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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1
有时候,一个小小的决定能够改变一生。
幕间休息时,亚伯拉罕·林肯的保镖决定在福特剧院的吧台多逗留片刻,再喝一杯酒。
在萨拉热窝,斐迪南大公的司机因为不愿意问路而拐错了弯。
这就是小决定带来的灾难。历史的大门往往在不经意间打开。
而丹尼·古德曼的噩梦则开始于一次握手和一个友好的微笑。
每次丹尼驱车去女儿的学校——莱曼私立中学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起美轮美奂的韦恩庄园,也就是蝙蝠侠布鲁斯·韦恩在哥谭市外居住的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庄园。如果他开的是蝙蝠侠的蝙蝠车,而不是1997年款的本田雅阁该多好。
莱曼中学是波士顿最高级的女子中学,排队接孩子的车大多是豪华SUV。不过今天,阿比不必再承受众目睽睽之下被一辆雅阁接走的耻辱,因为她爸爸与高中部主管汀丝莉·桑顿有约,不得不提早20分钟来到学校。
在莱曼,人人都称汀絲莉为拉里。拉里——怪不得这个地方让丹尼感觉那么不舒服。
他把车泊在侧停车场,这是教职员工泊车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他那到处是凹痕的本田车才不会那么扎眼。
高中部主管的办公室在一条长长走廊的尽头,紧挨着校长办公室和招生办。要想来莱曼上学,你要么得认识人——恐怕认识一个人还不够,要么就得财大气粗,开出的支票足够建一座图书馆才行。所以,招生办其实是名副其实的“拒收办”。丹尼的女儿之所以那么幸运能够在这里上学,是因为他的亡妻萨拉以前工作机构的赞助人,恰巧是莱曼中学校董会的主席。
拉里的办公室是橡木嵌板风格,很宽敞。她双手紧握他的手,满眼的关切。她身穿黑色高领衫,脖子上戴着双层珍珠项链,铁灰色的头发用一根黑色天鹅绒发带向后束着,身上散发着那种常常在卫生间能够闻到的浓烈香水味。她那一丝不苟的头发总是让丹尼想起几年前某上流女子学校的校长,她曾开枪打死了一个减肥医生。
“阿比在家还好吗?”她压低声音关心地问道,随后坐在一把浮花锦缎的矮座椅上,丹尼则坐在对面右侧的沙发上。
“哦,是的,她——还好。”他使劲咽了口唾沫。
“对她来说真是太艰难了。”
他点点头,“但你知道,阿比是个坚强的孩子。”
“这个年纪失去母亲,太痛苦了。”
丹尼点点头,她肯定刚刚看过档案。“关于这次意大利之旅,我有个问题。”他说。
她脸色马上亮了起来。“这将是一次意义深远的人生经历,”她说,“你就等着瞧吧。这次旅行将改变她们。她们回来以后会完全变个人——对世界将有更深刻的体验,能够欣赏不同的文化,而且,女孩子之间那些无聊的拉帮结派的情况也会消失。我认为,这次旅行甚至具有历史性转折意义。阿比——哦,她要去的,是吗?”
“呃,这就是我想跟你讨论的问题。”
“她一定得去,必须得去。这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旅行。”
他的手掌放在膝盖上,掌心冒汗,“是的,我知道,我听说了……但是阿比——唉,你知道,这个年龄的女孩是多么理想主义。她有点担心这次旅行对于有些同学来说,可能会有点困难。”
“困难?”
“那5000美元,不是每个人都能负担得起的。你知道,这让她有些不安。”丹尼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显得随意一些,就好像他是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对冲基金大佬一样。而实际上,他只是个小作家,手头这本书的出版社预付款早在几个月之前就花光了。
显然,拉里并不知道阿比本学期的学费已经拖欠一个月的事实。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提及学费的事情,更不用说去意大利那5000美元的旅费了。不过,莱曼中学获得的捐赠款在全美私立中学里排名首位,所以他确信即便少了他那区区1.6万美元的学费,莱曼中学也绝不会受任何影响。
他想象着她的回答:哦,那5000美元的旅费
啊,那只是个建议而已。当然,对于有困难的家庭,这笔费用可以免掉。
他感觉到一颗豆大的汗珠从左耳后淌下来,顺着脖子流到衬衫领子下。
“多体贴的孩子啊!嗯,你告诉阿比,如果有同学因为钱的问题去不了意大利的话,让她们的父母马上联系利娅·威诺克。我们对符合条件的少数民族学生提供奖学金。”
“没问题。”他来这里原本是想找渠道帮助阿比参加这次旅行:折扣价了,贷款了,或者其他什么办法。提供给少数民族学生的奖学金肯定指望不上。要说阿比·古德曼这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在这所学校里属于哪个少数民族的话,那恐怕只能属于“父母没有夏季度假屋”这一少数民族了。“不过,我确实在想这对其他一些家长是否是个负担——不是指少数民族,而是那些不是特别富裕的家庭。各种费用之外还要再支付这笔费用。”
“我认为莱曼中学的大多数家长不会因为这件事犯愁。毕竟,意大利游学不是强制性的。”
带着当铺老板那冷漠的笑容,她问:“还有什么事吗?”
2
大厅里挤满了女孩子们,尖叫着,笑着,嚷着。她们有的手挽着手,有的勾肩搭背,向外走去。丹尼常常感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关系会那么亲近,而相比之下的同龄男孩子们,浑身上下散发着的不是健身房里的臭袜子味,就是青春痘霜的味道,而表达情感的方式却是相互推搡而已。
他满怀担忧甚至是恐惧地等着阿比。
如果去不了意大利,她说,就意味着患上了社交绝症,她会被人唾弃。他告诉她,他会认真考虑这件事,看看有什么解决办法。与拉里见面只是搏一搏而已,未能如愿也在意料之中。没必要让阿比知道他们现在的处境是如何捉襟见肘,在目前的状况下,他希望她的生活能够尽量正常化才好。实际上,比起大多数同龄女孩,她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她很坚强,但母亲的去世对她打击实在太大了。
他真的不愿意告诉她这个坏消息。要知道,去意大利旅行是她目前唯一期盼的事情。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人的低声哼唱,唱歌的是学校保安莱昂·奇泽姆。他是个黑人,60岁左右,平头,白发,宽脸庞,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门牙间有个缝隙。他给人的感觉既像教授,又像职业拳击手。他为波士顿警察局效力了20年,对付几个淘气姑娘还是毫无问题的。
“长官。”丹尼咧开嘴笑了,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莱昂的大女儿丽贝卡——他家第一个上大学的孩子——从邦克山社区学院毕业时,丹尼曾经帮助她在波士顿的一家出版社找到了工作。莱昂很喜欢丹尼,莱曼中学的学生家长没有几个能像丹尼这样跟他打招呼,并且停下脚步来闲聊几句。对于大多数家长而言,他只是个隐形人而已。
这时丹尼在门厅瞥见了阿比——先是看到她银灰色的流苏围巾,然后又看到她微笑的脸庞。这让丹尼大出所料,他已经不记得最近一次见她笑是什么时候了。她正在跟新结交的好朋友詹娜·高尔文挎着胳膊走过来。
詹娜·高尔文看上去和阿比截然相反:她个子矮小,黑色头发,略微有些胖,而阿比则苗条优雅,金发碧眼。詹娜看起来有些刻薄、清高甚至傲慢,而阿比則性情甜美,与人为善,至少六个月之前是这样。詹娜刚刚转到莱曼中学的高二年级,通常来说在这个阶段转学有点晚了,而她在新学校显然有些受排斥。一向富有同情心的阿比——当然也许因为有些叛逆,为新来的同学感到难过,主动与她交好。现在她们已经密不可分了。
看到父亲,阿比绽开了笑容,丹尼甚至有点不敢相信——也许她是在冲着别人笑?可是她努力地穿过喧嚷的女孩们,张开双臂抱住了他。这是11个月来她第一次主动地拥抱他。但又是因为什么呢?
“哦,天哪,爸爸,谢谢你!”
