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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凌晨,新会县城里万籁俱寂,月光如银。
陆秀夫的到来,整个县衙惶惶不安,谢观国知悉十万捐银遭劫,慌得魂飞魄散了。
陆秀夫凭着几年军旅生涯经验,详尽了解运送银车前前后后,没发现谢观国有不妥举措,直到晌午时分,副捕头周砻率先回报:循踪到七星河边只找到了四辆空车。
“天啊,山有林水有路,蚂蚁上磨盘条条是道如何追踪?”谢观国跺脚捶胸悲鸣着,“无了,无了!”
“谢知县,你这回大意失荆州了!”陆秀夫揉着满布红丝的眼睛责备着,“此事重大理应谨慎,怎么不报朝廷派兵?”
“丞相,卑职以为伪装可掩人耳目,朝廷也进驻大军万万没想到会出事的。”
陆秀夫在说话之间,没见杨镝风,追问周砻缘故。
“禀丞相,杨翊卫他说衙府里四周走走,稍后才回。”
谢观国瞪了周砻一眼,仍然发着牢骚:“你这白领差饷的没拼死护卫?平时谢文子教你们的功夫白教啦?可惜他军驻崖西,让他押运就不怕铤而走险的悍匪了!”
刚好杨镝风迈进厅堂来,冷笑搭讪:“不怕悍匪者该比匪本领更高啦?”
谢观国抬头一看,听了陆秀夫的介绍,心头一跳:哇,这小子眨眼官封翊卫郎,虽是从七品稍比知县低半级,却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啊!
他不得不赔上笑脸哈腰施礼。
杨镝风嘲讽道:“这回要调你那谋夺都总管交椅的兄弟前来抓贼了。”
看到谢观国尴尬,陆秀夫懵然,杨镝风义形于色说道:“劫匪周密策划,非一般草莽流寇所为;押运银两的事情,谢知县有否张贴告示还是敲锣打鼓……”
谢观国摇头摆手急答:“不不,那是秘而不宣……”
“不管如何,凭与知县特殊关系,此事对谢文子没秘密可言!”
“不会!”谢观国一口咬定:谢文子没有犯案的可能。
“既然如此,速抓他来问问!”陆秀夫捻着颔下美髯,觉得杨镝风颇有头脑。
“丞相,是招他来协作抓贼!”杨镝风走近去帮手摊纸研墨,却暗扯扯陆秀夫的衣袂,“要调伍隆起、谢子文一千人马进城。”
陆秀夫瞟了瞟他道:“夺回十万银两也许流血拼杀?”
“全县封城搜查。”杨镝风突然高声说,“贼匪一夜之间将山堆银子吞肚里了?我看,就藏匿县城之中!”
“这,这不可能!”谢观国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又一下青了。
“莫非谢知县知道银子藏在哪?”
“不!”谢观国恼羞成怒,“就算谢文子有嫌也与卑职无相干,杨翊卫你是出了芽的蒜头——多心了吧?”
“鸟翼系上黄金的话展翅也难远飞,10万银两飞不上天自然落地,搜城开库查仓,顺理成章!”
杨镝风观衅伺隙的瞪着谢观国,反手再扯扯陆秀夫的衣袂。
(2)
谢观国如城隍娘娘害喜,怀有鬼胎。他坐立不安地好不容易熬到掌灯时分,安置忙乱了一天一夜的陆秀夫几人歇息,他才脱身回府里。
他急忙找詹氏夫人商议。其实他心里拿定主意:在明天崖西官军前来配合搜城之前,必须将扣下私吞的3万两脏银转移出府宅!
谢观国自上任知县以来,审时度势,对赵宋江山已经悲观失望。
广州失而复得,杨太妃、帝昺驻跸崖门,如黑夜绽放一道曙光。
立朝典礼,他进见过杨太妃,得到一番勉励,眼见万众同仇敌忾也提起了信心,卖力地为朝廷招兵买马、筹集军饷。
新会乡邑富饶,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富豪大户共济国难,慷慨解囊;谢观国四处摇唇鼓舌,个来月就征捐得10多万银两。
白花花的银子堆如山,惹起谢观国的贪念。他想:兵荒马乱的时代不为自家留条后路是笨蛋!于是,他暗中截留了3万。
可是,若搜城被搜出这笔贪污银子,如何辩解?陆秀夫倒容易对付,那姓杨的小子是块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啊!
“相公毋急,勿急。”詹氏胸有成竹劝道,“今晚就偷运出去,爹爹的金鳌堡最安全!”
“放屁,皇银是去崖西遭劫的,还往那道上白送?”谢观国没好气骂道,“你爹为人谁都清楚,有名的鸡蛋摸过也轻了三钱!”
“唉,连你也这样咒爹爹?”詹氏眨着三角眼不悦地窥视他,“爹爹做大生意首先不忘你一份,说明分三成……”
那是前几天事情:詹三钱、陈宝利用为皇上造纸灯之时,巴结上杨亮节亲笔题了“崖春院”三字,陈宝亲自前来县城送信议谋,谢观国立刻派心腹谢义四处搜罗妓女操办妓院。
当下劫案发生,谢观国认为那种钱未赚就沾了霉气,夫妇翻来覆去觉得藏银避搜是性命攸关大事,詹氏钻天打洞的来了主意:银子运去广州大商行富贾的姐夫!
“相公,士急马行田,将银子存放敦厚的大姐夫商行,还可分利息呢!”
“刻不容缓,就瞒天过海一回!”谢观国认可了,立刻派护院谢忠城外准备船只。
夤夜,插着衙门旗号的小船,沿着城中小河悄然驶出,穿过拱桥,很快就到了城北的水闸门。
出了闸门外不远就是大河,取水道可直达广州。谢护院已在码头备了只高桅杆的船只等候。
这事本可顺当,偏偏守闸放行的士兵中就有周砻的堂弟,他心存疑惑,当谢观国走后即找借口回家,把周砻从梦里叫醒……
谢观国亲眼看着小船的几箱东西全搬上了大船,再三叮嘱谢忠一番,长长松了口气,挥手送行。
站船头的詹氏眼尖失声惊叫:“啊,来人了……”
城里一串灯火如风刮来,几匹快马当先,为首就是杨镝风。
“谢知县,四更夜深了急运走什么?”
