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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应记着,广厦万千不会自个儿长出来,我们能安居乐业是有人在默默成全。
——题记
序
我的出生地三水,别称淼城,是佛山市下属一个区。我于2007年进入了区建筑业协会,主要负责建筑工人技能培训和房屋建筑市政工程的安全生产检查,也因此能经常接触工地上的建筑工人。随着城市化进程越来越快,十三年间,淼城也因其地理优势,得到了飞速的发展,现已颇具都市气质。建筑业的突然发展,势必引起建筑工地用工荒,近年建筑工人工资上涨厉害,因此吸引了不少女性放下了相对“体面”的厂工,成为建筑工人。建筑工人,在本地俗称为“三行佬”,“佬”在粤语中是男人的统称。传统上,建筑工是属于男人的工作,女人在建筑工地上,基本只有杂工。但据我十三年来的观察,建筑女工在建筑工地上占的比例逐年增加,基本上,建筑工地的特殊工种都有女工的存在。为此,我用了近四年时间,对淼城一个特大项目的建筑女工进行了跟踪了解,得出以下的文字。由于建筑是比较敏感的行业,文字也涉及某些企业或个人的隐私,因此,文中涉及的单位、项目及个人名称均用了化名,其他则遵从了生活本来的面目。
此文,致所有堅挺地活在建筑工地上的姐妹们。
一、拿砖刀的蒋玉成
她叫蒋玉成,外号“炮火玉”,身材高大,穿着工地反光背心时,显得特健壮。她是保利项目上的砌筑工。一栋楼的楼层主体架构浇筑出来后,这层楼就成了蒋玉成和她的工友们的主场。蒋玉成要和她的工友们在这层楼层上,按设计图纸把整层楼依照主承梁的格局,再分割成一格一格,格分大小,经由蒋玉成他们将轻质砖砌起来,再配以门窗,便成了一个个功能各异的空间,这实际上就是我们热衷的房子,或被蒋玉成他们砌成了一个客厅或一间房间又或者一格厨房——混凝土、钢筋、砂浆、轻质砖及水泥预制件组合成的合成品。
在工地上,砌筑工一般是男人的工种,女人天生对水平线、对垂直度不敏感,尽管现代砌筑已用红外线替代了墨斗和墨线,轻质砖替代了窑烧红砖,门框与窗框都是预制件,但找平仍是女人很难翻过去的坎儿。我便是特例,我是拿着尺子也画不了一条直线的。除了找平是坎儿,重量也是坎儿。现在工地用的都是轻质砖,轻质砖一般规格是30×60×8(cm),重量大概是十公斤左右,很少女人能轻易地把十公斤的大砖块甩上比自个儿高的墙体上,更别说在墙体上弯腰下来抓。
蒋玉成是个例外,她麻利地将木模顺着红外线固定好,然后腰一弯,手一张,手就牢牢地抓着一块轻质砖往上一提,砖便方方正正地码在木模里。我认为蒋玉成是借了身材的优势,才成就这一身强蛮力气的。通常能憋出这么一股气力的女人,性格也是粗粝的,蒋玉成也不例外。在工地里,蒋玉成出名于她的骂功,一旦劳作起来,她的嘴巴便停歇不了,从她嘴里喷出来的,都是经典绝伦的悍骂,工地上的人和物,都被她“×”遍了,也弄不清她的怒火从何而来,总之,只要是上工干活儿,她便骂声不断,骂天气、骂活儿重、骂砖块、骂砂浆、骂开发商、骂工头、骂儿女、骂老公……因此,在蒋玉成工作的楼层里,经常会有笑声轰然传出。蒋玉成最爱骂的人,当然是她的老公汪广发,骂其他人要招打架的,蒋玉成虽然壮,但也熬不住揍,被揍多了,骂别人的声音自然便弱了下去。蒋玉成粗粝下面藏着精乖,汪广发也会和她干架,但他个头儿比她小,力气也没有她大,骂狠了也吃不了什么亏,即使把汪广发揍狠了,往往下班回宿舍后,钻板床上协调一下,便又啥事没有。
蒋玉成骂汪广发,最常骂的词语是“老子×你”“×用没有的”和“死老×”,骂到十八代祖宗的很少。一般情况下,汪广发是很少回嘴的,被别的工友笑话,他便说:“女人嘛!就是借个嘴狠呗,真要干起来,还不是男人骑上面撒?”“老子×用没有,她能那么骚劲?给老子拉出五个娃!”工友们常逗他:“广发、广发,炮火玉骂你没有用,你去旧街竖竖手指证明给她看看撒!”汪广发马上下来:“莫敢莫敢!那泼婆娘的炮火还莫得烧了老子?那老子的×就真留莫得了撒!”
