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歌行.血杜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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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捌
   夜很深了。
   暮春的天气,七分温煦里裹挟着三分浮躁的气息。苏烟冷束手就擒,洒脱一笑被影卫带走之后,这空寂的院落里就只剩下红月风濂独自一人了。远处传来敲更的声音,薄雾空蒙。他略微低了低头,看见被月光拉长了的树影,透过团团暗影的间隙,清冷银辉流泻满地。
   “他会死吗?”轻轻的喟叹。墨绫不知何时跟了出来,披衣立在月光下,隔着纷繁的花枝,如是问他。
   红月风濂没有回头,“暗卫捕获杀手之后,内廷自有处置办法。”或杀,或剐,自有章法,他从不多问。因为无论是飞鹰堂、流苍影卫、还是来自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的阴狠刀锋,都见过太多了……皇权之下,人命贱如蝼蚁,累累白骨堆上,不差多苏烟冷一个。
   “你说,你信我。”他听见她渐渐而来的脚步,闻到她衣角上模糊的淡香。“如果我告诉你说,苏烟冷他绝不是什么杀手……你能放过他吗?”
   “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不要卷进来——”恃宠而骄也要有所限度,她是笃定他不会翻脸吗?竟说出这样荒诞不经的话。
   见他面有愠色,墨绫冷声一哂,柔美的面上再度浮上反叛的笑容,“是吗?陛下该不会想说,那只是苏烟冷的事,与我无关吧?”猛然转到他身前去,月色之下,目光咄咄,“怎会无关呢?——我的身手你也见过!”这个圈子怎么绕,她都逃脱不了是他的同伙。她知道,这一劫,苏烟冷是必死无疑。除非,他肯放过。
   想到这儿,心里突然沉重一滞。她是何许人也?艳歌楼一等一的顶尖高手,见惯了风雨波折中,谈笑间兵不血刃屠城的角色。铮铮傲骨一世,到如今,反而又要低头向他乞怜吗!心下隐隐愤忿恨起来,苏烟冷啊苏烟冷,你还真是给我添乱!若是一早远避去瑶仙岛,不管葬月城这些是非,哪会添这些个是非呢?
   分明是他的错,可她却不能见死不救。毕竟,要不是为了自己,苏烟冷此刻早在海上逍遥。
   “花坊你是回不去了,留在这儿好好养伤吧。苏烟冷的事朕会叫人查清楚。”短短两天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人理不出半点清晰的头绪。红月风濂一眼看出她因苏烟冷被捕而乱了方寸,心里很是有些不快。不想再跟她多做纠缠。北夜杀手的事自有人会去查,至于她的一切……他大抵有七八分的把握了,只是不想贸然点破。略微皱了皱眉,压下乱纷纷的心绪,转身正要离去,不料面前的女子竟不依不饶起来,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死不肯放。
   “我只再问一句,你信过我吗?”蔷薇花瓣簌簌地落下,依稀是梦境的碎片,沿着风的鼻息,吹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曾几何时,也有眉目如画的女子,眼底噙着泪,倔犟地抬起头来,执拗地问他:“红月风濂,你信过我吗?”
   他轻轻合上了眼。眼前月光下的一切,恍然是清醒中的梦魇。十四年前那夜,墨绫被亲兵从官道上追回来,他在驿馆审问她的那夜,一切摊平在桌面上,证据确凿再无回旋余地的那夜,她死死盯着他的眼,始终在追问一句话:“红月风濂,你信过我吗?”
   信,或者不信。世间最简短的两个词,他却始终无法去回答。对于如同行走在脆裂冰面之上,时时刻刻提着心的上位者而言,那个字,他给不起任何人。
   “你说你信我。”见他久久沉默,月光下的女子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你根本就不信我。”
   “就像你从未信任过墨绫一样。”
   到底,还是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她屏了屏呼吸,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没错,打蛇要打在七寸上。只是这个死穴,并非只是他一个人的伤。
   红月风濂的背影仿佛定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弹。时间仿佛凝滞在了树梢上。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哑着嗓子沉沉问出一句:“你到底是谁?”
   “重要吗?”西临卖花女,或者飞鹰堂的女杀手,又或是一段纠葛在他心上不肯飞散的阴魂。“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我当做了谁。”盈盈抬眼,波澜不惊,她嘴角微微牵动一下,但最终还是没笑出来,“在你眼里,从一开始我便是墨王妃的影子。只是你不肯承认罢了。”
   “相比对她的念念不忘,你更愿意相信是另一个人拨动了你的心吧?”她立在月光下,素色的披风摇曳着裙裾,“就像你以为你信我、信她,其实谁都不信一样。”
   是这样吗?红月风濂怔怔地看她一眼。他没信过吗?从未,哪怕,只很少的一点……
   “不。”冲口而出了,便是再也憋不住,“我信任过她,是她背叛了我。”
   墨绫愣住了。“背叛”二字何其沉重。当年墨王妃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让他耿耿于怀至今?
   眼底分明漫上丝丝苦涩,可他最终却是笑的。“我不是没付出过。”付出过,也失望过。明知不该去触碰,却仍旧挣脱不了那份温暖所带来的诱惑。他明明知道,帝王心术之中,铁血二字胜于一切。可是为什么……明知那个女子是伏在他身边的棋,是牵动致命机关的绞索,却仍要伸出手去,将她拉得更近一些呢?
   就像眼前的这个墨绫,明知她身世来历疑点重重,仍旧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地纵容,不惜一切地要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一样。
   亦或许,区别只在于今天的他,心中已不再有任何恐惧。她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对他来说都不那么重要了。江山稳固,大权在握,她便是怀有不轨之心接近,也动弹不了他分毫了……
   “你付出过什么?”是追问,亦是疑惑,“不是说没有爱过她吗?”
   红月风濂语塞。是的,他没爱过她,没爱过那个万般不得已下娶回家的相府千金。可是……很多事,有谁说得清呢?分明是在演戏,分明只是哄她,他却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入了戏,渐渐地习惯……习惯了她的娇蛮,习惯了她的笑脸,习惯了她立在身侧,习惯了在最疲累的时候,叫她揉一揉自己的眉间。
   幻想过,奢望过。幻想这番温情永远不被打破,奢望彼此的手可以一直相牵。他总在想,墨绫那么爱他,即便真有一日,自己与墨家反目,她也会站在自己这边……
   只可惜,千般不忍万般悱恻。
   终是,落空的。
  
   那些未完待续的往事,到底还是藏掖不住,从心底喉间飘散出来,流泻在静静的月光底下。
   谨慎而辗转的那些年……提心吊胆地一步一步熬过来,熬到先王驾崩,终于轮到自己可以将眼光投向皇位,不必再掩饰再忐忑。兰王余党早被墨方澄提前诛灭,先皇也留好了命他继位的“遗诏”。万事俱备,东风业已吹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只等他顺理成章继位。墨方澄备好了璀璨金銮和文臣武将,只等着女儿女婿进驻皇都。
   可那个时候的他,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紧张。红月风濂知道,葬月城里等着他的,除了巅峰之上的华丽王座,还有高高悬挂的带血之刃。
   打从墨方澄选定他的那天起,便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诚然,墨家的人不敢动他。但他们也绝不会轻易地放开他。此去帝都,他不过是颗可以名正言顺继位的棋子,稳坐棋盘之上,身后袖手而立的人,真正坐享其成的人,是终于得偿所愿的墨相爷。
   说到底,他不过是墨方澄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娃娃。当年他与他交易,暗含之契,便是如此:墨家助力他登上皇位,索要的,自然不是表面的位极人臣。墨方澄早已是一国之相,身在高位仍肯豁出命去帮他,搏的便是那权倾天下的无冕之王!
   只可惜,老狐狸也有算不准的时候。事后他无数次回想:也许墨家不是没有准备的,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手扶植的新君竟然会胆大到这个地步——甚至还没坐上皇位,便已开始痛下杀招。
   就在决定入京的那一瞬间,红月风濂便做好了跟墨家大战一场的准备。或者也不止,早在数年之前,他便暗中授意傅铭匀,厉兵秣马,培植亲军。诚然,相比远在京城的墨家,桐王的势力远不够大。但他英武而年轻,且比任何人都更懂韬光养晦,一击命中。
   他从一开始就决心卸掉悬在自己头上的剑。于是大军便这样在暗中集结了起来,数万人马,磨刀霍霍,蓄势待发。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就在起兵前夕,他的王妃——墨绫,竟然会获悉内情。红月风濂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一直知道自己身边有墨家派来的细作暗探,但他始终不能想象,最终向那些人传递消息的,竟然会是素日一心待他的墨绫!
   无论怎样严刑拷打,中箭的小卒死活都不肯吐口说出幕后指使之人,直到从他身上搜出织金锦囊,才让所有的真相全部暴露——是他见惯的字迹,娟秀而缠绵的一笔,长相守。长相守,长相守。烙印在金钗上,刻在玉佩上,写在信笺上,绣在丝帕上……她口口声声要与他长相守,天长地久,可最终的结局,仍然是毫不犹豫地背弃……
   红月风濂心口滑过一丝被欺骗的痛意。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他不爱她,是他在欺骗她。可没想到,墨绫竟然比自己更会隐忍,更会演戏。望着那枚绣着金字的锦袋,红月风濂沉吟良久。没有愤懑,没有动怒,只是……失望至极。当她清醒地将他出卖,他还需要给她留什么夫妻情意的余地?