“呵呵,是杨翊卫!”谢观国眼皮乱跳,强作笑容的闪烁其辞:“卑职夫人急往外地探亲,他妹妹病危……”
说话间,大船已经撑开离岸十丈有多,风帆正高高扯起。
杨镝风二话不说,从身后的周砻腰间取过弓箭,弦拉个满月,“嗖”的箭如流星,风帆像断了脊梁骨般簌簌重新滑落!
“你太过分了!”谢观国声色内荏咒骂,“你草野毛小子别得寸进尺!”
杨镝风置之不顾,乘上周砻摇来的小船,驶近大船三四丈远则纵身一跳,鱼鹰般飞上渔船。
谢观国见过杨镝风的厉害,趁他脚跟未落,手中的竹篙横腰扫去!
杨镝风一手捏着船篙,借作支点凌空翻越,随势腾身,如矫健燕子掠柳,两腿如剪,谢观国“啊”的一叫,翻落江水中!
渔船被迫靠岸,周砻等人纷纷上船翻箱倒柜。
“哎哟,那都是女人的内衣内裤……”
詹氏叫声未绝,被扒开面上衣衫的大箱露出鏳鏳耀眼的白银!
“杨翊卫你真的料事如神!”周砻双手捧起几颗银两大叫,“知县就是贼!”
谢观国歇斯底里嚷道:“不,不!这是本官多年的积蓄……”
杨镝风似笑非笑,看着刚刚赶到的陆秀夫。
“谢知县,真是你为官多年俸禄?”陆秀夫看着抬下船来的几箱东西,恼怒质问,“深夜偷运出外,只能说明你是害怕明天大搜城啊!”
“丞相,卑职纵有天大的胆也不敢自劫银车!”谢观国依然强词夺理,“你可以细看银两——因为这银子都没凿个宋字。”
“此话怎说?”陆秀夫侧目怒视。
“送出的10万银子通通凿有宋字标记。”谢观国狡诈的目光散乱,话也低声下气,“这笔银子实在是卑职的累积,还有丈人詹三钱资助做生意的……”
“放屁!”杨镝风一手抄起几枚沉甸甸的银子,“国难当头,百姓捐钱狗官刮财,单这点足可治罪;鬼鬼祟祟偷运大笔银两分明做贼心虚,一刀宰了绝不过分!”
“慢,他说的也在理。”周砻毕竟心直之人,他大有主持公道的样子说道,“小的亲眼过目捐银,确凿有宋字标记,杨翊卫在河畔捡得的那颗银两也是有字戳啊!”
陆秀夫一听,不悦杨镝风有所隐瞒,狠狠地刮了他一眼。
谢观国看到事有转机,立刻对陆秀夫调嘴弄舌:“丞相,卑职胆小心虚,横生枝节,惹出是非,如不怪责愿把银子全部献出,以赎失职失察失误之过!”
陆秀夫心烦意乱的一挥手:“统统回县城再商议!”
(3)
日上三竿,谢文子还倦头被窝里蒙头大睡,营房外的吵声大作,他一骨碌的翻身跃起。
只见伍隆起敞着打雷的嗓音直闯进来,谢文子的侍卫林貔、林貅左右阻拦不住。
“你谢文子诈死还是快要死了?”伍隆起黑着脸指着污脸秽发的谢文子骂道,“自进军营以来,半个铜钱的不成方圆,不是看在往日交情上,早就上报张大帅以军法治你罪!”
“大都总管,小弟的病可不轻啊!”谢文子涎着脸半闭眼说,“小弟对老哥的关照铭刻在心的。”
“什么鬼病?一睡就是不分昼夜!”伍隆举起一手抚他的额,疑惑道,“是贪杯多喝还是狗丸耍坏嫖婊子?”
谢文子顺着他的粗言撒谎,“不瞒老兄,近来憋得邪火攻心,前晚找了尤物,身子被她掏虚了!”
“狗崽,巡哨要是我代劳,你原来私下偷欢!”
伍隆起戏谑笑了一阵,突然板起脸孔说接到军令,调千五精锐火速前往新会县城,协助抓劫银大盗。
“盗贼真胆大包天!”谢文子呼的跳下床穿衣,满面激愤,拍着胸膛带病效命。
伍隆起一离开,谢文子与林貔、林貅三颗头颅紧拢一起,细细密斟不休。
中元节黑夜打劫募捐银车的罪魁就是谢文子。
谢文子自恃一身功夫,武场争夺都总管受挫,领了个偏职空衔,甘于受困军营并非为了抗元保宋,而是狐狸梦中也惦着鸡肉的香味。
就从新会县城收集募捐的第一日起,谢文子就如霉烂的冬瓜沤了满肚坏水,处心积虑地实施劫夺的阴谋。
他掌握了谢观国运银出发日期;破坏水背桥拖延车队行进时间;派林貔、林貅精选了出自谢家堡十几个敢死者埋伏,当晚他撇开军营,悄然奔赴榕树林指挥伏击,凶残地统统杀死押运的衙差。
就在七星河畔匿赃时,同谋者执意要分银两救急;林貔、林貅兄弟也附和银子多拿心头踏实……
“看,都是你们执意分赃坏事!”谢文子指着林家兄弟低声怒斥,“没钱叫穷,钱多咬肉,千虑一失呵,那些银子统统有个宋字戳子,迟早东窗事发!”
“堡主,一不做二不休的反了吧!”面面相觑的林貔兄弟狗急跳墙了。
“不,藏银子地方还未暴露,大家听命,见一步走一步。”
……
谢文子与伍隆起发兵赶路途上,他抄山林小道走,遇到了一班逃难的村民,仔细探听,都是从百里之外官洞墟、庄谷坪等地迁徙避祸的。
谢文子从中得到了启发:将元军打来的消息传进城去,看谁还有心思破什么劫案!
杨镝风带着周砻等人寻找劫银线索回转县城,令他大为恼火的是从崖门前来的军马居然没有进新会,拐道转去城外几百里去了!
“陆丞相,这究竟何故?”杨镝风一见陆秀夫也不顾礼仪,火爆地质问。
“本相调兵遣将自有运筹道理!”陆秀夫反感杨镝风的傲气,面色一沉说道,“难道当真要进城挨家挨户的搜查?反正依你的计谋,山也敲了虎也震了!”
