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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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亮还剩个影子的时候,寻活的民工就已经拥在十字路口旁了。人一多,宽敞的马路都要被他们占去一半,这时他们中间常停着一辆警车,红色和蓝色的灯交替闪着,老警站在警车门口抽烟,时而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不说。
  娘们儿就是见识短,几天找不到活儿就让我去食堂做饭,这是老爷们儿干的事?男子用手去摸脖子上的红印,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一有主顾走近,他们便抖一下身后的旧背包,眼珠立刻发光,就像狼群遇到了肥羊。又过了一会儿,阳光越过新盖的高层居民楼缓缓地让大地变暖,把露在旧背包外面的拖布杆照得发亮。民工们开始像豆粒一般四处发散,向着更深的繁华走去,也向着更远的荒凉走去。等到“大小姐”早餐店坐满人的时候,栅栏旁等活儿的男工就把招工牌扔在地上,开始打扑克。他们将纸壳垫在水泥地上,盘起腿儿把钱压在下面,吧嗒吧嗒抽着三块五一盒的“黄果树”,就着烟雾狠狠地将已经翘边的纸牌摔在地上。
  来,李师傅整一盘,完了回家吃饭。仓库打更的下班了,接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绕两条马路,赶到修车摊将棋盘摆好。李师傅要开张做生意,下棋不得专心,几个车胎排着队等着补,他就不好意思再磨磨蹭蹭。小王,你来接着干,说着话李师傅就开始让凳子。小王二十岁,下棋有瘾,一到放长假就借着吃早点的光儿跑到街边下棋,能坐在小木凳上两个小时一动不动,水一口不喝,尿憋紧了找个背人的地方就地解决。这天他又伴着日头出来,中午饿了就要了两个酸菜包子和一碗粥带走,一直玩到太阳快落山。翻开手机三个未接来电,小王点开妈妈来的微信回了一句马上回家。直起腿,小王感到一阵酥麻,周围的寂静开始热闹起来,广场的舞曲钻进了他的耳朵,“月亮依旧停在旷野上,你的身影被越拉越长”。
  砰砰,小王好像听到了棋子落地的声儿,一抬眼,三轮车旁围满了人。他看到有人下棋就又走不动道了。马跳窝心,车路被小卒死死封住,红帅的手脚已经被困住,一点也动弹不得。别说要下这样的棋,就是站在边儿上看都已备感压抑。红棋对面坐着一个老头,执黑棋,清瘦,眉浓泛白,皮肤黝黑,脸上已经布满深棕色的斑点,脚下的黑帮布鞋沾着硬邦邦的黄泥。
  老头应该是卖花的,车板上的绿植一盆盆紧挨着,茎叶和花都错落在一起。小王,你来上,整两盘,我在这儿看半天了,老爷子一盘没输,你赢了他给你一盆花,咱要是输了花钱买一盆就行。看小王犹豫,邻居大哥又补了一句,没钱了我出。天也快黑了,输赢也让老爷子早点回家。小王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卖花的,顾不上别的就直接“炮二平五”。时间过得快,不多一会儿就下了六盘,小王连输了六盘。刚要重摆,老爷子说,小伙儿,今天只能到这儿了,车上的花都是你的了。这时候小王才反应过来,就像是赌债欠到必须付账的时候,小王费了很大劲才捧起三盆花,剩下的都给了那个大哥。临走的时候老爷子说,我看你走棋思路不错,脑袋里有东西,也很有野心,就是有点着急。这一着急心性就乱了,势头也坏了。你看这花,到了长叶子的时候就长叶子,到了该开花的时节花骨朵自己就挤出来,谁着急也没用。爷爷,明天还过来吗?教教我下棋。小王说。 明天?明天的事咱明天再说,要是有缘还能见,还能见。小王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看,直到一点也看不见,直到和黑夜融为一体。
