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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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认真生活这件事,一旦打开想象的翅膀,会跟最初的预想逐渐偏离,生长出自己的因果链。按照设计图,梁宇沿着黑色栅栏的踢脚线装饰上白色枯山水,同城网购了一批多肉植物。为了置放多肉植物,整个下午她都在打磨一个不用的旧书架,去掉陈迹和油漆,重新裸露出木头的原味和纹理,这味道让她忍不住想置换一批原木书架。辞职之后的人生,变得亟须一些填充物,却总是被何林制止。家就是个休息的地方,他双臂交叉对她明示,家里禁止大兴土木。
  梁宇递给他一本家装杂志,专栏里的一段话梁宇用黄色荧光笔做了记号:“装饰生活的细碎哲学——那种雨丝沁润土地后绿色藤蔓缓慢扎根的感觉,洗衣机、冰箱、地板,连书架、灯泡都是隐秘地建立与空间、自我的感情。”何林啧啧两声:“读起来费劲。”梁宇转到阳台懒人沙发上刷美剧,何林在楼下戴耳机打网游,两个人安静下来,黑色拉布拉多是家里唯一的躁动物,楼上楼下来回走动,跟开了步行散热器似的,又好像是互通声息的信使。它习惯中午趴在何林座下地板上眯半个钟头,然后站起来抖擞一下身子,透过阳台玻璃打量楼下来往的行人。虽然有点不敬,它的样子总让梁宇想起在傅村敬老院墙根晒太阳的爷爷,他的眼神就是这样,跟静止了一般,盯着来往的路人,却什么也没看到,人家跟他打招呼,他没反应。等它狺狺叫的时候,梁宇会停下手中的事儿抚摸一下它的头,它摇尾屈膝地平复下来。这是一只七岁多的寂寞中年狗。周末傍晚六点以后,家庭日程表上不允许看电视、打游戏,两个人换上外出服准备出门遛狗。


  茶几上的手机震动起来,发出闷闷的嘟嘟声,梁宇看了一眼屏幕上闪动着阿拉伯数字,未被保存的号码向来都是不必理会的。等手机再次固执地响起时,她才放下手中的狗绳,揿了接听键。熟悉的往昔透过手机的变声,传递到耳膜上,“是我。”“我”字被她咬得高亢而有延音,梁宇知道她是谁。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和声音,藤蔓一样缠绕着树干,越过冬季的寒荒在下一个春季返青,周而复始。梁宇讲了很多年标准的普通话,细听之下,还是带着一丝微弱的乡音,尤其是在急促的语气词和感叹词的尾音上。梁宇在脑海里迅速做了一个加减法,从2003年算起,已经十五年没有见过面。
  “没想到是我吧?”令箭甩过来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舒缓了梁宇的部分紧张,她叹了口气:“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呀?”她们同时笑出声来,从前她们总喜欢说这个句子,模仿家里的大人们,配上夸张的表情动作,表演给那些登门的不速之客,亲热中带着一点挑剔。她们用常见的句式一一问候了家里人,梁宇说自己在假期中,孩子去参加夏令营了,令箭说年前在婚礼上见过她的爸爸,这次她是来上海开一个年会……问答零零碎碎,深浅不一,无法获得彼此重要的信息。何林每次临出门都会上厕所,进去了就折腾一阵子,说不定会捯饬一下发型。梁宇有几秒钟特别渴望拉布拉多躁動起来狂吠两声,或者哼唧哼唧,让她从这通电话中抽身出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记忆壅塞住了时间。