为什么要谢我?他很想问。
她拥抱得更紧了。他到现在还没有习惯她的个头,都已经长这么高了。“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我刚刚在去意大利旅行的名单上看到了我的名字。我就知道你会让我去的。你太棒了!”
“阿比,亲爱的——”
在一旁的詹娜碰了碰她的胳膊,“我爸爸来了,快点。”这时,一个银色头发的男人走了进来,吻了詹娜一下。他穿着一身看起来很昂贵的驼色西服,发型时尚。
“阿比,等一下——你说什么?”丹尼问。
但阿比已转身朝詹娜走去,显然没听到他的问话。“我就知道,没错吧。”阿比说着,随即回过头问,“爸爸,我跟詹娜去她家行吗?”
他心头一阵恼怒,她似乎从来就不愿意跟他一起待在家里。但他只是答道:“嗯,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不愿意再开车去韦斯顿接你。”
“埃斯特万会送她回家的。”詹娜说。
埃斯特万是高尔文家的司机。詹娜的父亲好像是个投资家,即便按照莱曼中学的标准来看,也是相当有钱。
“阿比——”丹尼喊道。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
是那个银发男人,托马斯·高尔文。
他看起来不到50岁。麦色皮肤衬着蓝灰色的眼睛,眼神犀利。西服裁剪考究,淡蓝色的衬衫熨烫平整,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一切都完美无瑕。身穿廉价运动装的丹尼突然感到浑身不自在。
“只是想自我介绍一下,”男人说着伸出手,“我是汤姆·高尔文。”
“丹·古德曼。”
这时阿比已经和詹娜一起走出了前门。
“很高兴见到阿比的父亲,她非常棒。”
“大部分时间吧。”丹尼咧开嘴笑了。
“詹娜交不到比她更好的朋友了。”
“见到你很高兴。”
“得感谢你让我在孩子们去意大利这件事上尽点绵薄之力。”他说话带有南方口音。
“尽点绵薄之力?”
“你不知道,阿比简直是拯救了詹娜。”
“等一下。是你付了阿比去意大利的旅费?”
“我完全是为了自己,相信我。”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这是詹娜三年里的第四次转学了。在跟阿比交往之前,她在这里已经待不下去了,又跟我嚷嚷着要转学。如果阿比不去的话,她绝对不会愿意跟着班级去意大利。”
丹尼的面颊热了起来。他很震惊,同时又很尴尬、愤怒,尽管很少有人见过他愤怒的样子。
阿比到底跟她朋友说了些什么?她不太可能了解家里的拮据状况,但她肯定说了些什么。这已经不仅是尴尬,而是有失颜面了。这个有钱的家伙把他们当作了慈善救助对象。
“你真的是太慷慨了,”他说,“但我不能接受。”
“请你务必答应。这是为了我的女儿。”
“对不起,我得给财务主管打个电话把这件事处理了,但我确实感激你的好意。”他微笑着,转身推开前门,走了出去。
阳光很刺眼。一辆锃亮的迈巴赫豪华轿车停在路边,这一定是高尔文的座驾了。一个穿着黑色制服和白衬衫、打着黑色领带的男人手里端着星巴克外卖托盘,走近阿比和詹娜,递给她们每人一杯咖啡。高尔文的这位司机一定是跑了趟星巴克。
“谢谢你,埃斯特万。”阿比说,转身看到丹尼走了出来,复又变得兴奋,“没问题吧,爸爸?”
他招招手让她过来,“布吉。”他小声地喊着她的昵称。他在外人面前从来不这样叫她。
“哦,上帝,我简直是太兴奋了。”她打断他,连珠炮似的说着,什么意大利通心粉,意式冰激凌,购物——丹尼的耳朵都跟不上她的说话速度。她抓住他的双肘,“我要去意大利了!”她几乎高唱了起来。
他好几年都没见过她这么高兴了。她双颊浮现出酒窝,嘴巴咧到了耳根,脸蛋几乎都要笑成两半了。
现在怎么办呢?告诉她去不成了?
丹尼曾经误打开过一个朋友发给他的链接。视频里,一个女人用高跟鞋后跟狠狠地踩着一只可怜的小猫。这是他见到过的最恶心、最让人不安的画面,他真希望能从记忆中抹去看到的一切。 如果告诉阿比她去不成意大利了,这残忍度和踩小猫有点类似。
“丹!”高尔文走出前门,向他打着招呼,手里拿着黑莓手机。
丹尼走近他,压低了声音,“这次我就接受了,但你一定得同意我还你钱。”
高尔文扬起眉毛,严肃地点点头,“如果你不还钱,我一定派人去追债。”他坏坏地笑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请别误解——这确实有点不合适。我们甚至都不怎么认识。”
“有点疯狂,是吗?看在阿比和詹娜关系这么好的分上,明天来我家吃晚饭,怎么样?我读大学的两个儿子都会回家,他们都很喜欢阿比。塞莉纳要做她最拿手的米烧鸡。”
丹尼还能说什么呢?人家已经为他女儿的意大利之行倾情相助,他怎么好意思再三拒绝这样的邀请。
他伸出手,微笑道:“好吧,那就感谢了。”
3
丹尼的家位于马尔伯勒大街,是一套两居室的公寓房。他打开门,迎接他的是狗尾巴敲击地面的啪啪声。老狗雷克斯——一条患了关节炎的褐色拉布拉多犬,正挣扎着从厨房旁边的狗窝里爬起来。
“好了好了,伙计,不必为了我起身。”他让雷克斯重新躺下,上前按摩它的腰部。雷克斯13岁了,对于这个品种的狗来说,已经属于老年了。它口鼻部分的毛变成了银色,由于患了白内障,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不透明的云翳。它本来是萨拉的狗,他们离婚后跟着她走了,后来又和阿比一起搬了回来。这条充满爱心的老狗,在阿比失去母亲的日子里,英雄般地俘获了她的心。
丹尼手机上的红色信息提示灯在不停地闪烁。
八条语音留言。其中七条来自一个名叫托尼·圣安杰洛的代收人,他是资产保全方案公司的员工,似乎在催账学院受过专门的速成培训,执着得令人厌恶。他的“问题解决方案”就是“打劫”丹尼的工资。
可他的工资又在哪儿呢?
他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与汤姆·高尔文的对话。得感谢你让我在孩子们去意大利这件事上尽点绵薄之力。这家伙到底是谁?在这个互联网时代,什么信息都能查到。而丹尼,虽说其他方面不见得有本事,却是个一流的调研家。
丹尼坐在书房的书桌前,打开旧苹果笔记本电脑。其实,所谓的书房只是客厅里一块凹进去的小角落,因为他的书房已经成了阿比的卧室。领英网站上有一长串的托马斯·高尔文,在名单的中间部位,有个托马斯·X.高尔文,毕业于波士顿学院,曾经在普特南投资公司干过,是位于波士顿圣詹姆士大街的高尔文咨询公司的创始人、行政长官、投资总监和总经理。
就是他了。
雷克斯现在已经蜷缩到丹尼的鞋子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依偎得更紧了。
波士顿高尔文咨询公司。网站只是个安全门户,页面上展示的是波士顿金融区的俯视图,以及要求输入用户名和密码的登录对话框。对话框上方有一行字:本网站只面向高尔文咨询公司的雇员和投资者。
丹尼的女朋友露西·林德斯特伦用白色塑料袋拎着晚饭来了。她从纽伯里街买了外卖:自己的是份沙拉,给丹尼的则是蒜蓉鲜虾意大利面。他闻到了蒜香、温热的橄榄油、牛至和酸溜溜的味道。
她弯下腰,抚摸着雷克斯的脸,老狗幸福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她又拥抱了丹尼一下,吻了他。她的头发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说明今天她又出去做外展活动了。她是波士顿医疗服务中心流浪者援助项目的精神科医生,每周两天在波士顿的大街上工作,劝说那些流浪者来中心接受治疗。
她穿着淡灰色高领衫,蓝色V字领毛衣,黑色牛仔裤和一双黑色旧皮靴,丹尼很喜欢看她穿这双靴子。她戴着黑边粗框眼镜,丹尼觉得她戴这副眼镜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在工作中显得更朴素,也不那么娇弱。这副打扮让她有种勤奋工作而又迷人的形象。
他们已经交往三年了,但实际上早在哥伦比亚大学上一年级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候生活还没显露出其残酷,露西·林德斯特伦是那么高不可攀。对丹尼来说,她就是班里的女神,金黄色的头发带着不羁的波浪垂到肩膀上,尖尖的鼻子和下巴,蓝灰色的眼睛,灿烂的笑容,连牙齿的不太整齐都显得那么可爱。
那时候,他根本配不上她。坦率地说,现在他也配不上她。
大学毕业后20年的时光已经在她嘴边刻上了淡淡的法令纹,眉宇之间也有了川字纹。这些变化不仅仅是岁月带来的——她的第一次婚姻也是以失败而告终。
丹尼知道她对衰老的痕迹有些太过敏感,时尚杂志对大多数女性都会产生这样的导向作用。
可丹尼却一点也不在意。他觉得现在的露西比大一的时候更漂亮。
她把圆形的外卖垫盘纸铺在餐桌上,小心地打开纸盒盖子。
“今天挺累吧?”
