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无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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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棠花开的时候,我的茶馆迎来了第一位客人。他若有所思,喝光了我给他泡的一壶茶,走了,没有付钱。想他是忘了。
  那壶茶,泡的是我外祖父珍藏了一生的宫廷普洱。我已经想好了,不管是谁,但凡是第一位客人,便要喝到最好的茶。如果哪一天这店关了,我也要守着一壶好茶,在闭门前,与人饮一杯,不管是谁。
  茶馆叫有无,位于瓣莲巷里弄最末一间,取名的时候无半点禅心,只是觉得时日绵长,人生苦短,我这碌碌无为的操劳和坚持,连同这三进小小的阁楼,在芸芸众生中可有可无,实在是微茫得令人倦凉。我的有无,就是这样一间民国老宅里慢慢地苏醒过来的阁楼。
  开茶馆的念头,只是因为一次偶遇。几年前,我去上海寻亲,因为手机失窃,便成了一个毫无目的人,索性到一家小茶馆里去闲坐,吃了一杯茉莉茶。店主是一位非常有味道的女人,看不出年纪,总之非常有风韵,穿着藕荷色的禅衣,戴着小凤眼菩提念珠的手腕非常纤细,泡茶的姿态也好看之极。此后的几天里,她的形象一直在我脑海里,后来变成一个淡淡的藕荷色的影像。我想她之所以那么吸引我,大概是因为她身上那种沉寂的气息,像上好的沉香一样。我已经忘了她的面容了。
  三年后,我有了这个茶馆。我的外祖父死了,留给我这栋老宅的一角阁楼,说是一角,其实也很大,有卧室、有餐厅、有露台。苏州的老建筑,说不清道不明的,和看似清寡的老式人家一样,说是一穷二白了,一翻箱底,又可以掏出一块明前的羊脂玉或者一把清代的湘妃扇骨。
  外祖父嗜茶,茶馆,他是不爱泡的,因为人多,乌烟瘴气,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众人一片叫好声,他道一声“头大”,从此再不带我去。我却觉得那评弹女油粉的脸十分可爱,雪白一段藕臂立在幽绿的无袖旗袍里,像一幅使人睡不着的画,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看,犹如谢馨春鸭蛋香粉,喷香的市井味,其实很赞的。
  童年的惊鸿一瞥,让我从此爱上评弹。我便梦想开一个四面有穿堂风的茶馆,枕河,临河窗户边一排贵妃窗栏,窗户推开,入帘是如烟垂柳微茫天,评弹女稳坐踏脚椅,葱指轻抚琵琶,莺啼燕语,那拍惊堂木的说书先生,我是不要让他进的,我只单纯爱那评弹女。像爱母亲一样地爱。
  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
  我是私生子。我的母亲,生下我7天后就死了,自缢,据说是被外祖父骂死的。那年,她17岁。
  从此我外祖父再未骂过人。只是沉静地看人,眼神使人心寒。他从未夸过我一声好,也从不说我不好。他待人处事的方式像极了我后来看到过的一本书:存在与虚无。
  他死后,我也有点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存在过,那么寡言的一个人,从来都没有高兴过,喝很多的茶,抽烟,看天井上的天,一看一天,用凉茶泡饭吃,吃得精瘦,一手枯枝,在暗书房里临寒食帖,有时候忘记吃饭。茶使他忘记饥饿,忘记疲劳,最后他终于灯枯油尽了。
  他唯一存在的证据是这阁楼,还有一罐宫廷普洱。这罐普洱,他藏了一世。
  鬼脸青花瓷罐,盖顶一个描金提环,上好的老银打就,乌沉沉地像个旧梦。打开来,半罐子条纹紧实的茶条,呈霜打的银色,有檀香幽幽的冲鼻味,散后又留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深闺丽影,浮世背后破散的繁华,这茶,使人心生凄凉。