   于她而言,自己不过是一枚随便利用的傻瓜。
   “你这样未免不近人情。”回过神来,不知何时竟已转回内室。铜炉里焚着素淡的香,苏墨绫坐在窗下,手里攥着她的埙,“你虽是她夫君,但那毕竟是她的至亲。”睫毛微微翕动,她轻声地叹息道,“再说,只一个香囊锦袋,也未必能证明什么。也许是被人栽赃陷害?”
   红月风濂倦极,歪着身子斜靠在花榻上,敛了敛眼说道:“我也不是没这样想过。”纵是失望到了极点,仍是存着几分理智。回到后堂,墨绫言笑如常,仿佛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模样。于是他也便佯作无事,只嘱咐她早些休息,明日好打点上京的行装。
   待明日……没有明日了。不过几个时辰之后,墨绫便漏夜出逃,孤身策马出了大营,直奔京城而去。幸亏他有防备,傅铭匀一早派了暗探紧跟着她。
   他亲自带人追去。
   一直追到驿馆。
   王妃的马还在槽上吁吁喘粗气。驿官赔着笑脸给她换马,一个扭头的工夫,脑袋已然与脖颈分离。
   血气弥漫开来,惊动了夜色里的寒鸦。墨绫遽然回首,笑容却仍是淡定。悠然喝完手中的茶,她走近前来,看着他。“这么说……是真的了?”隔了那么多年,他仍记得那双眸子。墨绫的目光里糅杂了太多的情绪,面对他的质问,他列出的罪状,扔出的各种证据,自始至终都没有反驳半句。她只是一直望着他,一直一直望着他。瞳仁里散碎的星光,随着他的话,渐渐地暗了下去。
   “我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对我爹下手。”
   “你以为你把这封信送出去便能扭转全局?”走到这个地步,箭已经在弦上,他不想多说什么,“墨绫,别天真了。”
   “是啊,我太天真。”嘴角一牵,她苦涩地笑,“我居然妄想你会看着我的面子,放过父亲一马。”
   “今夜什么都没发生,你仍是桐王正妃。”他看一眼她,声音冷冷地沉了下去,“但是,不要再试图想跑出去。”即使背叛,她也不能逃离。他虽不爱她,但也绝不会放开她。墨绫……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一旦走到这一步,墨绫夹在中间,注定没有活路。可便纵是那样……她生是他的人,死也得是他的鬼!
   夫妻一场的结局,是他的一个手势。卫兵围上来,架起她,“护送”王妃回去。墨绫却突然猛力地挣开那些人的桎梏,扑到他面前死死地拽住他,“红月风濂,告诉我,你信过我吗?”紫色的瞳仁,灼灼的目光,她的眼里是恐慌是不甘是失望。“信过?还是从一开始便在怀疑?”
   他没有回答,身形不过稍稍一顿,下一刻,当她再度被卫兵“扶起”的时候,他转身走了出去。
  玖
   “后来呢?”问句散在夜风里,似是有一星瑟瑟。无人应答。她默默笑了一笑,其实也不必问出来吧?那样情势紧急的当口,他怎么可能会放过墨绫呢?纵是不杀,也会软禁起来吧?自嘲地笑一笑,“瞧我,真傻。后来当然是你赢啦。”
   若不然,如今的赤松,指不定是谁家天下。
   “墨家是有防备的。即使我扣住了墨绫,风声也还是走漏了。”他恢复了平日的语调,散漫地答非所问,“我的原意,本是带兵入京,见机行事。可没想到……”
   没想到墨家也要先下手为强。他们动手并不比他慢。拿到密报之后,不但调兵遣将与他抗衡,还很快便从宗室旁支里拎出个孩子来充当新的傀儡——接到消息,红月风濂嘴角弯起轻蔑的薄笑。先皇遗诏已然昭告天下,墨方澄这样做绝非明智之举,或者说根本就是自己在往火坑里跳。
   先机,早就被他给占尽了。
   “你太喜欢撒谎了。”女子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红月风濂颇有些错愕,抬头看她,“你说什么?”
   “其实事到如今,完全不用再撒这种谎吧?”阿绫看着他,眼底闪烁的东西仿佛能洞穿他的身体。“分明是你……故意给墨家放出消息,逼着他们走投无路,不得不先下手为强,这才落下个奸臣造反,意欲乱政的口实。好给你这未来的君王以拨乱反正,彰显自己英明神武的机会,不是吗?”
   他看着她,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没有反驳。“也许是吧……”
   过程怎么样,就像邻居家两个三岁的孩子打架,到底谁对谁错,是谁先打了谁一掌,早就扯不清了。
   横竖结局,都一样。
   史书从来只记录胜利者的脸。而胜利者,注定是他,红月风濂。
   桐王的军队一路势如破竹,墨家虽然掌控着最精锐的部队,却没有占到名正言顺的先机。没错,先帝遗诏是墨方澄一手伪造的——可就是这张伪造的遗诏,却让他永远失去了赢过红月风濂的机会。
  
   自开国之日起,每一代赤松王都是踩着鲜血上位。登基之日得见红月……那陵家族的神女们说,天出红月,意味着神明庇佑,无往不胜,乃是上上大吉之兆。红月的姓氏从一开始就是个纪念。纪念开国时候天上那轮血红色的明月。月亮从无垠的血海上升起,生生被万千条性命给染红。
   “杀伐”二字是红月家族永恒不变的传统。只是,历代先祖为夺帝位,纷纷忙于自相倾轧,唯有他……到他登位时,皇室血脉寥落,早已没有什么兄弟可供相残。
   这小小的缺憾,倒也不耽误葬月城继续像以前那样,血流成河。
   战争结束得很快,红月风濂夺下葬月城的日子,距离他离开桐州,不过才半个来月。朔日启程,望日登基。他永远都记得那一日的意气风发,策马入城之时,满眼旌旗猎猎,金殿之下,贼党缴械投降。
   这一次染城的血,姓墨。
   负隅顽抗,却并没能坚守多久。新君一声令下,悉数被捕,株连九族。城墙下山呼万岁的声音不绝于耳,他傲然站在城头接受众人的膜拜。然后,一抬眼的瞬间,看见不远处的箭楼之巅,流霞般明丽而绝望的身影正缓缓转向自己……
   苏墨绫刚刚这样问他:“她是怎么死的?是你杀了她?”
   “不是的。”他说。墨绫是趁人不备,自己跑出来的——自从在永城击溃了墨家军的主力,生擒了墨方澄后,手下人对她的看管便有所松懈。她名义上仍是他的正妃,下人们心里虽然不屑,明面上却也不敢造次。墨绫说要什么,他们不敢不给。抬腿往哪里去,他们也不敢真拦。
   葬月城下血未干。
   朱唇粉靥,华衣潋滟。郑重其事地严妆过后,她尾随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踏上城楼。
   他走过去,走近她。
   宛转蛾眉,眼如秋水。她看着他,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详。“风濂,我只想问你一句……这些年,可曾爱过我?”哪怕你不信,你怀疑,你防备。哪怕你我之间亘着一重又一重的山。红月风濂,我们相守了这些年,你有没有哪怕片刻,是爱我的?
   “没有。”他看着她,已然看见了命运的终点。这个问题还有什么意义?于他而说,这是新的开始,也是对过往的解脱……思忖良久,到底是说出那句话来,“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我不杀你。”
   “嗤——”她笑起来,眉间螺钿如春花般璀璨,“活着又待如何?”走到这一步,还能希求有什么转圜?他的仁慈不过是不杀。仅仅也就是不杀罢了。然后呢?冷宫?或者牢狱?永无止尽的苦,纠缠一生的辱……在他眼里,那真的是种慈悲吗?
   回过神,仍旧执拗地问他:“从未动过真心吗?哪怕只一点点。”她要的不多,只一点,很少的一点就够了。红月风濂,告诉我,那些温暖,那些呵护,那些你曾经对我的全部的好,即使搀杂了无数的心机与欺骗,仍旧有一点……是真的!
   “没有。”摇头,还是摇头,他转过脸去,不再看她。“墨绫,你不会以为——”
   “为什么要给我错觉!”看见他的反应,她突然歇斯底里起来,“半点真心都没有……那为什么要给我错觉?”
