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自己五十多岁了，妈妈成了八十多岁的老媪。
　　“你妈会时光错乱吗？”朋友家萱问道。
　　“会啊。”我说。
　　有一次带她到乡下看风景，她很兴奋，一路上说个不停：“这条路走下去转个弯就是我家的地。”或者说：“你看你看，那个山头我常去收租，就是那里。”我就对她说：“妈，这里你没来过啦。”她就开骂了：“乱讲！我就住在这里，我家就在那山谷里，那里还有一条河。”
　　我才明白，这一片台湾的美丽山林彷佛浙江的风景，使她忽然时光转换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她的眼睛发光，孩子似的指着车窗外说：“佃农在我家地上种了很多杨梅、桃子，我爸爸让我去收租，佃农给我一大堆果子让我带走，我还爬很高的树呢。”
　　“你今年几岁，妈？”我轻声问她。她眼神茫然，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很小声地说：“我……我妈呢？我要找我妈。”
　　家萱的母亲住在北京一家安养院里。“开始的时候，她老说有人打她，剃她的头发，我听了觉得很迷惑——这个安养院很有品质，怎么会有人打她？后来我才弄明白，原来她回到了文革时期……”
　　她说：“想了好久，后来我想出一个办法。我自己写了证明书，就写‘某某工作努力，态度良好，爱国爱党，是本厂优良职工，已经被平反，恢复一切待遇’，然后还刻了一个好大的章，叫什么居委会，盖在证明书上。我跟看护说，妈妈一说有人打她，就把证明书拿出来给她看。”
　　我不禁失笑，怎么我们这些五十多岁的女人都在做一樣的事啊！我妈每天都在数她钱包里的钞票，每天都边数边说“我没钱，我的钱到哪里去了”。我们跟她解释说她的钱在银行里，她就用怀疑的眼光盯着你看，还时时刻刻地紧抓着钱包，焦虑万分。怎么办？
　　于是我打了一个银行证明：“兹证明某某女士在本行存有五百万元。”然后在下面盖方方正正的章，紅色的，连盖好几个，看起来很权威。我交代保姆：“她一提到钱，你就把这证明拿出来给她看。”我备了好几副老花眼镜，跟银行证明一起放在她的床头抽屉里，钱包塞在她枕头下。妈妈老了，到我们哄她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