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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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海口市作家协会主席。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赤色小子》《永远的哨兵》及长篇小说《可爱的中国》《红刃》等二十余部;曾获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第五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巨人”中长篇儿童文学奖,第十三届中国图书奖,第十四届冰心文学奖,首届方志敏文学奖小说奖,第十七届中国电影华表奖等奖项。
  一
  屋子很黑,屋瓦有处破损,初春的月光从那缝隙里照入,像根长长的篙子斜倚在墙角。
  邬浅顺眨巴着眼睛,听到有人在不住地翻身。屋外,风扯出声音,像抖着万条布帛。屋中央,一盆炭火旺旺地燃着,十几个汉子挤着睡,一点不觉得冷。
  子农睡不着,是因为一种气味。这气味不是粪臭,因为子农的家在赣南山里,为防牲畜被野物咬伤,每家的猪圈牛栏都紧靠着卧室。子农就是伴着那些难闻的气味长大的。
  骚扰鼻子的是酒香。这茅台镇,不长茅却出酒,还远近闻名。整个镇子就是一个巨大的酒坛,整日充鼻的全是浓浓的酒香。
  子农在赣南时,是当地酒坊的调酒师傅。他的舌头天生对酒敏感,筷子蘸一滴,舌尖沾一下,他就知道酒的好坏。每日尝酒、品酒,子农渐渐有些嗜酒如命了。
  那一日,东家让子农去采购酿酒的五谷。子农揣了钱,进了一船的谷子。完成任务后,有人就约他在舱里喝酒。人一高兴,嘴就放得开了,之后,子农是被冷水激醒的。夜里起了风浪,船翻了,子农被人救上岸,一船的谷子沉入了江底。
  救他的是队伍上的人——子农命大,红军正好从那儿经过。
  “我回不去了,一船的谷子没了,我没法跟东家说。”子农说着要往河里跳。
  救他的人把子农扯住了:“你回不去了也不要走绝路呀!”
  “我不走绝路我上哪儿去?我无家可归呀!”
  “你来队伍上呀,工农的队伍就是穷人的家!”
  子农想,自己一只脚进了阎王殿,现在被人拉了回来,得珍惜。因为心存感激,每次两军交火,枪子蝗虫样在耳边飞,子农总是冲在最前面。一起冲锋陷阵的伙伴死伤不少,偏偏他毫发未损。
  首长给子农庆功戴花,夸他是勇敢的战士,任命子农当了班长。后来,邬浅顺也成了班上的一员;再后来,他们一起渡过贡江开始长征,然后在湘江进行血战。
  子农依然毫发未损,邬浅顺也好好的。
  之后,他们就来到茅台这个地方。
  队伍像一根绳子掉入了一口深井,井里不是水,是酒。你想,子农整天还不馋得跟什么似的,舌头像一个钩子,老往喉咙深处去。子农浑身不自在,像个病人。
  子农是犯酒瘾了。到处都是酒坊,到处都是酒铺,可他也看见门上贴着的布告了。子农认识一些字,就是不认识,连队里也有人反复在耳边提醒着。那是军纪:我军只能在酒坊公买,对酒灶、酒窖、酒坛、酒甑、酒瓶等一切东西,均应加以保护,不得损坏。望我军将士切切遵照。那些字,就是套在士兵头上的紧箍咒,马虎不得的。红军军纪严明,子农心中不敢有奢望。
  可子农喉咙痒痒的,那口痰卡在喉咙里,咳不出来,就老咳。
  小屋子里挤满了士兵,大家紧急行军,翻山越岭,这会儿累了,想睡。可子农那咳嗽声搅得人无法入眠。
  “你看你老咳!”邬浅顺把子农扶到灶间。这地方没床板,邬浅顺在灶口铺了些干草,往灶里塞了些硬柴。火着了,几分暖意和火光扑面而来。
  正是春分时节,贵州这地方春寒料峭,这火光温暖了两位战士。
  邬浅顺说:“我们睡这儿,就吵不到人家了。”
  子农没说话,他还是纠结那股味道。很快,邬浅顺就打起了呼噜。
  二
  隔天上午,传令兵颠颠地跑了来:“邬浅顺,邬浅顺!”