  果然,外公告诉我,这罐宫廷普洱是晚清宫里流传出来的。他的祖父,与爱新觉罗·溥仪的老师私交甚好,除了这罐茶,还有其他不少的物什,后来因缘流散,都不见了,只留下这茶。
  “要是其他东西,我便卖了,可他是一罐茶。”外公叹道。有的时候他话会很多,在睡醒的时候,茶使他平静隐忍,没了心火。一个没了心的人,是没有火的。
  他卖掉了家里的许多东西,除了搬不动和带不走的,所以一个大红木衣柜和罗汉床留下来了,原本这整栋楼都是他的,渐渐变卖掉后,他便退到阁楼上,进出的大统梯被新住户封掉了,大件家具出不去,他便拆了运出去,像他结婚祖传的雕花床,就是这么出去的。描金花架、洒金铜脚炉、象牙麻将、唐伯虎的画……这些逃过了文革洗劫的古董全都被他卖掉了。
  所以即便没有工作,他也很优越地活下来了。只是最后几年,他没有了好茶吃而已。
  他的一生,一段一段,线条分明。出生在民国,上海西康路花园洋房里穿西裤梳平头打领结的幼童,侍奉他的娘姨穿清一色日本竹节棉大襟布卦,玄色袄裤,襟边一条白手绢,发髻整整齐齐用桂花油抿在额后,一丝不乱。贴身的丫鬟要施脂粉,但不可浓艳。艳了会使他母亲起腻。他母亲早年在日本生活,别的看不出特别,留了些细小的习惯,进门的拖鞋必须码好,头发每日要清洁,不可用香水,晨起新换的衣服要在香炉上熏。熏香是日本的“百花香”,细小的白色碎香片,洒在炉里星星點点,出来的味道似花非花,栀子香里的樟脑味道,他嗅不出有什么好。
  他和他母亲不亲近,总是姨娘在带她。姨娘是颇有些城府的,把他父母敷衍得很好,八面玲珑的角色,在家里很说得上话,下人被她笼络得很好,也有几个与她绝交的,明里暗里地抬杠,闹了些风波出来。她极会说话,眼里汪着泪,到老爷那里诉苦,一句句为与她生隙的人开脱,再一句转回来,别人转念想想,会发现千丝万缕的,原来受委屈的总归是她。
  年幼的外祖父发现,她姨娘垂着头拭泪的样子原来是很俏的。
  姨娘家在湖南,但她总是说自己是苏州人,年轻时嫁到苏州的,她的伶俐还表现在语言的天赋上,一口吴侬软语,说得天衣无缝,若不是在吵架时气急的时候爆湖南粗口,谁都愿意相信她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苏州姨娘。在上海年数多了,她的上海话也说得纯熟了,正宗“上只角”,静安区的地道口音。家里办宴席,她会做前期接待,越是外乡来的尊贵客人,越是要在国语之中夹几句这样的上海话。天鹅绒旗袍上的丝绸夹边,得体、合理、抬身价的,后来由她来照顾年幼的外祖父,除了伶俐,一半也是因为语言上的优势,上海人隐形的身份标签。
  外祖父的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是很多的,一个忙于各种应酬,还喜欢赌马,另外一个,喜欢搓花麻将,和小姐妹轮流做东,一搓一天,吃罢夜饭再回来。姨娘带他在花园子里逛,逗一只叫三帝的狗,看下人剥鸡头米。有时候喂他吃完早点心,白脱油面包或是一小碗馄饨后,姨娘会带他出去逛。转过几条弄堂,穿过王林记茶庄,绕过一家日本布料店和秃头法国佬开的面包咖啡馆,径直走到叫“青皮石”弄堂的尽头,推门进去,一进是蟹眼天井,再转到里间的东厢房,里面住着一个男人,紫赯皮色,一口青浦苏北话,那是姨娘的相好。
  他看到我外祖父,说,把舌头伸出来。外祖父伸出了舌头。他说,嗯,还不够长,等长长了,我们割下来炒大蒜吃。
  过了几日,又去,他又检查了外祖父的舌头,说了同样的话。
  所以外祖父童年的很大一部分时间,都在担心舌头长度的焦虑中度过。他越来越爱惜自己的舌头,变得沉默寡言。在临终前的几日,他开始神志不清,说话也含混,指着自己说了好些话,然不知所云。
  许多年过后,我在茶馆里被滚水烫到,忽然想起外祖父,想起他那些日说的话,也许就是:你看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
  责任编辑◎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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