   “你该知道的!”他深吸口气,“因为你……”沉吟一下,到底还是把后面那句话给说了出来,“因为你姓墨。”
   他对她全部的好,也不过是因为不得已罢了。
   最后残存的希冀也都摔在了地上,碎成齑粉。泪水盈出眼眶,转瞬却化成了冰。她看着他,不过咫尺的距离,却如天涯般遥远。先前的每一个问句,虽然竭力控制着自己,但她的声音一直都在颤抖。可是现在,一切反而都安定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忽然笑了起来。“是的,我姓墨。现在墨家结束了。我,也该结束了。”
   晚风牵动裙角的薄纱,身后的城垛颓然轰塌。她望着他,眸光沉静安定,仿若穿透生死一般澄澈,“登基之日,为你庆贺的人应该很多,不缺我这一个。”
   苍凉一笑。退后半步,便是命运的终结。
   绯红的纱衣飘落下去时,红月风濂没有伸手拉住她——于是墨绫就那样轻盈地坠落了下去,如夜风里跌落枝头的花,绯色的裙裾好像夕阳里一朵被揉碎的晚霞。
   他只是怔了一怔。
   没有叹息,没有伤悲。已然走至终局的命运,不可能被任何一人的力量挽留。更何况他比谁都明白,对于此刻的墨绫来说,活着,不如死了。
   大抵是扛不过战火的摧残,随着墨绫的脚步,屹立百年的城楼,也于暮色中悄无声息地崩塌。他的视线因城垛的坍塌而变得瞬间开阔。不远处,护城河下开满粉艳的杜鹃花。远处是一片又一片的帐篷——他的兵营在那里驻扎。再远处……便是用这无数鲜血换来的万里河山了。
   嘴角勾起一丝笑,走了这么远的路,打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今日,尘埃落定。
   他独自坐拥这天下。
   “圣上英明!”
   到底是赢了这一程,从此后,江山在手,大权独握。脚下旌旗猎猎,满城万岁山呼,文臣武将呼啦啦跪了一地。红月风濂默默背转过身去,跪在城下的臣子们看见,一轮红色的血月,自遥远的夜幕一角,冉冉升上天空。
  
   古雅的陶埙举至唇边,悠悠的,又吹起那首《长相守》。呜咽绵长的音乐声里,天边一轮新月沉了下去,黎明中露出一线灿烂的曙光。
   又是新的一天了。
   红月风濂倚在窗边小寐了一会儿。接连两夜的相谈,他已觉得很累。毕竟年纪是不饶人的,他早已不是夙夜行军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墨绫。”离开之前,他听见自己这样对她说道,“或许你是对的,我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信你。”目光散漫地滑过她的面庞,光洁的额头,青春饱满的容颜,紫色的眸子令他心动令他心颤,“但你也该清楚,从我遇见你的那天起,便不打算放过你。”
   无论你是谁,来自何方,为何而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看见的第一眼起,我便要定了你。
   他心里默默转了一转,诚然,这样的胁迫,有些无耻。可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你要我放过苏烟冷。可以。”目光落定在她身上,只是这一次,他没有笑。“但你要想清楚,自己拿什么来跟我换。”
   “陛下这是要与我交易?”短暂的错愕之后,她读懂了他那句话的意思,他分明是让自己……
   “你说过不会强迫我。你——”
   “朕很累了。”红月风濂打断她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你这两天也没有休息好,先睡一下吧。剩下的事,慢慢想清楚了,随时可以到宫里跟我谈。”言罢,转身推门出去,只留下她一个人,怔怔看着窗外将明未明的天。
   交易,是吗?
   古埙沉沉滑下,沿着裙摆滚落到地毯上。苏墨绫斜靠在门框上,望着早已消失在院门外的那个背影,嘴角边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拾
   红月风濂等了三日,始终不见墨绫来找他。也不知是自己的要求太过分,还是她并不那么在意苏烟冷的生死。他迟疑着要不要再下一剂猛药,正独个儿在内殿里踱步……忽听门外传来阵阵嘈杂的人声。
   “怎么回事?”
   “回陛下。”乐福恭声答道,“中宫殿的女官素锦来报信,皇后娘娘醒了。”
   鬼门关前徘徊了数日,傅青鸾终于捡回一条命来。
   “陛下,那姓苏的,万万留不得。”赤松木雕金大床上,才刚醒来的皇后听侍从说完这几日的事情,拉着他的手,噙着泪劝道,“北夜人觊觎九国也不是一两天了,飞鹰堂的手段,各国间都有耳闻。此番竟然敢放了杀手来害陛下。若不严加惩治……咳咳!”百花秘毒虽已解除,却还没有去尽,她此刻仍是非常虚弱。红月风濂拍了拍她的肩,“你且好生养着,这些事,自有人会去办。”
   傅青鸾的心沉了一沉。她虽虚弱,却不糊涂。红月风濂赶往中宫殿的路上,已有心腹宫人跟刚刚醒来的她事无巨细汇报了这几日的波折。那苏姓女子怎样被国舅收监,陛下又怎样当众呵斥国舅,带她离开大牢。苏家花坊失火,那花匠如何救了妖女,对陛下坦陈自己杀手的身份……宫人每说一句,傅青鸾心里就咯噔一声。就算她再自欺欺人,也早看出红月风濂对苏家兄妹的纵容何其没有限度——所以方才才特意咬定了“姓苏的”,而非苏烟冷一个人的名字。言下之意,自然是想提醒他远离那紫眸的妖女。
   “君上,”咳喘过后,傅青鸾勉力起身,伏在红月风濂肩上。身边的侍婢早有眼色的避了出去,内殿里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了。她把声音放到最柔,贴在他耳际慢慢说道:“臣妾知道您心地仁慈,不忍妄开杀戒。可是,既确定是北夜杀手,便不能手软姑息。若不然,不但陛下身边危险重重,传扬开去,我赤松国威也要受损……”
   “朕知道了。”红月风濂伸手拿过一只枕靠,垫在她身后,“你的意思,朕懂。”抬手撩起她一缕头发,“内廷已在查了,不日便有结果。皇后你刚醒,不要太操心了。”
   听出他话里的敷衍,傅青鸾眉头紧皱成一团。“此般贼子,依循旧例,该斩杀于市口,以警众人才是。”顿一顿,到底还是决定再搏一下,“兄长是飞鹰杀手,妹妹在陛下的寿宴上落毒。陛下可记得,臣妾早就说过,这对兄妹,只怕从一开始就是蓄意接近您的,来意不善啊……”见他沉吟着不说话,她便继续说了下去,“臣妾知道陛下喜欢那女子,只是……她既是这种来历,说什么也该除之以绝后患……”
   “好了。”红月风濂抬起眼来,望着目光紧紧追随自己的妻子,声音陡然一沉。“这件事朕自有分寸,皇后不必再插手。”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下,转瞬间便风淡云轻地笑开,“至于下毒之事……那不是苏墨绫所为。真凶到底是谁,朕想皇后心里大概也很清楚。若真要查……等病好了,慢慢从后宫婢子身上挨个追查起来吧。”
   这话虽是点到即止,却也已是近乎挑明。傅青鸾心里咯噔一声,恍惚回想了一下,醒来后果然没见过随自己侍奉寿宴的那个婢女。她是极聪明的,很快便明白了红月风濂将此事点透的深意,“陛下,臣妾并非是要……”
   “你当然是为了朕好。”他伸手,给她掖了掖被角,温柔如她当年初见的良人。“青鸾,这么多年了,你对我的心,我怎么会不知道?”
   傅青鸾虚无地笑了一笑。知道,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宽和包容。还是为那个苏墨绫!心下恨恨咬牙,面上却不露分毫。话到此处,多说无益。他是铁了心护定那个妖女,无论是自己还是哥哥,都不能动她分毫……心念回转如电,佯作倦怠,沉沉倚靠在枕上,“只要陛下心里清透,臣妾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只要她伤不到陛下分毫,便是纳入宫中为妃,臣妾也不会多言半句。青鸾只是担心,怕您被美人蒙蔽,掉入奸人设下的陷阱罢了。”
   “我懂。”红月风濂欠身起来,“皇后放心,苏墨绫的事,朕心中有数。你累了,先休息吧。”往门口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你说得对。飞鹰杀手不能姑息,朕……明日便下令处置了他。”
   下令处置了他,却未必是因为自己说的那些话。傅青鸾佯闭双眼,假寐过去。素锦与苏墨绫交锋一回,全然败下阵来,自己冷眼瞧着,那女子也确实是个深藏不露的角色。抓到苏烟冷却不杀,分明是在胁迫她,令她就范吧?心底冷哼一声,到底还是放不下吗?哥哥说得对,昔日城墙下那一抹血,到底干涸成了心上的疤。十数年的夫妻恩情,到底也拦不住他……
   也罢也罢,身在这巍巍皇宫之中,从来就不该指望有什么长久的真情吧?若不然,自己岂不是第二个墨绫吗?
   想起那个蠢女人,心底忍不住又逸出一声冷哼。
   听得皇帝及其扈从的脚步渐渐远下去了,傅青鸾慵懒地开口,唤人来,“素锦,传我的话,去傅府报信,就说我醒了,叫将军和夫人择日进宫探视吧。”
  
   “你觉得陛下真的会杀?”将军夫人只是幌子,皇后真正要见的其实只是自己的哥哥。沉烟缭绕,虚无缥缈的香气散逸在内殿周围,傅铭匀笑着抿一口茶,“不过是个逼人就范的小计策吧!”
   “到底……”傅青鸾沉沉叹了口气,“还是要把那妖女收到宫里。”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哥哥,“也怪你,收什么监?趁乱当场斩杀了,哪有后面这么多话?便纵是他知道了不高兴……区区一个民女,没名没分的,死都死了,能奈我何?”