  邬浅顺说:“什么事?瞧你跑得满头满脸的汗!”
  “师长叫你去,有任务!”
  邬浅顺想,什么事大早晨就传令来?他去了师长那儿,师长递给他张条子说:“你去镇上找队伍,领了东西送到田高。”
  邬浅顺就去了茅台镇。他踩着石阶往上走,走到一座阔绰的西式房子前。那是茅台镇最大的一家酒坊,叫“成义老烧房”。掌柜是个劣绅,听闻红军来,早早地望风而逃了。邬浅顺站在大门前往里望,里面摆着好多大缸。邬浅顺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缸,要二十几担水才装得满吧?他数了数,院子里大约有一百多口大缸。屋中還有几千只瓶子已经灌了酒,空瓶就更不用说了,后院里堆成了山。
  邬浅顺看见几个士兵正在忙碌,他们面前有些粗毛竹锯成的竹筒,都是两节,两尺长的样子。士兵们削掉竹节厚厚的青皮,用一根铁钎把竹节的一头打穿,往里面注满了酒,用一个木塞塞住,再滴上蜡。他把手里的条子递给一个士兵。那人看了看,指指那边的几根竹筒。
  邬浅顺挑了八根竹筒,绑好后挂在扁担两头,挑起来有些重。
  他挑着竹筒往回走,出了一头的汗。他找了棵树,把竹筒架在那儿,然后到沟边喝了口水。这时候,他突然就想到了子农。
  子农和邬浅顺的关系不一般,像父子,又像兄弟。
  那天,队伍打扫战场,子农和几个士兵搜查一座破庙,见墙角蜷了个人。子农以为是残兵,捣了一枪托,把人揪了出来,结果发现是个蓬头垢面的流浪伢。这伢已经病了几天,脸上毫无血色。子农忙找来水又找来点吃食喂给他。
  子农背着流浪伢回到宿营地,找了医生,把他救了。这个伢就是邬浅顺,邬浅顺再没流浪,也留在了队伍里。
  “没子农你就没命了!”队伍上的士兵对邬浅顺说。
  邬浅顺说:“那是,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邬浅顺站在沟边看了看,忽然看见他们昨晚宿营的那座破旧老屋。他突然觉得要绕去那儿一下,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动了这念头。
  到林子那儿,邬浅顺不走了,他把食指勾起放进嘴里,就有一阵好听的声音迸出来。   子农支着耳朵,听到了声音,往窗外看了一眼。那声音又响了几下,子农走出门,循声进了林子。
  “你学鸟叫干什么?”
  “我叫你来嘛。”
  “师长不是派你任务?”
  “就这事!”邬浅顺指了指竹筒,“你找个罐罐来嘛。”
  “找罐罐?!”
  子农返身回到老屋里,不知从哪儿弄了只陶罐来。邬浅顺撬开木塞,往罐里倒酒。
  “哎呀!”这时候子农才知道原来竹筒里是酒,他的眼睛立马亮了。他看了看邬浅顺,邬浅顺朝他示意,意思是“你喝你喝”。
  子農捧起罐子,咕嘟咕嘟地喝下几口,抹了抹嘴,眼闭了很久才张开。然后,子农朝邬浅顺笑了笑,没说话,脸上满是感激。
  三
  邬浅顺担了那些竹筒去了田高。田高是个小村子,离茅台镇并不远,只是在山里,路不好走。那天,队伍在这一带与敌人交火,伤了些弟兄,就地搭棚救治。
  早有人等在那儿,是黄医生。邬浅顺记得黄医生,那回子农把他背上就送到了黄医生那里。他们说黄医生是华佗再世,要不也不能把邬浅顺从阎王爷那儿拖回来。
  黄医生说:“就等你的米下锅了!他们说你午时能到,现在日头都快偏西了。”
  邬浅顺笑着说:“这不是米,是酒。没想到师长叫我送酒到你这里。”
  黄医生说:“我当然知道是酒!”