  走了十多分钟,他才到了家门口。伸脚去敲门,门开了,于娟看见他,说花是在工地上干活儿给的吗?你看这一裤子土。小王说,这是我在路边爷爷那儿买的,天黑了打特价,买二赠一,正好放里屋阳台上。 刚才新闻说今天晚高峰堵车很严重,看来是正好把你给堵住了。老王没回头,眼睛盯着电视,话却接得准。小王说,妈,给我留饭了吗?于娟刚把花摆好,回头说,锅里还有俩馒头,你自己热一下吧。划开拉门儿,掀开锅盖,上层屉子躺着两个冒热气的馒头,他继续探索,下层碗里的木须肉就像刚出锅一样看着有光泽,有食欲。
  几年前,小王家还在棚户区,五月份的时候楼下小卖店的灯泡能一直亮到半夜十一点。小卖店老板是个小个子东北大汉,他穿一件黄色半袖,脖子上挂一串钥匙,跑起来哗哗响。老刘来根雪糕,再给我带盒烟!门口摆两盘棋给他招揽了很多生意,比那些气派的门市生意都好。
  搬走之后小王回去过一次,玩棋的还是那几个老邻居。那些人一点都没变,棋艺一点没长,棋子儿也还是原来那副,小卖店老板还是钟爱那件黄半袖。小王感慨时间过得真慢,老邻居们却说时间过得真快,几年没见学历都读这么高了。手里有零钱的时候,小王也会去网吧和游戏厅,那时候的电脑显示屏还是大脑袋壳,学生不刷身份证直接去二楼。虚拟世界让人激动,小王对象棋的爱还是最长久和深沉的。持续喷涌的兴趣总有一个源头,在他这儿源头就是老王。
  老王江湖人称“王司令”,這称号是有些过誉了,在前面加上胡同两个字应该更加贴切。让双马,小王能支撑到中局,只要他出现在这一片儿的棋摊上,大家都让凳子。搬家之后有一些不合时宜的旧物件留在了下层抽屉里,有老王赢的奖状、棋、乒乓球拍、日记本和早就空了的大米编织袋。一次厂长笑呵呵来了要下棋,直接坐到司令对面,老王一点没客气连着赢三盘。旁边的班长看不下去用胳膊肘一直拱老王后背,他却像个塑像坐那儿一动不动。厂长有点胖,坐那儿直冒虚汗,反复用手搓脸,摸头发,下得不错,高手在民间,要多发挥特长,发挥特长。厂长费了好大劲才从肚子里搜刮出来这几个字儿。下班回家,于娟故意把菜洗得叮当响,欲言又止。老王知道媳妇心里想什么,就说,我不是不懂政治,只是不想跟他讲政治。
  那时候茶馆下棋人多,手儿高一点的都往那儿去。在那儿下棋要添点彩头,也不赢房赢地但看着过瘾,扯上钱就玩得更认真了。不管开不开桌,老王每次去老板都会直接添上一壶清茶,他从不看棋谱,也没有固定的套路,本领是浑然天成,别人看着是死局他总能解围。找老王下棋的人一直都挺多,别人玩一把最低也要挂十块钱,而他从来都是两块钱,即便是这样他最多赢三盘就不会再耍钱。大家爱找他下棋肯定是冲着能学点东西,也因为他“胃口小”。从茶馆出来,爷俩常去路边书摊儿,拎回两本书,慢慢就摆满了整个书架。后来打麻将的越来越多,茶馆装修完就成了棋牌社,老王也慢慢成了光杆司令。   “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电视里的刘欢老师头发比现在还长,国企的活力已一天不如一天,倒霉的被迫下岗,脑子活的就辞职开始做买卖。从前大家吃的穿的没啥区别,现在有的人用得起大哥大了,而大部分人开始显穷了。老王答应他儿子买电子琴有小半年了,后来再路过商铺的时候,小王也不张罗要买,只是进去看看,从低音的Do-Re-Mi,一直摸到高音。两个月的工资一起补发,四点半接儿子放学,今天不回家吃了,下馆子,老王嘻嘻地说。走在半路上,车站旁围了一圈人看残局,周围人七嘴八舌可就是没人上手,很快有人认出了老王,半推半就他就被推到了棋盘前,地上用粉笔写着“破棋局一赔二,执红先行,落子无悔”小王现在还记得,他爸盯了一会儿棋局,先是站着不动,然后就蹲下,亲了他一口说,买电子琴的钱有指望了。他掏出还没开封的工资,犹豫了一下就把钱扔到了对面说,这个数,下完了再数就赶趟儿