  在傅村,时间像乏味的大钟敲打着每一天,无始无终。最古老的一排房子是依山而建的,令箭的姥姥家和梁宇奶奶家隔着长长的巷子首尾相望。村庄整体下迁,越过一条条巷子,抵达宽阔齐整的平地,挨着宽阔的马路顺势而去,第一排房舍不情愿地抛锚在老时光里。巷子不规整地前后相连,后面院子抵着前面邻居的后墙,而平屋顶的堂屋,侧面连着后邻居的西厢房,身手矫健的少年可以在房顶上畅行无阻,就像那群鸽子咕咕哝哝,从一家房顶突然跃到另一家。两排房子之间的巷子是儿童乐园,他们热闹的时候在那里过家家、跳房子、丢沙包,安静的时候在那里躲藏着,等一个脚步声走近,跳出来大喝一声,哇哇!奶奶捂着心脏,一副吓坏的样子嘟囔着:“吓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们的嗓子永远不会疲沓一样,尖叫闹腾,饭点是寥落时刻,被妈妈们的叫喊催回家,不情愿的最后被拎起耳朵回家。清早,令箭顶着一头乱发,跑到梁宇床前,捏着鼻子叫梁宇起床。她们沿着山路爬到半山腰去寻绛紫色的龙葵,它们隔天就成熟一批,鼓鼓囊囊塞满两个人的裤兜,吃得一嘴青紫,像涂了滞销色号的唇彩。回来的路上,她们随性踢踏着路边野草,露水打湿了布鞋和裤脚,粘在脚踝上,从下往上传递着凉气。她们冰冷的手拉在一起唱。“好朋友一起走,谁先离开谁是狗。”后来,她们都离开了,傅村荡平成一片广阔的农场,从前不复存在。
  令箭说她刚下飞机,马上跟朋友一道去酒店。梁宇听得到周围嘈杂的交谈声中有人远远地叫她的名字。“你先忙,我们保持联系。”于是约定加微信再聊,放下手机,梁宇长舒了一口气。何林接过绳子要牵着吉多下楼,出门前说:“明天贺师傅上门处理露台栅栏,我让他十点左右过来。”梁宇说:“这事儿得缓一下,有一个老家的朋友令箭路过上海,我想请她来家里聚一下。”“之前没听你说起这件事儿呀?”何林推开楼门,回头补了一句,“你很少带生人来家里聚餐。我不是说来家里不好,毕竟我不懂你们那里的风俗。”“谈不上什么风俗,就是心意吧。”梁宇说。何林说:“老早的朋友,不要请到家里来,这么多年多少变化呀,兴许谈不拢,外边随便找个雅静的地方喝喝茶、聊聊天,一天就过去了。”梁宇说:“你是怕打扰你打游戏吧?”何林敲一记梁宇的头说:“不识好人心。好心提醒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注意安全,尤其是金融安全。好像第一次听你提这个人的名字。”梁宇跟他提起过令箭的事儿,只不过没有提她的名字。就事论事是容易的,特地加一个名字需要很多附加程序,她略过了这种程序。
  梁宇和何林互相赠送的第一个特殊的礼物,是彼此的周岁照。何林家里只有一张周岁照,特别去影楼找人翻拍重洗。梁宇觉得分享童年照是一种隆重的表示,于是也把自己周岁时的一张照片制作成一幅炭笔画夹在一本书里给他。梁宇就是在这个阶段,给他讲过一段令箭的往事。令箭妈妈在生了一个女孩后,特别盼望二胎生个男孩,于是在生二胎的当头,拒绝去医院,而是躲到娘家找了相熟的赤脚医生来接生。令箭妈妈天生虎气,觉得第二遭生孩子没什么可怕的。从宫缩到听到孩子响亮的哭声,顺风顺水,但结果不遂人愿,令箭妈妈放声大哭,家里的男人们惊起身又颓唐地坐下,旁边等着抱孩子的神婆踮着小脚,打起帘子跑到厢房。“得了!这个丫头跟我有缘分,我带走。孩子要进城了,那家是个双职工家庭,以后都是好日子。回头您肯定能再生个称心如意的。”临出门,襁褓里的令箭大哭不止,令箭姥姥心里酸涩难忍,一把抢过来说:“不送了,我养着,好歹是条人命。”何林听完之后说,在重男轻女的农村是常有的事儿。梁宇讲这个故事,是因为彼时他们在旅途中相识。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她第一次领略到命运中的偶然。一个动念改变了一个女孩的命运,令箭的妈妈后续又生了一个女孩,从此认命,但已通人事的令箭却拒绝跟她回家,一心跟着寡居的姥姥。从浪漫的角度上看,梁宇与何林的相遇也是天意如此。   梁宇和令箭一样,都是想把偶然转变成必然的人。令箭妈妈认命之后,就想把令箭带回家自己养,她又一次猜错了谜底,令箭不肯回去,她要跟着姥姥。