  “哦?”
  “哦什么?等你邬浅顺送东西来治病。耽误一分钟,伤员多受罪不说,说不定还丢了性命。”
  邬浅顺突然就蔫了,他心里灰了一大截。他没想到酒能治病,他想,酒不是喝的吗?师长叫他送酒,他以为是给什么人庆功。
  林子里传来伤员的呻吟声,不止一个人,是很多人。那声音像针扎着邬浅顺的心。
  他看见黄医生忙碌间出来喘一口气,有人拿起条长巾,抹着黄医生头上的汗。
  “酒有那么大作用?”邬浅顺怯怯地问黄医生。
  黄医生说:“没药时,酒是最好的药,尤其治疗刀枪伤。”
  “哦!”
  “你问这干什么?你想学医?”
  邬浅顺拼命地摇着脑壳,他知道自己学不了,大字不识一个,还学这技术?他只是很愧疚。他想:子农呀,你看你好的那口酒,让我犯大事了。虽然黄医生他们不知道真相,但我自己刀子挖心哟。
  邬浅顺颠颠地跑回那老屋,四下里走了一遭,没见子农。
  “子农呢?”
  有人说:“你问子农呀?他犯事了哟!”
  “犯什么事?人呢?”
  “关了禁闭。”
  “关了禁闭?!”
  “你不在,他就管不住自己那张嘴了,见有酒贩子从路边过,就悄悄出去弄了酒喝,还灌了一罐子,喝得昏天黑地的,叫连长给抓着了。团长下令,关了禁闭。”
  邬浅顺二话没说,匆匆走了。那人说:“哎哎!邬浅顺你要去哪儿?你去了也没用!”
  邬浅顺没回头。
  团部在一个大院子里,是间宽敞的屋子。邬浅顺要进去,被哨兵拦住了。邬浅顺在大门边探头看了看,院子里,苟团长蹲着用树枝在地上划着,团副和参谋围着他。苟团长绷紧了脸,边划拉边跟身边的团副和参谋说着什么。邬浅顺知道这是要交火了,他们在地上排兵布阵呢。
  邬浅顺看着自己脚尖的影子,肚子里咕噜着。可苟团长他们聚精会神,没发现他。
  过了一会儿,苟团长一抬头,看见邬浅顺了。他认识这个小兵,他们都叫他小鬼邬。
  “哎!小鬼邬你怎么来了?”
  “我……我……”邬浅顺迟疑着,没把肚里的话说出来。
  “没吃饭吧?一起吃!”苟团长招呼他坐到餐桌前。
  邬浅顺早就看见这桌菜了,很简单,但却溢着酒香。一个小坛子里,满满的酒。
  苟团长也给了邬浅顺一个小杯:“你也喝点!”
  “队伍有纪律,不让喝!”
  “没说不让喝,只是不让私自乱拿。要动,动土豪的。队伍也想让大家喝一点,庆庆功,解解乏。可是不能多喝,喝多误事。”
  “哦!”邬浅顺想说子农的事,但没说。
  “你喝啊!”
  “我……我不会喝。”
  参谋笑了,说:“喝几口就会了,男人哪有不喝酒的?”说着就举起那个杯子,往嘴里灌。
  邬浅顺也端杯子喝了下去,但觉得喉咙间很难受,咳了起来。
  苟团长几个人大笑起来。邬浅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就挂不住了。他捧起那酒坛,往嘴里灌了几大口。
  苟团长对参谋说:“你别为难小鬼邬了,你看人家脸都红了。”
  邬浅顺的脸是红了,那些酒让他觉得身上的血直往上蹿。他紧紧地盯着团长看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这么看我?小鬼邬,你醉了哟。”
  邬浅顺突然推开面前的碗,大声说:“苟团长!我有话跟您说!”
  参谋说:“哎呀!小鬼邬,你是真醉了哟!你看你,怎么这么跟团长说话!”
  “我有话说!”邬浅顺依然声音高高的。
  苟团长说:“有话你就说嘛!嘴长在你身上,说说看!”