  摊主戴了一个白色口罩,平头,看着也就三十左右,胡楂却不利索,就像被火烧过的野草。小王回忆不得摆残局人的样子,就能想起他走棋很快。老王刚开始也不怎么合计,慢慢就跟不上趟了,想得直冒汗,过了半晌脚边全是烟头,而摊主还是看一眼就走。
  二十多个回合,老王停手了,长叹一声低头说道,棋还能这么下,罢了罢了,我想简单了。哥们儿,你能把口罩摘了吗?老王说。天冷,我感冒了,别传染给大伙,那人说。走到这儿,我哪一步走错了?老王问他。你前面走得都挺好,只是不应该先跳马着急将我,没连杀反倒让我借了将利,那人说。那你能……老王说。不方便,今天当着大伙面解开了,就是端了自己的饭碗。那人继续说。老王说,我身上钱不够了,明天这个时间,我还来,咱们就把棋子都摆上,直接下。成,我也要收摊了,那人说话的工夫顺手将棋子装到一个铁桶里,去掉压在棋盘四角的石头,小心翼翼地叠好棋盘,又把信封塞进了内衣兜。
  人群渐渐散了,老王直起腰就要走,孩子小也懂钱没了,跟在他后面哇的一声就哭出来,要去追。老王一把将他抱住说,回家吃饭,别丢人,那钱是人家的。到家里,老王跟于娟说工资还得缓几天才能发。那怎么隔壁李平发了,就单独没你的份儿吗?于娟问道。老王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是厂长。行,等几天也行,只要不是养了别人就行。于娟的筷子掉到了地上。老王大声说,滚犊子,我就知道一直养着你呢。门外的雪已经没过脚踝了,这天的夜特别长,谁也不知道老王是几点睡的,他一直蹲在锅炉旁,时不时往里添一些从农村运来的废柴和秸秆,像是希望这熊熊烈火里能烧出点什么别的东西。到了第二天,他没去上班,细心地把家里的屋子打扫了一遍,搜索到了存着现金的铁罐。下午再过去的时候,他坐在石凳上盯着那个拐角看,几个小时过去了,唯一让他眼前一亮的是落在地上的几只麻雀。
  老王输棋的消息来来回回总有人打听,他只是微微一笑,玩棋就有输赢,胜负是常事,常事。也有人说他是遇到骗子了,那个棋是个死局。其实人们更好奇的是那个信封里到底有多少钱,有人觉得是一千,有人说是五百,还有人说是十张五块的。最令人信服的说法是一百。这是他准备随份子的钱,信封里面还包着一个红包呢。
  刚开始老王还总研究棋该怎么解,自己在家琢磨,还查书,问人。小王也想过用软件下,看看那盘棋怎么回事,可巧的事情就发生了,那时候人工智能技术还在美国的实验室里,几个软件结果都不同,有输有赢,这也应了老王那句话,电脑怎么能比人脑好使,电脑是死的,人脑是活的。前两年,一个小伙坐了一个多小时大客赶过来,自称是专业棋手,最后也没走出来,他一口咬定这棋是忽悠人的,要老王给他一半的赏金当作赔偿,俩人差点动手。最后下了一盘棋,那人输了就悻悻地走了。后来残局就再也没摆过,他好像把这个事忘了。下残局俩人水平得针尖对麦芒,解法可能就这么一种,正确的路就那么一条。
  没有一个人能连着走对二十多步,徐军第一次遇到像老王这样的硬茬子,下棋的时候他感到呼吸发紧,几次想摘掉口罩。骑车到半路,徐军感到后背发凉,停下车把信封拆开瞅了一眼,然后又缓缓合上,脑子里一直闪着那对父子的样子。车轮转得越来越缓慢,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坐在了运河边的石板上,河冰结得非常实,他感到异常寒冷。丢了工作之后徐军打了几份零工,继续早出晚归,一回家看见裹在毛巾里的娃娃,伸出小手去摸他的脸,疲惫消除了大半。一天他路过医院碰巧看见有人在门口摆残局,一会儿工夫就赢了几十块,这阵势徐军见过,上去就直接把摊主赢跑了。回家他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残局略谈,这是一本百页小册子,原版是用细毛笔写的,书边已经泛黄,整本书看起来像膨起的酥饼。
