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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7月,回中国,在一个书店的静静的角落里,我找到了吴文光先生出版的《吴文光古琴精选》(以下简称《精选》)。两盒共四张DVD(ISBN 7-88394-862-8,ISBN 7-88394-872-5 龙音制作有限公司制作)。带回美国细听,有一些个人的心得和感触。据说,这四张DVD是文光先生自己用家里的录音录像设备制成的。虽然没有专业录制的那样精致,但其历史、艺术和教学价值极高,是文光先生三十多年来古琴演奏、打谱、理论研究、教学的结晶。
文光先生的古琴演奏是源于他的父亲吴景略先生,他继承了景略先生气蕴生动、清新明丽的音乐风格,但又有其鲜明独特的艺术创造。文光先生的音乐与他父亲不同:内在,多变化,有知识分子的气息,更有现代人的风采。他的音乐体现了他的艺术气质和他的个性,也表现了他独到的艺术体验和见解。
从教学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学琴的学生或教琴的老师,既可以收一套《精选》作为参考,也适合用来做主要教材。文光先生选曲从易到难,循序渐进。每一首小曲都是精心挑选的。有情致,有内容,也有古琴技术练习的特殊针对性。《仙翁操》是学琴开手小曲,《偶成》可为练习散音,《秋风词》对掌握左手绰注吟猱有帮助,《卜算子》练习泛音,《关山月》练习过弦等等。
文光先生的DVD拍摄得简单、直观:演奏时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特写镜头,但每一曲都弹得认真、深刻而有情趣,每一句都是经过了艺术推敲,是以音乐感人的。
记得二十几年前,在文光先生那里学弹古琴,受益至深。他既作试范,又让我了解每一个音怎样弹的原因,还触类旁通地给了我从整曲、宏观的角度去把握的启示。那时,他把每一个音都讲“透”了,而在《精选》里,他把每一个音都弹“透”了。
中央音乐学院的赵家珍教授是一位古琴音乐家,她从师吴景略、吴文光先生多年。直到今天,她在琴曲中若有疑问,仍然到文光老师那里去请教,她说:文光老师每一次的指点就像导航的灯塔一样。今天,学琴求师不易,我想,文光先生的《精选》是多么好的古琴老师,可以成为许多琴人学琴的“灯塔”。
从古琴艺术欣赏的角度来看,《精选》的每一曲都值得细听。文光先生的琴曲,常常不是一目了然的,经得起回味。记得他曾经讲过,他每一个音都要推敲,从一个音为什么存在,到弹重,弹轻,弹虚,弹实。《精选》所收的小曲,文光先生弹得千姿百态,像一首首清丽、简洁而深邃的唐诗。更可贵的是文光先生对古人所创作古曲的爱护和尊重,他弹《关山月》和弹《广陵散》的态度是同样的认真、用心。
文光先生的《幽兰》是他最早的打谱之一,也是他古琴音乐的代表作。我在八十年代初曾向文光先生学习此曲,百弹不厌,爱不释手,古朴,精炼,有哲理,有音乐。晋代的空谷幽兰,现代音乐家的解释。他的演奏塑造了气宇轩昂、挺拔、脱俗、生机勃勃的音乐形象,但又有“幽谷之静,兰花之洁”的音乐气质。
他弹的《长门怨》把陈阿娇复杂而深切的“怨“表现得淋漓尽致。文光先生这次演奏的《长门怨》比其他人的要长,比他自己早期录的也长,如泣如诉,有极为深刻的心理刻画。听了他的《长门怨》,我去重读司马相如的《长门赋》感觉太贴切了!真是“白鹤噭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杨。……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妙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卬”。实际上,文光先生的音乐历来是以细腻、多变化著称的,有哀怨,有怨恨,但又不失整曲雍容华贵、落落大方之气度。
这些曲子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录的。没有观众,是琴人的自然境界。看文光先生的录音,我能够感觉他不是在给观众表演,他是在给自己弹,给“你”弹的。