“丞相,你……”杨镝风见陆秀夫居然随口说破了密定的计划,大为怨愤。
袖手旁观的谢观国此刻恍然省悟所谓调兵入城其实“敲山震虎”,自己过虑而被吓蒙受损失,他心头恨不得把杨镝风咬碎,表面还是劝阻争吵的一老一少:
“丞相别恼,杨翊卫也别急,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那带字戳的银子终于露面了,劫贼迟早会落网的!不过,这起码证实本官那些银子是清白……”
“还敢说清白?”杨镝风正要找出气筒,指着他的鼻尖破口大骂,“国难当头,他人捐银你私囤银两,还偷运走,那银子不是明劫也是暗夺!”
“大敌当前,莫彼此指责了!”陆秀夫不耐烦地说道,“接探报城外五百里发现了胡元人马出没,本相才急调遣伍隆起军队该道前去抗击截杀。本相也该立刻回皇上身边,与越国公商议抗敌的大事了!”
“胡虏大军?”杨镝风半信半疑嘀咕,“张宏范的主力还被文天祥丞相牵阻粤北,也就是西南边散兵……”
“不管哪只狼,总是要食肉,绝不可掉以轻心!”陆秀夫愀然作色道,“朝廷的安危与银子相比,孰重孰轻?!”
“丞相所说极对!”谢观国立刻附和道,“朝廷大事时刻亟需丞相主持,这捉贼破案的琐碎事交卑职足可!”
“既然如此,谢知县你协助杨翊卫破案,但肩负守护新会担子不轻!”陆秀夫瞟了瞟杨镝风道,“杨翊卫你虽勇冠三军毕竟年轻,劫案能破则破,千万别意气用事,乱猜乱疑……”
杨镝风觉得极不是滋味,心里反诘:怎么是乱猜乱疑了?这如和尚头的虱子明摆着,谢文子是谢观国的族弟,千丝万缕的头绪系结狗官身上,最大嫌疑的谢文子一旦远逃,劫案又陷迷茫泥潭了!丞相啊你好糊涂,被狗官献捐3万银两就心软了……
说实在的难怪陆秀夫调兵城外防御,两年来无论福州还是海上漂泊,被元军追击得大有畏敌如虎的心态,崖山草朝这片绿洲安危时刻系魂揪心,他急着要回幼帝身边,将破劫案的事情全交待杨镝风,叮嘱他与谢观国戮力同心。
谢观国唯唯诺诺,暗自弹冠相庆。
(4)
新会境外出现元军也并非纯粹子虚乌有。
伍隆起自受封都总管,一心尽忠报国,对进不进城无所谓,一听到元军进犯,接到陆秀夫抗敌的军令提起精神马不停蹄,随领路的林貔瞎转了。
两天后,谢文子才慢吞吞经獭山回程汇合伍隆起的部队,按照难民所指路向翻山越岭追了数十里,果然发现元军足迹。
原来征战西南区域的元军主力要补充军粮,派出轻骑四面八方搜掠,粤西的一支人马也就一掳掠至新会外围了。
这支人马不多,原来是新州的部分官兵,身穿的还是宋朝的军服,却已经打着“元”字旗号,披将袍的统领却不及前后两个异族监军军校趾高气扬,长长辎重队伍就出现在大路上。
“分兵堵截。”伍隆起摩拳擦掌对谢文子道,“我冲前,杀他个措手不及!”
“大哥,还是被窝里伸手,摸清底细再说。”谢文子瞻前顾后说,“别看眼前他人少,或许另有胡人铁骑……”
“你妈长你没长胆啦?”伍隆起恼火喝道,“象山武场争交椅的凶悍劲哪去了?”
谢文子脸色涨红,带着林貔、林貅等人马绕道下山。
他并非单纯的怯敌,只是内心算盘暗拨罢了。
山不高林不密,人马移动很快被大路上的元军觉察,伍隆起不敢怠慢,九环大刀一举,声若轰雷:“杀!”
成群结队的义军高呼,扬刀挺枪,泰山压顶气势扑杀而去。
叛军统领横枪迎着冲前的伍隆起,看到他那胸前圈绣着“宋”字的棕色战袍,百思不解喝道:“何方人马?敢来截劫大元的军粮?”
“数典忘祖的叛贼,伍大刀就来取你狗命!”
伍隆起举刀就劈,叛将举枪招架,“嘣”的枪与刀碰撞闪出火花,叛将只觉手臂发麻,只一回合,他胆怯要逃却被伍隆起勒马回刀砍个正着,半边脑袋飞挂路边树梢上!
两骑监军军校见势不妙,夺路逃窜,伍隆起的手下穷追不舍。
宋兵千众,前后截杀,几百元军顷刻覆没,大批粮草辎重落在伍隆起手中。
义军告捷,伍隆起提着一个金发的色目人的首级返回大道,乐得放声大笑:“兄弟们,谁说胡虏无敌,看,照样夺他的物砍他的头!”
“伍都总管神威!”手下义军欢呼,争相看异族人头颅。
抄后截杀的谢文子更有意外的收获。
辎重车队最后有两辆蒙篷马车,谢文子杀了驾车的元兵,钩破帐篷,一股脂粉扑鼻子,挤满是衣衫不俗的女人,肥环瘦燕,挨靠成团。
他再挑开后车的篷门,见也是挤挤一群女人,内中唯一个男性,谢文子辨认出是谢观国的心腹谢义。
原来谢观国认准詹三钱筹办“崖春院”是发财之道,差遣谢义备“货”。这个谢义办事精明,如就近县城里妓院挖角,不但价钱贵还多招惹麻烦,于是出城外四乡一带难民中招纳人选。
两辆马车的女人一车是元军运送的营妓,而谢义从难民中廉价搜罗的那车妇女,中途遭遇元军而被顺手牵羊。
谢文子放出了谢义,急想探听新会城里的动静。他手下一看到两车30多位妙龄女子、风韵少妇,喜得手舞足蹈,林貔附谢文子耳边说:“堡主,如今有银子又有美女,赶快离开自立山头享受快活!”