  这谱是一位先生给他的,先生姓什么他也不知道,跟他爸岁数不相上下,因为棋下得好,来这儿下棋的人都称他为先生。他家有很大的菜园子,主要靠种地为生,一到夏天葡萄就爬满藤架,形成了天然空调,总有邻里来这儿乘凉、下棋、吹牛。可他很少上手,只穿着纯棉大白背心,手里拿上凉扇看大伙下棋,兴致来了还会整几句唐诗宋词。徐军那时候十来岁,刚开始在旁边看,没多工夫就摸清了那些人的棋路,下到中局直接逼到對方扔子儿,后来他们就不叫他小孩,而是叫他小先生。一天徐军又把大伙赢了个遍,刚要走老先生把他叫住说,你现在的水平在这儿已经到头了,我给你一本棋谱,回去好好研究,以后就不用来了,啥时候看完了再来找我。回家之后徐军就对着棋谱琢磨,逃课下棋,实在走不开就画棋盘自己琢磨。约摸有半年,徐军把棋谱看透了就去找先生,先生问他背熟了吗?徐军说,背熟了。先生又问他记在哪儿了?徐军说,记在心里了。好,咱摆一盘,先生说。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先生又说,你是块材料,看来是真懂了,你跟我进屋。小王坐在他家炕上,先生从木盒里拿出一本小书说,残局变化莫测,你要是能把这本书吃透了就离大手不远了,到时候你再来找我。
  拿到残谱,徐军双眼放光,书越难啃他兴趣越大,放学回家就闭门不出,别人还以为他着魔了。他可能是真着魔了,一天做饭,他刚生上火,烧热水,就跑到屋里看书。没想到火势从火膛冒了出来,顺着旁边的柴火就点着了,白烟冒起,幸亏被及时发现,未酿成惨案。他妈急眼了,差点把棋谱烧掉,自那以后他下棋就只能偷偷摸摸。技校毕业,工作,结婚。残谱渐渐被冷落以至于遗忘,然后就锁到了柜子里。想起这些,徐军长叹一口气,拿出一种类似于创业的精神,把残谱最后几页来回演示,烂熟于心,等他满意了都已经是深夜了,家人都睡熟了。合上书本他看到封皮上已经难以辨认的八个字“以心会友,以德弈棋”,他有些嘲讽地对自己说,人一穷,志就短了,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赢老王那天晚上他把信封攥在手里,想了一夜第二天该不该赴约,最后还是没敢去。   天亮以后,徐军就再也没摆过残局,继续卖苦大力,他觉得多流点汗至少能落个心里踏实。现在徐军的固定职业是一名船员,常年在海上漂,见证了我们从日本进口的高级日用品并把自拍杆送到拉丁美洲。他对现在的工作很满意,何况一年还有几个月的假期,还能出门打打零工、刷墙搬砖等等,闲的时候再顺便整两盘。徐军下棋总会留一手,别人知道他下得好,可不知道他的水平和网络棋牌频道的主持人不相上下。短工微信群嘀嘀响,他眼尖反应快,拨通电话,城北来活儿了,套上鞋架旁的外套,遥控遥亮了停在楼下的白色电动车。
  这天小王又到楼下去下棋,对面坐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大哥,他的面相实在有特点,光着头却留了血红色的络腮胡,比电视剧里的金毛狮王还像真狮王。小孩,你几岁了?家在这附近吗?小王默不作声,连着赢。到了第三盘,大胡子开始印堂发黑,走棋犹豫,把耳朵伸得老长,可周围却出奇地静,仿佛能听见烟燃烧的声音。盘面上,小王把车轧进了大胡子的三路线,立炮之后就要抽将叫杀。两分钟过去了,他一步没走,手上的烟整根都要燃灭了。轮到我了是吗?小王故意问了一嘴,他就跟没听见一样死盯着棋盘。
  大胡子忽然把棋盘弄花了,对小王说,这不算能耐,我出个残局看你能破不。说着他很快摆出一个残局,给红棋留下一个炮和一个兵,黑的士象全。你看怎么赢?这个棋红的得有个士才能赢,你没摆错吧?小王说。光头摸了一下胡须说,摆不错,摆不错,解不开我教你。小王来回移动棋子,每次都觉得差一点要赢,大胡子却总能化险为夷,一口气不断。大胡子把棋复盘,他的光头好像更亮,仿佛是爱迪生的灯泡。这棋第一步就要打破常规,走错了就再也没机会,几个回合之后他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小王才看懂。这时候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他开始面部凝重不经意间导演了一出儿师父教徒弟的景象,拍了拍小王的肩膀说回家再好好练练,便起身要走。