“主要是路走得太多,我得冲个澡。”露西从来不抱怨工作,这一点丹尼真心佩服。
“先喝杯葡萄酒?”
“当然好啦。”
他拿出一瓶冰镇的桑塞尔白葡萄酒,拔出软木塞,给两人各倒了一杯。他们碰了杯,酒味清爽,带着一股柑橘的味道。
“又去街上做外展活动了?”
她点点头,“今天去了南站,有个人睡在长椅上,看上去有70岁了,但实际上可能只有60岁——你知道流浪生活让人显老。警察想把他带到我们的一家收容所去,但他不肯去。跟这些人打交道得费很多劲,我真是尽力了。”
她看起来很痛苦,似乎在重温白天的场景;同时又显得很柔弱,很动情。她对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有着真切的同情。在丹尼看来,他们不过是些无业游民、流浪汉而已,但在露西看来,他们是她的孩子,她是他们的监护人,而不是医生。
“我跟他说,晚上会很冷的,他应该去收容所睡觉,不能待在街上。他却说,那里的人们会乱动他的食物,睡觉的时候还会惹他烦。他开始喋喋不休——各种各样的胡话,说个不停。”
他点点头,“他可能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他感觉她的工作很有意思,但又令人困惑:她怎能忍受照顾那些根本不想要她帮助的人呢? “很可能。我们应该给他吃点抗精神病药,但我得先让他跟我交谈才行。我问他能不能跟他一起坐一会儿,结果他说不行。我说我就是想帮帮他。他问,‘你他妈能帮我什么?’我回答,‘我有香烟。’他说,‘哦,那好吧。’”她抿了一口葡萄酒。
丹尼笑了,“突然他就刹不住话闸了,是吧?”
“我给了他一张5美元的麦当劳礼券、一支香烟,还有一双白袜子。”
“他答应去你们医疗服务中心找你看病了?”
她摇摇头,“也许以后会去吧,但首先我得让他信任我。不过,这个家伙有特别让人……心动的地方。”
“怎么讲?”
“他很聪明。非常有趣而智慧的头脑却拒绝对外开放。有点令人心痛。”
这时,电话铃响了。
不,他在心里喊,千万别再是催账的托尼·圣安杰洛了。他本来不想接电话,但还是瞥了一眼呼入号码:电话区号是212,显示的是他的文稿代理机构莱维坦弗里德联合公司。
他的代理人明迪·莱维坦很少给他打电话,除非她正在帮他谈文稿业务。
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盐矿的生活怎么样啊?”明迪问道。因为常年抽烟,她嗓子干哑,最近在一位俄罗斯催眠师的帮助下才终于把烟戒掉。
“很好,”他撒谎道,“写作已经深入进去了。”好几年来,他一直在笔耕一部19世纪的强盗资本家杰伊·古尔德的人物传记。
“那好,这正是我想听到的。”可她的语气里并没有任何热情,“听着,丹尼,很抱歉晚饭时间打扰你,但我刚刚到达我乡下的度假屋,查看手机信息的时候接到了路易莎打来的电话。”路易莎·彭妮曼是丹尼的编辑,专注非虚构类“严肃”作品,颇具传奇色彩,靠策划几本总统回忆录和描写美国政治生活的图书奠定了自己在出版界的地位。作家们普遍害怕她,甚至讨厌她。
“你们闹翻了,”丹尼说,“我也将要失去你,是吗?”
“你推理得没错,但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听着,丹尼,这事很严重,她要取消这本书。”
4
丹尼立刻感到嗓子眼冒烟,“她要取消合同,就是因为我的进度晚了几个月?”
“老兄,首先,这不是‘几个月’,而是15个月。”
“好吧,但是……”
“你知道现在这行有多么难做。出版商对电子书都特别抓狂,他们在寻找一切借口取消合同。”
“出版业什么时候好做过?”
明迪叹了口气,“路易莎·彭妮曼可不是好糊弄的。”
“她不是威胁我们?我的意思是,你确实觉得——她是严肃的?”
“像宣告得了癌症一样,”明迪回答,但很快又加了一句,“对不起,这话说得不妥。”
对于这本杰伊·古尔德的人物传记,明迪·莱维坦帮他争取到的预付款要高于他的想象。这当然和他的第一本书——《波士顿的肯尼迪家族》不无关系,因为它入围了普利策奖。尽管该书销量不佳,而且最后也没有获奖。
另外,他得承认,虽然自己的计划书写得非常好,但明迪向出版社的推销术则更加高明。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杰伊·古尔德是谁了,她在给出版社的电子邮件中写道,然而也没人听说过有个奥林匹克长跑明星驾驶的战机在二战中被击落的事情,但《坚不可摧》却成了当之无愧的畅销书。没人听说在100多年前芝加哥世博会期间震惊全城的连环杀手,然而也没有妨碍读者们购买《白城恶魔》:这完全取决于讲故事的技巧。
丹尼知道如何讲述这个故事。
杰伊·古尔德是铁路投机商、破坏罢工的工贼,也是美国最富有的人之一。他还是内幕交易人、贿赂行家、骗子、谎话精,甚至自诩为“最受美国人痛恨的人”。
对他的新书,兰登书屋、哈珀·柯林斯还有西蒙·舒斯特等出版社都参加了竞标,但三角图书出版社的路易莎的出价盖过了其他所有出价。乍一看,这笔钱确实不少——但若减去明迪15%的佣金后再平摊到三年里去可就不起眼了,不过至少这笔钱能支撑他写完这本书。另外,稿费中有很大一部分得在平装本出版后才能入账,而精装本出版至少一年后才能出版平装本。倒不是说他在抱怨:当然干自己喜欢的事他没什么意见,而且如果他生活节俭点,也不去加勒比海旅游的话,现在书可能已经写完了。
可他又接到了萨拉的电话。
他的前妻已经拿到了活检结果。没有肿块,乳房X线光片也没发现问题。她只是有一天注意到一侧乳房有些发热发红,不过上面的皮肤感觉有点异样,发硬发紧,像橘皮一样。淋巴结也有些肿大。医生告诉她很可能是蚊虫叮咬造成的,给她开了抗生素。
结果医生错了。
炎性乳腺癌的存活概率并不高。她是个单亲妈妈,她很害怕。
前一分钟丹尼还在研究1886年的西南铁路大罢工,后一分钟他就在研究雌激素受体蛋白了。萨拉的第二任丈夫接受了曼哈顿一家公司的工作,他们最后的分手搞得很难看。那个家伙是个混蛋,这一点萨拉终于意识到了。她需要丹尼的帮助。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在丹娜法伯癌症治疗中心的餐厅吃了好多顿饭。
这么多年以来,女儿似乎也头一次那么需要他。她需要一种稳定的存在感,也需要有人开车送她去上舞蹈课、彩排,或者去同学家过夜。在舞蹈教室后面那狭窄的小房间里等女儿的时候,他還在研究化疗、放射、体温过高、生杏仁和维生素B17。
杰伊·古尔德先生只能暂时被束之高阁了。
尽管古尔德先生很重要,但也远不及他的女儿和前妻重要。即便她们不再爱他的时候,他也一直深爱着她们。
“丹尼?”