   “我那不是也想了补救的法子吗?”苏墨绫出宫的第一时间,便派人纵火烧了青云巷。“谁料到她那么命大?再说,若不是此事,哪会震出个真格的北夜杀手来?”
   “算了算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便是落定了的北夜杀手又如何?还不是倒蚀把米,反倒让陛下召那小蹄子进宫有了筹码。”
   “进宫便进宫吧。”傅铭匀说完,淡定迎上妹妹怒视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既然几次三番都了结不了她,那不妨放到跟前来慢慢收拾啊。再者说,便是没有苏墨绫,难道不会有别人吗?”
   傅青鸾愣住,“你说什么?”
   “我说你傻。”伸手拈一颗蜜饯,傅铭匀悠然说,“那既是他心上的疤,那就无论如何都会找人补。这是你杀一个苏墨绫便能拦住的吗?便是没有她,也会有其他人的……说到底,那丫头跟她也不过才三分像,名字凑巧了而已。”
   意味深长瞥她一眼,“就算杀了她,保不齐明年又有个面目酷似的,又或者……前朝也不是没有例子,英祖皇帝失去宠妃韦氏之后,后宫内不就充斥满了各种与韦氏神似的女子?”
   她常年待在宫闱之中,这些事自然比他熟悉。英祖皇帝晚年,后宫粉黛三千。无一例外都是在刻意追寻韦氏的影子。梅夫人眼睛像韦氏,兰夫人嘴巴像韦氏,许才人因笑容酷似韦贵妃而最得恩宠……英祖皇帝甚至曾经试图无视祖宗规矩纳那陵家的一位女子入宫,只为她隐于帘后的侧影,像极了当年的韦妃!
   傅青鸾眉头深皱,“拦不住,便没有其他任何办法了?”
   “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啊,青鸾?”傅铭匀微叹了口气,“你是皇后。”六宫之中,皇后最大,乃至放眼天下,她也只在红月风濂一人之下。“再多影子、替身,也不过只是他偶然找寻的托寄,再疼,再宠,撑死了也只是个宫妃。到底在你之下。”后宫的规则,皇后有权处置所有嫔妃,甚至可以不问缘由,或打或杀。“别忘了,你才是他的正妻。”
   “正因为我是他的正妻,是一国之后!”傅青鸾狠狠地攥起拳来,鲜红的蔻丹直往手心里扎,“所以才不能容忍旧事重演!”时隔多年之后,让她再去面对一张酷似墨绫的脸?眼看着他寻找替身当着自己的面去重温当年自己看过无数次的恩爱场面?不!“就算让他恨我,我也不能容忍。”
   “忍不了也要忍。”傅铭匀轻描淡写的一句,挨近她,“繁华到了尽头,便是如履薄冰。我一直都想不通,墨方澄当年是为了什么……未必只是因为你我的那些计谋手段。高处不胜寒啊,青鸾,处在那样的位置,谁心里都要恐慌的。功高震主权横天下的臣子,哪一个不是被君上给……”脖颈处做一个横刀的手势。见傅青鸾只是拧了拧眉,没有打断他,便又坐近些。“咱们傅家,如今也算一门荣耀了……陛下现在没有做到那一步,不是不能,而是还肯卖你、卖傅家三分薄面。记住,后权永远小于皇权,除非……”贴紧她的耳根,声音压到最低最低,却又能清晰地让她听见,“除非你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
   “咔嚓”一声脆响,傅青鸾手里的茶盏碎在了地上。滚烫的茶汤沿着织锦回文洇入地毯上的花朵,她猝然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即使拼命稳住了心神,嘴唇也忍不住有些哆嗦。“你、你说什么?”
   那句话出口,便是太过直白的暗示与诱惑。
   傅铭匀认真地看着她,沉吟半晌,见她情绪稳定了,这次缓缓地,把压在心底很久的那句大逆不道的话说了出来,“皇后保不齐也有被废的一天,这世上最稳固的位子……叫皇太后。”
   傅青鸾始终沉默。他笑了笑,知道她内心已经是风雨飘摇。
   “青鸾,哥哥只是说句实话罢了……你以为墨绫死了,他登基你当上皇后,于是便可高枕无忧?这种想法从一开始就错!世上没有永不凋零的红颜,便是有,也还有个红颜未老恩先断!你总指望陛下陛下,可陛下的心,会只在你一人身上吗?”
   她木然地摇了摇头,涩涩苦笑起来。他不是没有宠妃,她也从未争过宠,从未强求他的目光只停留在自己这边。“我是他的妻。”咬着唇,一字一顿。在这世上,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站在他身侧,与他一起睥睨天下的女人。
   “却未必是这场游戏最后的赢家。”傅铭匀笑笑,像在说与己无关的笑话。“本朝从不缺乏前车之鉴,皇子们争到最后,多少前朝皇后沦为新朝的阶下囚?”
   “说到底,还是那句话。你还是太傻。要真清醒的话……就不该把全副心思用在对付一只影子上。皇长子今年都十二了。也该早早地为他打算起来……”波光一转,凛冽生寒,“在哥哥看来,对你来说,长命百岁地活着,顺顺利利当上皇太后,才是最好的结果。”
   傅青鸾盯着自己的亲哥哥,美目丝毫不颤,心中却是忐忑。
   不是听不出那些话里的意思……他说出来的,虽是大胆放肆,大逆不道,却句句在理,不过是兄妹间的体己话。而没有说出来的那些……傅青鸾心中犹若雷震,无数颗霹雳在炸。哥哥笑容背后迸现的杀机,那些话在暗示些什么……她不是不懂。只是那些话,便是躲入密室,摒绝所有耳目,也不能说出口来!
   不能说,更不能做!
   “不!大哥!”她猛地低下头去,“我不能……”她不能,傅家更不能铤而走险。当然明白得为自己儿子打算,可那种事——
   似是早料到她会如此反应,“我只是要你明白,与其把时间浪费在与个来路不明的民女纠缠上,不如多为大皇子的未来盘算。”笑一笑,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说过,“你从来都是最聪明的,一点就透,自然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点到即止吧,再说下去,她未必敢听了。傅铭匀心里暗暗地想,别的事情都还好说,自己亲妹子这关,到底是心急不得。
  拾壹
   果然不出所料,打发乐福去送信没多久,苏墨绫便急匆匆入宫,站在了他的面前。
   红月风濂稳坐在王座之上,信手翻着奏章,故意无视她满是焦急的脸。——苏烟冷的刑期定在两个时辰之后,按旧例,斩杀于闹市街口,头颅悬于城头示众。
   情急之下,她顾不得身边还有太监和宫女们了,张口便是“你”。“你真的要杀他?”是疑问,更是质问,气鼓鼓愤恨恨地瞪着他,“你明明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杀手,要不然,在青云巷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便可以动手。”
   红月风濂用眼神示意被她吓坏了的众人先退出去,这才慢条斯理地答道,“你可能不知道,但身为飞鹰杀手的苏烟冷一定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朕身边都会有不下数十个影卫……哪怕看起来身边连一个多余的侍从都没,他想得手也得先过几关。”
   “哈,也就是说,就是想杀,他也杀不了你!”她何尝不明白他的故意,何尝不明白自己只要进了这个门便是他人案板上的鱼?只是既然来了,戏总要继续做下去。何况苏烟冷已被押赴刑场,万一真被砍了,回艳歌楼可不好交代。“就算烟冷真的是来自什么飞鹰堂又怎样呢?他从未试图杀你!”
   “未必要等到他动手。防患于未然……有嫌疑,已经够了。”淡淡瞥她一眼,目光复又落在奏章上,“午时行刑,你现在去看他的话,还来得及好好道别。”笑一笑,丢出那句盘桓了很久的问句,“如果你和他真是什么‘兄妹’的话。”
   话音未落,手中奏章已被人一把拍在地上,“你根本就是故意的!”隔着书桌,她怒视他,“身为人君却做这种事情,你不觉得自己无耻吗?”
   赤松王笑笑,不以为忤,“从我开口跟你说我的故事的那天起……”弯腰捡起那份奏章,目光静静停留在她脸上,“就从没觉得自己有多坦荡。”私心里的真实想法,当年的各种心机和谋划,在时过境迁之后,一点点说给她听。“若是想把自己伪装成君子,何必告诉你那些事呢?”
   说给她听的,是心底里谁都没有见过的自己。四十年的故事一点点倾吐,与其说是剖析自己,不如说是要把最真实的自己让她看清。
   “你跟我说过的话就一定都是真的吗?”扬眉冷笑,苏墨绫嘲讽道,“不见得吧?不过是一遍又一遍涂改过的画面,脑海中修正过无数次的事实。你这人太喜欢欺骗自己,乃至于所谓的真话里,也充斥着各种不由自主的谎言。”
   红月风濂没想到她突然会这样说,不由愣了愣,“说下去。”
   “你说是当年墨方澄选中了你,其实不尽然……他选中了你,但是却在迟疑。是你恰到好处地嗅到风声,自己送上门去,许下种种诺言,与其结为盟友,共同对抗兰王。你说你不怕被人利用……那是自然,因为你也要利用对方!你说是因为墨绫背叛你,你失望至极所以才疏远她。其实你心里未必不清楚,她可能是被人陷害,受到冤枉……至于墨家最后为何而反……摸着自己的心问问,你是真不清楚?还是揣着明白在装糊涂?不用那样疑惑地看着我——我自问不算有多聪明,能猜到这些,只因你话里话外遗落的漏洞太多!是,你从未将自己伪装成什么君子,但提及过的一切往事,从来都只捡让自己心里更舒坦的版本去说。”
   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沉默一下又说:“你一直都在强调你不爱墨绫,从来都没爱过……说到这点,我倒是很想问问陛下,倘若真的是这样,何必从一开始便不放过我呢?于你而言,我不过是个她的影子罢了,同样的名字,雷同的一双眼,便足以让陛下如此放下身段不择手段,甚至要用我兄长的性命威逼胁迫。如此这般非要将我困囿在身边,到底是不肯放过这只影子,还是从来就没放下过那个人呢?”