蒋玉成实在骂狠了,汪广发也是会回嘴的:“老子是死老×,那你呢?你是撒?”一边回嘴一边还用力用砖刀敲砖块,轻质砖不比传统红砖结实,“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一般砌筑工,都是双双分组的,多是夫妻俩一组,丈夫拿砖刀砌筑为大工,妻子辅助拉线、制模、搓砂浆和递砖为小工。但蒋玉成与汪广发这一组是相反的,拿砖刀的大工是蒋玉成,递砖送砂浆的小工是汪广发,也因此,在夫妻关系中,蒋玉成占了绝对主导权,她在汪广发面前从来说一不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蛮横惯了的蒋玉成如何容得下汪广发回嘴?她觉得汪广发的任何回嘴都是在挑战她“炮火玉”的权威,汪广发竟然敢敲砖块发脾气?这绝对不能容忍,为了保住权威,蒋玉成通常会虎眼一瞪,对着汪广发示威般扬起砖刀,手起刀落,巨大的轻质砖块断得无比清脆。
我见识过“权威”被挑战时蒋玉成的厉害,她的破坏力堪比战争中的大炮,“轰隆”一声,烟尘四起,满地狼藉,怪不得在建筑工地上能混上“炮火玉”的名号。
我听蒋玉成的工友说,本来那次蒋玉成开始是骂她砌着的墙的,哔哔嘀嘀地骂,骂这墙长,砌来砌去砌莫完,木模要钉两回才能钉到头,钉子也孬,钉三个坏了俩,剩下一个还钉手指头上;骂完墙就骂房子,一个房子满打满算莫就是住四五口人,100㎡~120㎡划个四房两厅怎么也够了撒,干么事还要搞超大户型?横躺竖躺也躺莫完(这些天蒋玉成他们刚好在砌两百平方米以上的超大户型)!还骂城里人坏,人口少,还占房子,一套房没住过来,又占一套,钱凭啥来得这么容易?骂着骂着,不知怎的,就骂到汪广发身上了,骂他没×用,枉她跟他海里海外跑了几十年,砌了几十年砖,房子盖了不少,却仍还得窝工棚里闻他的脚臭,当年真瞎了眼竟然跟他跑工地。
汪广发前天晚上跟工友们出去江边吃夜宵,回来后睡不着,早上上班前,为了刺激精神,偷偷喝了点儿小酒才上工地,但工作一直都不在状态,钉的木模都是歪的,害蒋玉成几次都把砖砌到红线外,敲了重砌,又把砖给敲断了。工地上干活儿,都是按量的,重砌一次,量自然是下去了,砖断了又要算进个人的账上的,夫妻俩一上午的劳作,几乎是废的。这天早上,汪广发的状态跟以往完全不一样,似乎很兴奋,但看到要返工的砖墙,很不爽,再加上肾上腺的一点儿酒精残余的作用,胆子便大了,这时蒋玉成骂他没用,他竟然脑门儿充血,回骂:“老子当年要莫是听了你个女人唆摆,老子今天能混成这×样吗?”骂着,还一脚踹在前面一堵砌出了红线的墙上,刚粘上成品砂浆的轻质砖,来不及凝固,根本经不了踹,“隆”的一声便倒下了,断砖四处滚动。 这些损失都是要从他们夫妻的工资里扣的,墙倒的一刻,蒋玉成的眼睛便红了,她尖叫着:“汪广发,你个人,老子跟你拼了撒!”她叫着,抱起滚在地上的断砖,狠狠地往汪广发身上砸去,吓得汪广发抱着脑袋跳开。蒋玉成一砸不中,更火爆了,举着砖块在后面追,汪广发抱着脑袋在一格格的主卧、次卧、客厅、厨房甚至洗手间里跳上跳下,钻来钻去。工人们都停了下来,哈哈笑着看热闹,有几个平日和汪广发夫妻关系好点儿的女工,伸手拦着蒋玉成,劝:“算了撒!广发家里的,他也莫想把模钉歪的撒!”