最初是习惯了跟姥姥相依相守,后来舅妈顺口说了一句:“我认你当女儿算了。”令箭心里记下了这句话,她喜欢这个有男孩的家。当天晚上去问姥姥,能不能给舅妈当女儿,姥姥说你舅妈随便说说的,哪能当真,你爸妈也不同意呀。令箭说,我不管他们同意不同意。之后,令箭在舅妈家做事格外上心,她把空酒瓶摆得整整齐齐,舅妈一伸手她能准确地递上笤帚和簸箕,甩手擦汗的时候,她递上毛巾,满眼里都是活儿,做起来也有模有样,舅妈却再也没提过要她做女儿的事儿。舅妈的确就是随口一说,几年后令箭去舅舅家的热情才散了。她跟梁宇说起这事儿时一脸淡漠,低头的瞬间补了一句,这些大人都该死。到了读书的年纪,全家总动员变着法儿劝她回家,后来就骂骂咧咧。妈妈一边打,她一边哭,这都没有改变她的想法。她叛逆的种子好像就是这一年种下的,偷姥姥的钱到隔壁村的小卖店去挥霍一空,放火烧过舅妈家的厨房,拿起一块砖头对着嘲笑她的人直接开瓢。傅村人都说令箭小时候多好的一个孩子,现在越长越瞎材了。令箭跟梁宇说:“我就是吓唬吓唬那些大人。”
  1990年夏天,令箭姥姥在睡梦中没有醒来,她回父母家读书。令箭回家之前有一段时间,家里大人顾不上她,她睡在梁宇家。令箭有一次郑重地说:“以后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梁宇说:“你还有爸妈呀。”令箭叹了口气。
  令箭回家后,她们总是阴差阳错见不到面,小时候有大把的时间一起挥霍,长大了可以握在手里自己支配的时间总是捉襟见肘。1996年夏天,梁宇考入市区的高中,令箭初中毕业进了技校。令箭骑自行车来梁宇的学校,门卫把梁宇带出来的路上嘟囔了一句:“怎么跟这种孩子交往?”梁宇说:“哪种孩子?”门卫朝门口努了努嘴。令箭那时候挑染了头发,穿一双松糕底大头皮鞋,松垮的牛仔裤,背对门口站着,特别扎眼。她们在门口聊了一会儿,令箭说:“技校生活没意思,女孩子学电焊、砌砖,我没啥兴趣,我要去闯世界。”梁宇说:“去哪里呢?”令箭说:“我安顿下来会给你联系。”她递给梁宇一个日记本,封面是绛紫色的,扉页上是蜗牛一样歪斜的字:“送给我的亲人和朋友:玻璃晴朗,桔子辉煌。”梁宇说:“你怎么变得这么文艺了?”令箭朝她羞赧一笑:“从书上抄的,意思挺好。回吧。”
  那时候她们都不知道什么叫伤感,梁宇径直回到教室,没有回头,稍后几年里,她偶尔想起这一幕,有点后悔没好好看看令箭的背影。令箭的消息从傅村人的各种渠道传到梁宇耳朵里:她跟执意让她读技校的爸妈闹翻,跟姐妹反目;她在酒店被傅村人偶遇与一帮男人调笑,却假装不认识;她跟人到南方做洗头小姐,找了一个有钱人;等等。所有的乡邻包括梁宇的父母,他们都作息规律,吃相差无几的饭菜,喜欢谈论仁义道德,讲究门当户对,他们慈悲仁爱,在葬礼上不加掩饰地啜泣或嚎啕大哭,在婚礼上释怀开心,看见路过的乞丐忍不住要递上温热的汤饭。但这些都不是他们的全部,他们怎么拜佛修心都难以抵挡拔高踩低的内心热情,他们以唏嘘感叹咀嚼别人的影子,打发聚在一起的时间,他们愿意无事生风,被短暂的交集和快乐蛊惑,越走越远。
  他们都喜欢判断句和假设句:令箭那种女孩子究竟是命不太好,都是女孩子,姐姐妹妹都好好的,小时候跟梁宇形影不离,只有她这样;如果从小在爸妈跟前养着肯定比现在好;如果当初送了人,不知道现在过得多体面。令箭带回新交的男朋友来,寄来新样式的服装、味道奇奇怪怪的食品。令箭的舅妈穿着新样式的服装走在街上,分发那些袋装零食给大家品尝,人们边吃边评点令箭不该带不像样的男人回家。令箭就像一束散开在高空的烟花,在傅村夜色里明明灭灭地闪耀,也闪耀在梁宇的夜色里。