这话说出了他的心声,连日来他就是思量觑找机会回新会境内起出藏匿的劫银。
这时,谢文子也望见马蹄得得骑马而来的伍隆起。
“恭喜都总管,大获全胜。”谢文子眯眼咧嘴地迎上去说,“除了粮草酒肉,还有两车美人!”
“你个狗屌又想女人想疯啦?”伍隆起以为他诳话,一眼瞥见露篷车里一堆云鬓头钗却愣住了。
“都总管,今晚犒劳兄弟们,手足齐乐啊!”林貔、林貅异口同声。
伍隆起扫帚浓眉一横,瞪着林氏兄弟道:“放了她们,谁敢胡来我刀下无情!”
“都总管,这是谢知县买的奴婢啊。”谢文子不屑,转头对车上的人冷笑道,四周荒山野岭,有谁想去喂狼还是被蒙古佬再抓回去?跟随我们的可以回县城,都有安乐茶饭!”
其实,她们不是饥寒交迫就是无家可归,兵荒马乱的能往哪走?
伍隆起也不再说话,催促部下撤离战场,找地方安营过夜。
十里外一个村落废墟上,义军立营扎寨。伍隆起没吝啬缴获的米粮、白酒,全军上下开怀畅饮。
“都总管,歌姬能歌善舞,给兄弟助助酒兴?”谢文子喷着酒气说着,林貔、林貅一班人起哄。
不由伍隆起发话,谢文子一击掌,被俘的“营妓”花枝招展列队而出,没有琴乐就敲着个铜盘,踏着节拍跳了起来。
这班歌姬是肇庆府讨好元军西南路主帅唆都而送去新州,生存乱世的歌伎,惟有逆来顺受。她们忡忡的目光夹带迷茫,但脸上泛着凝固的微笑,娉娉婷婷挪动腰姿,投手举足,裙裾摇动,将水泄不通的围观者迷住了。
“兄弟们听好了。”
伍隆起喝了大碗酒,瓮声瓮气道:“她们是同宗族的姐妹,夜里谁也不准胡来乱搞,待送她们回崖山让朝廷发落!”
夜深,谢文子却溜到伍隆起的帐篷里,笑眯眯说:“大哥,僧多粥少,兄弟领会到你心意,特挑个最水灵的独自侍候你!”
伍隆起望见了随他身后那个歌姬,明眸皓齿,发髻高绾,更换了蝉薄纱绸,胸前丰盈浑圆,朦朦胧胧间昂着两点浅褐色的乳头;一道丝带缠出苗条蜂腰,圆滑的腹下与修长的大腿间,隐现着一弯淡墨。
伍隆起虽刚正却也是血气之躯,心头怦然鹿撞。
他感觉谢文子的过分奉承,大有引君入瓮的味道;而且自己身为主将理应以身作则。他扭过头去一挥手没好气喝道:
“走开,想乐你就乐,可别大肆张扬,军心浮动惹出乱子惟你是问!”
谢文子冷眼瞥瞥床头那柄九环大刀,诡谲一笑就搂着女人出军帐了,没走几步,林貔、林貅等十条人影就迎了上来。
原来这班家伙设下阴套:要是伍隆起抱着女人睡觉,就名正言顺地闯进去闹事,谢文子乘机行凶,取而代之。
伍隆起的克己忍耐,化解了色字头上的刀,这是他预想不到的。
没几天,谢文子叛乱的阴谋终究得逞。他与前来报复的新州元军勾搭上,愿意作内应,以主将的头颅做献降筹码。
那晚曦月迷蒙,伍隆起起来撒尿觉察势色异常;他呼唤帐外卫兵无应,只闻步履杂乱,他抄起九环大刀悄然躲起,却见林貔执剑直扑他的榻。
他大喝一声,举刀将他劈翻,随即吆喝着冲出。
殊不知,他一迈出帐外脚下被绊,霎时之间几把钩枪如毒蛇吐信飞搭住他的手臂、大腿。
伍隆起挥刀反抗,惜乎还是慢了一着,谢文子那柄吴钩刀直劈了下来!
“伍都总管的头在这!”谢文子阴森森的呼叫,“谁敢违令格杀不饶!”
林貅等余党为虎作伥,砍杀了数名反抗的义军。
谢文子厚颜无耻的宣布:“宋朝气数已尽,我等归顺大元,相随者都是兄弟,共享荣华富贵,不想的也不勉强,分银回家!”
他后面那段话还是起了作用,大部分人不愿背叛也不想离乡背井。
谢文子顺水人情放了谢义带上那车女人出走,这无疑如水崩河堤,涣散了没放下刀枪者的斗志。
谢文子也怕义军有领头人反戈,不好对付,还是瓦解为上,一边假惺惺地分发钱粮遣散,一边在寨门前燃起火堆。
元军见火号即引兵杀来,义军溃乱逃散,追随谢文子而去的不足百人。
当杨镝风带着新会的兵丁前来时候,只有几具尸首,伍隆起的尸骸依然荒弃在军帐前,残阳下一遍悲凉。
杨镝风抚着伍隆起潸然泪下,咬牙切齿誓言:“狗贼谢文子就算逃入地狱也抓他鞭尸,斩他狗头祭奠壮士!”
崖门草朝的陆秀夫闻报伍隆起遭害,也十分悲恻,立刻在修建行宫的能工巧匠中选人,以沉香木雕刻头颅续伍隆起成全尸,并运葬于他家乡附近的黄牛拉车山上。
下葬之日,陆秀夫至墓前祭奠,亲读祭文哀悼。时光转流至明朝成化年间,新会名儒陈献章等倡议表彰民族英雄伍隆起,他在《乡贤咏》诗作道:
中原不可复,志士耻为夷。
直把真心去,何妨假首归。
后人称伍隆起墓作“香头坟”;至今犹存五邑的台山附城,清明时节香火不断。
陆秀夫理解杨镝风的怨愤,给他复了一封长信,流露抱歉言词,激励他早日缉拿谢文子,速破劫银大案。
陆丞相的信还未传到,狩猎者已经有了逮捉狡猾豺狼的套路了。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第七章:奸邪伏法云谲波诡)
责任编辑:谢荔翔
题图插图:石剑
凌晨,新会县城里万籁俱寂,月光如银。
陆秀夫的到来,整个县衙惶惶不安,谢观国知悉十万捐银遭劫,慌得魂飞魄散了。
陆秀夫凭着几年军旅生涯经验,详尽了解运送银车前前后后,没发现谢观国有不妥举措,直到晌午时分,副捕头周砻率先回报:循踪到七星河边只找到了四辆空车。
“天啊,山有林水有路,蚂蚁上磨盘条条是道如何追踪?”谢观国跺脚捶胸悲鸣着,“无了,无了!”