“啊?”
“我的意思是,我们得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你写100页或者150页最少需要多少时间?得想办法让他们保留这本书,不能让她取消合同。”
“你觉得这能行得通?”
“也许吧,不试谁知道呢?这是我能亮出的唯一一张牌了。你同意吗?” 丹尼的进度离拿得出手的100多页书稿还远得很,至少也得一个月的时间。但如果书真的被取消,那他唯一的收入来源也就断了。
丹尼使劲咽了口唾沫。“没问题。”他回答道。
5
露西看着他,扬起眉毛,微笑着问:“情况有多糟糕?”她的声音中透着忧伤。
“非常糟糕。”
他告诉了她明迪刚刚说的话,以及今天和女儿学校负责人的见面情况。
还有托马斯·高尔文出乎意料的举动。
“哦,”她说,“他真大方。”但语气中并没有任何热情。
“露西。”
她回避着他的目光。
“说说你的想法吧。”他说。
“嗯,你肯定这是个好主意吗?”
“为什么不是呢?”
“这家伙甚至都不认识你,就资助你女儿去旅行,我觉得这事太奇怪了。”
“确实有些不同寻常,这点我同意。不过他邀请我们明晚去他家吃饭。”
“明晚我得加班,我是说,如果他真的邀请了我的话。阿比知道这件事吗?”
“应该不知道。”
“绝不要小瞧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她们观察力很强,而且爱摆布人。相信我,我是过来人。”
“也许吧。”
“我就是感觉从你几乎不认识的人那里借钱不怎么明智。这,嗯,你得警惕点。”
“你知道什么才是不明智吗?一趟意大利旅行,学校竟然向家长收取5000美元。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每家都能轻松地拿出这笔钱。”
“你才知道?”
“不,但我还是很恼火,还有这对阿比造成的影响。”
“这么说我们谈论的還是阿比的新朋友?”
“送阿比回家的是高尔文家的用人,穿司机制服的墨西哥裔美国人,你知道吗?这就不对劲。”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
“她还是个孩子。这并不是她的生活,这是别人的生活。”
“没错,这不是她的生活,她自己知道的。这种事不会让她昏头的。”
“怎么不会?就好像有人跟你说,‘你不觉得T恤衫领子上的标签让人难受吗?不痒吗?’结果怎样?本来好好的没事,突然它就痒起来了,那个标签就要把人逼疯了。”
“这种痒痒就好像是——她的父亲虽然爱她,却不是个亿万富翁?”
这时,他们听到房门打开时合页发出的嘎吱声,然后是阿比把背包扔下,以及雷克斯的尾巴啪啪敲击地面的声音。阿比在跟狗说话,就好像它是个小孩,或者是个笨蛋。“今天过得怎么样,雷克斯?乖吗?哦,为什么项圈还拴着呢?”雷克斯的带刺项圈发出了响声,“我们去问问爸爸记没记得带你出去散步,好吗?”
她走进厨房,看起来更像个女人,而不像个女孩了。自从这两个月来和詹娜成为闺蜜,她开始打扮得跟以往不一样了。以前她每天都是一身法兰绒格子衬衫和浅蓝色运动裤,衬衫从不掖到裤腰里。现在却是两件套羊毛衫配紧身裤,看起来就像个大学预备生,而且开始化起妆来。他想告诉她停下来,慢下脚步:你有一辈子的时间去当女人,却只有几年的时间当女孩。
“这是给你的。”她抽出一枚信封扔到桌子上,他一眼就认出这是莱曼私立中学的信笺。“看起来像是账单,”她说,“我们又欠缴学费了吗?”
“没事,”他回答,“你就放心吧。吃饭了吗?还剩了些鲜虾意面。或者我也可以给你现做,不知道你想吃什么,芝士通心粉?”
“不用了,谢谢,”她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在高尔文家吃过了。”
“那好。”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轻松。最近她几乎每晚都在詹娜家吃饭,可谁又能说她什么呢?父女俩在家吃晚饭总是气氛不甚自然,往往是长时间的沉默。但依然……
“我明晚得跟他们家人见面。”
她点点头,“我知道。你肯定会喜欢他们的。”
“嘿,阿比,”露西说,从她身后走过来,在她腮上亲了一下,“我喜欢你穿的平底鞋。是汤丽柏琦的鞋子?”
阿比显得有些不自然,但同时又很高兴,“应该是吧。”
过去丹尼一直担心女儿和露西的关系,但现在看来她和露西似乎已经成了朋友。也许因为露西从来没试图取代萨拉的位置,也许阿比希望生活中有个充当妈妈角色的人,也许因为萨拉后来又嫁给了一个阿比并不喜欢的人。
“真漂亮。”露西说。
“是新的吗?”丹尼问。
阿比的脸红了。她不自然地朝四周看了一眼,“这不是时装秀吧?呣,我现在能去做作业了吗?”
“等一下,”丹尼叫道,“我们没说完呢。”
阿比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咬住了嘴唇,很明显地表明了她打算再说多少话。
“我问你呢,这鞋子是新的吗?”
阿比盯着他,很久没有吭声,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最后,她说:“这是高尔文家送给我的礼物,行了吧?”
“真好啊!”露西插话,试图当和事佬。她正忙着收拾餐桌,上面堆满了书、报纸和广告邮件。她很聪明,尽量不卷到父女俩的矛盾中去。
“礼物?什么由头?”
“由头?”阿比的眼睛瞪大了,“今天下午我站在纳蒂克商场里像个傻子,看着詹娜买这买那的,就是因为我既没有信用卡也没有钱,可能她很同情我吧。”
“她同情你?”
“她有自己的美国运通白金卡,而我,连个借记卡都没有。”
“那简直太糟糕了。一个小姑娘,要是连个美国运通白金卡都没有,怎么好意思出去见人?”
阿比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满脸愠怒。
“如果你想买什么东西,可以给我打电话。你知道的。”
“你肯定会拒绝的。”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至少你应该先问问我。” “没错,我能想象得到。就好像,‘嘿,爸爸,我刚看见一双特别漂亮的汤丽柏琦的平底鞋,詹娜买了一双,你能不能给我200美元也买一双?’就好像你会答应?至少你应该实在点吧?”
“200美元?”丹尼喊道,“你说得太对了,我不会答应的。”
“还不是这样?”
很显然,阿比并不介意从高尔文家接受施舍。“你们俩一下午都在逛街?家庭作业做了吗?”
“我没带笔记本电脑。”
“为什么不带?”
“你是说那台老掉牙的苹果电脑吗?我看还是算了吧。”
“你去年背着它上了一年的学,也没在意过。”
“不仅去年,还有前年、大前年、大大前年。它简直就是个恐龙!它都应该上古董鉴宝之类的节目了。”
他忍住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如果你需要一台新电脑,我们不是不可以考虑。”他说,“在这之前,你可以邀請詹娜来我们家,也许你们俩在一起真能做点家庭作业呢?”
阿比怀疑地瞪着他,“你说真格的?”
“如果你在意隐私,你们在家的时候我可以出去,找个星巴克之类的地方,坐在那里工作。”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
“我不明白什么?”
“你以为我想让她看到……看到我们住的这个小笼子?”
丹尼实在忍不住了,笑出了声。
“这不好笑!”她抗议。
“当然不好笑,亲爱的。”丹尼回应。在萨拉生病之前,她的第二次婚姻还没破裂的时候,阿比住在栗山一栋有六间卧室的维多利亚老式房子里,那房子属于她的继父,他是波士顿一家大型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现在她没有继父了——她倒不在意这个,但同时也没有了大房子,更没有了母亲。
他走近她,试图拥抱一下,但她躲开了。“我只是希望你给自己留足够的时间完成作业。今年是关键的一年,这点你清楚。今年秋天,你就该申请大学了,而——”
“你没开玩笑?”她喊道,声音强硬起来,“没开玩笑?”她提高了嗓门,“我不相信这一套!”