  2003年暑假,梁宇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后在家歇伏,家里进进出出,一样还是那些人,但梁宇好像找不到过去的感觉了。这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她隐隐觉得这是在故乡的最后日子。叔叔帮忙找了一份兼职,逢周二、周四骑车去一个高中辅导班上物理和数学。辅导班租用了技校的教学楼和一间办公室,里面堆了半屋子的书报和电影碟片。梁宇上完课就在办公室跟一个叫大雷的老师看电影碟片混下午的时间,踩着晚饭点回家吃饭,有时候他们也一起在校门口的春天食府吃便餐。大雷是大三在读生,也是办班老师的马仔。办班的老师全市教学点各处跑,大雷负责这个教学点的大部分工作,联络家长、清点学生、安排课时和准备材料。年龄相近的梁宇感觉又回到了大学校园,两个人一道出入,一起处理辅导班的杂事,生出一点额外的亲近感。
  那天下午,他们看的电影是《没事偷着乐》。梁宇不是第一次看这部电影,上一次是毕业旅行时与何林在一起看的,他们在甘南一家网吧里遇到,结伴走过很多地方,留下了很多记忆,其中就有这部电影。她非常喜欢这部電影的英文译名——A Tree in the House,又诗意又心酸,空间的闭塞就像那间办公室。电影静默的片段,她能听到的另外一个人的呼吸声,这让她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迫近。她知道接下来有亲热戏的镜头,便起身去添了一杯水,然后轻轻地开门出去走了一圈,等回来的时候,电影差不多已经播完了。
  大雷邀请梁宇一起出去喝点冰啤酒。他们沿着长山街往里走,他指着一排崭新的白色两层楼的欧式商业街对梁宇说,那条街傍晚才营业,来的都是外地人,本地人不好意思去。梁宇给了他一个微笑,大雷打住话头。他们在那排建筑的边线位置停下来,离夜市开场还早,摊位也还没拉开,大雷自助打开椅座,熟练地坐下来,从自助冰柜里拿了两罐啤酒。店里的风扇孤单地摇晃着,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大雷走进去敲了敲前台的桌子,趴着睡觉的女人站起来,给他点单。他们好像很熟悉,能听到隐约的笑声。大雷转身的时候,她用菜单在大雷背上拍了一记,大雷转身出来,右手在空中给她打了个响指。
  梁宇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大雷回来后,微带笑容往后靠在椅背上,双臂朝两边摊开,手里拿着一罐啤酒。阳光西斜,被楼宇遮住了强度,散射过来的昏黄光线打在他头发上,面孔显得特别立体而凸出。梁宇发现大雷的表情和长相有一种成熟感,衣服也是,从这个角度看特别像叔叔下班回家,瘫坐在沙发上。   梁宇没有认出令箭。她一只手端着羊肉串,一只手提着啤酒,一边走一边喊,哎哎哎,稍微让开点!梁宇站起来往后撤了撤椅子,躲出半步远,令箭哐当一声把东西放在桌子上,盯着她看了几秒钟,一掌打在她手臂上,怎么会是你!天气炎热,令箭化的妆晕掉了,黑色的波浪卷发生硬地圈住了脸,颧骨顽固不变地凸起,腮部明显凹陷下去,由于背光看不清她的眼睛,笑意澎湃让她说话的声调提高了两个分贝,聒噪而夸张。接下来的时间,大雷只有吃喝,一句话都插不进来,梁宇也没说几句话,几乎都是令箭在说。她说她的表弟梁宁离婚两次了。第一次是在临近婚礼的一次旅行中闹崩的,婚礼没有举行,但糟心的是领了证,房子是两家父母合买的,房本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男方出首付交月供,女方家出装修费,房价涨了,现在还撕扯不清楚。第二次是因为始终生不出孩子,原来以为是女孩的原因,后来查出来是梁宁的问题,女方干净利落地离婚走人。第二次离婚后令箭问舅妈,要不让我跟梁宁结婚算了,我不嫌弃他。她说这话的时候,梁宇拿眼扫了一下大雷,他好像没在听她们聊天。梁宇说:“令箭还没杯子呢。”大雷起身去拿杯子。梁宇说:“搞得我们像生活在原始社会似的,还近亲结婚!”令箭麻利地撕咬了一口羊肉串,口齿不清地咕哝一句:“我愿意啊,我愿意能怎么办呀?”