蒋玉成哪能听得进去?汪广发竟然敢回嘴,还踹墙示威,这跟翻天有什么区别?蒋玉成的炮火已从星星之火变成燎原大火,烧得火红火绿,这恼火气似乎已经成形,围着蒋玉成健壮的身躯“噼里啪啦”地烧着,蒋玉成一截砖块没打中,又弯腰抱起一块更大的,骂骂咧咧地穷追汪广发不放,脚也不停,断了的碎砖块、砖渣被她踢得四处都是,尘土飞扬。
我其实早就站在楼梯口了,因不想影响工人们工作,就在边上看墙缝的饱和度。在汪广发把墙踹倒时,我吓了一跳,本想过去劝一下的,但战况发展得实在太快太激烈,我根本找不到冲进“战争现场”的缝隙,我纠结着不知道该不该大声把他们吼住时,一块灰扑扑的砖块向我飞了过来,我吓得马上往身后的楼梯退去。汪广发惊叫着,与我几乎同时跳进楼梯口。砖块落地,骨碌碌地往楼梯口滚了过来,汪广发像猴子般,扳着楼梯的防护栏杆,一下便跳了上去,猴子般蹲在栏杆上,手抓着栏杆,还很嚣张地回头对蒋玉成叫:“砸,臭婆娘!看你砸撒,×婆娘!”
我身手没他灵活,眼看着砖块就要滚到我的脚背了,跟在我身后的项目经理何华冲了上来,一脚将滚向我的砖块定住,大喝一声:“吵啥子撒?吵啥子撒?想找死吗?”
蒋玉成跳着脚,想是踢砖块时太用劲,把脚踢痛了,嘴里仍骂骂咧咧的,但见到上来的是何华,可不敢再继续抱砖打人了。汪广发看战火暂时缓和,便从防护栏杆上跳了下来,嘴里骂着蒋玉成活该,但仍上前抓起她的脚观察,蒋玉成甩着脚叫:“莫用你看,老子莫事!”
她的个头儿比汪广发要高,体形也壮,蹲下来给她检查脚的汪广发愈发显得细小,但蒋玉成撒娇甩脚的樣子,却甚像个小女人,典型的床头夫妻。我想笑,但职责不许我笑,我板着面孔训汪广发:“这位大哥,你刚才这样跳栏杆上,多危险呀?要没拉稳或跳过了,还不得掉下去吗?”
“哧!”楼面大概有十来个砌筑工,听我这样说,同时呼出一声语气词,然后又哈哈笑起来,一个满脸横肉的大哥拿着砖刀在砖面上敲着说:“这妹仔说得多莫见识撒!广发是单杠高手,厄们这里的楼层防护扶手,广发哪个没跳过滴?水平比奥运会耍单杠的运动员还高,一抓一跳都精准很了嘞!”
他的话一下,其他人又哄地笑开了,我站在楼梯口,进退不是,反倒成了个“没见识”的,大家似乎都忘了,就在一分钟前,这里还是极度可怕的混战现场。我知道对付工人,还是要找工头,可谁是这个砌筑班的工头呢?我回头向何华求救,工人怕工头,工头忌项目负责人。何华是聪明人,知道此时该他出头了,立刻干咳两声:“咳!咳!”
工人们都立马止了笑声,该钉木模的钉木模,该固定门窗的固定门窗,该砌筑的砌筑,蒋玉成一脚甩开汪广发,瞪他一眼,弯腰拿起砖刀,拐着脚去扶被汪广发踹倒的墙,汪广发马上溜上去帮忙,眼睛还贼贼地往我们这边睃着。
何华见工人们都回归常态干活儿,回头跟我说:“这个……蔡姐,没啥事,厄们还是下去撒,这里多乱?”
“乱?乱吗?”我晓得何华心里的小九九,我是来检查工地的质量和安全的,这层楼刚好在砌筑,查质量最合适不过了,何华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对每层楼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他这么急着让我下去,那我就必须要仔细查看清楚了。
我笑笑,不理何华,走近汪广发夫妻。见我走近,蒋玉成不干了,放下砖刀,圆眼瞪着我,我几乎能感受得到她鼻子里呼出来的热气。我们互相瞪着眼睛看着对方半天,蒋玉成受不了,叽咕道:“细皮嫩肉滴,手掌也莫见个茧,还专家了嘞!能看得懂个屁撒?”
不错,不错,还认得我帽子上的“专家”两个字,证明还认得字。我指指她刚拿起的砖块,说:“大姐,您就这样砌?”
“莫是这样砌,还能咋样砌撒?”蒋玉成没安好气地回我,示威似的从灰桶里挖起一刀砂浆,“唰”一道直线,麻利地抹在轻质砖上,手法娴熟,下浆精准,涂抹均匀,一看就知道是个砌砖的好手,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手艺,的确是非常难得,看来她的嚣张还是有点儿资本的。
我回身跟何华说:“整层楼都没见到有一根水管哟!”
何华眼睛扫了一下,白脸成黑脸,大声叫:“汪广财!”