“谢知县,你这回大意失荆州了!”陆秀夫揉着满布红丝的眼睛责备着,“此事重大理应谨慎,怎么不报朝廷派兵?”
“丞相,卑职以为伪装可掩人耳目,朝廷也进驻大军万万没想到会出事的。”
陆秀夫在说话之间,没见杨镝风,追问周砻缘故。
“禀丞相,杨翊卫他说衙府里四周走走,稍后才回。”
谢观国瞪了周砻一眼,仍然发着牢骚:“你这白领差饷的没拼死护卫?平时谢文子教你们的功夫白教啦?可惜他军驻崖西,让他押运就不怕铤而走险的悍匪了!”
刚好杨镝风迈进厅堂来,冷笑搭讪:“不怕悍匪者该比匪本领更高啦?”
谢观国抬头一看,听了陆秀夫的介绍,心头一跳:哇,这小子眨眼官封翊卫郎,虽是从七品稍比知县低半级,却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啊!
他不得不赔上笑脸哈腰施礼。
杨镝风嘲讽道:“这回要调你那谋夺都总管交椅的兄弟前来抓贼了。”
看到谢观国尴尬,陆秀夫懵然,杨镝风义形于色说道:“劫匪周密策划,非一般草莽流寇所为;押运银两的事情,谢知县有否张贴告示还是敲锣打鼓……”
谢观国摇头摆手急答:“不不,那是秘而不宣……”
“不管如何,凭与知县特殊关系,此事对谢文子没秘密可言!”
“不会!”谢观国一口咬定:谢文子没有犯案的可能。
“既然如此,速抓他来问问!”陆秀夫捻着颔下美髯,觉得杨镝风颇有头脑。
“丞相,是招他来协作抓贼!”杨镝风走近去帮手摊纸研墨,却暗扯扯陆秀夫的衣袂,“要调伍隆起、谢子文一千人马进城。”
陆秀夫瞟了瞟他道:“夺回十万银两也许流血拼杀?”
“全县封城搜查。”杨镝风突然高声说,“贼匪一夜之间将山堆银子吞肚里了?我看,就藏匿县城之中!”
“这,这不可能!”谢观国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又一下青了。
“莫非谢知县知道银子藏在哪?”
“不!”谢观国恼羞成怒,“就算谢文子有嫌也与卑职无相干,杨翊卫你是出了芽的蒜头——多心了吧?”
“鸟翼系上黄金的话展翅也难远飞,10万银两飞不上天自然落地,搜城开库查仓,顺理成章!”
杨镝风观衅伺隙的瞪着谢观国,反手再扯扯陆秀夫的衣袂。
(2)
谢观国如城隍娘娘害喜,怀有鬼胎。他坐立不安地好不容易熬到掌灯时分,安置忙乱了一天一夜的陆秀夫几人歇息,他才脱身回府里。
他急忙找詹氏夫人商议。其实他心里拿定主意:在明天崖西官军前来配合搜城之前,必须将扣下私吞的3万两脏银转移出府宅!
谢观国自上任知县以来,审时度势,对赵宋江山已经悲观失望。
广州失而复得,杨太妃、帝昺驻跸崖门,如黑夜绽放一道曙光。
立朝典礼,他进见过杨太妃,得到一番勉励,眼见万众同仇敌忾也提起了信心,卖力地为朝廷招兵买马、筹集军饷。
新会乡邑富饶,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富豪大户共济国难,慷慨解囊;谢观国四处摇唇鼓舌,个来月就征捐得10多万银两。
白花花的银子堆如山,惹起谢观国的贪念。他想:兵荒马乱的时代不为自家留条后路是笨蛋!于是,他暗中截留了3万。
可是,若搜城被搜出这笔贪污银子,如何辩解?陆秀夫倒容易对付,那姓杨的小子是块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啊!
“相公毋急,勿急。”詹氏胸有成竹劝道,“今晚就偷运出去,爹爹的金鳌堡最安全!”
“放屁,皇银是去崖西遭劫的,还往那道上白送?”谢观国没好气骂道,“你爹为人谁都清楚,有名的鸡蛋摸过也轻了三钱!”
“唉,连你也这样咒爹爹?”詹氏眨着三角眼不悦地窥视他,“爹爹做大生意首先不忘你一份,说明分三成……”
那是前几天事情:詹三钱、陈宝利用为皇上造纸灯之时,巴结上杨亮节亲笔题了“崖春院”三字,陈宝亲自前来县城送信议谋,谢观国立刻派心腹谢义四处搜罗妓女操办妓院。
当下劫案发生,谢观国认为那种钱未赚就沾了霉气,夫妇翻来覆去觉得藏银避搜是性命攸关大事,詹氏钻天打洞的来了主意:银子运去广州大商行富贾的姐夫!
“相公,士急马行田,将银子存放敦厚的大姐夫商行,还可分利息呢!”
“刻不容缓,就瞒天过海一回!”谢观国认可了,立刻派护院谢忠城外准备船只。
夤夜,插着衙门旗号的小船,沿着城中小河悄然驶出,穿过拱桥,很快就到了城北的水闸门。
出了闸门外不远就是大河,取水道可直达广州。谢护院已在码头备了只高桅杆的船只等候。
这事本可顺当,偏偏守闸放行的士兵中就有周砻的堂弟,他心存疑惑,当谢观国走后即找借口回家,把周砻从梦里叫醒……
谢观国亲眼看着小船的几箱东西全搬上了大船,再三叮嘱谢忠一番,长长松了口气,挥手送行。
站船头的詹氏眼尖失声惊叫:“啊,来人了……”
城里一串灯火如风刮来,几匹快马当先,为首就是杨镝风。
“谢知县,四更夜深了急运走什么?”