   红月风濂语塞。
   久久的沉默。
   只有一缕缕青烟在雕梁画栋之间,聚了又散。
   他面色铁青地看了她半天,最终沉沉地跌坐在龙椅之上。“也许,你是对的。”额头埋入臂弯,卸下最后一丝防备,幽幽地叹,“没错,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你……不,不是骗你,是骗我自己。”
   不是没爱过,只是无数次强调,让自己相信,从未爱过。“在墨绫这件事上,我不敢正视自己的心。”不是因为不堪,不是因为难堪,是否爱上墨家的女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爱上的时候,已经太晚。墨绫一跃而下,摔在葬月城下,他强自拧过头去,不看……她死的时候他正享受胜利的喜悦,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要不要难过。所有的心痛都是在那之后积聚起来的。就像是一根扎在心里的刺,当时并没多少感觉,可是年深日久,那根刺生了根发了芽,长成藤蔓,一点一滴将他的心包裹。于是那些痛,便沿着骨髓,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时间不过是漏刻里的流沙,倥偬飞逝,一年,又一年。
   册立皇后的时候他眼前模糊,口中叫着青鸾的名字,却总以为面前是墨绫的脸。皇子出世的时候他在走神,忍不住去想如果是他们的孩子会是怎样。身为帝王,他从未因此而对墨氏族人手软,照样该杀的杀,该砍的砍。可是很多次,伸手写下朱批的时候,依稀会看见她,穿着如晚霞般美丽的衣裳,眼里噙着泪光,盈盈站立在他的书案之前。
   手一抖,朱砂滴在纸上。
   像一摊洇在城头的血,迟迟不干。
   从墨绫入葬,到今天。他从未去过陵上探望,也从未给过她一块可供栖居的灵牌。他从不缅怀,却也从不能忘。唯一可以做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提醒自己,那场婚姻,打从一开始便是交易,自己从来没有动过半点真心。就像……他对墨绫说过的那样。他和她之间,曾经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他对她全部的好,不过是因为,她姓墨。
   “是的,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目光却落在很远的地方。口中喃喃说着,眼底依稀泛起泪光。“那是已经不能挽回的错,哪怕我知道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也不能去面对它们……”十多年过去,他始终都不敢承认自己爱过墨绫。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时候便已渐渐地爱上。强作无情,掩饰下那些不可言说的伤。佯装铁血,矢口否认自己失控的心。心中最深的地方,其实比谁都更清透。那句话,既然此生已无机会出口,那便永生永世都不能再提。因为那个“爱”字,一旦承认了,便是永无止尽的痛。
   痛断肝肠。
   “她死了,痛也没用。”仿佛是能读懂他的心,墨绫看着他,静静的眼底不带一丝波澜。“所以与其沉湎在旧事里,不如竭尽所能,抓住眼前的一个幻影。”
   “我便是那个幻影了。”笑一笑,仰头看着藻井上飞扬的龙爪,想数上面的鳞片,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模糊了眼睛,怎么也看不清。“陛下,那天您问我拿什么来交换。”定定神,低下头来,“一命抵一命,用我这个替身影子,换苏烟冷一命,陛下觉得可还划算?”到底还是说了这句话,到底还是顺着计划,行进到他的后宫。可为什么心里却没有轻松,只剩下沉痛?
   “墨绫,”不过转瞬,红月风濂便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渐渐恢复了寻常的神色。看着她,“你若不愿……”
   “苏墨绫心甘情愿!”美目盼转,紫眸中又透出讥讽的神色,她故作夸张地挑一挑眉,“若我说不愿意,陛下还肯放过他吗?”
   红月风濂没有答话。他走到门边,唤近侍进来,嘱他传旨将苏烟冷押回天牢,择日再审。苏墨绫站在身后看他,始终目光冷然,直到内侍回来复命,说苏烟冷已经被放回了囚室,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才稍稍放了下来。顾不得什么形象,顿时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虽说明知道红月风濂是在逼自己,但苏……他毕竟是个凡人,这种危及性命的玩笑,可是万万开不起的。也罢也罢,只要他性命无虞,自己便总有办法将事情拖回本来的路线上去。
  
   一来一回折腾,沙漏早已流去一个多时辰的光景。眼看便是正午。红月风濂叫人传了膳,不由分说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
   壶中的酒,仍是解千愁。
   斟满,亲自递在她手边。“朕对你说了实话,你能不能也对我说一句实话?”他兀自先干,隔着杯子看她的脸,“墨绫,你到底是谁?”
   她仰首喝尽那杯酒。解千愁,解千愁,世上是不是真有一种酒,喝了之后,忘记烦忧?不……没有那种酒,便是这解千愁,也只是酒入愁肠愁更愁,让人醉了都摆脱不掉忧愁。真正能让人忘、让人放的,只有传说中彼岸之上的那一碗,孟婆汤。
   也许能够遗忘也是一种幸福。只可惜,她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喝到了。
   “你刚刚叫我是谁,我便是谁。”言罢,伸手拎过酒壶,自斟自饮起来。任他心中惊涛骇浪,雷霆滚滚。
   红月风濂没有说话,执箸的手却默默地在抖。果然,是这样……他没有再多问半句。其实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打从遇见她的那天起,他就在查她的底。这女子来历太过诡异,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内廷暗卫动用了可以动用的全部资源,却仍然查不出她到底是谁。直到那一日,那陵神女去皇陵为历代先帝祈完福后无意中的一句,“真是奇怪,桐王妃的墓怎么竟会是个牢牢锁死不利往生的格局?”
   一语点醒梦中人。
   暗中派十二个道行高深的驱魔师去占看了陵地,又打发人往瑶仙岛问了近乎仙人的封魂师。这才渐渐梳理出一点头绪……
   墨绫死后,以王妃名分入葬。因他一时疏忽,有人在墓里动了手脚,将墓穴紧紧封锁,成为一个找不到通天之路的死局。敢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的人是谁,不用想也猜到……那人的本意,原是将墨绫的灵魂困在墓里,让她永远不能往生。可没想到,这反而给她创造了机会……他清楚记得信使从瑶仙岛回来后转达封魂师的话:“王妃魂魄困在墓里,不能往生轮回。但若机缘巧合,能够冲破禁锢,散逸而去,附着在他人身上,便可得以重生。”那位封魂师虽未亲自到场,却在详细占算之后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十四年前自尽的墨绫,根本没有去过地府报到。
   某种程度上说……她还活着!