一堆轻质砖后面,伸出了一个和汪广发有着七分相似的脑袋,但气质却比汪广发显得精明。
“你个×人,躲里面干么事撒!给老子出来,水管哩?水管哩?”
何华火冒三丈:“平常老子是咋样要求你们的?当老子的话是屁撒?”
汪广财一伸一伸脑袋地走出来,赔笑着说:“何经理,莫生气,厄们莫是才上这一层么,水电工还莫来得及装水管嘞!”
“放屁,你当老子是傻子撒?接根水管也要水电工!老子莫踹死你!”
我站一旁看着,只想看看他们怎样把戏演下去,奈何蒋玉成是个性格简单直接的,她可能看不习惯我挑毛病,忍不住说:“得多大的事撒?大清早滴,要水管来干啥子用?厄们又莫用拌浆,才屁大的尘,扬莫得出去的撒!”
“嫂子,求您了,少说两句撒!”
汪广财倒挂着眉毛,差不多把腰弯成90°了。
看来他们是一直都没有在砌筑之前,用水把轻质砖淋透的习惯的。我尝试着跟蒋玉成说,虽然现在大多数楼盘都用成品砂浆砌筑,成品砂浆是按精准的比例调配的,用于砌墙的一般是2.0成品砂浆,黏合度很高,砌出来的墙体缝隙很细,总体很好看,但如果他们在砌砖之前,先用水把砖淋透,那么,砖与成品砂浆的黏合度会更高,这样砌出来的墙体,墙缝饱和度高,不仅平整美观,还不易渗漏,增加墙体寿命。 可蒋玉成没听我说完,就不耐烦了,砖刀挖进砂浆桶里,狠狠挖起一大块砂浆,甩在砖面上,嘶着嗓子说:“吃饱了撑的!这房子又莫是你住的,你管它渗漏莫渗漏?老子一天累死累活才砌多少方砖?要按你说的,每回用砖都浇水淋透啥的,这样那样滴,老子还用干吗?”
我心知,这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蒋玉成说的的确是工地的常态,不管哪个工种的工人,在工地上都是按量承包工程的,能缩短一天的进度,那么他们就多了一天的机会去接下一个项目。像蒋玉成夫妻这样的夫妻档,夫妻合作,从早上四点到晚上六点,中午不休息,一天最多砌二十平方米,现在工地上的砌筑工,砌一平方米大概是五十元工钱左右,就是说,如果蒋玉成夫妻一个月不停不休,没有任何意外发生的话,一个月大概是三万来块的收入,但工地都是动态生产,受天气受供应等各种因素的影响,很少可以每个月都是满工的,所以,对于工人来说,进度才是王道,才是他们追求的根本。而在这个城市化扩展的过程中,我们从上到下,不也都在追求着进度吗?我们都知道,过度扩展和过度追求进度,质量和安全便很难保证,但这能怪他们吗?他们只是整个城市建设的最底层的部分,不过是用自己的血汗,谋求活下去的基本,他们把身体当机器,努力适应着飞速发展的社会,挣扎着,透支身体,不想成为那个被历史车轮甩下来的人。可现实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这“车轮”还是要扬尘而去,他们用尽所有力气,也还是在“车轮”下面艰难喘气。
每次巡查工地,我都很纠结,一方面,质量和安全是建筑生产的前提和根本;另一方面,建筑工人的生存和城市化的推进同样至关重要。而更现实的是,楼房开发商、施工承包商、材料供应商、包工头甚至建筑工人,都与利润紧密联系着,谁也离不开对“利”的追逐,包括我自己。很矛盾,但又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存在。
我转向何华,何华立马保证说:“蔡姐,您放心,这里厄马上就处理,保证按您的意思做好,不漏任何一个细节!”
我看了看眼里闪着精明的汪广财:“工人上班时间打闹得这么厉害,都放任不管吗?要真砸中了人,不就成事故了吗?”
“你说他莫用,他管莫得老子,他敢管老子,老子撕了他撒!”
蒋玉成果然“火炮”,汪广财都还没说话,她便抢了过来。汪广财摊摊手说:“专家,嫂子就是嫂子,长嫂如母撒!厄老母打厄,厄哥莫得出声,厄嫂子打厄哥,就是厄老母打厄哥,厄更莫得出声撒。”
我一瞪眼:“你家老母还抱这么大的砖块摔你哥?”
汪广财笑嘿嘿地还嘴:“这您得去阎王爷那里去问问厄老母了撒!”
“汪广财,说啥话呢你?”