她转身跑回自己的卧室,摔上了门。
露西从餐桌上抬起头,难过地笑了一下。她无须说什么,对于父女两人,她都替他们伤心,她理解其中的苦衷。她的第一次婚姻也失败了,当时嫁给了一个建筑师,尽管两人和气散伙。儿子凯尔在鲍登学院上大二。所有这一切,她都经历过。
她的手指穿过丹尼的头发。“这么大的孩子就是难管教啊。”她自言自语道。
6
露西醒得很早,离开家上班之前为丹尼准备好了咖啡。丹尼则在阿比的房间传出音乐声之前,抓紧时间写了一个小时的书稿。
咚咚咚,是那种连地板都能感到震动的低音,一种嘻哈乐。就在不久以前,阿比醒来后听的还是泰勒·斯威夫特的甜美乡村歌谣,或者类似风格的其他歌曲。可是现在她听的所有音乐都如出一辙:根本没有旋律,全是一种调门的震天吼叫。
20分钟后,丹尼已经坐在餐桌前,边喝咖啡边看《波士顿环球报》。他的超大号白色马克杯上面是五岁孩童的幼稚细长字体:I ? My Daddy,里面的y写得像海神手里的三叉戟。这个杯子是阿比小时候在一个朋友的生日派对上制作的,当时孩子们都在布鲁克莱恩的一家陶艺店玩,自己动手装饰现成的陶瓷品。那已经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可是现在回忆起来却像是才过了几个月。
阿比刚冲过淋浴,从冒着蒸汽的卫生间里出来,身上裹着浴袍,头发湿漉漉的。她无视老爸的存在,径直走进小厨房,给自己倒了一碗迷你糖霜谷物麦丝卷,浇上牛奶,端到餐桌上。
“给我剩点了吗?”她坐下,问道。
“剩什么?”
“那个。”她指了指他的咖啡杯。
他笑了,“你还太小,千万不能迷上咖啡因。”
她把面前的一堆邮件挪开,然后无聊地翻动着信封,“我在高尔文家过夜的时候,塞莉纳总是给我和詹娜做牛奶蜂蜜咖啡。”
“塞莉纳是他们家的管家还是厨子?”
“醒醒了,老爸,她是詹娜的妈妈。”她拿起莱曼中学那枚奶油色的信封,把一根手指伸进封口处。他不想让她看到那张催款单——不需要让她担心钱的问题——但他也不想为这事大惊小怪,所以并没吭声。
“嗯,不过你现在没在高尔文家,是吧?”他说,面带笑容。
当他和萨拉第一次看到胎儿检测仪上孩子均匀的心跳时,他就暗暗发誓,以后绝不唠叨那些所有家长成天挂在嘴边的话。比如:住在我的屋檐下,你就得听我的;按我说的做,我不管其他的孩子怎么做;别逼我停下车来收拾你。
他把牛奶放回冰箱。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尖叫,接着是竭力压抑的哭声。他转过身。
阿比颤抖的手中拿着那封莱曼中学的信,信纸在沙沙作响,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嘿,别担心,”他叫道,“支票不过迟了几天,我得把钱周转一下。”
她绝望地哭着,这种绝望丹尼只见到过一次,那是在医院的病房里萨拉刚刚去世的时候。她的哭几乎听不到声音,像是在憋气,又像打嗝一样。她眼睛圆睁,嘴巴张得老大,嘴角下撇,泪水不断地顺着脸颊流下来。
丹尼感到内心一阵发紧。她有点反应过度了,但他无法看着她深陷痛苦。“布吉,”他柔声喊道,从后面用胳膊揽住她的肩膀,“阿比,宝贝,怎么了?”他扫了一眼信纸,感到心突然沉了下去。虽然他只瞥见了只言片语,却足以看明白了。
……很抱歉地通知……我们别无选择……立刻收到款项……阿比盖尔的学业成绩……协助转学……
除非本周五下午5点之前他把1.6万美元的学费打到莱曼中学的账上——距离现在只有三天的时间——否则阿比就得离开这所学校。
他紧紧地搂着她,她滚热的眼泪滴落在他的小臂上,她的胸脯上下起伏着。
“听着,”他说,声音温柔而坚定,“这绝不会发生的,好吗?” 然后他能听见的,就是痛苦的抽泣中夹杂着一连串的叨叨咕咕,大多数他都听不明白,只能听清什么“我所有的朋友”“爸爸”这样的字眼。
她哭的时候嘴形和她刚出生时的嘴形一模一样。护士从产科医生的手里接过她——整整6磅重的婴儿,用襁褓将她熟练地包起来,然后放在保温台上。这时,这个小小的婴儿小手握成拳头,突然迸发出清脆响亮的哭声,这是她人生的第一声哭喊,在向世界宣告:嘿,我来了!
这时他知道,他这辈子会尽自己一切所能来保护这个小小的生命。
“亲爱的,”他说,“听我说,你连想都不用想,这绝对不会发生的。我向你保证。”
但他自己知道,他的保证很空,他的许诺很虚。他不知道她是否清楚这一点。
7
丹尼以前晚交过一次学费,实际上就是上个学期。但财务处让他拖了几周,他们肯定是从学生管理处那里接到了通知:对这件事要有点同情心,因为阿比的妈妈夏天刚刚去世。
但莱曼中学的同情心显然是有限度的。
他在这所学校没有任何关系可走。萨拉以前负责的基金的创办人,也就是曾担任莱曼校董会主席的那个人,两年前已死于中风。
所以他决定直接找学校的领导。
“我现在有点小麻烦,也许你能帮助我。”他好不容易拨通了拉里·桑顿的电话,“好像这学期的学费我有点缴迟了——主要是资金的流动性问题,需要把钱周转一下。但我应该一个星期左右就能把问题解决。”
他停顿了一下,等着她说点让他宽慰的话,但电话那头只有沉默。然后她发声了:“嗯?”
无奈中,他只能接着说道:“也许你能帮我跟财务处打个招呼?”