  小王有点着急了,你先别走,我也摆个棋,你来看看。大胡子不说话,喊他也不回头。弄这些幺蛾子干啥,好好下棋。小王这残局没人能解开,大伙等得发烦就催他说,我们来图乐子,不想费脑袋,你这棋我看着都迷糊。旁边卖单儿的急忙赶他下桌。
  徐军已经在旁边看半天了,犹豫着该不该上手儿,心里盘算着为什么摆棋的是一个毛头小孩,不多一会儿他有了一点心理倾向,可这需要证实。小兄弟,这棋在哪儿学的?他穿了一件蓝色工服,乳胶漆散在上面,斑斑驳驳的如同迷彩,添了不少的艺术感。小王说,在家里啊,我爸总在家摆,时间长就记住了。他为啥要摆这个棋?徐军说。想解开呗,在街边输了,当时我也在,压残局输了俩月工资。小王说。哦,那他解开了吗?徐军低头问。没有,他总觉得自己路数不对,这棋底儿太深了,我其实就是摆着玩玩,忽悠这些人还是容易的,小王说。徐军盯着小王看了一会儿,喉结在脖子上来回滑动,天渐渐阴了下来,开始起风。你爸可真胆大,别人都说五分把握做三分的事儿,他还一下子把钱都压上。又顿了一会儿,徐军继续说,今天晚了,我住得远,明天下午把你爸约出来,我把这棋给他解了。你能解?小王皱着眉头看他。徐军说,棋就是我摆的,你跟他说我欠他一盘棋,当年失约了,规矩还按原来,信封在我手里,人民币花了,我装新的进去。小王还没反应过来,徐军按响了手里的遥控,前面的白色电动车闪了一下,明天下午四点在公园后面的亭子,那儿人少,不见不散。
  小王说,那他要是不来呢,再让你白等。他肯定会来。说完这话,白色电动车像一道光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小王心想,还是带轮子的跑得快。
  回了家小王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跟老王说,老王一听要赌棋就连忙摇头,吐出嘴里的鱼刺说,算了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小王说,可我觉得这是缠着您的一个疙瘩。疙瘩时间长了就是死结了,解不开,也不用解开了,费事儿。说完他推开碗筷就进屋看电视。
  “壮士留步,我要为这位壮士温酒饯行,关羽回头接过曹操手里的大碗抿了一小口,就提刀出城了,还没到一炷香的工夫,他将华雄的人头扔到大殿上,在各路英雄的注视中去捋瀑布般的胡须。”躺在床上的小王心里有事,一直没合眼,《天龙八部》破珍珑棋局的是虚竹,这是一个光头傻和尚,小王心想徐军是丁春秋,也可能是无崖子,像邪师又像大师。
  这时候,耳边有嘎吱的声响,是抽屉的滚轮在滑动。第二天是休息日,下午出去散步,每天都是绕着河边走一圈,这天老王却领着小王走另一条路。过了一刻钟,就看到了体育公园门口的大树,空气出奇地好。小王知道他不是因为钱才来的。
  爷俩绕过树丛走在鹅卵石的小路上,吓跑了站在旁边抱着松子的松鼠。离着挺远,穿过低矮的植物就看见了穿黑衣服的徐军,他坐在圆椅旁一动不动。
  还是把口罩摘了显年轻,老王说。徐军已经坐在了黑方的一边,接着说,就是切磋一下,先下棋,残局的事儿一会儿再说,虽然谈了钱,但还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老王笑了,给他递了根烟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老王执红先走,车马炮都拉开了阵势。徐军不紧不慢地将马拨到正位,接着飞了一手中象……一个小时过去了,徐军像水泥管一般粗的水壶里水位已经降了一半,这时候公园里的舞曲响了起来,亭子周围来了几个人,七言八语的,他俩的身子却像铜像一般一动不动,半天不走一步棋。看热闹的人站不住,没多会儿一个个跟着全跑了。渐渐地棋盘上的棋子就像一根根点着又熄灭的烟一样陆陆续续躺在棋盘边上,竖着摞起来就要比徐军的水杯还高。