  令箭把头靠过来,撩起刘海,让梁宇看她的眼睛。梁宇往后闪了一头说:“不要画眼妆,显得脏脏的。”“谁问你这个呀,我割了双眼皮,你仔细看看。做完之后,肿痛了一个星期。割了双眼皮之后不敢回家,爸爸跟我断绝父女关系了。”“就这点小事,不至于吧?”“你不知道的,我爸爸后来发了,但脾气也变坏了,喝酒打女人样样在行,抱怨我妈妈生不出男孩子。她都绝经了,怎么能生孩子!”梁宇记得令箭爸爸冬天的样子,穿一件短大衣,戴灰色耳暖子,到令箭外婆家送面粉和白菜。他身材不高,从巷子里推着自行车出去,笨拙地跨到自行车上,歪歪扭扭朝北方移动。她想象不出他发财以后是什么样子。
  梁宇当晚没有回家,大雷护送她们去令箭在寺北柴的房子。穿过粉红色的街,在十字路口令箭转身,指着一个烧烤店背面墙上挂着的死寂灯箱让梁宇看,它的边框锈迹斑斑。外墙显得斑驳疏落,在灯光的映照下,天空有一种浅透感,灯箱上的“久久红”的字迹还能辨认出来。令箭说:“以前这里是家酒店,地面上看没什么,进去还有一个地下层,被我堵死了。从前生意特别红火,好多附近县市的男人都开车来,那时候没人不知道它,‘久久红’的招牌是这条街上最显眼的,别人都是粉红,它做成吸血鬼那种红。去年夏天,一个女孩被灌酒,胃出血死了,有人说酒里下了药,有人说那女孩早就有病,死在地下室,要多恐怖有多恐怖。老板夫妇连夜关门跑路了,这间门面算是租不出去了,都成鬼屋了。这家店做别的恐怕是不成,做个烧烤厨房,店面晚上拉到街上,不碍什么事的。日子久了谁会记得这些旧事?况且租金便宜一半。”梁宇浑身起鸡皮疙瘩,一步也不想再回去。
  夜里,他们在令箭的房子里喝了好多酒,喝多了每个人都爱讲话。令箭先讲自己出生时,姥姥从神婆手中夺下她的故事,接下来她说虽然姥姥打骂,她还是觉得那是亲,爸妈弥补性地照料她,但就觉得疏远。大雷说自己爸妈老早离异,他根本没见过爸爸,抚养费一次性付清,他觉得生活中有一种遗憾,没有经历过家庭生活中的纠纷,家里总是安静的,一个人早起收拾房间和院子,晚上坐在沙发上接绒线,隔着厨房玻璃看到妈妈切肉,她不是用力剁,而是磨来磨去跟坚韧的肉纤维对抗着,连妈妈半夜醒来的哭泣都是吞声的。梁宇说自己爸妈性格不合,小时候特别担心他们哪一次吵架就离婚了,年纪大了之后反而希望他们离婚,这话她在家开玩笑地说过一次,妈妈当场撂脸子哭了,梁宇傻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
  爱情故事,全是令箭在说。大雷靠在沙发背上,微闭着眼睛,梁宇怀疑他有一陣已经睡着了,被她们笑声惊醒才强撑一会儿。梁宇一开始听得认真,令箭的故事对上了傅村人的闲话,有一些是虚的,有一些确有此事,梁宇盯着对面墙上的钟表,已经十二点,窗外高空的灯火陆续暗淡下来。令箭讲话的声音低了一些,她伏在梁宇的胳膊上,好像这一切只对着她一个人讲。令箭隔一会儿摇一摇梁宇,她不想梁宇睡着。梁宇一把搂过令箭的头,打了一个哈欠说:“你在我耳朵边上絮絮叨叨,我能睡着吗?”
  “没睡就好。你也讲讲嘛。”
  “我没什么好讲的。”
  “不愿意跟我讲?”
  “不是。明天再说吧。我想睡觉。”
  “我的爱情故事就那么乏味?”
  “哎,那算什么爱情故事呢?”
  “怎么就不算了?”
  “那也太随便了点。一次又一次的。”
  “所以你的更高贵一点,不愿意告诉我咯?”令箭说这句话的时候,提高了一倍的音量,盯着梁宇,也扫了一眼眯着眼睛的大雷。每个人都醒了,带着被动醒来的怒气。
  “你不知道傅村人怎么说你的吗?”
  “我会理他们怎么说我吗?一群穷光蛋,酸葡萄心理。”
  “你不是去闯世界了吗?怎么混到那种世界中去了呢?我看过那个‘久久红’的新闻,在那里工作的不就是小姐吗?”
  大雷说:“别胡说了。”
  梁宇转向大雷说:“你也知道的,何必假装?”
  令箭说:“都不要假清高了,读书清白什么,你爹妈替你吃了多少苦,你爸爸一个月工地上能挣多少钱,你自己不清楚吗?轮得到你说我吗?”