何华喝止汪广财,汪广财嬉皮笑脸地收住嘴,但眼里的挑衅愈发明显,我知道,不严厉一点儿,他们是不会把我说的话当回事的,说不定,我还没下这层楼,又打起来了。我拿起手机,把现场的乱象都拍了下來,然后拿出暂时停工整改书。何华一看到暂时停工整改书,急了,按住我的手说:“蔡姐,厄的亲姐姐,手下留情啊!这,这,厄马上让水电工上来装水管,汪广财,赶紧!赶紧滴,你个×人,笑啥哩?叫你撒!赶紧给老子把水管都接上,你、你,汪广发,发啥愣哩?去,和二道杆一起把砖都给老子码好,赶紧赶紧的,都莫想干了是吗?”
那个满脸横肉的高个工人,原来叫二道杆,嘟嘟囔囔地放下砖刀,不情愿地和汪广发一起收拾地上的乱砖,汪广财也拿起水管去接上了,何华又大声安排:“都给厄听好嘞,你们每天上来上班,第一时间就给老子浇砖块撒,莫浇透砖块,就莫得用来砌墙,要是给老子发现,你们莫按老子的要求来干,老子见一次扣一天的工资!”
一与工资挂钩,工人们都老实了,马上自觉地过去拿水管浇自己要用的砖,汪广发和二道杆也很快把地上的乱砖收拾好了,我知道,这不过是何华为了不停工,在我面前演的一幕戏,戏是不错,但工人在施工现场,公然推墙砸砖打架,极易造成安全生产事故,是非常恶劣的事情,很明显是工地管理人员管理不力,该罚还得罚。
见我还是揪着打砸的事情不放,蒋玉成的火暴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哎!你个女人,在这里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滴,还有完莫完撒?老子砸自家老公,关你个屁事?警察也管莫得老子,你少在老子面前啰里啰唆的!”
“这是上班时间,在工地上面,只要与工地有关我就有资格管。你要回家关上房门砸,我才懒得管你怎样砸!”
我也来气了,心里虽然知道,砌筑是个费神又费力的难活儿,一个女人每天都要对着这些不会说话、干绷绷的方块儿使力气,吸尘吐土,浑身水泥浆,脾气能好到哪里去?她的火暴除了来自对生活对工作的不满,更多的是宣泄的需要。
“火炮玉,你是想整个班组的兄弟都受你牵连了撒?”
何华一句话,吆喝进了蒋玉成的软肋,蒋玉成的气势马上弱了下来,嘟囔着说:“厄跟厄家男人,是闹着玩滴,厄的砖,都是瞧着扔滴,厄砸他砸了三十多年,就莫砸中过一次撒!”
汪广发赶紧捋起裤腿给我看:“专家,你看看,厄身上哪有伤撒!”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能说她火暴恶劣吗?的确火暴恶劣,可她也是真的单纯可爱。何华马上抓着机会把我往下拉,我有点儿不甘心,但更多的是不忍心。
就这样和蒋玉成认识了。昊天城工地上的女工,多数与我认识,每回我下班时间不回家,坐在工地饭堂的最角落处吃饭堂主管佟四嫂炒的饭菜时,女工们几乎都知道我又闲得发慌,又要拉她们一起拉呱家常了。佟四嫂的饭菜越来越有大厨的水平了,特别是炖猪肘子,入口即化,肥而不腻,每口都是胶原蛋白,简直是人间美味。要知道,几年前,佟四嫂被佟四在众人面前剥光衣服打了后,她可是像行尸走肉般过了两年,我还担心她好不了呢,还好,最近这一年,佟四嫂像是回过神来了,每回看到我,又对我没心没肺地笑了,还亲自下厨给我炒菜。
饭堂女工成三姝告诉我,这段时间远远看见我过来,佟四嫂就不再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而是立马站起来,钻进厨房里找围裙,每回做菜前,先把手洗干净,把口罩给戴上,头发也包好的,隆重得像接待什么贵宾。敢情佟四嫂是把我当成她的贵宾了。听成三姝这么说,我挺羞愧的,我何德何能?可成三姝不这样认为,她说,佟四把佟四嫂的青春糟蹋干净后,便把她像废物一样丢在工地上,不管死活。而我,把佟四嫂当姐妹,每次来昊天城工地检查时,无论多忙,都会过来看佟四嫂,偶尔还给她买两套衣服,送她些糕点、水果,实在没话可说时,也陪她坐着发呆。 “这怎么说?”我的心颤痛了一下。
蒋玉成咧嘴一笑,却像在哭:“狗在狗窝里,会被群狗咬;狗在人屋里,也会被人拿棍追着打,待你是条老狗,莫用了撒!群狗会把你撕了吞了,人也会把你丢了扔了,这就是狗的命!”