  盘面上现在是车马对车炮兵,黑方多了的一个小兵稳稳地站在九宫格下面,如同一个穿着黑衣的杀手躲在将军的帷帐后面随时准备致命一击。可红帅却拿这颗兵毫无办法,在最后的拼杀之中,红方强行兑子双方没了马炮,但那个兵还依旧纹丝不动。小王把手伸进裤兜,摸着里面的一千元人民币,想着这钱马上就是别人的了。纸币上的每一个纹理突然变得明显起来,仿佛可以划破小王的手指,滴滴淌血。几步之后,黑棋用马换了红方的炮,又把卒子往前挺了一步。有些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棋黑方胜定了,最后的几步马上就要成为常规表演。可这时,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徐军车离肋线,老王抓住机会白脸将军,他只能垫车,这一垫,车就丢了,就好比在吹哨前守门员一脚把球踢进了自家球门。
  徐军说,你赢了。随后他拿出黑袋子,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放到棋盘上,黄色信封泛着白光,封口被胶布粘得严严实实。老王似乎想到了什么,但还是故意问了一句,为啥故意输棋?徐军说,只要我不犯糊涂,那残局谁来下都得输,哪个摆摊的不自己留一手?徐军把信封塞进了小王手里。
  老王对儿子使了个眼神儿说,钱我不要,小赌怡情,可押上身家就是自己贪心了。今天我也见识了,你棋高,谢谢你来找我。棋高就顶用吗?人有的时候就像一件衣服,里子一直被火烤,时间长了面子也就保不住了,很长时间我路过那条街都是绕道走。徐军说。老王沉默了一会儿,嘿嘿一笑说,你这衣服挺新的,里子和面子我看都挺好,现在可以帮我解棋局了吧?你看,走到这儿就是最后一步了,横竖都是死局,徐军说。临近傍晚,天气凉爽而温和,晚霞把天空染成红酒色。
  我看这棋还能再简单点儿,没人注意到,棋盘边走来了第四个人。先生,您……怎么来了?徐军急忙站起来,脸通红。车五进四……马六进七,上来就用车去砍士,又主动喂马给对方吃。老王一头雾水,路数丝毫不和棋理,可看了徐军的反应还是按照他说的走,徐军只能应招。炮九进六……兵四进一,老先生把小卒轻轻向前挪了一步,像是按开了早已安排好的暗门,第一张多米诺骨牌顺势倒下。妙手啊,真妙,棋好像活了!小王激动地说。没想到他会在这儿遇见卖花爷爷。
  卖花爷爷将目光投向远处,剩下的你俩走吧,尽信书不如无书,吃个明亏,大局才能保全。战鼓又擂响了,双方你来我往攻势如龙,似乎時间之手把他们又推到了多年以前的马路牙子上。俩人都入了局,像是得到了某种力量的驱使去外化设计者的构思。又一会儿工夫,盘面上能过河的子儿全兑光了,双方只能隔岸观望。和棋。竟然是和棋。战火停了,风也歇了。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默默注视着黑乎乎的棋盘。
  【责任编辑】  陈 曹
  作者简介:
  田硕,1993年出生于沈阳,西北师范大学哲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曾在北京正和岛、《华夏时报》等单位从事商业案例评论与编辑记者工作。此篇作品系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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