  梁宇说:“你的钱怎么来的,你这间房子怎么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令箭直接把啤酒罐丢到梁宇头上,泡沫黏腻腻滑到脸上,梁宇拿了包起身,被大雷按住。令箭说:“不要拉她,她没胆走夜路。”大雷把令箭推到阳台上,梁宇看得见她仰起头对瓶吹的背影,大雷伸手去夺了几次,都没拿到,酒瓶滑落下去,砰的一声。她甩开大雷进屋,说:“梁宇,你从来就瞧不起我,跟他们一样,你不要忘记小时候是谁在你爸妈吵架的夜里安慰你,谁跟你一起走大半夜路去看电影,是谁帮你暴揍那个烦人的同桌?”梁宇说:“是了不起的你。”本来是耍狠的一句话,迎着令箭的目光,梁宇没控制住不争气的眼泪。   令箭见不得梁宇哭,她们重新抱在一起。下半夜变成另一个开始,梁宇不能喝酒的胃,填充进冰冷沉甸的麦芽香气,她吐得一塌糊涂,被他们扶到床上一头栽倒就睡着了,那是梁宇人生中极不得体的一次经历。她被尿憋醒的时候,下意识摸了摸手机,屏幕上刺眼的四点让她出了会神,她摸瞎打开灯,摸到厕所,出来之后她才发觉其他两个人不在房间里。梁宇接下来没有睡着,她打开窗户,盯着楼下静寂的巷子第一次抽了一支烟,烟草味回旋在口腔里,辣喉咙也让人清醒。天色放亮,雾霭散去,宝蓝色的底放大了天空,七彩光束中看得到灰尘飞舞。令箭提着豆浆和油条拐进巷子,头发披散着,白底碎花的睡衣皱巴巴地黏在身上,令箭进门把早餐扔在茶几上,倒在沙发上,说了句我在外边吃过了。
  大雷跟梁宇说,自己经常去令箭那里吃宵夜,自然就熟了,就是熟而已,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梁宇说,没想到这个世界这么小,通过你再遇到令箭。大雷再看碟片就戴上耳机,梁宇不再自然地坐在那里,彼此变得客气了一点。梁宇大部分时间都去墙角的杂物中翻看报纸,有一叠码得整整齐齐的废旧《齐鲁晚报》,副刊连载《永不瞑目》。梁宇之前看过同名电视剧,然后又一集不落重新看了一遍。那天梁宇看到的是卧底肖童在房顶上大声朗诵,站在房顶着对着天空,用纯洁而一尘不染的嗓音朗诵:“我们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母亲!因为母亲给了我们生命、养育和温情,而我们又有一个共同的母亲,那就是我们的祖国,他有悠久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和壮美的山河,是世界文明发达最早的国家之一,然而在我们中华民族漫长的生存历程中又充满了灾难、危机、坎坷和厄运。因此,‘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成为我们中国人代代相传的品格遗传,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壮士常怀报国心,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就是每个龙的子孙永恒的精神!”短暂的刺痛感穿过梁宇的身体,像蚂蚁爬过心脏,梁宇第一次发现高声朗诵里面的美感,空阔辽远的天空下,一个内心激动的人,面对一个陌生的世界踌躇满志。梁宇感觉周围的世界看起来确实存在却又虚空,肖童那个看起来不真实的世界对她却是真切的。
  梁宇有两个星期几乎每天都住在令箭家,跟小时候一样。白天不上课她和令箭睡到中午起床,到店里备料,晚上大雷过来吃喝,打烊以后三人溜达寺北柴的房子,一起看碟片,在港片打打杀杀的声音中,昏昏欲睡。大雷有时候睡在沙发上,有时候半夜起身回家。令箭说:“你们俩都不用出去挣钱,我能养你们一辈子。”梁宇说:“太好了,我申请永久居留。”大雷说:“我也不走了。不用上班,不用赚钱,混吃等死。”