   想到这儿,红月风濂轻轻笑了一笑,右手毫无征兆地覆上身侧女子的柔荑。是人,是鬼,都无所谓。他不再想追究更多了,有此一刻便已足够。上天当真是待他不薄,在错过那么多之后,竟然还有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她虽没有明说,却已经是默认。恨也好怨也好,她最初回来接近自己的目的已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当手再伸过去的时候,握住的,再也不是一片虚空了。
  拾贰
   纳妃之日定在这月十八。
   那枚金牌到底是深不见底的陷阱,才只用了一回,便再无机会回去。墨绫抬眼,望着廊檐下一串随风摇荡的鸟笼生叹,红月风濂答应放过苏烟冷,代价自然是她心甘情愿做他金丝笼中的鸟雀。那天她进宫跟他谈条件之后,便被他留在了宫中……本以为他顾忌着皇后,总不能太过任意妄为。没想到他竟连招呼都没跟皇后打,只一道谕旨下去,司天监便定下了吉日。
   “素锦给苏姑娘请安。”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回头一看,老熟人——立在中庭一大堆宫女仆妇之前的,可不正是皇后娘娘的心腹,中宫女官素锦吗?红月风濂给她的名分是贵妃,但此刻,册妃之礼未行,她还只算待选宫中。所以宫人们仍旧称呼她“姑娘”。
   相较上次在苏家花坊的轻慢,今天素锦脸上谄媚的笑容显而易见,边说着话,边指挥身后的小宫女们将大堆的礼物送到她眼前。“皇后娘娘差奴婢来给姑娘送些衣料钗环。”小丫头们把料子一匹匹展给她看,又开了箱奁展示那翡翠钗、紫玉环。还有四时衣裳,鞋袜俱全。墨绫笑了笑,手中半透明的绢扇抵在下巴颏上,“娘娘真是费心了。”
   “不值什么。”素锦应道,“娘娘说了,姑娘缺什么,尽管打发人去中宫殿要。”说着,眼珠在她脸上转了一转,浮在眼角的谄媚笑容敛了下去,转而换做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姑娘到底是进了宫……奴婢真是为您高兴。”
   “哦?”墨绫不动声色倚着栏杆坐下,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不是听不出那话里的讥讽挑衅,只不理她,顺着话茬接了下去:“是值得高兴。陛下天恩,一入宫便是贵妃的品级。此般际遇,世间能有几人?”薄罗扇面是一朵半开半合的牡丹,她把手指放在扇面上,沿着花瓣的轮廓一点点移动,“姐姐说得不错,天家繁华,是别人求都求不得的。墨绫虽没见识,却也明白陛下的恩宠,娘娘的厚待。也谢谢姐姐……当初的提点。”
   素锦本想重提墨绫信誓旦旦不肯入宫之事,刺她两句,一洗当日之耻。却不料这位姑娘竟说出如此一番话来,言下之意竟好像是自己将她劝进宫来的一样。忖量一番,心说来日方长,不必逞这一时口舌之快,便又换了笑脸,从身后唤出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这是柳嬷嬷。年纪虽不太大,但在这宫里待的时间却比奴婢我年纪都长……嬷嬷老成稳妥,最熟悉后宫的规矩。以后跟着姑娘,遇着事儿,也好提个醒。”说罢,眼角噙笑,望着柳嬷嬷。
   柳嬷嬷上前给墨绫施了一礼,起身凑近两步,道:“皇后娘娘给了赏赐,按说姑娘您该谢恩才是……”
   声音不大,却足够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墨绫这才明白,素锦为何不放下东西就走,而是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没用的话。原来是等着替皇后受她的头呢……冷声一哂,“有劳嬷嬷,墨绫受教。”抬眼看一眼素锦,“麻烦姐姐替墨绫传个话,民女晚些便去中宫殿亲自谢恩。”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故意无视素锦略显错愕的脸。顺手又拉住柳嬷嬷,不等她说出“这不合规矩”,也不管别人听不听得见,径自开口问道:“听说立太子的日子也快近了?照规矩,我是不是该送份贺礼?是送去殿下那里,还是中宫殿啊?”
   终归是强纳了她为妃,跟皇后那里不好交代。加之众臣纷纷上书,再拖也拖不过去,红月风濂索性下旨,正式立傅青鸾所生的皇长子为储君。立嗣大典,就在册她为妃的前两天。
   “大典未行,大殿下还没搬入东宫,自然是送到中宫殿皇后娘娘那里。”
   “也好,去谢恩时一起亲自送去,也显得有点诚意。嬷嬷,您说我该送些什么?”说话间人声已然远去,只丢下素锦和一众宫女捧着礼物站在日头底下,面面相觑。
  
   用罢午膳,墨绫果然如期去中宫殿给皇后谢恩并送上给太子的贺礼。只是在殿外就吃了闭门羹——小宫女传话说,“皇后娘娘午睡呢,姑娘先回去吧。”她笑笑,不说什么,客气地将手里那件东西交在宫人手上。“有劳。民女还没谢娘娘的恩典,我就在这里等吧,娘娘醒了,见了这件东西,自然会见我的。”
   小宫女背过身撇了撇嘴。区区一个锦袋,也敢说是大礼?还等着娘娘见她,真把自己当飞上枝头的金凤凰了吗?
   万万没想到,皇后一见之下,竟然大惊失色,脸色遽变!不再装睡冷慢,而是起身梳妆,叫人带苏墨绫进来!
  
   隔了十几年的光阴,到底,又有这么一日。
   贵气逼人的中宫殿,端坐在凤位上等她的,正是华衣浓妆的傅青鸾。绣着“长相守”字样的织金锦囊让傅青鸾心中大震。大概猜到来者不善,她支走了身边所有的婢女,就连素锦都没留在跟前。
   “你倒还是那么大胆。”墨绫走进去,在她面前不远处站定,“独自一人等我……不怕我情绪失控起来,‘失手’杀了你吗?”
   傅青鸾看看她,面上似有不屑。“难道柳嬷嬷没有教给你,后宫生存的第一条,便是皇后面前,不得放肆?如此乖张放诞,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谁,皇后娘娘会不清楚?”冷挑眉峰,目光巡视四周,捡个凳子坐下,“难道说你认不出手里那件东西?难道说安插在御书房里的耳目没有事无巨细地汇报全面?要我再给你重复一遍?”目光锁定在她脸上,粉黛掩饰不了那眼底里的慌张。墨绫看着她,心里竟然没由来的觉得凄凉。轻轻叹一口气,“青鸾,你居然也老了……”是啊,红月风濂老了,傅铭匀也老了,不过才四十上下的年纪,鬓边却早已熬出了华发。她怎么可能会不老呢?世间有谁不会老?“在我心里,你总是那个扬鞭策马,英气十足的傅家小姐。没想到有一天,竟然也要靠铅粉胭脂来敷衍憔悴的一面……”
   啧啧轻叹,听在傅青鸾耳中,却如钻心之箭。“少在本宫面前装神弄鬼!”凤目圆睁,面有薄怒,“陛下也许会相信什么借尸还魂的鬼话,本宫却不信!你不过是个偶尔捕风捉影地打听过圣上旧事的民女,居然妄想伪装成死去的王妃?”
   “你当然不信。”悠悠接口, 掰着手指头给她算:“你叫你哥哥从东离雇了最好的巫师,在墓中刻下三十二层禁咒,气场强大。便是有三千条屈死冤魂也会被锁在里面。”
   “你笃定她永远不得超生是不是?”眼角笑得很甜,语风却如凛冽寒风,“只猜对一半。到底还是失算。她死了,你却输了。你以为你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个皇后的空衔……红月风濂心里早就没有了你,这你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吧?若不然,干吗无所不用其极地将墨家赶尽杀绝,又用最阴毒的手段让她只能做个野鬼?”
   傅青鸾的嘴唇有些哆嗦。她却不打算就此放过,“我给你这个锦囊的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皇后娘娘……”她起身站在她面前,敬称咬在唇上,一字一顿,“你总不会忘了,十四年前,你是怎么买通我身边的婢女,偷了这么件东西,装上军情,打发人将它送出桐州城的吧?”
   “就算真的忘了也没关系。”笑一笑,继续说,“那总该记得,做完这些事后,你来找我,告诉我王爷就要对墨家动手了。”
   光阴流转忽已晚,眼前依稀是桐城的最后一夜。王妃墨绫正在房里整理行装,傅家小姐忽然求见……恶毒的故意的笑,嘲弄、悲悯而意味深长的笑,她看着她,看着一直高高在上的墨王妃,冰冷朱唇里慢慢吐出那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桐王已经决定要下杀招,墨家的日子,没有几天了。
   “你以为他真的爱过你吗?不过是为笼络你身后的那个家族罢了……”十四年前的傅青鸾这样嘲笑她道。带着压抑多年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的快意笑脸,“此去帝都,大局已定,你觉得你的结局会是如何?毒酒?还是白绫?”
   是的,是她告诉她一切,是她激将她,让她情急之下,策马出了大营,直奔京城——时光荏苒过去,已经记不清当时到底是怎样混乱的想法,是想化解这场灾难?亦或是试图劝说父亲,及时退步,交出大权?
   想不起来就算了,结果都一样的。唯一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她并不知道,就在傅青鸾来找她的时候,傅铭匀的亲信已经到了京城。是的,这就是她为什么质问红月风濂。分明是他们故意放出风声,逼着墨家先反……
   “我是谁?你以为我是谁?”抬起眼,紫色的眸光静静锁定傅青鸾,“你信,或者不信,无所谓。重要的是,陛下当我是谁,信我是谁。”话虽这么说,其实傅青鸾心里也很清楚,面前的人,再不可能是除“她”之外的第二个。那些埋在心底十数年,只有她们两个人才知道的隐秘,被她轻轻巧巧的一两句话就给点破。
   张了张嘴,终于抓住自己的声音。“陛下他——”
   当然知道她想问什么。一口气竹筒倒豆子下这么一箩筐的猛药,等的便是这句话:“你以为墨绫死了,他便永远都不会知道?若是他不知道,你怎么会如此失败,争了十几年,最后仍输给个影子呢?”
   “你……你……”听见这句,皇后终于脸色大变,如果红月风濂真的知道当年那些事,就像知道她叫人下毒给他意图嫁祸给苏墨绫一样的话……他会怎样呢?自己的地位,真像看起来那么稳固吗?
   “我?我只是个卖花的民女,因缘巧合遇见了陛下,还被封为贵妃。我是来给娘娘谢恩,并祝贺大殿下当上太子的。”嫣然巧笑,美目流盼。“随便说两句故事,给皇后娘娘解个闷罢了。”
   她的话说完了,傅青鸾却还怔忡在那凤座上。墨绫转身往殿外走,行到门口,却又停下来瞥一眼旁边其他嫔妃送来的各色礼盒。“人说天道昭彰报应不爽,有那么个不积福报的娘,也不知太子这位子坐不坐得长……”
  拾叁
   张灯结彩,红烛高照。
   他推门进去,红衣的女子垂手坐在团花宫灯底下。旧梦依稀缓缓浮现,曾几何时,他也是被喜娘牵着,走过去揭开盖头,与她相见……思绪还没飘远,墨绫已一把将那红纱揭下。
   “他在哪儿?”质问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他答应过,今晚就会放了苏烟冷的。“君子一言。”他没脾气地看着她,“册妃礼都行了,难道我还会反悔吗?”