“对不起,我没听明白。”
“你知道,我收到一封催款信,说周五之前财务处收不到支票的话,阿比就得离开莱曼中学什么的。他们有点太过强硬了。”
“嗯,我不太清楚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古德曼先生。这是财务处的事情,不是高中部主管的事情。”
“我已经跟他们谈过了——”
“那我明白了,”她的语气变得更加冰冷,“我相信你不是要求为你破例。”
“本质上说不是破例,但——嗯,能给点回旋余地就行了。只需一点宽限期,真的。”
“对不起,古德曼先生,我希望能帮上忙。请告诉阿比,在新学校安顿好以后,一定要给我来个信儿,告诉我她的情况。我真的很喜欢她。”
即便他能舍下脸面找露西借钱,他也知道露西没有钱,她自己过得都磕磕绊绊。所以这条路堵死了。
他的父母海伦和巴德一直生活得很简朴。他们住在马萨诸塞州科德角韦尔弗利特住宅区的一套小房子里,丹尼就是在那里长大的。父亲是个木匠,也是个包工头,为人正派,只是脾气很暴躁。他不会跟人闲聊天,却总爱得罪人。但同时,他又绝对是个好人,给手下工人的工錢总是比别人给得多。要是工人出了麻烦,他一定会鼎力相助,从不多想借出的钱能不能收回。
他退休后几乎没有什么积蓄,和老伴靠社会保障金过活。
丹尼找不到能借钱给他的人,至少,没有家人或者朋友能借钱给他。
他试着回忆,他为什么对托马斯·高尔文帮他支付女儿的旅费感到那么不自在。是自尊心?现在这似乎已经不再是个重要的理由了。他想象着一架天平,一边是他的自尊——看起来像团搏动着的紫红色内脏器官,另一边则是阿比的快乐。他想象着阿比是个胖乎乎的婴儿,只穿着纸尿裤,咧嘴笑着。这个胖乎乎的婴儿轻而易举地把天平的这端压了下来,另一端则翘了上去。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如果他有珠宝可以去典当,或者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卖掉,他肯定二话不说。他要是认识个大款,他绝对会去借1.6万美元。
他必须得从什么地方弄到钱……而且得很快才行。
8
韦斯顿镇位于波士顿以西大约10英里,很多真正有钱的波士顿人都住在那里。那里的一些房子绝对是巨无霸豪宅,但最豪华的那些都默默隐藏在大片的树林后面,只有街牌或邮箱才暗示了它们的存在。
丹尼三次开车路过高尔文家院落的入口,却没有发现入口的位置。那里既没有路灯,也没有石柱或饰板之类的东西,只有一个普通的铝制邮箱,上面印着邮箱号码,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将车拐进一条没有标识的路,沿着它曲曲折折地穿过树林,一片林中空地出现在眼前。一对威武的锻铁大门,上面雕刻着蔓叶花纹,两边则是高大的石柱。他停下车。大门紧闭,一侧的石柱上挂着对讲机,上面装有监控摄像头。
他摇下车窗,按下了“呼叫”按钮。几秒钟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请进。”
大门向里打开,低矮的路灯亮了,照亮了另外一段用琢石铺就的车道。路优雅地拐着弯,最后一幢宏伟的房子突然映入眼帘,仿佛一座城堡在薄雾中现身。
这是一栋乔治亚风格的建筑,粗石构建,板岩屋顶,轮廓优美。地上的泛光灯将建筑物的正面照得美妙无比。房子共有三层,长度几乎有马尔伯勒大街丹尼所在街区的一半长。丹尼本以为会看到一栋花哨俗气的巨无霸豪宅,但高尔文家的房子,虽然很大,却超凡脱俗。
房前的一侧,是一块完整的篮球场。丹尼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父亲在他们家沥青车道的旁边给他支起一个投篮架。邻居的孩子们都羡慕无比,时刻想着去他家玩投篮。
房子前面是个环形车道。他停下车,走出来,关上车门。生了锈的车门合页嘎嘎作响。
前门打开了。这是一扇巨大的橡木门,看起来颇有年头了,就好像来自西班牙的城堡一般。西装革履的高尔文和妻子一起站在门口迎接他。她光彩夺目,黑缎一般的直发,棕色的大眼睛,灿烂的笑容,让他想起明星佩内洛普·克鲁兹,只不过比后者大几岁罢了。她个子娇小苗条,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紧身衣,显出细长的腰线和性感丰满的胸脯,看起来根本不像孩子都大学毕业了的人。 他们身后,两只小狗汪汪吠叫着。它们没有毛,浑身光溜溜的,皮肤深灰,大大的耳朵犹如蝙蝠的耳朵。“洛科!托里托!安静!”女人说,“对不起,它们只是想保护我们。我是塞莉纳。”
丹尼本以为会是用人来开门,比如说穿着制服的管家,却没有料到是男女主人亲自迎接。他做了自我介绍,递给她一瓶装在亮闪闪的红色聚酯薄膜礼品袋里的葡萄酒。那是几年前他家还有客人来吃饭时,有人带来送给他的。
塞莉纳把葡萄酒从袋子里拿出来欣赏着,好像这是一瓶珍稀昂贵的法国波尔多葡萄酒,而不是乔氏超市促销架上8.99美元的特价商品。
“教皇新堡!”汤姆说道,“不错!”他点点头,对丹尼狡黠一笑,“红酒,是吧?”
“不确定。”丹尼微笑着回答。
“我只认识一些产自法国的高档葡萄酒。”高尔文说,把一只手搭在丹尼的肩膀上,引着他走进房子,塞莉纳则帮他拿着外套。
“你女兒在厨房帮着做饭呢。”塞莉纳说。
“她知道怎么做?”
“阿比可是个好帮手,”塞莉纳说,“她聪明能干,我感觉又多了个女儿。对不起,你不能把她带回去,”她笑得乐开了花,“我们留下她了。”
“我们确实有价格优惠的长期租赁方案。”丹尼开玩笑。
“塞莉纳一直想再要个女儿,”汤姆说,“生了两个儿子以后,她觉得接下来都该是女儿了。”
塞莉纳嗔怪地拍了他一下。
“来这里的路上还顺利吧?”汤姆问。
“实际上,我可能在你们的车道上错拐了好几次弯。”丹尼回答,“多亏了有GPS。”实际上,他的雅阁车并没有导航系统,但管他呢。
高尔文哈哈大笑,“过来跟姑娘们打个招呼吧。”他们朝厨房走去,两只小狗跟在他们身后,吠叫着,跳跃着。
“我以前好像没见过这种狗,”丹尼说,“这是什么品种?”
“这是墨西哥无毛犬。”塞莉纳回答。
“对不起。什么?”
“无毛犬。”她一字一顿地说,“这是非常珍贵的品种。古阿兹特克人认为这种狗有神奇的治愈魔力。”
“哦,真的啊?”
“他们也吃这种狗。”她丈夫在一边说。
“根本不是。”塞莉纳提高了嗓门,“你怎么总是说这种话?”
“是真的,”高尔文说,“据西班牙文记载,在一些大型宴会上,就用大浅盘盛着墨西哥无毛犬。我曾在哪儿读过。”
“嗯,”塞莉纳抽了抽鼻子,“抱歉,我先离开一下,她们好像把蒜烧煳了。”她快步走过大厅。
“味道很可能像鸡肉。”丹尼说。
高尔文狂笑起来,“我要帮你个大忙,不告诉塞莉纳你说过这话。”
“那我得感谢你。”
“嘿,你真不必带酒来。”
丹尼耸了耸肩,“只是一点心意。”
高尔文低声说道:“伙计,我喜欢乔氏超市。那里出售的葡萄酒味道还真不错。”
9
被他识破了。
丹尼脸上虽然挂着微笑,心里却吃了一惊。
他本来也无意用这9美元的葡萄酒冒充200美元的波尔多,但现在弄得好像他有此企图似的。不管怎么说,高尔文是怎么知道乔氏超市的?一个自家院子里就有篮球场的阔佬绝对不会去买几美元一瓶的葡萄酒。
但也许这正是他的目的。也许高尔文就想表明他只是个普通人。
或者他就是在逗弄丹尼,就像男人们之间经常开玩笑那样。
“我想,两个孩子长时间以来在一起相处得那么好,大人们也该相互认识一下了。”他说。
在房子深处的某个地方,有人在练习弹钢琴,是一首经典曲目,弹得虽然不完美,但也相当不错。他听到了阿比的笑声,闻到了大蒜味,也许还闻到了炸鸡的味道。
“我很喜欢你的房子,”丹尼称赞,“房子的布局很完美。”
“都是塞莉纳的功劳。她在跟建筑师讨论后决定的,我一点力都没出。”
哼,可不是吗,丹尼心想,你最后只要支付5000万美元就行了。
“嘿,阿比说你们就住在城里?”
“没错。”
“你很幸运啊,伙计。后湾区,对不?我一直想住那儿,走着就能去上班,而且景色又那么美,总能看见穿短裤的女大学生。”
“嗯,是挺好的。”
“塞莉纳就是喜欢郊区生活,我只能听她的。”他夸张地耸了耸肩。
高尔文家的厨房简直是富丽堂皇,比丹尼见过的任何一家饭店的后厨都大。里面有两个大大的岛台,台面是黑色石板,岛台上面的架子上悬挂着很多铜锅。厨房里有好几个内嵌式壁炉,还有一台闪闪发光的紫红色商用大煤气灶,镶嵌着铜边,看起来犹如古董蒸汽机。
拱形顶棚上交错着手工雕琢的木梁,像是来自中世纪的城堡。地板则是看起来十分古老的石灰岩,上面泛着天鹅绒般的绿锈,很可能都是来自同一座城堡。
詹娜站在一口硕大无比的圆形煎锅前,锅里噼噼啪啪地冒着烟。
“哎呀,上帝!”塞莉纳叫道,跑到女儿身边,“别把鸡烧煳了,快盛出来!上点色就好。”
“我没烧煳!”詹娜抗议道。
“嘿,爸爸!”阿比跟丹尼打招呼,她站在岛台前搅拌着碗里的什么东西。
“嘿,宝贝。”丹尼走进厨房,给阿比一个拥抱,“你在做什么?”
“鳄梨沙拉酱。厨房很漂亮,是吧?”