我有点儿恍惚,佟四嫂和成三姝默默地坐了下来,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蒋玉成的话,蒋玉成继续笑着说:“都以为厄凶,都以为厄管汪广发严,都以为厄火暴,你以为厄想这么的撒?谁个莫想在家里待着做个温柔贤惠滴贤妻良母?厄他妈的!哪个做工地的女人能温柔撒?温柔的莫是疯了就是死了撒!”
蒋玉成说她不想疯也不想死,她要活,她只有变成狼狗才能在群狗中活下去,她说母狗只有变成了狼狗才能在工地混下去,在淼城是这样,在赞比亚更是这样。我们喝了一晚上的啤酒,吃了一晚上的小龙虾,无论我怎么套话,她都不肯透露她与汪广发在赞比亚那段日子的情况,问她为什么,她只说没什么可说的。我自然是不能勉强的。蒋玉成说她也不恨汪广发了,她知道他是疼她爱她敬她的,工地上的男人,哪个是干净的?有老婆跟在身边的还好点儿,没老婆在身边的,几乎个个都隔三岔五出去找女人,手指竖得熟门熟路,辛苦攒的钱,都花这些浪女人的身上了,他们还不察觉,回来上班时,还得意扬扬地炫耀,以为这是多了不起的谈资。
我问她,知道二道杆他们不喜欢她夫妻俩吗?一滴眼泪从蒋玉成的脸上滑了下来:“知道,哪会莫知道呢?他们恨我干得比他们多,更恨厄家广发比他们干净撒!若莫是厄广发曾经救过汪广财的命,厄們恐怕也莫得在这砌筑班里待下去撒!”
原来她是知道的,那她明知道还继续打汪广发,就只有一种解释了,她想成全二道杆他们的故意下的套,要汪广发彻底成为一个“不干净”的“二道杆”。我苦笑一下,原以为蒋玉成憨、粗、火暴、简单,但她的简单下面,全是工地生活给她扭成的条条道道。
蒋玉成告诉我,汪广发身上凹了一个大窟窿疤,是一起墙体坍塌事故造成的,墙塌下来时,汪广发本可以第一时间逃跑的,但他第一反应是把正蹲着低头和灰的弟弟拉起来往安全的位置推出去,他自己因为迟了那么两步,被压住了,好在身边是几个和灰用的水桶,帮他挡了一些砖块,但他的后背也被压断了几根骨头,所以,从此是干不了很重的活儿,只能做些打下手的事儿。这就是为什么,别的夫妻都是丈夫做大工,妻子当小工,唯有他们夫妻是例外的。
我说可我看他力气不错啊!一脚把墙都踹倒了。蒋玉成居然脸红了:“他的下半身莫事的,还有劲得很撒!”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又火暴又简单的“火炮玉”啊!
往后我再去昊天城工地,看到楼层里一堵堵砌好的墙体,就会想起蒋玉成,想起她怒目圆睁、鼻子喷着热气的样子,想起她含着酒气向我喷着说“厄的胸也莫见得小嘞”。偶尔遇到蒋玉成夫妻,依然是妻子当大工,丈夫当小工,妻子骂骂咧咧,丈夫骂不还嘴。唯一不同的是,蒋玉成砖刀下的墙体,“工”字缝都对整齐了,砖缝的饱和度也是满的。
楼房越盖越高,城市的扩展越来越宽,一切都在变化,可能变化不了的,仍然是蒋玉成她们的生活。
二、钉模板的林佩仪
下了施工升降机,再往上走两层,头顶支撑的是密密麻麻的钢管,钢管跟钢管之间全靠轮扣件连接着,连接起来的钢管,伸出的自由端如同热带雨林里的树干,密密森森的。构件上的模板,叮叮砰砰地响,模板工人正忙着钉模板。我顺着临时上下板往上爬,刚冒头,一把粗哑的女声就砍了过来:“干啥嘞,干啥嘞?莫看见厄们在忙着撒?板子钉子都莫眼滴,莫小心一板子甩你头顶了,可别怨厄们撒。”
哟!看来这组模板工里有女的。我继续往上爬了两步,心脏也跟着吊高了两寸,奶奶的,这临时上下板就是用现场的一块模板做的,比纸片厚,比木方薄,模板工在上面,用钉子钉了几块短木方,就算是上下的步级了,我对钉住木方的钉子极度怀疑,对这块模板的承载更是不信任。那个粗哑的女声已经冲到我面前了:“哎哎哎!说你撒,还专家嘞?爬个梯子都爬莫稳滴,算啥子专家撒?”