  八月初,梁宇回家看到提前开学通知书,她知道这段日子该结束了。令箭铺开通知书,盯着红色的印戳,哈了一口气:“读书果然了不起,这个玩意儿我今生无缘了。”梁宇说:“你有钱啊,有钱能使鬼推磨。”她们打打闹闹,晚上通知大雷,周三去傅村玩一天。三人骑自行车沿康王河一路向西,行人稀少,硬化的道路平稳通畅,有时候是令箭和大雷并排,有时候是令箭和梁宇一条线,碧青的岸堤,河水清透底,砂石水草一眼望穿。到达傅村,他们直奔山脚那一排老房子而去,绕道背面可以一步跨上令箭姥姥家的房顶,站在房顶向下看,是参差的几排安静的新房子。旧房顶上布满了干硬的青苔,令箭铺开黑白方格的垫子,打开后座上的保温餐盒,拿出切好的水果、沙拉、卤鸡翅、鸭舌,还有一瓶红酒,三只杯子。一阵北风吹来,莽苍的山间林地和一人高的谷草晃动着向外延伸,远处的青山仿佛抖动了一下。梁宇说:“我只喝过啤酒,除了一股泔水味道没啥感觉。我爸爸爱喝白酒,一喝就醉,醉了必然吵架。喝红酒是城市高雅人的爱好,第一次喝红酒好像马上就进入高雅人的世界了。”大雷说:“大城市白领才有那种爱好,我们小地方人喝不出感觉来。”令箭絮絮地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儿,大雷没什么兴趣,拿石头投树梢上的麻雀,梁宇跟大雷说:“你看看底下那个院子,令箭在这里长大的。”大雷说:“跟我的老家没什么两样,我对那儿也没感情。”令箭远远看到一株龙葵,紫得耀眼,她拉大雷朝那里奔去,梁宇朝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句:“我走了以后,你俩就在本地相依为命吧。”大雷说:“你不走,我们也相依啊。”令箭回头说:“神经病。你们都走了,我也不走。”梁宇心里想,如果大家永远在一起住着也挺好的。那一天,他们吃了久违的龙葵,颗粒没有夏季那么饱满,味道有丝酸涩。令箭说,夏至以后,龙葵发酸。酸涩是秋天的气息,他们都感受到了。
  在梁宇家逗留了一会儿,大雷兴致不高,回程途中他沿着另一条支路回家。令箭进门,踢掉鞋子,栽在沙发上,闷声闷气地来了一句:“你觉得大雷怎么样?”梁宇说:“还就那样。”“那你觉得我跟他怎么样?”梁宇说:“还行,就是他毕竟是个大学生。”令箭说:“那我也不在意,大学生毕业回来分到县级水泥厂一个月一千块钱,不够我烧烤店两天的营业额。”梁宇说:“不是那么回事儿,他还没毕业呢。”令箭说:“我有房子有店,我愿意等他。”千金难买愿意,梁宇无话。
  第二年八月,大雷毕业留在重庆一家国企工作。令箭打电话过来跟梁宇哭诉:“大雷白白吃住在我这里,说走就走,一点都不留恋。”梁宇说:“我早提醒过你。”令箭说:“他那个世界真有那么好吗?”梁宇说:“谁知道呢。”令箭问:“咱们这里到重庆有多远啊?”梁宇不知怎么回答,令箭说以后有时间了想去看看。以后去,基本上就是不会去。


  梁宇订了一家本地口味的私家菜,令箭说想尝尝本地特色。出来电梯到包间的路上有一个隐形的斜坡,梁宇踩空崴了一下脚,心里骂了一句这个鬼地方,右脚啄食似地点着地,检查一下有没有出问题。令箭高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没认错吧,是你吗?”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出更高的声浪,令箭比微信照片明显胖一点,大号单肩包,阔腿裤遮住了腰身,玫红色的高跟鞋,蓝色低领衬衫露出白色的脖子,比从前圆润了。令箭从前总是乱穿衣服,在杂志和电视中追踪那种时尚的余波,变了形的时尚,傅村人總是嘲笑她的不洋不土的品味。令箭迎着梁宇的目光:“你没怎么变化嘛。”梁宇喝了一口水:“哪能没变化,我们都多大了。”   梁宇点了草头、鸡毛菜、糟凤爪、蒜枣大黄鱼、野生河虾仁、蟹粉豆腐、红烧肉、本帮老鸭汤等,台子满满当当。令箭说:“听说这边生活精致,真不虚的,摆盘都不满,菜占一角,萝卜雕花和紫荆花一角。”梁宇等着令箭拍完照问:“烧烤店还做吗?”令箭说:“早不做了,现在做保健品。差点忘了,还给你带了一套。”梁宇瞟了一眼陌生的包装,塞进包里,顺手从包里拿出备好的一款花茶礼盒回赠她。“听你爸说,你是做高科技的?”梁宇说:“刚从原单位辞职,今年发现身体有点吃不消,休息一段时间。前一段时间全职带孩子,孩子出去夏令营,刚消停几天。”说到孩子,梁宇打开手机让令箭看女儿的照片,八岁的女儿穿着奇妙仙子的黄色魔法蝴蝶翅膀,在草坪上做出飞翔的姿势,这张照片是抓拍的,她拿来做过屏保,也曾贴在学生手册的首页。令箭也打开手机:“我家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齐全,不是我生的,老公前妻的。”梁宇看了一眼两个孩子,男孩是圆脸朴实而健康,女孩子害羞地含着下巴,梁宇说:“谁的孩子不重要,谁带跟谁亲。”令箭说:“可不是嘛,我就跟我姥姥最亲。”
