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源的第一顿晚餐

　　1990年冬，深圳。寒意嗖嗖的夜里，年轻男人约年轻女人吃饭。之前男人已有谈婚论嫁的温柔女友，而面前这个泼辣女子，在男人眼里却自由率真，是另一种类型的人生。男人正狂热地投入到这段关系里来。
　　可是，激情不是爱情。男人冷静后审视这段关系，只觉得羞愧。然而女人哪肯就此放过他？他是她梦寐以求的婚姻对象。男人的拒绝很坚决，女人说，那好，我们最后吃一次分手饭吧。
　　餐桌上，隔着氤氲的热气，女人越发媚眼如丝。男人的雄性激素随着醇酒下肚而一点一滴升腾。没有控制住自己，28岁的男人被女人引到床上。那一夜，便有了儿子。
　　再几个月后，大着肚子的女人走进男人的家门，成为男人的妻。当女人手捧大红的结婚证时，另一个女子正在某处黯然哭泣。再几个月后，男人变成父亲，女人变成生母。
　　可是这样的婚姻又怎会幸福？儿子两岁半时，父亲向生母提出了离婚。
　　婚离了，钱也拿了，然而生母还不肯便宜了父亲。她知道父亲的软肋——儿子。她借着看孩子的机会，抱着儿子便上了火车，此后，杳无音讯。
　　那一年多，父亲疯了一样地找儿子。他三天两头地在飞机上度过，体重骤减。幸而父亲是画家，虽然没有工作可失去，但他却完全放下了手头的事情。
　　首先是去前妻的老家，重庆，没有消息。然后，向全国各地发寻人启事。一年半以后，儿子过四岁生日的前三天，在成都街头一家没有任何执照的幼儿园里，儿子终于被找到，瘦得可怜，身上有伤痕——是被讨厌他的外公外婆掐的打的。而生母，一带回儿子便将他扔給外公外婆，并出资让他们从重庆搬到成都，为的是避开父亲的寻找。从那时起到今天，她再没与儿子有过任何联络，也许是不得已，也许是不愿意。
　　父亲找到儿子的时候，儿子已经改了名字。父亲不得不报当地派出所，在他们的协助下领回孩子。儿子被带到派出所时，从深圳坐飞机赶过去的父亲正从办公室出来，他站在二楼看到孩子，几乎是一冲而下，在楼梯的转弯处重重摔了一跤。派出所的警察看得心热，扶起他安慰：“不要急，孩子就在楼下呢。”
　　四岁的儿子迟迟疑疑地走到父亲身边，被焦渴的父亲猛力抱入怀中。儿子幼小的心灵立时便接收到了这个人的爱——他已经忘记被人拥抱的滋味很久了。

辞退第十八个保姆后的第一顿晚餐

　　回深圳的那天晚上，父亲牵着儿子的手去菜场买菜。他看了许久，想要做点好吃的给儿子补补身子。可是，终于只买回了一斤鸡蛋与一斤排骨。鸡蛋好办，煎；排骨也好办，高压锅炖。从没正经做过饭的父亲，煎的鸡蛋咸得下不了口，而排骨，炖得连骨头都酥了。看着连排骨渣都想吃掉的儿子，父亲觉得应该找个保姆帮着做饭、照顾孩子。
　　父亲没经验，以为是个女的、会做家务就行，全然没考虑到保姆得会带孩子。第一个保姆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挺爱孩子，可她喜欢用乡下老人带孩子的方式：恐吓。每当儿子有一点小调皮，她便指着外面说，大灰狼会吃了你，巨人会踩死你……只一个月，原本正渐渐活泼起来的儿子再度变得胆小，并时时在梦中哭泣。
　　父亲无奈，辞退了第一个保姆。紧接着来了第二个，是个中年妇女，说话大声，背着父亲克扣孩子的奶粉鸡蛋以及家里的菜钱；再下一个，不讲卫生……
　　父亲一连换了十七个保姆，当然不是所有的保姆都有品质上的问题，但父亲发现了一个共存的问题：基本上所有的保姆对孩子的教养方式，都是希望孩子变成一个特别守规矩、没有自我想法的孩子。这是父亲不能容忍的。
　　就这样，每两个保姆更替的间隙，父亲得自己做饭，洗衣服，擦地，给孩子讲故事。他不会，不过有书。育儿方面的书父亲买了半个书柜。
　　终于，父亲会煲黄鳝粥了，父亲洗碗不会再打碎碗了……一点一点，父亲用那只拿画笔的手，为儿子撑起了平凡琐碎却温馨的生活。终于，连第十八个保姆也辞退了的那个晚上，父亲成功地做出了三菜一汤：玉米龙骨汤、鸡肉羹、炒奶白菜、清蒸鱼。
　　刚上小学的儿子用清脆的童音跟父亲说：“爸爸，你做的饭好好吃哦，我们就不找保姆了吧，以后我来洗碗。”父亲心中一动，暖意由心底升上来，六岁的儿子已经懂事了，知道为爸爸分担家务了。他摸摸儿子的头，朗声答道：“好，不找了。”
　　后来一直是父亲做饭，只请了钟点工干家务活。