我去,专家也怕死啊!工地上的生死见多了,我更怕死了。我一咬牙,闭上眼睛,鼓起气,拼力往上一蹬,一只糙糟糟的手,有力地握住了我往上伸的手,用力一提,我的身体顺着这道力,“嗖”地到了顶板上。我按一下帽子,勉强笑一下:“谢谢大姐!”
“别谢,谁是你大姐撒?保莫准你比厄大嘞!”
那女工瞪我一眼,一边往手里套手套,一边蹲下去,胳肢窝里夹个黑黝黝的锤子,脚下还有一堆钉子。我尴尬一笑:“那谢谢妹子!”
女工哼了一下:“厄是看到你是个女人,要是个男的,摔死厄也莫拉!”
“哎!林佩仪,厄们男人跟你有仇撒?”
旁边的一个男工忍不住叫了起来,其他模板工跟着叫了起来:“莫得厄们男人,你们娘儿们夜里哪来的舒坦?”
“哧!”这个叫林佩仪的女工一点儿也不害臊,鼻子一嗤,立马反击,“一根黄瓜都比你们强!”
“哎呀呀!怪莫得老见你叫佟四嫂买黄瓜了,原来还有这用处撒!”
林佩仪旁边的男工阴阳怪气起来,其他模板工都哈哈笑起来,林佩仪抓起一块小木方,对着那男工的屁股一扔:“老娘就是跟黄瓜过也比跟你这种硬莫起来的臭男人过得舒坦!”
男工屁股被打了一下,夸张地摸着屁股“哎哟、哎哟”地叫起来:“死娘儿们,老子硬莫硬得起,你试过撒?要莫厄们晚上试试?”
天啊!瞧我都惹出什么祸端来了?虽然知道工地上的工人都很粗犷,可这么赤裸裸地飙粗飙黄,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而且是一个女工引起的。我都有点儿后悔,应该把项目经理何华也拉着一起上来的,他们见到何华,肯定会收敛一点儿的。
我还想着,林佩仪那边已经炸开锅了,只见林佩仪竖起一块模板,挑衅地拍着板面叫:“来来来,现场表演给大伙瞧瞧,基佬胡你今天要能在这板上×出个洞来,老娘今晚就随你×!” 但我又等了一个星期,都没等到林佩仪过来报名。我心里冒火,我组织这期班,多少都有点儿因她而起,是她提醒了我。我之前有失职我承认,但我重新组织开班,也不容易的啊!我要整合师资、要重取培训资格、要租借培训场所、要核算培训成本等。哪方哪面,我不是劳心劳力去做的?这个林佩仪一而再地食言,也实在是太不识好歹了吧?我这人性格犟,虽然高级技能工人班报名已经达到开班人数,但我还不死心,非得去天下广场把林佩仪揪出来问清楚,那几天的工资对她真的这么重要?她的前途还比不过五天的工资吗?
因为想好好聊,我选择下班后再过去找林佩仪,在天下广场工人宿舍,我找到了模板班的住处,那个带班的组长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笑容不错,还镶了个金门牙。组长叫柴顺,我问他:林佩仪呢?他装糊涂说没有这个人。我说你班组只有一个女工,前几天我过来这里时,还见过她呢,她还说是柴组长把她从昊天城挖过来帮工的,你说不认得她?可能吗?柴顺装恍然大悟,说的确有个女工在这里做过几天,但叫什么名字他忘了,现在我这么说,他也想起来了,但林佩仪几天前已经离开天下广场项目,走了。
“走了?她去哪儿了?”我更恼火了,这林佩仪是跟我耍躲猫猫吗?岂有此理。
柴顺摊开手说:“说莫清,莫知道她去哪里了,反正人工厄们是付足够给她滴,她这么大的人,有手有脚滴,谁还管得住她去哪儿撒?”
柴顺这样说也有道理。我找不到这个组长说假话的理由,而且,林佩仪也不至于因为不考高级工而专门躲着我吧?既然这里找不到人,那她十有八九会回昊天城。
于是,我又来到了昊天城。何华刚开车出工地,看到我来,急忙停了车子,跑下来问:“蔡姐,这么晚了撒,还来厄们工地干啥子嘞?那个工人工资实名制,厄已经找了专业的服务公司帮忙接入滴,很快便能搞好!”
我说我不是来查实名制的,不是期限还没到吗?我是来找林佩仪的。
“啥?你来找林佩仪?”何华很意外,“哎!蔡姐,厄莫是跟你说过,林佩仪到天下广场那边支援了撒,可能都莫回厄们这边来了撒,厄听说,那边出的工资,比厄们这边要高好多嘞!”