如果她在暗示挖苦自家的小厨房,他宁肯装傻。“非常棒。”《顶级大厨》都可以在这里拍摄了,连观众席的位置都够,“别忘了把那些小块也搅碎。”
“不,塞莉纳说不应该弄成像用料理机打出来的样子。”
塞莉纳快步走过来站在阿比的身后,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说:“在墨西哥,我们做鳄梨沙拉酱的时候里面都是有些小块块的,就像她做的那样。”丹尼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有种异域的辛香味道。“做得太棒了,宝贝!哦,我真想留下她!把她送给我们吧?” 这一点也不好笑,已经是第二次了,丹尼想。
丹尼悄悄地用一只手摩挲着岛台的边缘。这不是花岗石,台面上有着熔岩石那种精致的龟裂细纹,这是上釉火山石,贵得离谱。石匠的手艺很不错,因为你根本看不出来接缝在哪儿。突然他意识到,没有接缝是因为这原本就是一整块石板。我去,这得花多少钱啊!
那个在他脑子里一直风滚草般时隐时现的疯狂小念头,突然占据了意识的正中央。
他想,这家伙说不定每个月光领带开销就是1.6万美元呢。
我已经欠他5000美元了,再借1.6万,又能怎样?
说真的,为什么不行呢?
能损失什么呢?
他抬起头,高尔文正看着他,他们目光相遇了。高尔文笑了,丹尼很不自然地回笑。
“嘿,你刚才在摸台面吗?”
丹尼很尴尬,“我没想到火山石会这么厚。”
“你家也刚刚装修过还是怎的?”
“我父亲做过包工头,我以前跟他一起干过活。”
“真的?我父亲曾是个管道工。”
“在南方?”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以前见过那些卡车。‘高尔文兄弟管道修理’,是吗?绿色三叶草标志?”
“看,我就知道咱俩有缘分。”高尔文说。
10
高尔文的两个儿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坐到餐桌前。两个男孩都是瘦高个,面目清秀:黑色头发,浅色眼睛,眉毛浓密,下巴棱角分明。布兰登,年纪较小的那个,穿着波士顿学院的运动衫,老海军牌的运动裤,脚踩人字拖。瑞安穿着带有“罗恩·乔恩冲浪用品商店”字样的T恤衫和邋遢的牛仔裤,光着脚。他看起来几乎就是布兰登的异卵双胞胎,只是他长得更精致一些,下颌的轮廓更鲜明,脸部更瘦削。除了眼睛以外,他俩长得都更像母亲。
“布兰登偶尔回家吃顿像样的饭。”高尔文松了松领带说,他已经脱去外套,“瑞安,你回家的理由是什么?脏衣服成堆了?”
“真逗。”瑞安说。
“我跟他说,只要愿意,他可以把所有的脏衣服都拿回家。”塞莉纳说,“但曼紐拉不会给他洗的,他可以自己洗。我们家不是宾馆。”她轻拍了几下手,来强调自己的观点。
布兰登在波士顿学院上二年级,而瑞安去年就毕业了,在电视台干些无聊的杂活。在丹尼听来,好像瑞安在自力更生,而他的富豪老爸并没有负责他的房租。这事挺有意思。
阿比似乎在这个家融得很好,简直成了高尔文家的二女儿。她正和詹娜耳语着什么,发出咯咯的笑声。每个人的盘子里都堆着高高的鸡肉、米饭和豆子,这是丹尼吃过的最好吃的米烧鸡了。
“这么说你是个作家,哈?”高尔文问道。
“没错。”
“很酷啊。”高尔文坐在田园风格的橡木长餐桌的一头,他妻子坐在另一头,两个儿子坐在两个女孩的对面。他们挪了挪椅子,假装感兴趣。两只小狗则在餐桌下睡觉。
“酷不酷我不敢肯定,不过……这是份工作。”
“你用真名还是用笔名?”
“是真实署名的,丹尼尔·古德曼。”对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过丹尼。这其实是在礼貌地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你。
“我一直想写本书,但总没有时间。我有很多故事可讲,也许要等到退休了。”
每当人们说类似的话,什么也想写作但没有时间云云时,丹尼就觉得好笑。好像他们之所以无法拥有成功的写作事业,唯一原因是没有闲暇似的。
“嗯,我有这么多闲暇时间来写作真是够幸运的。”他说。
高尔文笑了起来,“让你笑话了。那么,你是写小说呢,还是什么?”
“写实文学,”他进一步说明,“人物传记。”
高尔文拿起丹尼带来的那瓶酒,开始摇晃起来。“不,谢谢,我不喝了。”丹尼说。高尔文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了。
“我读过吗?”高尔文问。
“《波士顿的肯尼迪家族》。”
“哦,听起来挺耳熟的。关于杰克·肯尼迪和他的家庭?”
“其实更多的是关于杰克·肯尼迪的祖父,‘哈尼·菲茨’,菲茨杰拉德。他100年前曾是波士顿的市长,肯尼迪王朝的奠基者。他是个很有色彩的人物。”
“有色彩通常意味着腐败。”高尔文指出。
丹尼笑了,“没错。腐败但受人爱戴。”
“现在还在写什么新作吗?”
“一直在写。”
“这本书是关于什么的?”
丹尼犹豫了一下。“强盗资本家”这个词高尔文听了也许会不舒服,尤其在丹尼还准备向他借钱的情况下。“是关于19世纪一个商人的传记。”
“是吗?什么时候写完送我一本啊?”
“妈妈,你能不能让布兰登把我的鞋还给我?”詹娜喊道。
“把鞋子还给妹妹。”塞莉纳命令。
“我没拿。”布兰登回答,面无表情。
“他是用脚给我脱下来的,”詹娜抱怨,“他像个猴子。”
“你们都老实点!”塞莉纳说,“你们都才6岁吗?”
丹尼很庆幸他们的谈话被孩子们打断了,但高尔文不放弃,“你的新书什么时候上市?也许我要买一本。”
“那你得等一阵儿了,”丹尼回答,“我还正写着呢。”
“写得顺利吗?”
“说实话,有点慢。有时候生活不让你写下去。”
“你从来没有过写作阻塞症吗?”瑞安问道。
“没有。这份工作跟其他工作一样。管道工也不会得管道工阻塞症的,不是吗?”
“我喜欢你的观点。”高尔文赞赏道,“孩子们,听到了吗?这就叫职业伦理。没有人逼他去工作,他每天只是坐下来,让自己去写作,不管他喜欢不喜欢。”
丹尼不自在地点点头。 突然一阵音乐声不知从哪儿传来。丹尼听出来这是林纳德·斯金纳德的歌曲《阿拉巴马甜蜜的家》的吉他前奏,只是被调成了手机铃声。高尔文站起身,从挂在挂钩上的西服上衣口袋里掏出黑莓手机。他扫了一眼来电号码,接通了电话,“我在吃晚饭。”他生硬地打断对方的话,长时间的停顿,“现在是晚饭时间,我在和家人一起吃晚饭。”又是一段停顿,然后他抢白道,“我都说了……不行。”
丹尼感觉,他刚刚见到了高尔文不愿意示人的一面。
高尔文猛戳了一下手机后结束了通话,“老兄,你是否有过这种感觉,好像每个人都想从你这里得到点什么?”
丹尼使劲咽了口唾沫,“总有这种感觉。”
也许这时候向他借钱不是什么好主意。
“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布兰登?”
布兰登耸了耸肩,“还没有结果。”
“如果需要我帮你打几个电话,就吭声。”
“好的。”
“这个夏天可不能再在楠塔基特岛的沙滩上混日子了,听到没?”高尔文说,眼睛里闪着光,“整个夏天都穿着湿泳裤冲浪的人,那是混混,知道?”
“我努力吧。”布兰登阴着脸。
“哎,他还在上大学,汤米,”塞莉纳说,“他还可以玩嘛。大学毕业后再找工作也不迟。”
“夏天在楠塔基特岛的沙滩上玩为什么不行?”詹娜打抱不平,“他为什么非得找份工作?”
“没错,”塞莉纳附和,“为什么?”