儿子做的第一顿晚餐

　　那天是父亲四十岁生日，他忘记了。白天有出版公司跟他谈出漫画集的事，谈判很艰涩，双方都不肯让步。下午四点，父亲看表，是儿子放学的时间了。这些年带着儿子，他几乎不在晚上应酬。这时他有了去意。出版公司的代表以为父亲是对条件不满意，连忙叫住说一起吃个晚饭。父亲有点两难，犹豫着给儿子打了电话，说要晚一点回去。儿子在电话那边笑嘻嘻的：“爸爸，你放心办事，我大不了自己买个快餐。”
　　晚上九点父亲赶回家，拎着给孩子打包的饭菜。推开门，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餐桌上竟然整整齐齐地摆着几大盘他爱吃的菜！儿子开心笑着：“爸爸，生日快乐！”父亲这才记起是自己的生日。他不顾桌上的菜已经冰冷，大口地往嘴里送。儿子做的第一顿晚餐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可是吃在父亲的嘴里，是无与伦比的美味。看着个子已经有一米五多的儿子，父亲的眼睛湿了。
　　饭后还有蛋糕，又是父亲意想不到的。跟儿子一起唱生日歌的时候，父亲再一次湿了眼眶。他无比欣慰地发现，儿子正在慢慢长大。然而还有令父亲更惊奇的事——吹蜡烛的时候，儿子急急地代父亲许愿：“上天啊，给我爸爸找个爱人吧！”
　　父亲一愣，心中立时五味杂陈。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的生活里，他曾经那么渴望过有一双女人的手来帮他分担。可是，太难了。不是人家嫌他有孩子拖累，就是他怕人家不能善待自己的儿子，他更担心儿子不能接受一个新妈妈。时间一久，他压根就不存这个心了。然而，单身汉带着孩子的凄惶，又岂是一两个字能说明白的？ 　　这一次父亲的眼泪没能忍住。怕儿子看见，他急忙用一块蛋糕挡住了脸。

三个人的幸福晚餐

　　儿子的愿望何其美好。可是，经历过许多失望的父亲早对婚姻不抱奢望。偶有熟人介绍对象，父亲连见面都有点敷衍。
　　儿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一阵子，父亲发现一向准时回家的儿子晚才回来，而且总问父亲要钱，有天居然还带着伤回家了。父亲意识到事情不寻常，偷偷跟踪儿子。看见儿子从学校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小纸片，搭公车到居民区，挨家挨户往信箱里塞纸片，父亲极为纳闷——难道儿子为了挣钱在发传单吗？不能啊，自己一向没有克扣他的零用钱。就在这时，小区保安过来了，大喝：“谁允许你来发传单？”父亲急忙上前解围，顺便看了看纸片，呆住了：竟然是儿子替自己写的征婚启事！
　　一个初一学生，写的征婚启事很简单，也很真诚：“我爸爸因为我的原因，一直没有再娶。但我保证我爸爸是个好人，而且是个画家，出了许多书。如果你是单身女士，40岁以下，善良美丽，请致电……”
　　父亲含泪抱住儿子：“我一定为你找个好妈妈。爸爸认真去找。”
　　这一次是认真找了，父亲在婚介所里登记，发动所有的朋友为自己物色对象。效果依然不好。经常上网的儿子有一天心血来潮：“爸，我们去网上征婚好了，那样，我们面对的是全世界的单身女性。”
　　意想不到的是，父亲竟在征婚网站上看到了十几年前曾与自己谈婚论嫁的女友。女友结过一次婚，也离了。父亲惆怅不已，自己爱过却深深伤害过的人，现在一定不会原谅自己。
　　儿子却极力主张父亲鼓起勇气去找那位阿姨。有负罪感的父亲不肯合作，说不动父亲的儿子便自作主张，私下里约见了她。
　　阿姨已经不年轻了，眼角有了皱纹，她甚至没有擦口红，就那么温婉地抬眼看着儿子。那一瞬间，儿子心中的亲近感油然而生：这就是妈妈的样子啊。十几年来，儿子无数次看见别人的妈妈，他记得所有的妈妈都会那么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可自己生母的照片，却年轻美丽得不像个妈妈。
　　儿子将父亲与自己的这十三年生活一一道来。他说起派出所里的拥抱，说起那十八个保姆，说起父亲四十岁那年的生日，说起深夜醒来时父亲房里的灯光和烟味，说起父亲与自己身上那乱七八糟的衣着搭配……说着说着，两个人都流泪了。
　　2006年除夕，辞旧迎新的日子。这个除夕夜的晚餐，一改以前每年父子俩去酒店订餐的习惯，改为在家里自己做。一家三口喜气洋洋，儿子与父亲打下手，母亲——父亲的前女友主厨。屋外的烟花点燃的那一刻，父亲手执红酒感叹：“这顿饭晚了整整十四年。”母亲嗔怪地望着父亲：“大过年的，说什么呢？”父亲笑起来：“好，好，不说不说。”父亲的笑声浑厚，母亲的笑声依舊清脆，儿子正在变声期的嗓音有点古怪的哑，所以笑得很难听。
　　一家人笑作一团。2006年，是幸福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