   “你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好吧?”冷冷扫他一眼,“我要出宫,我得亲眼看着他离开赤松地面。”
   “墨绫,你不信我?”离了赤松地面又能怎样,倘他真的有心杀人灭口,在哪一国哪一城动手,不都一样方便?
   意料之中的反唇相讥,“你信过我吗?”
   红月风濂看看她,目光中笼起一抹难以察觉的惆怅。迟疑一下,缓缓说,“我信。”
   墨绫已躲去帘后换装,听见这句,探头出来看他半晌,“你信?”
   他点点头,“我信你此刻,心中已没有我。”苦笑出声,“你教会我时刻直面自己的心不是吗?——今夜之前我仍有幻想,以为你是为了我才回来的。可是刚刚我发现我错了。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了……既没有,又为何要嫁给我?”
   “不是你逼的吗?”她卸下沉重的珠冠,顺手挽起长发,“苏烟冷的命在你手上,我敢不就范?”
   “苏烟冷,又是苏烟冷。”红月风濂仰天长叹,“墨绫,你心里,到底没有我。”似是极疲惫,他看看她,“算了,强留下,也不过是一具没有心的空壳。你既然要走,那便走吧。”
   她换好衣服出来,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陛下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宽和?”
   他不说话,想了好一会儿,才问她:“那天你跟皇后说的话……都是真的吗?”他一直都觉得她是自己心里惦念的那人,直到她去跟皇后说出那些话——知根知底太过清晰,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不像看上去那么真实。也许她真的是墨绫,但今日这个墨绫,与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子,相去太远太远。他渐渐开始看清,也许她的归来,并非像自己最初的想象,是因为放不下当年的情和怨,而是一念不散,要跟她讨一个亏欠多年的公道。
   他是欠她公道,可是这个公道,要怎么去还?纳她入宫已生波澜,太子刚立,若是日后存心与皇后闹起来,他要怎么办?墨绫说出那些话来,显见的是要置皇后于死地。虽然从未开口要求,但他太了解她……那样高傲的心性,怎么会肯屈居妃位,敛膝皇后驾前?
   日后少不了要有一场风波大乱。
   墨绫无心顾及他此刻的想法。愣了一会儿,渐渐回味明白那句话里隐含的意思,忍不住放声大笑了。“好一个相敬如宾!好一出鹣鲽情深!”她席地坐下来,抱着膝盖看他低垂的眼,“陛下和皇后娘娘,还真是无比之恩爱!”
   他的身边有她安插的耳目,她的身边遍布他的眼线。这对世间最尊贵的夫妻,活得还真是非常有趣。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行在深重心机之中,便是枕边之人,也要层层防备。她真没白嘲讽傅青鸾,强拧到手的瓜,到底也不甜。
   想了想。事已至此,以他的城府,事情的来龙去脉怕是已看出七八分眉目。心念如电,回身去妆匣里取出那只古埙,还有他给她的那面金牌。“我再吹次曲子给你听吧,权当是谢你……高抬贵手。”
   红月风濂一直低着头不说话。静静的夜色里,褪尽华裳的宫禁深处,慢慢飘扬起一阵悠远的埙声。缠绵,低婉,仍是那首《长相守》,可音色里却再也不带一丝一点的恨和怨。只是绵长的一叹,宛若流水般倥偬的华年。
  
   葬月城外,江边渡口。
   山间一棚茅草屋,远看是陋室,走进去却是别有洞天。
   墨绫沏上一壶好茶,从锦盒里取出黑陶古埙来,慢慢地擦。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走到门外,顿一顿,这才吱呀一声推门进来。
   她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瞟一眼来人。
   锦衣夜行而来的,可不正是当朝国舅、大将军傅铭匀?
   “苏姑娘真是明快人。”这间密室是傅铭匀一手打造,安全自然放心,况且门外全是自己亲兵,说话不必那么收着。“全办妥了?”
   她点点头,目光还放在手里的埙上。“别说是人,就算是鬼,也没有谁能听过我三首曲子之后还不魂飞魄散的……放心,红月风濂七日之内便会毒发。”
   “什么?七日?”他的人马已在半路,情势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里等得了七日?
   她却丝毫不急,“将军你急什么?我那个侍从呢?”
   “就在渡口船上。”
   “有劳将军。别怨我拖延——”抬头瞥他一眼,“这世上吃完肉连骨头渣都不留的人太多,我虽不怕死,那家伙可总是个凡人,我得防备着些,免得他一不留神就把小命给丢了。”七天时间,足够她远离这些纷扰,抽身回到艳歌楼了。“再说将军你这么多年都等了,还差这一两天吗?”见他不说话,将古埙放在盒子里,“皇后娘娘那边,也都没问题了吗?”
   傅铭匀点点头。幸亏她那一剂猛药下得及时,若不然,自己那个优柔寡断的妹子只怕永远下不了决心。那日她从中宫殿走后,傅青鸾便又秘密召见了他,话没开口,先红了眼睛。兄妹二人终于再度站成一线,她心里,终于跟他一样,有了深重的惧怕和先下手为强的紧迫。
   “那么……我的任务至此结束。”沉吟一下,“剩下的,便看将军您的筹划了。艳歌楼能为将军做到的便是这些了,只是将军不要忘了,曾经许诺给艳歌楼什么……”
   “当然不会忘的。”傅铭匀自信满满地一笑,“此番能够如此顺利,还多亏了楼主和苏姑娘你。”一等一的艳歌行者,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一人出手,能抵千军万马。代价虽然高,但这花得值!
   “皇妃苏氏即日失踪,陛下七天后龙御殡天。将军不但有名正言顺扶少帝上位的理由,且可以以最冠冕的借口诛杀异己。”慢慢说完这句话。她清晰地看见自己何其恶毒。可恶毒的瞬间却又有狠狠的快意,“回去转告皇后和太子,早点作准备吧。”
   ……
   烛影动了一动,人声溃散,场景转换,仿佛不过是一眨眼,竟又回到深宫内院。
   红月风濂半躺在榻上。
   “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告诉你。”她的声音就在耳边,人却不知躲到了哪里,怎么都找不见。“其实我也很好奇,为什么自己不杀你。”
   “听你说了那么多故事,我也说个故事给你听吧……很久以前,有个怀着绝望而死的女子,在护城河边遗落下一缕执念。她始终想不通她爱的人为什么不肯承认爱她。直到看着她死,都不肯……她活着的时候便被人陷害,死后仍旧被小人算计,害得魂飞魄散,不能往生。可那缕执念却一直没有消散,甚至带着她的三分记忆,慢慢成了精……最后它入了叫艳歌楼的地方。又过几年,事有凑巧,刚好遇见一单买它执念之人的生意……”
   “从你承认你爱过她那一刻起,这个执念就被破了。”飘忽的声音,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埙声,“今夜之后,你所见过的我便不复存在。”
   他腮边有泪滑落下来。
   《长相守》的埙声响起的时候,她对他说:“要是信我,那便豁出去一回吧。”
   不知她使了什么异术。也许是妖法……竟将他定在了那只古埙上。她带着他出了宫,一路出了城,去渡口边的密室,见一个跟她约好的人……答案一点点被揭晓,真相慢慢地浮出水面。他最不想最不愿最不堪看见的一切,那样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墨绫——”喃喃一声轻唤,回应他的,是记忆深处温柔而清晰的声音。“风濂,只当这是一场梦吧。”
   “太迟了。这个世上,已经再也没有墨绫了。”遥遥丢下这句,她抽身,在晨风中飘然远去。这一夜的经历,他是疑惑,还是相信,都无所谓了。心结已去,她该做的业已做完,那些人最后的结局,从此与她,再无半点关联。
  
   恍然是沉沉的一场春梦,他和她的曾经,那些错落在光阴里的旧情。还有这些日子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一一翻滚在眼前,在耳边。
   最后。就像终于从沉重的梦魇里挣脱出来那样,红月风濂终于睁开了眼睛。天边刚刚泛起一点鱼肚白,这漫长的一夜,终究还是尽了……他发现自己孤独地躺在花榻上,身边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就连守夜的宫女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起身,推门,晨风迎面扑来,一抹裙裾上残留的香气飘荡在晨曦里。
   身后帐幔低垂,窗前案上,落着一朵血色的杜鹃。
   半朵苍凉。半朵怨。
  尾声
   孤帆远影,碧空清澄。
   二层甲板上的隔间里,敞亮的窗扇下冰着新酿的梅子酒。虽才只是初夏,海风中却也带了几丝腥咸溽热的暑气。红衣的女子打着扇子斜躺在窗下,伸手喂食船舷外的飞鸥,忽然听见身后沉默许久的人突兀地开口:“昨夜得的消息。葬月城中,似有异变。”
   “哦……”懒洋洋伸了伸腰,“变就变吧,与你我何干?”