“呵呵,是杨翊卫!”谢观国眼皮乱跳,强作笑容的闪烁其辞:“卑职夫人急往外地探亲,他妹妹病危……”
说话间,大船已经撑开离岸十丈有多,风帆正高高扯起。
杨镝风二话不说,从身后的周砻腰间取过弓箭,弦拉个满月,“嗖”的箭如流星,风帆像断了脊梁骨般簌簌重新滑落!
“你太过分了!”谢观国声色内荏咒骂,“你草野毛小子别得寸进尺!”
杨镝风置之不顾,乘上周砻摇来的小船,驶近大船三四丈远则纵身一跳,鱼鹰般飞上渔船。
谢观国见过杨镝风的厉害,趁他脚跟未落,手中的竹篙横腰扫去!
杨镝风一手捏着船篙,借作支点凌空翻越,随势腾身,如矫健燕子掠柳,两腿如剪,谢观国“啊”的一叫,翻落江水中!
渔船被迫靠岸,周砻等人纷纷上船翻箱倒柜。
“哎哟,那都是女人的内衣内裤……”
詹氏叫声未绝,被扒开面上衣衫的大箱露出鏳鏳耀眼的白银!
“杨翊卫你真的料事如神!”周砻双手捧起几颗银两大叫,“知县就是贼!”
谢观国歇斯底里嚷道:“不,不!这是本官多年的积蓄……”
杨镝风似笑非笑,看着刚刚赶到的陆秀夫。
“谢知县,真是你为官多年俸禄?”陆秀夫看着抬下船来的几箱东西,恼怒质问,“深夜偷运出外,只能说明你是害怕明天大搜城啊!”
“丞相,卑职纵有天大的胆也不敢自劫银车!”谢观国依然强词夺理,“你可以细看银两——因为这银子都没凿个宋字。”
“此话怎说?”陆秀夫侧目怒视。
“送出的10万银子通通凿有宋字标记。”谢观国狡诈的目光散乱,话也低声下气,“这笔银子实在是卑职的累积,还有丈人詹三钱资助做生意的……”
“放屁!”杨镝风一手抄起几枚沉甸甸的银子,“国难当头,百姓捐钱狗官刮财,单这点足可治罪;鬼鬼祟祟偷运大笔银两分明做贼心虚,一刀宰了绝不过分!”
“慢,他说的也在理。”周砻毕竟心直之人,他大有主持公道的样子说道,“小的亲眼过目捐银,确凿有宋字标记,杨翊卫在河畔捡得的那颗银两也是有字戳啊!”
陆秀夫一听,不悦杨镝风有所隐瞒,狠狠地刮了他一眼。
谢观国看到事有转机,立刻对陆秀夫调嘴弄舌:“丞相,卑职胆小心虚,横生枝节,惹出是非,如不怪责愿把银子全部献出,以赎失职失察失误之过!”
陆秀夫心烦意乱的一挥手:“统统回县城再商议!”
(3)
日上三竿,谢文子还倦头被窝里蒙头大睡,营房外的吵声大作,他一骨碌的翻身跃起。
只见伍隆起敞着打雷的嗓音直闯进来,谢文子的侍卫林貔、林貅左右阻拦不住。
“你谢文子诈死还是快要死了?”伍隆起黑着脸指着污脸秽发的谢文子骂道,“自进军营以来,半个铜钱的不成方圆,不是看在往日交情上,早就上报张大帅以军法治你罪!”
“大都总管,小弟的病可不轻啊!”谢文子涎着脸半闭眼说,“小弟对老哥的关照铭刻在心的。”
“什么鬼病?一睡就是不分昼夜!”伍隆举起一手抚他的额,疑惑道,“是贪杯多喝还是狗丸耍坏嫖婊子?”
谢文子顺着他的粗言撒谎,“不瞒老兄,近来憋得邪火攻心,前晚找了尤物,身子被她掏虚了!”
“狗崽,巡哨要是我代劳,你原来私下偷欢!”
伍隆起戏谑笑了一阵,突然板起脸孔说接到军令,调千五精锐火速前往新会县城,协助抓劫银大盗。
“盗贼真胆大包天!”谢文子呼的跳下床穿衣,满面激愤,拍着胸膛带病效命。
伍隆起一离开,谢文子与林貔、林貅三颗头颅紧拢一起,细细密斟不休。
中元节黑夜打劫募捐银车的罪魁就是谢文子。
谢文子自恃一身功夫,武场争夺都总管受挫,领了个偏职空衔,甘于受困军营并非为了抗元保宋,而是狐狸梦中也惦着鸡肉的香味。
就从新会县城收集募捐的第一日起,谢文子就如霉烂的冬瓜沤了满肚坏水,处心积虑地实施劫夺的阴谋。
他掌握了谢观国运银出发日期;破坏水背桥拖延车队行进时间;派林貔、林貅精选了出自谢家堡十几个敢死者埋伏,当晚他撇开军营,悄然奔赴榕树林指挥伏击,凶残地统统杀死押运的衙差。
就在七星河畔匿赃时,同谋者执意要分银两救急;林貔、林貅兄弟也附和银子多拿心头踏实……
“看,都是你们执意分赃坏事!”谢文子指着林家兄弟低声怒斥,“没钱叫穷,钱多咬肉,千虑一失呵,那些银子统统有个宋字戳子,迟早东窗事发!”
“堡主,一不做二不休的反了吧!”面面相觑的林貔兄弟狗急跳墙了。
“不,藏银子地方还未暴露,大家听命,见一步走一步。”
……
谢文子与伍隆起发兵赶路途上,他抄山林小道走,遇到了一班逃难的村民,仔细探听,都是从百里之外官洞墟、庄谷坪等地迁徙避祸的。
谢文子从中得到了启发:将元军打来的消息传进城去,看谁还有心思破什么劫案!
杨镝风带着周砻等人寻找劫银线索回转县城,令他大为恼火的是从崖门前来的军马居然没有进新会,拐道转去城外几百里去了!
“陆丞相,这究竟何故?”杨镝风一见陆秀夫也不顾礼仪,火爆地质问。
“本相调兵遣将自有运筹道理!”陆秀夫反感杨镝风的傲气,面色一沉说道,“难道当真要进城挨家挨户的搜查?反正依你的计谋,山也敲了虎也震了!”