  邬浅顺就把真相说了出来。
  “子农的酒是你给他的?”苟团长说。
  邬浅顺点点头:“我把黄医生他们急着要的救命酒,弄了些给子农。”
  “你这人……”参谋说。
  “你个小鬼邬!”苟团长说。
  “我不是人!”邬浅顺“呜”的一下哭出了声,“我不是人!”
  团长、参谋都没说话——邬浅顺哭得那么伤心,他们也觉得心里很难受。
  “都怪我,我给子农的酒!我不给他酒,他哪会这么喝?要关,关我!”
  邬浅顺一直哭,团长有些不知所措,最后说:“关!不关你,你恐怕要哭上几天了。”   四
  邬浅顺出现在子农面前时,子农有些吃惊。
  “你咋也来了?”子农说。
  “我来换你。不是你的错,全怪我。”
  子农说:“你看你!”
  “我跟苟团长说了,什么都说了。”
  “你不该来这儿的。”
  “我把伤员救命的酒给你了。”
  “啊?!”
  “酒是送黄医生他们那儿的,我不知道。那些酒是救命的药,师长又没跟我说,我以为是送给什么人喝。我看你难受成那样子,就……”
  “伤员治伤的酒,你给我喝了?我喝了弟兄们救命的酒,我不是人!”
  “酒是我让你喝的……”
  子农说:“我真想把我这张嘴剐了!”
  “苟团长说,队伍上给弟兄们都弄了酒。那么多竹筒,那么多酒,师长偏让我送医院要的!别人送的是给人喝的,我送的是救命的。我把救命酒给你喝了不说,还耽误了那么久的时间。”
  “都怪我!我,我从此以后再不喝酒了!”
  邬浅顺看着子农。
  子农说:“你不信吗?”
  邬浅顺点着头,说:“你回吧。”
  子农又瞪大了眼睛:“我回?你替我关禁闭?”
  邬浅顺说:“是呀。事是我犯下的,关禁闭的应该是我!”
  子农的脸拉了下来:“我没说酒是你给我的。”
  “我都跟苟团长说了。”
  “你说了,我不认!你说了白说,你出去!”
  邬浅顺说:“你不走,我也不走!”
  門突然被打开了,一缕光照进来,把门口哨兵和苟团长的影子扯了老长。
  “你们都走!”苟团长很响地喊了一句。
  子农和邬浅顺都愣了,呆呆地看着苟团长。
  苟团长说:“都走都走,赶快归队!”
  邬浅顺说:“不关我们禁闭了?”
  苟团长说:“你个小鬼邬,你还舍不得走?”
  “赦免我们了?”子农说。
  “想得美!马上要交火了,你们得归队,关禁闭的事以后再说。”
  “子农以后再不喝酒了!”邬浅顺说。
  苟团长笑了一下:“鬼才相信。”
  子农没说话。
  后记
  当天,邬浅顺和子农归队后马上投入了战斗。队伍紧急集结出发,从茅台镇渡过赤水河,再入川南。这是史上著名的“四渡赤水”的第三渡。
  从那以后,子农真的没再喝过酒,他说到做到。
  邬浅顺一直惦记着关禁闭的事,直到结束长征到了陕北,他又找到了苟团长。这时苟团长已经是苟师长了。
  不过邬浅顺还是叫他苟团长:“苟团长,我,我还欠着一天的禁闭。”
  苟师长愣了一下,眨了好几下眼睛。
  “你们表现怎么样?”苟师长说。
  “子农真的没再喝一口酒,我也一切听首长的,没再违反纪律。”
  “那就得了!惩罚是为了让人改正错误,改了就不罚了。”
  邬浅顺噘起嘴,嘟哝了一声什么。
  “赦免你禁闭你还一脸的不高兴?”
  邬浅顺说:“我憋了一年多了,心上的石头一直放不下,过雪山草地都没放下。”
  苟师长抚摸着他的脑壳,没说话。邬浅顺忽然感觉到,一种叫爱的东西正通过苟师长的手指传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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