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牛比我小一岁，和我在同一个村子里出生长大。可能是因为他的三姐叫海珠吧，村子大人小孩子管他叫海牛，只有他的家人偶尔会叫他的真名海亮。
　　我们一起上小学，他比我低一个年级，在学校我总是带着
　　他玩。小学毕业后，我先到镇上念寄宿中学，过了一年，他也升初中了，又成了我的跟屁虫。我做什么，他也跟着学。我喜欢打乒乓球，他就把乒乓球练得比我还好。看到我吸烟，他也学会吸烟了。他总认为我做的事是对的。
　　他那时就经常离家出走，这一点倒不是跟我学的，他受不了父母和学校的管束。后来我到县城念高中，而他则还在镇上的初中时而休学，时而复读。直到我已经到外省念大学了，他才终于升上高一。
　　我们见面的次数少了很多。不过听说我开始喜欢文学后，正在念高三的他也经常找些“课外书”来看了。那时为了照顾他高考，他们举家迁到了县城，大姐姐在县城找了个公务员嫁了，而父母则在城里找了份苦力活干着。
　　那年暑假，正在紧张补课的海牛突然出现在我家里。他说他逃学特意为了来见我，因为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跟我说。他个子长高很多，形象却越发不堪了，站在那里都东倒西歪。他兴奋得直发抖：“这些天我一直想来找你。不是希望你帮我什么忙，只想把那些东西讲给你听。”
　　他穿着一件过大的衣服，多半是他爸穿过的，满不在乎地捋起衣袖，用长长的下摆抹着脸上的油汗。不一会儿，他茸茸的胡须上又挂满了汗珠。他的头发短短的，可以看到头皮，看得出他不久前剃过光头。他穿着一双拖鞋，裤腿被他踩在脚板下。
　　他说了些什么呢？我现在差不多忘了。不着边际。他一会儿说，他现在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幼稚，看不惯班上的某些人，对他们恨得牙痒痒的，一会儿又说自从听了我的话之后，也变得爱看书了，特别是带哲理的散文，让他对很多事情看开了许多，接着不知怎么又说起了音乐，他特别喜欢听王杰的歌，一听就会很舒服，有时也会流泪。他还提到了对一个女生的单相思，心里萌发的第一次爱情。
　　我的心不在焉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还天真地以为我仍是以前那位和他分享一切的大哥。他刻意提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还说：“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只要一想起有你这样一位朋友，我就会充满了勇气。”
　　这样的恭维不是第一次从他嘴里说出，但他那软骨动物一样谦卑的笑容已经令我无法忍受。他从侧面仔细地望着我：“你长得真好看。你的眉毛很浓，嘴唇端庄，一定很多女孩子喜欢你。”我说：“海亮，其实你也长得不错。如果你把腰挺直，你就比我高一个头啦。你不要剃光头，把衣服穿整齐。”
　　但我这样说仍然没能让他把腰挺直来，他整颗心却沉迷在痛苦的精神世界里。他把该说的说完了，就走了，连饭都没吃。我留他吃饭，他跑了起来。他边跑边说：“我对饭已经没什么感觉了。我现在可以一整天不吃东西。跟你讲了那些话，我就很高兴了。我要回去啦……”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情形。其实那时候，我自己也正迷茫，但我不知道该找谁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