“丞相,你……”杨镝风见陆秀夫居然随口说破了密定的计划,大为怨愤。
袖手旁观的谢观国此刻恍然省悟所谓调兵入城其实“敲山震虎”,自己过虑而被吓蒙受损失,他心头恨不得把杨镝风咬碎,表面还是劝阻争吵的一老一少:
“丞相别恼,杨翊卫也别急,黑的白不了,白的黑不了,那带字戳的银子终于露面了,劫贼迟早会落网的!不过,这起码证实本官那些银子是清白……”
“还敢说清白?”杨镝风正要找出气筒,指着他的鼻尖破口大骂,“国难当头,他人捐银你私囤银两,还偷运走,那银子不是明劫也是暗夺!”
“大敌当前,莫彼此指责了!”陆秀夫不耐烦地说道,“接探报城外五百里发现了胡元人马出没,本相才急调遣伍隆起军队该道前去抗击截杀。本相也该立刻回皇上身边,与越国公商议抗敌的大事了!”
“胡虏大军?”杨镝风半信半疑嘀咕,“张宏范的主力还被文天祥丞相牵阻粤北,也就是西南边散兵……”
“不管哪只狼,总是要食肉,绝不可掉以轻心!”陆秀夫愀然作色道,“朝廷的安危与银子相比,孰重孰轻?!”
“丞相所说极对!”谢观国立刻附和道,“朝廷大事时刻亟需丞相主持,这捉贼破案的琐碎事交卑职足可!”
“既然如此,谢知县你协助杨翊卫破案,但肩负守护新会担子不轻!”陆秀夫瞟了瞟杨镝风道,“杨翊卫你虽勇冠三军毕竟年轻,劫案能破则破,千万别意气用事,乱猜乱疑……”
杨镝风觉得极不是滋味,心里反诘:怎么是乱猜乱疑了?这如和尚头的虱子明摆着,谢文子是谢观国的族弟,千丝万缕的头绪系结狗官身上,最大嫌疑的谢文子一旦远逃,劫案又陷迷茫泥潭了!丞相啊你好糊涂,被狗官献捐3万银两就心软了……
说实在的难怪陆秀夫调兵城外防御,两年来无论福州还是海上漂泊,被元军追击得大有畏敌如虎的心态,崖山草朝这片绿洲安危时刻系魂揪心,他急着要回幼帝身边,将破劫案的事情全交待杨镝风,叮嘱他与谢观国戮力同心。
谢观国唯唯诺诺,暗自弹冠相庆。
(4)
新会境外出现元军也并非纯粹子虚乌有。
伍隆起自受封都总管,一心尽忠报国,对进不进城无所谓,一听到元军进犯,接到陆秀夫抗敌的军令提起精神马不停蹄,随领路的林貔瞎转了。
两天后,谢文子才慢吞吞经獭山回程汇合伍隆起的部队,按照难民所指路向翻山越岭追了数十里,果然发现元军足迹。
原来征战西南区域的元军主力要补充军粮,派出轻骑四面八方搜掠,粤西的一支人马也就一掳掠至新会外围了。
这支人马不多,原来是新州的部分官兵,身穿的还是宋朝的军服,却已经打着“元”字旗号,披将袍的统领却不及前后两个异族监军军校趾高气扬,长长辎重队伍就出现在大路上。
“分兵堵截。”伍隆起摩拳擦掌对谢文子道,“我冲前,杀他个措手不及!”
“大哥,还是被窝里伸手,摸清底细再说。”谢文子瞻前顾后说,“别看眼前他人少,或许另有胡人铁骑……”
“你妈长你没长胆啦?”伍隆起恼火喝道,“象山武场争交椅的凶悍劲哪去了?”
谢文子脸色涨红,带着林貔、林貅等人马绕道下山。
他并非单纯的怯敌,只是内心算盘暗拨罢了。
山不高林不密,人马移动很快被大路上的元军觉察,伍隆起不敢怠慢,九环大刀一举,声若轰雷:“杀!”
成群结队的义军高呼,扬刀挺枪,泰山压顶气势扑杀而去。
叛军统领横枪迎着冲前的伍隆起,看到他那胸前圈绣着“宋”字的棕色战袍,百思不解喝道:“何方人马?敢来截劫大元的军粮?”
“数典忘祖的叛贼,伍大刀就来取你狗命!”
伍隆起举刀就劈,叛将举枪招架,“嘣”的枪与刀碰撞闪出火花,叛将只觉手臂发麻,只一回合,他胆怯要逃却被伍隆起勒马回刀砍个正着,半边脑袋飞挂路边树梢上!
两骑监军军校见势不妙,夺路逃窜,伍隆起的手下穷追不舍。
宋兵千众,前后截杀,几百元军顷刻覆没,大批粮草辎重落在伍隆起手中。
义军告捷,伍隆起提着一个金发的色目人的首级返回大道,乐得放声大笑:“兄弟们,谁说胡虏无敌,看,照样夺他的物砍他的头!”
“伍都总管神威!”手下义军欢呼,争相看异族人头颅。
抄后截杀的谢文子更有意外的收获。
辎重车队最后有两辆蒙篷马车,谢文子杀了驾车的元兵,钩破帐篷,一股脂粉扑鼻子,挤满是衣衫不俗的女人,肥环瘦燕,挨靠成团。
他再挑开后车的篷门,见也是挤挤一群女人,内中唯一个男性,谢文子辨认出是谢观国的心腹谢义。
原来谢观国认准詹三钱筹办“崖春院”是发财之道,差遣谢义备“货”。这个谢义办事精明,如就近县城里妓院挖角,不但价钱贵还多招惹麻烦,于是出城外四乡一带难民中招纳人选。
两辆马车的女人一车是元军运送的营妓,而谢义从难民中廉价搜罗的那车妇女,中途遭遇元军而被顺手牵羊。
谢文子放出了谢义,急想探听新会城里的动静。他手下一看到两车30多位妙龄女子、风韵少妇,喜得手舞足蹈,林貔附谢文子耳边说:“堡主,如今有银子又有美女,赶快离开自立山头享受快活!”