高尔文咧嘴笑了,“现在女生们联合起来对付我了。丹尼,帮帮我啊,替我说句话。”
丹尼摇摇头,不愿卷到他们的家庭纷争中来,“对不起,伙计,我可帮不了你。”
“丹尼,你们家夏天是去科德角度假的,对吧?”高尔文问,“你们在韦尔弗利特的房子买了多久了?”
“韦尔弗利特?”丹尼不记得曾告诉高尔文他父母住在韦尔弗利特,也就是他长大的地方。而且他肯定没提过什么夏天度假的事情。
“你的度假屋,阿比跟我们说过。”
“韦尔弗利特的度假屋?”他苦笑道,“嗯,我倒是希望……”
这时,他瞥见了阿比,她正不自在地扭动着身子,脸都红了。
他这才意识到,为了让高尔文家对她高看一眼,阿比把爷爷奶奶在韦尔弗利特住的小房子说走了样,文饰成她每年夏天“度假”的度假屋。
于是他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希望去那里的路上不用花太长时间。”
“科德角周末的交通可真要命。”高尔文同意。
但丹尼已经看出了对方的眼神,还有那感觉好笑又极力忍住不表现出来的努力,知道高尔文已经抓到了他的小尾巴。
没有高尔文注意不到的细节。
晚饭后,高尔文告退去书房接电话。厨房里没有女佣,丹尼在想是不是轮到用人休息或者其他什么情况。这时阿比和詹娜试图教布兰登某个复杂的舞蹈,厨房里响起了音乐,但他却看不到音响在哪儿。
布兰登和两个女孩跳着舞着,从一侧旋转到另一侧,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他们的脚步移来移去,滑动着,一会儿又走起了太空步。布蘭登抱起一只狗,试图摆弄它的爪子,模仿他们的舞蹈,但狗挣扎着,发出威胁的叫声。阿比和詹娜禁不住大笑起来。
她在这里似乎真心快乐。丹尼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高尔文家对她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不是因为他们有钱,而是因为这温暖热闹的气氛和热情好客的一大家子人,阿比希望成为其中的一员。
几分钟后高尔文回到了厨房。他站在丹尼身边,看着孩子们跳舞。
“真好玩,哈?”
丹尼点点头。
“她真是个好孩子——你女儿。她带出了詹娜身上的优点,我们以前没见过的,至少好多年已经不见的闪光点。”
“嗯,”丹尼再次点头,“她们俩都很快乐。”
“没错。嘿,我们走开,让他们自己玩怎么样?来杯纯麦芽威士忌?”
丹尼犹豫了一下——他已经喝了一杯劣质的红葡萄酒,而且还得开车回去——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回答,高尔文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11
汤姆·高尔文给两人倒了些威士忌,酒瓶的标签上写着“麦卡伦1939”。他站在书房的吧台前,书房四周摆满了大部头的皮面精装书,估计他都是大批量购置的,却从来没读过。书房里弥漫着一股雪茄的味道。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我这儿喝到这种好酒。”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他们俩都转过身。是埃斯特万,那个司机。
“高尔文先生,需要我送客人回家吗?”埃斯特万的声音轻柔,语气迟疑。他个子很高,身材魁梧,黑色的制服非常合身。大大的头,高高的颧骨上有疮痘,小鹿斑比一样的眼睛。脖子右侧有颗大黑痣,形状就像澳大利亚的版图。长相很怪的家伙,说不上丑,也不好看,但给人一种温柔善良的感觉。
“睡觉去吧,朋友。”
“谢谢,先生。”埃斯特万微微鞠了一躬,更像是点了个头,走了。
高尔文倒完酒,递给丹尼一只刻花平底无脚酒杯,他们碰了下杯。“敬我们的妻子和女友们,”他说,“希望她们永远不要碰面。”
丹尼笑着点点头,脑子里却在想高尔文究竟会指望他帮什么忙。
“你女儿是詹娜唯一的朋友。”高尔文说。
“我知道她们很亲密。”
“她对詹娜的影响太好了。我是说,詹娜真的在完成学校布置的阅读任务,而不是像以前那样抱怨,耍脾气。比如,她确实读完了《杀死一只知更鸟》,无须我们唠叨一句。”
“阿比幼时我给她朗读过这本书,那时候她还小,可能都听不太懂,但……确实,她是个爱读书的孩子。很高兴知道她们俩在一起能谈谈书,而不只是街舞或者电子乐什么的。”
“这好比……如果你周围都是好人,你就会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他们能带出你身上的正能量。如果周围都是坏人,你身上的缺点就容易被引出来。在之前上过的几所学校里,詹娜似乎总是和坏孩子混到一起,受到极不好的影响。但阿比带出了她身上最好的那面。你不知道这有多棒。”高尔文的眼睛发着光,似乎有些潮湿。 “那太好了。”丹尼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很奇怪,那一刻他感到与高尔文之间有种出乎意料的亲密感。
“你做了大好事啊,兄弟。”
“我?不不,我只是努力不要太过干涉她的生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总是把事情搞糟。”
高尔文笑了,“现在你一个人带着阿比生活?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丹尼搔了搔半边脸,不太好意思地笑着,然后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那种老灾难片吧?比如飞行员突发心脏病,结果空乘不得不开飞机那种情况?”
高尔文微笑道:“凯伦·布莱克演的《机场1975》?还有《空前绝后满天飞》!是朱莉还是谁出演的……”
丹尼回以笑容,“没错,就是这类。就好像,突然我就得会开飞机了,别无选择。”
高尔文摇摇头,“兄弟,我真服了你。要是没有塞莉纳,我简直不敢想象……”
他招手示意丹尼过来,两人坐在厚垫皮椅上,面前是一张堆着杂物的古董桌。他从椅子旁的茶几上拿起一个锃亮的黑漆盒子,上面刻有金字COHIBA?BEHIKE,打开盒盖,抽出两支粗得像香肠一样的雪茄,递给丹尼一支。
丹尼点点头,庄严的仪式开始了。高尔文递给他一把雪茄剪刀,丹尼把雪茄的尾巴剪掉,将雪茄剪刀递回去。高尔文点燃打火机,蓝色的火焰好像能熔断钢铁,把雪茄点着。他吸了几口,然后把打火机递给丹尼。
他们默默地抽了一会儿,丹尼记起他为什么从来就不喜欢抽雪茄了。他本来想夸一夸高尔文的雪茄,但他能说点什么呢?说这让他有点头晕?这时,他看到桌上有个木质的陈列盒,红色天鹅绒衬垫的正中央有一枚铜制奖章,上面写着:COLLEGIUM?BOSTONIENSE(拉丁文:波士顿学院)。
“你是波士顿学院的知名校友?”
他点点头,“一大笔钱换来一枚校长勋章。”
丹尼大笑。高尔文虽然以自嘲的语气解释这件事,却仍然把勋章摆出来展览。
“想听听实话吗?”高尔文最后说道,面露沉思之色,“我只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我知道这听起来有点他妈的矫情,但相信我。”他仰望天花板,“碰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开车赶时间去某个地方,结果一路全是绿灯?就那样,嗖嗖嗖,反正绿灯都让你赶上了,走起运来挡都挡不住的感觉?”
丹尼点点头。
“嗯,我就是这样。天地良心,半句假话都没有。”他把手掌放在胸口,“你在词典里查‘right? place,?right?time’,就会发现它就是说我呢。”
“我有点怀疑,不过……好吧。”
“现在,我不想让你误会我,但我告诉你,听我说:我富过,也穷过。”
“让我猜猜哪种情况更好。”
“不想跟你争这个。”他笑道,从衬衫前胸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丹尼:一张折起来的纸条。
“这就是我想让你帮的忙。”高尔文说,“你最好痛快地接受,别让我为难。”
这是张5万美元的支票,是高尔文在摩根大通私人银行以个人名义开出的。
丹尼抬起头,“这是什么?”
“女子学校一年的學费,还有点余额。”
“你这——这是……”丹尼一时竟然失语了。
“莱曼中学是詹娜三年里转的第四所学校了。我们把她从温莎中学转到米尔顿高中,再转到B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