文光先生的音乐录像是没有经过剪接和艺术加工的。录像偶尔有波动,演奏中偶尔有微瑕:弹错了音,漏了音,或手碰弦之类的,但他的每一曲之所以感人,因为他的音乐是从他心里、手上自然而然地流出来的。现代的剪接技术是非常先进的,有些演奏(包括西方音乐和中国音乐)经过精心地剪接,变得百分之百的完整、完美,但也剪去了音乐演奏家的真情,剪去了音乐的灵魂。乐曲虽完整无缺,但没有生命,不感人。
九十年代末,我有幸在法国和意大利看到了许多米开朗基罗的雕塑,至善至美,但不能使我感动。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他的艺术不能打动我呢?正因为它们太光滑了,太完美了,使我感受不到他艺术中的“人”的存在了。只有到了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博物馆,看到了他未完成的两个雕塑,我被深深地打动了。古今中外,许多真正的感人的艺术都是有微疵的,甚至是未完成的,像人的生活一样。我想,录音录像的音乐也是如此。
从古琴音乐研究角度来看,《精选》有其特殊的音乐历史和音乐美学价值。文光先生三十年来对古谱进行系统的研究和打谱,他既是古琴音乐家又是音乐理论家,他对每一曲的心得都是建立在系统而广泛地学习研究古谱及历史上各派的演奏,对中国音乐的深入了解的基础上的。对《神奇秘谱》(现存最早的一套琴谱)的系统打谱和研究,为文光先生的古琴演奏奠定了一个坚实而宽广的参考背景和基础,所以,他对琴曲的选择,对每一曲音乐内涵、风格的表现,有深刻的理解和体会。
九十年代,在文光先生的博士论文中,他清楚地阐明了他和吴景略先生对打谱与发展一个琴家音乐艺术风格的关系:“对于一个琴家来说,打谱的过程也是形成和发展一个人的音乐艺术风格的必经之路。一个真正的琴家,不能只是从他的老师那里学习老师的曲子和风格——这只是学琴的第一阶段。而更关键的阶段是在发掘打谱、洞察古谱中的深刻内涵。”
文光先生的《广陵散》是今天琴人中唯独的全曲,长24’50”,不是没有瑕,但一气呵成,惊心动魄。有“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的结束。我手头上的音响资料里,只有管平湖先生和吴景略先生的全曲,以及文光先生早期所录全曲。今天,多数琴人弹广陵散的节本。不可否认,广陵散全曲45段是有冗笔的,但多数的节本也往往节去了其一部分音乐精华。文光先生从古琴音乐的保存和研究的角度弹录此曲:将全曲演奏录下来是一份宝贵的历史性的音响资料。
《精选》将《大胡笳》、《小胡笳》和《胡笳十八拍》收在了一起。“大小胡笳”是经唐代董庭兰整理和传授的,出现在《神奇秘谱》中,是唐代或更早的琴曲;而在南宋出现了琴歌《胡笳十八拍》的记载,曲谱则最早见于清代初年的《澄鉴堂琴谱》,文光先生的《十八拍》是吴景略先生据《五知斋琴谱》打的谱。虽然“大小胡笳”与《胡笳十八拍》在音乐上没有明显的继承渊源,但都是抒发蔡文姬的情感,又都是用胡笳调定弦的,对研究从唐代相和歌到清代古琴曲的演变是很有意义的音响资料。
文光先生对西方音乐学理论也进行了系统的学习,他是民族音乐学博士又精通古琴演奏,所以他对中国音乐美学的特征有不同凡响的、精辟的见解。九十年代中,文光先生曾经给了我一篇他写的《中国音乐现象的美学探索》。他讲到了古琴音乐的节奏框架的特殊性:“是拍速转换和奇偶数重音关系的不规则交替”。又讲到力度与音量的关系——在西方音乐中,力度与音量的关系往往成正比:音量随力度增加而增加,或随力度的减弱而减弱。但(在古琴音乐演奏中)力度与音量常常成反比:是左手吟猱挫拄的动势造成的。他写到:“右手的拨弦也呈现出力度与音量的正比关系。但是,当右手拨弦之后所发出的音的音量随时间逐渐衰减时,代表心理张力的左手的弦上运动有可能加强,使动势与音量相悖。”细听文光先生的演奏,我才真正读懂了他在九十年代的美学见解。
这几张DVD与文光先生近年来的音乐美学研究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而且,文光先生治学严谨,解说词写得言简意赅而且准确。文光先生每一曲都准确地标明乐曲的出处、传派及其他人的贡献。