“我刚从天下广场过来的!要是她在那边,我怎么会来你们这儿?”
“问牛魔王,牛魔王带她出来的。”
何华说着便领着我往前走,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拿起一看,笑着对我说:“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嘞!蔡姐,牛魔王的电话撒!”
说完接通电话,电话里的牛魔王不知道跟何华说些什么,何华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我刚想问怎么撒?何华挂了电话,我问:“你刚不是跟牛魔王通电话吗?为什么不告诉他,我想去找他呢?”
何华低头沉默,我也急了,我还没吃晚饭,家里孩子在等我回家一起吃的,想到孩子,忽然,一个不好的念头冒了出来,我几乎失声:“何华,不会是天下广场的高支模出事了吧?林佩仪出事了,对吗?肯定是坍塌了,我为什么要停他们工来着?我……”
何华点头,说:“蔡姐,你别急,这事情,也莫你想得那么严重。”
我哪能不急啊?自从负责了在建工地的安全生产检查,见到的生死事故多了后,我对万丈高楼下面埋藏的那些诡秘莫测的事情,已是不敢常态估计和判断了。牛魔王为什么会在我到昊天城的时段给何华打电话?他怎么知道我来的?肯定是柴顺告诉他的。淼城就这么大的地方,他们同样工种的班组走动得密切,说不定都是同一个地方出来的,双方项目上出点儿屁大的事,都没有不知道的。被蒙在鼓里的,是我、我们这些所谓的专家和职能部门。
我说:“何华,走,送我去天下广场。”
上了何华的车,我急忙给局里领导打电话,想来主管部门也是蒙在鼓里的。何华劝我:“蔡姐,莫必要给领导们打电话了撒!只是一般意外受伤,林佩仪现在在中医院住院,莫生命危险嘞!”
我瞪一眼何华,在何华他们的眼里,所有意外事故和意外伤害,都是必然存在的,我一惊一乍,小题大做,真是“不体恤民情”的硬骨头。
但,问题真的像何华所说的那么简单吗?我看未必。林佩仪是模板工,这些天,天下广场的高支模施工已经被停止施工了,她怎么可能受伤?我咬着嘴唇骂娘,只有一种可能,天下广场项目并没执行我们的停工通知,而是暗里加班干活儿,他们急赶急忙地施工,高支模下面的轮扣架肯定很多装得很随便,事故也因此出现了。这个林佩仪怎么那么笨呢?我发停工通知之前,是怎样跟她说的?
我心里疑点重重的,我记得刚见到林佩仪时,她跟基佬胡斗嘴,言语间可以听出来,林佩仪还是单身的。一个单身的姑娘,犯得着这样拼命地干活儿吗?每天加班加点的,根本没喘息的时间,更别说对于姑娘来说最重要的谈情说爱的时间。问何华,林佩仪家里兄弟姐妹很多吗?何华说,应该不多,印象里,好像就一个哥。既然兄弟姐妹不多,那就更说不过去了,是什么让她连命都不要了也要赚钱的?
在天下广场项目门口,项目部的管理人员都在等着了,我下车等了一会儿,住建部门的负责人和我们的高支模专家也都分别到位。
正如我的推测,天下广场是发生了高支模坍塌事故。经多个现场施工的人员口述,这个超规模支模项目坍塌事故基本得到了还原。
2019年3月27日,我把停止天下广场项目一座首层高支模施工的通知发给项目负责人后离开。在我离开后不到半小时,施工工人再次陆续上架施工。为了掩人耳目,施工单位要求工人连夜加班,工人为了能尽快完工睡觉,竟把支立杆的活儿与钉模板的活儿同时施工,并在立杆还没完全支撑起来时,就往模板上面灌浆。按规定,模板上面有人施工時,模板下面是不允许有人作业的,但天下广场项目的施工人员竟罔顾安全生产,强行在未完成的高支模上灌浆,导致模板和立杆无法荷载,突然倾斜坍塌。其时,模板面上有五个模板工人正在施工,模板下面有三个架子工正在施工,高支模发生坍塌时,五名模板工人和三名架子工同时被埋在混凝土里面。幸好当时灌浆的面还不大,坍塌面也不算大,工人被填埋得不深,附近也有工人在施工,被埋工人得到及时的抢救,才没造成人命事故,但八名工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为了逃避责任,掩埋真相,天下广场项目的甲方和总承包,第一时间封锁了事故现场,并要求当晚参与加班施工的工人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