  梁宇捡一块红烧肉到令箭碗里,说:“你后来见过大雷吗?”令箭说:“地震那年,我担心他出事,找到地址去看了他一趟,他正好在震区出差,家里人都吓死了,幸好没事儿。前两年他妈妈也搬过去了。”她们聊起很多认识的人,令箭的姥姥、舅舅一家、父母姐妹奶奶,梁宇的奶奶和父母,谈到每一个人免不了唏嘘感叹,接着一阵沉默。老鸭汤凉了又热一次,一顿饭吃三个钟头。在停顿的间隙,梁宇忍不住庆幸听了何林的话,在外边聚一下好像更合适。如果是三个人,气氛会放松一点,三个人总比两个人有话说,记得以前两个人跟大雷在寺北柴,吃吃喝喝的日子。梁宇知道何林肯定不会来,他不喜欢高嗓门的女生,也不喜欢听别人说家长里短,他喜欢带着警句的腔调说话,你不要指望叙旧也不要去参加什么同学聚会,叙旧总会以恶心结束。
  两个人聊一聊停一停。梁宇问了一句:“你来找我,有没有其他事情?”令箭抬头看了梁宇一眼,说:“没有没有,就是来看看你。”梁宇拿纸巾拭了拭嘴巴,把面前的盘子向里推了推,这顿饭吃得有点超量,她抬起头第一次长时间看着令箭的眼睛。令箭扭转脖子,朝服务员招了招手,接着回头对梁宇说:“说实话,我就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别人说的那么好。”梁宇两手一摊,靠在沙发上,说:“呶,你看到了,就这样。”说这话的时候,暗红色上衣的服务员已经在收拾盘盏。梁宇想说再坐一会儿,但已经来不及了,令箭回转身拎起那只硕大的黑包。
  梁宇送令箭回去。宾馆在机场附近大概三公里的位置,从高架下来,就像进入郊区。冠名国际的宾馆坐落在一个半新不旧的大型小区裙楼里,楼房样式是欧陆风格,远远望过去是大小不一的洋葱头尖顶,红白、紫白、蓝白的搭配,可惜外墙被雨水冲刷出弯弯绕绕的纹路,像盘踞的蜈蚣。门口横陈着一条市场街,的士过不去,梁宇只好下来步行。这地方原来是生活广场,临近年关,搭起了集贸市场,除了古镇,居民区罕见这种架势,花花绿绿的儿童玩具,红字贴标减价的中老年服装,鱼头、带鱼、鱼片、虾米、黄花菜,南北干货满溢在面前,风吹起来,鱼虾的腥臭味迎头扑面,搭着防晒棚的店铺一格一格蔓延出去鼓鼓荡荡。穿过整个集贸市场,梁宇看到了宾馆,金色门面雕花栏杆,这种感觉真熟悉。
  梁宇回到家,八点档电视剧开播,她蜷到沙发上,打开手机随意划拉了两下,看到令箭的朋友圈新发了聚餐的照片,十张P图之后白亮净透的脸弧形排开,对着镜头微张着程度不一的嘴巴,有人着晚礼服,有人举着香槟酒,相同的是都围着薄透的纱巾,颜色有水红、裸粉、海洋蓝,像一起批发来的。往下翻动是一张明信片,碧蓝色的海洋中,有一艘白色的帆船。“当你该养精蓄锐时,不要着急出人头地;当你该刻苦努力时,别企图一鸣惊人;当你该磨砺心智时,别妄求突然开悟。你的基础打得越牢靠,你的过程走得越完整,你的努力坚持得越长久,你的成才更容易。”“三件让人幸福的事:有人爱,有事做,有所期待。愿你保持对生命的爱和热忱,把每一天都过得热气腾腾。”
  梁宇把图片和文字拿给何林看,他鼻子哼了一声,问:“做微商的吧?”梁宇收回手机,何林补了一句:“搞得跟富商似的,明明就是微商嘛。”“我们还不是小市民,哪儿来的优越感?”何林在关书房门之前,探出头问了一句:“你受什么刺激了吧?莫名其妙的。”梁宇先一步甩上卧室门,占据先机,随后她听到同样的声音响起。翻开令箭的朋友圈,她一条条扫过:频谱床垫,冬暖夏凉,净化空气祛除螨虫;晚安神帽,淋巴排毒、防辐射,安神助眠,改善头疼头晕,缓解颈椎病。梁宇平时看到这类花里胡哨的图片和真真假假的鸡汤文,大部分都会自动略过,图片和文字换上令箭的语气在脑子过一遍,跟那些夸张了功能的消费品之间好像有了一些亲缘关系。
  在两个房间都紧闭房门的空荡荡的家里,梁宇非常后悔没有邀请令箭来家里坐坐。或者至少应该陪她到处走走,她想应该再打个电话邀请她来家里一趟。二十公里是傅村到寺北柴之间一次往返的距离,梁宇数次骑自行车往返两地,谈不上遥远。转念又想自己不会开车,又害怕单独跟她坐在计程车后座上,各自在脑海里拼命寻找话题。梁宇记得给女儿念睡前读物的时候,看到过一本科普读物,书里说龙葵其实不能食用,吃多了会中毒。傅村中一代代人,小时候都吃过龙葵,却没有一个人死于它的毒手,他们都粗粝地长大且安然无恙。但是此时,她并不確定他们是否真的安然无恙,不知道他们能否像诗里写到的本地英雄一样,在停车场唱歌,看到“玻璃晴朗,桔子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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