   “真与你无关?”他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倘我没有记错,傅将军许给楼主的可是相当可观的一笔报酬。如今事情变成这样……你不怕回去被家法处置吗?”
   “我不怕。”悠悠叹罢,手里的干粮一把全抛向窗外。飞鸟争相扑来,她伸手关上了窗,“……你怕?”回眸浅笑,紫色的瞳仁停顿在他脸上,“怕我回去被楼主责难吗?”艳歌楼铁打的规矩,恩赏丰厚,惩处严苛。当日傅铭匀许以重金,并以数座城池相诺,这才说动艳歌楼主,才有后来他们的赤松之行。事情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苏烟冷心里大概也猜到了八九分内情,只是……
   “你既是故意帮他,为什么又不留下?”
   “咦,不是你跟我说,下一单生意在瑶仙岛吗?”
   苏烟冷抬眼瞥她,恰好她也回过头来看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她掩嘴笑了起来,“好吧,既然你想听,那我便说说。”
   只是不知道,这话该从何说起?
   “如果失火那天夜里你没冲去救我的话,一切都可能会不同。”她安静地看着他,“明知道我是妖,是永生不死之躯,明知道这么做可能会毁了你自己……却还是拼死入了火场,值得吗?”
   苏烟冷不说话。她的问题,诚如他先前想要问她的:拼着背叛艳歌楼的风险,去为红月风濂做这些事情,值得吗?
   “我不是为他。”仿佛看透他的想法,墨绫幽幽笑了起来,“事到如今,我已不再恨他。不爱,不恨,亦不留恋牵念。扯什么旧情……就更谈不上了。”
   “我只是为我自己。”静静坐定,揽镜而照,脸上的面具一点点剥离下去,露出一张苏烟冷早已见惯、却让红月风濂魂牵梦萦的美丽容颜。是的,她是墨绫,不是什么借尸还魂的西临卖花女,也不是什么不肯散逸的幽怨执念。傅青鸾的锁墓之计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早在那之前,她便已经化成了妖——昔年跃下城头之前,墨绫对天而誓,再不转世为人。强烈的痛苦与怨怒最终让她的魂魄刚一脱出躯壳便附着在了染血的杜鹃花上,变成了一只不老不死的花妖。
   艳歌楼主将她收入门下,悉心调教。花妖墨绫渐渐脱颖而出,长成艳歌楼一等高手。——这些,苏烟冷他一早便就知道。因为他寄身于艳歌楼后唯一的任务,便是照料附着她元神的那棵花树。
   而他不知道的……
   “我要复仇。”复仇,却并不仅只是打算要某个人的性命。昔年执念,她只是怨恨,怨恨直到自己将死,红月风濂都不肯承认爱她。至于他所做的一切,她这样对面前的男子说:“成者王侯败者寇。输了便是输了,无须找太多借口。没错,他不仁,亦不义,但政权倾轧,规则历来如此。他为的是赤松天下。何况我们墨家也不是没有出格地方……落到那步田地,也算咎由自取。”
   命运对她的薄待,无非是夹在亲情与爱之间,不能扭转,无力回天。
   “可是你知道吗?我刚刚变成花妖的时候,元神固缚在花树上,无法离开葬月城。”是以才可以那样清晰地看见。“我死之后,他迎娶了傅青鸾。而她……不择一切手段,只为杀尽墨家所有的人。”红月风濂即位后下的诏书,原本只是株连三族,是她与傅铭匀极力撺掇,将裁决改为了九族连坐。
   “我亲眼看着亲人的冤魂汇聚成无垠血海。亲眼看着傅家兄妹将墨氏族人系数诛杀。傅青鸾……你可知,就连我年仅五岁的弱弟她都不肯放过。”还有她大哥的一双儿女,不过三岁半的孩子,被奶娘抱着带到府门口处,扑杀在阶下。“那几个孩子直到死都闭不上眼,因为根本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花妖的影子立在壁上,眼睁睁看着面前血流成河。暗红的血液蜿蜒着流下台阶,一直渗到石板下很深的地方。
   恨从那一刻开始生根,进而无法自拔。
   “如你所料。傅铭匀当初找上艳歌楼,并不仅仅是要谋害红月风濂那样简单。位极人臣之后,他开始体悟到我爹当年的那种恐慌。为何要反?不见得一定有那个欲念,而在于迟早要有那么一天。早动手,也许能博得一线生机,又或者,只能欺骗自己,沉溺于眼前的浮华之中,坐以待毙。他风光了这些年,见过、处理过无数类似的事件,不难想象到自己的明天。”冷笑一声,嘴角浮上丝丝不屑。“他需要盟友,需要让妹妹背弃夫君站在自己这边,他需要未来的皇太后自己心甘情愿陪他去冒险。要做到这一点,墨绫是最有效的一剂猛药。另外他还需要红月风濂作为君上昏庸出格的一点理由,需要有人能够引开他的部分视线好让傅家军有足够的准备时间。以及要利用帝王对傅青鸾的一点愧疚,确立太子的地位,为将来宫变,扶植新君上位铺平道路……最后,才是几个帮他弑君,且能背这口黑锅的人。”
   几条线索一串,真相自然明显。“所以楼主把这任务交给你?”
   “不,是我自己要求的。”她笑起来,嘴角隐隐透着得意。“这不过是艳歌楼经手的无数欲念交易之一,只是当初赌上全副身家性命的人并不知道,从一开始,他便已经困死在局里。”
   “困死?你指傅铭匀?”
   “没错。傅铭匀许下金山银海,数座城池,一心指着艳歌楼帮他得偿所愿,顺便处理掉红月风濂。所以才肯对我言听计从。只是他并不知道,这条路走到头,死的只会是他!”伸手斟一杯梅酒,青瓷酒盏停在猩红的唇边,美得令人惊艳。“不,我说错了,不是他,而是他们——傅家错就错在,他们不该这么背,世上刺客千千万,偏生找到我出手。如此良机递到眼前,不将他们推入万劫不复,我都会觉得对不起傅青鸾!”
   一报还一报。
   葬月城本就是世间最大的坟墓。昔日用血写就的恩怨,必须,也只得用血来还!
   苏烟冷心下了然,此刻,只剩下最后一点疑惑了:“楼主既知道你的来历,为什么还将此事交给你来处理?”莫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有心纵容,给她公报私仇的机会?一边这么想,一边默默摇了摇头。如此不划算的买卖,可不是那位楼主的风格。
   “你也算半个艳歌楼的人,该知道楼主的脾气。”笑一笑,仰首饮下冰凉甜酒,“之所以肯由着我这么胡闹,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就有人买下了国舅爷的那笔交易。”
   “谁?”
   “我。”指指自己鼻尖,她慢慢说出那个傅铭匀至死都不会知道的答案,“杜鹃花妖用她永生不尽的命,换一笔血债得以血偿的机会。”话虽这样说,其实最初并不那么顺利的。傅铭匀许给艳歌楼的筹码太高。“是的,相比千金和城池,一只妖的忠诚微不足道。可他的野心和欲念,始终强不过我的心魔。”
   所以这一局,打从开始他便输了。
   艳歌楼言出必行,绝不毁约。所以才有墨绫和苏烟冷这趟赤松之行。艳歌楼收了替他逆天改运的钱财,自然要照着计划履约。至于那个结果……尽人事,听天命。毕竟,傅铭匀也没付防备别人买下他这单交易的……
   听她说完,饶是一向淡定,心中仍不免惊了一惊,“永生永世……值得吗?”
   “值得或者不值得,有那么重要吗?”她看看他,“你问得够多了,单这句值不值得,今天就已问了我两次。你不也没回答我吗?当初拼了命冲进火场里去救我,有没有想过值不值得?”她又把问题扔给他,轻而易举就令他语塞。苏烟冷抬眼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她被看得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才点头微笑,“好吧,我明白了。”
   墨绫却不追问他明白了什么。目光淡淡飘向窗外,海天交接之处,仍旧不见陆地的身影。
   “灭我家族之人,以同样的方式死于帝王之手。对我来说,这很公平。”
   很久之后,又飘来兀然如梦呓的一句,“红月风濂……他和我,两清了。”
   他回身看去,但见她望向窗外,目光澄明,嘴角露出一弯清淡的笑容。
  
   翩然远去,彻底抛弃身后的皇城。
   刀锋已落,血海无垠。
   无论血海还是刀锋,阴谋或者诡计。都与她无关了……苏烟冷方才提到,赤松惊变。那座皇宫里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她已没有兴趣再去打听。所有的一切,在她转身离去的瞬间,便已全部结束。
   葬月城本就是世间最大的坟墓不是吗?
   张家王家李家赵家,王侯将相的勃勃野心走马灯一般轮回转着。前车有过一个墨家,如今便也不在乎再多添上个傅家。翻过这一页,累累白骨之上,仍旧是金汤城池流水荣华,这一程惊心动魄的变故,于九国苍茫的历史而言,不过又是一粒,微渺的飞沙。
  
   与其去操心这些凡尘纷扰事,倒不如笑一笑,惜取眼前。携手而去,扬帆赏月,共赴海上繁花。
   至于什么飞鹰堂啊,他的身世与故事啊,为何有求于艳歌楼下……反正生命荒芜漫长,自有来日,慢慢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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