这话说出了他的心声,连日来他就是思量觑找机会回新会境内起出藏匿的劫银。
这时,谢文子也望见马蹄得得骑马而来的伍隆起。
“恭喜都总管,大获全胜。”谢文子眯眼咧嘴地迎上去说,“除了粮草酒肉,还有两车美人!”
“你个狗屌又想女人想疯啦?”伍隆起以为他诳话,一眼瞥见露篷车里一堆云鬓头钗却愣住了。
“都总管,今晚犒劳兄弟们,手足齐乐啊!”林貔、林貅异口同声。
伍隆起扫帚浓眉一横,瞪着林氏兄弟道:“放了她们,谁敢胡来我刀下无情!”
“都总管,这是谢知县买的奴婢啊。”谢文子不屑,转头对车上的人冷笑道,四周荒山野岭,有谁想去喂狼还是被蒙古佬再抓回去?跟随我们的可以回县城,都有安乐茶饭!”
其实,她们不是饥寒交迫就是无家可归,兵荒马乱的能往哪走?
伍隆起也不再说话,催促部下撤离战场,找地方安营过夜。
十里外一个村落废墟上,义军立营扎寨。伍隆起没吝啬缴获的米粮、白酒,全军上下开怀畅饮。
“都总管,歌姬能歌善舞,给兄弟助助酒兴?”谢文子喷着酒气说着,林貔、林貅一班人起哄。
不由伍隆起发话,谢文子一击掌,被俘的“营妓”花枝招展列队而出,没有琴乐就敲着个铜盘,踏着节拍跳了起来。
这班歌姬是肇庆府讨好元军西南路主帅唆都而送去新州,生存乱世的歌伎,惟有逆来顺受。她们忡忡的目光夹带迷茫,但脸上泛着凝固的微笑,娉娉婷婷挪动腰姿,投手举足,裙裾摇动,将水泄不通的围观者迷住了。
“兄弟们听好了。”
伍隆起喝了大碗酒,瓮声瓮气道:“她们是同宗族的姐妹,夜里谁也不准胡来乱搞,待送她们回崖山让朝廷发落!”
夜深,谢文子却溜到伍隆起的帐篷里,笑眯眯说:“大哥,僧多粥少,兄弟领会到你心意,特挑个最水灵的独自侍候你!”
伍隆起望见了随他身后那个歌姬,明眸皓齿,发髻高绾,更换了蝉薄纱绸,胸前丰盈浑圆,朦朦胧胧间昂着两点浅褐色的乳头;一道丝带缠出苗条蜂腰,圆滑的腹下与修长的大腿间,隐现着一弯淡墨。
伍隆起虽刚正却也是血气之躯,心头怦然鹿撞。
他感觉谢文子的过分奉承,大有引君入瓮的味道;而且自己身为主将理应以身作则。他扭过头去一挥手没好气喝道:
“走开,想乐你就乐,可别大肆张扬,军心浮动惹出乱子惟你是问!”
谢文子冷眼瞥瞥床头那柄九环大刀,诡谲一笑就搂着女人出军帐了,没走几步,林貔、林貅等十条人影就迎了上来。
原来这班家伙设下阴套:要是伍隆起抱着女人睡觉,就名正言顺地闯进去闹事,谢文子乘机行凶,取而代之。
伍隆起的克己忍耐,化解了色字头上的刀,这是他预想不到的。
没几天,谢文子叛乱的阴谋终究得逞。他与前来报复的新州元军勾搭上,愿意作内应,以主将的头颅做献降筹码。
那晚曦月迷蒙,伍隆起起来撒尿觉察势色异常;他呼唤帐外卫兵无应,只闻步履杂乱,他抄起九环大刀悄然躲起,却见林貔执剑直扑他的榻。
他大喝一声,举刀将他劈翻,随即吆喝着冲出。
殊不知,他一迈出帐外脚下被绊,霎时之间几把钩枪如毒蛇吐信飞搭住他的手臂、大腿。
伍隆起挥刀反抗,惜乎还是慢了一着,谢文子那柄吴钩刀直劈了下来!
“伍都总管的头在这!”谢文子阴森森的呼叫,“谁敢违令格杀不饶!”
林貅等余党为虎作伥,砍杀了数名反抗的义军。
谢文子厚颜无耻的宣布:“宋朝气数已尽,我等归顺大元,相随者都是兄弟,共享荣华富贵,不想的也不勉强,分银回家!”
他后面那段话还是起了作用,大部分人不愿背叛也不想离乡背井。
谢文子顺水人情放了谢义带上那车女人出走,这无疑如水崩河堤,涣散了没放下刀枪者的斗志。
谢文子也怕义军有领头人反戈,不好对付,还是瓦解为上,一边假惺惺地分发钱粮遣散,一边在寨门前燃起火堆。
元军见火号即引兵杀来,义军溃乱逃散,追随谢文子而去的不足百人。
当杨镝风带着新会的兵丁前来时候,只有几具尸首,伍隆起的尸骸依然荒弃在军帐前,残阳下一遍悲凉。
杨镝风抚着伍隆起潸然泪下,咬牙切齿誓言:“狗贼谢文子就算逃入地狱也抓他鞭尸,斩他狗头祭奠壮士!”
崖门草朝的陆秀夫闻报伍隆起遭害,也十分悲恻,立刻在修建行宫的能工巧匠中选人,以沉香木雕刻头颅续伍隆起成全尸,并运葬于他家乡附近的黄牛拉车山上。
下葬之日,陆秀夫至墓前祭奠,亲读祭文哀悼。时光转流至明朝成化年间,新会名儒陈献章等倡议表彰民族英雄伍隆起,他在《乡贤咏》诗作道:
中原不可复,志士耻为夷。
直把真心去,何妨假首归。
后人称伍隆起墓作“香头坟”;至今犹存五邑的台山附城,清明时节香火不断。
陆秀夫理解杨镝风的怨愤,给他复了一封长信,流露抱歉言词,激励他早日缉拿谢文子,速破劫银大案。
陆丞相的信还未传到,狩猎者已经有了逮捉狡猾豺狼的套路了。
(未完待续。敬请关注第七章:奸邪伏法云谲波诡)
责任编辑:谢荔翔
题图插图:石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