从吴氏古琴音乐的传统和发展的角度来看,《精选》是文光先生至今最完整和成熟的代表作。文光先生年轻时弹琴很有光彩,技术娴熟,非常有激情,但多少也有一点“为赋新诗强说愁”之感。而今天的音乐不仅深刻、旷达,而且得心应手,炉火纯青。
我喜欢景略先生的《阳春》,而听文光先生的《阳春》也别有风味。景略先生弹的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阳春;文光先生弹的是“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的阳春。《渔樵问答》是吴景略先生的得意之作,也是他杰出的代表作之一,景略先生的《渔樵问答》描写悠然自得的渔夫和樵人的对话:风趣,自然,豪爽。而文光先生的《渔樵》是陶渊明式的知识分子眼里的《渔樵》问答——更有哲理性,更自由,精细。父子二人,异工同曲,相映成趣。
《精选》里的《潇湘水云》旋律和节奏是根据吴景略先生1937年《五知斋琴谱》的打谱,但其演奏风格沉郁顿挫,音乐整体的处理和感觉则更接近文光先生在他1999年录的《列子御风》中收录他九十年代根据《神奇秘谱》打的《潇湘水云》。在那张CD的说明书里,他写到,“乐曲反映了作者于潇湘之畔,远望北方被云雾所蔽的九嶷山所产生的一种抑郁激愤之情。乐曲前半为慢板,旋律苍凉悲壮,有屈子行吟之意;后半速度转快,有云水翻腾、心潮逐浪之感。听来更易了解楚望先生原作之神貌。”《五知斋琴谱》的潇湘音乐更丰富,而《神奇秘谱》的潇湘更接近原作的本意,两者的结合应是文光先生的一种音乐尝试。
文光先生的《梅花》是他最直接地继承他的父亲吴景略先生的,除了少一些装饰音和节奏相对自由。他弹的《梅花》就像好的唐诗“有诗眼”一样,有些关键的音特别警醒,有“画龙点睛”之妙,把整个曲子弹活了。吴景略先生的打谱和音乐,文光先生的演奏,颇有新鲜感。
文光先生的风格源于吴景略先生,但比老一代琴家更丰富。老一辈的琴家虽然弹琴的风格截然不同,但都相对地规整,也许是更多地受了中国传统音乐的影响和制约。而文光先生脱出中国传统音乐的框子,有现代音乐的影响,但不过分。我听了有些人的演奏,节奏改变太现代化了,音乐很有趣,但却失去了古曲的本质。文光先生对琴曲的处理恰当地掌握了古意与今声之间的平衡。
文光先生的《离骚》是这套录音录像的最高潮:古琴本身的表现能力,古琴曲所能表达的深刻性,文光先生的功力,他的艺术美学观,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此曲是文光先生1995年打谱定稿的,录在他的《琴统骞英》。十二年来,此曲是文光先生改动最少的一首。可见他在1995 年打谱时,与此曲就有一种心与意合的“默契”。可贵的是,这套DVD使我能够看到他的演奏,身临其境。他的每一个吟猱,都是他“动势与音量相悖”音乐美学理论的再实践,每一个手势都充满了音乐,不过分。他把《离骚》所抒发的炽烈的情感,迷惘痛苦的内心活动,以及潇洒飞腾的理想主义的境界表现得淋漓尽致。
《离骚》是一首打谱难度很大的曲子。吴景略先生曾试过多次,但不成功,他自己也不满意,他说:“我打不出味道来,没有屈原《离骚》的境界。”管平湖先生的《离骚》也是比较平淡,规规矩矩的,不能感染我。但文光先生的《离骚》却像贝多芬的交响曲一样地震撼我。
今天的古琴演奏常常容易走两个极端:一种是追求演奏效果,以至用任何方法去“哗众取宠”,另一种是所谓的“古调多自爱,今人多不弹”,文人们有意把古琴与音乐对立起来,追求没有音乐的“高雅”。文光先生的音乐是当代古琴音乐中既高雅自洁,又引人入胜的音乐的代表。
艺术的精华是经得住时间的洗礼的。我庆幸在这样一个浮躁的社会环境里,我们有像文光先生这样的艺术家和学者,他们的艺术会留给后人,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与文化精华。这也是我细听文光先生的《古琴精选》对他那“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艺术境界的一点点体会。
吴宁 中央音乐学院1978级音乐学系学生,美国佛州大学民族音乐学硕士,SMU电子计算机工程硕士,现居美国达拉斯(责任编辑 张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