学旁。学生放学了,围在学校边的小店小摊上吃东西,扔了满地垃圾。阿龙大喜过望,一路捡了过去,眨眼间就捡了半袋子。阿龙守了个把小时,蛇皮袋就满了,还捡到了铅笔盒、钢笔、圆规之类值点钱的东西,估摸能卖个二三十块。
  阿龙提着袋子往回走,手中的袋子突然一轻,被人拽了过去。阿龙一抬头,发现两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横在自己面前,袋子在其中一人手上。阿龙伸手去抢,当胸挨了一拳。一个说,小学这一片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在这捡了很多年了。阿龙说我不知道,你把袋子还给我,下次我不捡了。滚!另一个家伙蛮横地搡了阿龙一把。阿龙不甘心,动手抢袋子,与他们打了起来。阿龙把背包解下来,舞得水泄不通,砸中了一个家伙的头。那家伙妈地叫出声来,捂着头蹲了下去。阿龙才想起包里装着大哥大,怕闹出事来,也顾不上蛇皮袋了,撒腿狂奔起来。
  阿龙空手而归。检查一下大哥大,这家伙结实着呢,一点没坏。
  第二天,阿龙不敢去小学那一带了,阿龙往东走。阿龙到了一个工厂附近,正碰上两个女工吃力地将两大麻袋的废纸往外推。阿龙靠了过去。女工一见他就招手,说收垃圾的过来,给你个发财的机会。
  阿龙在工厂附近的垃圾堆里找了根木棍,又找了锈铁丝,将两大麻袋挑到了工地上,累得筋疲力尽。肚子咕咕叫了,阿龙看看两个大麻袋,不担心明天的早餐了。阿龙去了快餐店,用身上剩下的几块钱买了快餐,吃得饱饱的,再回到工地上舒坦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很死,一直睡到天亮才醒。阿龙背起背包,准备去卖废纸,却怎么也找不到两个大麻袋。阿龙不知道,两个小蟊贼夜里光顾工地,啥也没捡到,就把两个大麻袋偷跑了。
  阿龙气疯了。看来指望靠捡垃圾挣路费是不可能了。摸摸身上,分文全无。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去金地富休闲中心找阿宝了。
  金地富休闲中心晚上通宵营业,上午关门休息。阿龙从没去过这种场所,不知道。阿龙在金地富休闲中心对面等了个把小时,很多天没理胡茬了,胡子眉毛上落了一层白白的晨霜。
  离阿龙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卖早点的店铺。店铺门口放几个大蒸笼,浓烈的香味灌得阿龙的胃子阵阵痉挛。阿龙的口水在喉咙里滚动。阿龙忍了一会,忍不住了,走到店铺前,伸手拿起了两个香喷喷的馒头。店主是个胖男人,说六毛钱。阿龙哦了一声,咬住了一个馒头,腾出一只手来从上下口袋里掏钱。掏了半天,啥也没掏出来。阿龙说,我没有钱。店主说,你想吃白食?绕过铺子来抓阿龙。阿龙退了一步,然后转身便跑。店主大叫起来,抓蝥贼啊!抢劫啦!
  阿龙跑得不算快。饥肠辘辘的阿龙没能跑出几十步,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倒在冰冷的街道上,后背被踹了一脚,紧接着传来滔滔不绝同仇敌忾的辱骂声。阿龙仍抓着馒头,挣扎着想爬起来。
  抓住阿龙的是治安民警。阿龙被治安民警抓到了治安队里。
  治安民警本想教育一番阿龙后,放了阿龙的,没想到,在阿龙的身上意外地搜出了大哥大。
  治安民警有点喜出望外了,没想到逮了条大鱼。于是把阿龙扔进一间房子里,哐当一声关了铁门。
  阿龙又饿了一天。到了晚上,治安民警才提审阿龙。治安民警说,大哥大从哪偷来的?阿龙说,不是偷的,是我自己的。治安民警说,馒头都吃不起了,还玩大哥大?阿龙说,别人给我的。治安民警说,别人给你的?号码是多少?阿龙说不知道,工头欠我的工钱,就把大哥大顶给我了。治安民警说,挺会编嘛,这年头拖欠工钱的事多了,有打白条的,有跑了工头的,就是没听说有用大哥大顶工钱的。你编吧,不老实交待,你就甭想回家过年!事情没查清楚之前,大哥大先由治安队保管着。
  
  责任编辑:谢荔翔
  题图插图:石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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