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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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扬早到了七八分钟,坐在嘉里中心一家露天咖啡店最外,靠右手位置。商场里面挂满红色装饰,几个充满设计感的充气头像漂浮在商场中层,有人在商场里弹着钢琴。不一会儿,冯帆从商场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走过来,远远向她招手,看身形还不到九十斤。
  冯帆缺席了9月1号的同学会。她回国次数不多,也隔着时差,接到组织者叶丹邀约,过了三天才回复,说:未必赶得上呢。
  ——自然没赶上。
  聚会一结束,众人鼓噪着叶丹往群里发聚会合影,叶丹发了,却没人再说话。但是不管怎么藏着掖着,总会被人看见。过了一周,冯帆主动找到李扬,说国庆预备回国探亲,要是李扬有空,届时可以碰一下。
  一见面,冯帆就笑着把手里面巾纸揿到李扬嘴角上,李扬下意识仰头往后避了避,从光可鉴人的装饰镜内看见嘴角沾了咖啡渍。她接过纸巾揩掉,被忽如其来的亲密弄得周身不自在,于是连忙起身,问冯帆喝什么,冯帆说,点个茶吧,最好是红茶,胃不好。说着也想站起来,李扬眼明手快按住了她,将她按回座椅上。
  茶没到,两人无话可说,为了起头,不知道怎么的,李扬聊到蔡璐身上,说,大概半个月前,忽然收到了蔡璐的消息,让她加微信号。但李扬起先还以为是广告垃圾短信,压根没注意。收到消息是中午一点,手里的一份合同,因为几个条款的词句细节一下午都在和对方解释拉扯,弄得精疲力竭,到了六点下班才想起来可能是她。消息发得含含糊糊的,每个句子的结束都是殷切的感叹号,本该问号的句子也一样:是我呀!最近怎么样啦!想死你啦!
  “你也收到她的消息了吧?”李扬问。
  “是啊。真奇怪,她到底哪里找来的号码?”
  “蔡璐真的,还跟从前一样,一发消息便发两个,不管谁先谁后,也不管两人中是否会有人觉得被怠慢或者尴尬。”
  “你回了吗?”
  李扬道,蔡璐这个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一旦联系上,总要拉着你东拉西扯,热情地让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已经又一周过去了,还没给回上。你呢,你是怎么处理的?没等冯帆说话,李扬又补了一句,高三她不是复读了一年吗,叶丹对于几个复读的同学,在叫与不叫间莫衷一是,最后选择统统不联系。同学会没遇上她。真不知道蔡璐现在到底怎样了。
  冯帆说是啊,我也是。
  如今提起蔡璐,像是一个古旧蒙尘的故人,但高中时候她们三人曾经是最好的朋友——至少有小半年,是形影不离的。
  最开始形影不离的是冯帆和李扬。高一高二,冯帆和李扬是同桌,一个班长,一个政治课代表,长得不相上下,干什么都一起:吃饭,下课,做习题,晚自习回宿舍,上厕所,去小卖部。到了高二第一学期期考结束,冯帆从第一变成第二名,李扬数学从满分变成了一百四,班主任王老师将两人调成了前后桌,李扬同桌变成学习委员钱惠榕,冯帆同桌换成群众蔡璐。
  钱惠榕父亲在上海打建筑工,1999年前后,因意外不慎从未完工大厦六层摔下,人活了下来,却摔断脊椎,此后一直瘫痪在床。钱母有轻微的精神分裂,据说从钱惠榕幼年起便常年找不到人。钱惠榕读书基本靠奖学金和贫困生补助,为了节省时间,她连喝水也克扣,每次都用一个矿泉水瓶瓶盖喝水。
  李扬换到钱惠榕旁边后,发现对方总用一张蓝塑料书皮挡住脸。过了几天,李扬闻到周围有股奇怪味道,检查了半天,发现钱惠榕书桌抽屉,塞了一只柠檬味、浓香呛人的罐头固体香氛,这才发现钱惠榕常年穿着一双白色的回力帆布球鞋,几乎没见过换洗,早变了色。
  李扬本来想跟冯帆私下讲,但是蔡璐总在身边,也就只能借着在小卖部买火腿肠的时机一并说了。蔡璐原先坐第三排,因为个子维持在一米五八,调成了第二排。他们那时候排座位的法则很混乱,也不会全然参照身高,一米六四的冯帆和蔡璐也能同桌。蔡璐对此倒很高兴,不管冯帆做什么都跟着,像从前的李扬。蔡璐长相平平,头发稀薄且黄,剪得很短,眼距很开,眼睛微凸,鼻梁扁塌,脸庞洒满雀斑,至于学习,班上四十三个人,考试成绩在三十七八左右。李扬初中时上生物课,了解过21体综合征,发现蔡璐长着一张跟书本案例一样的面孔,虽然蔡璐头脑不太灵活,但也远谈不到弱智的级别,但这样的长相,好像总有什么问题搞不明白,她也确实很爱问问题。在旁听到了,停在摆方便面的货架边连连追问:“我怎么没听明白?她为什么在抽屉里放香氛呢?”
  李扬好笑,无从说起,抬头看见之前给她递过情书的男同学严斌。第二天严斌趁下课把香氛给扔了,钱惠榕正好打完水回来,脸色惨白,严斌说,你能把你的脚和鞋子都好好洗洗行吗?离开座位时,严斌顺势踩掉了她的鞋子。钱惠榕打了一个踉跄,瓶盖没盖好,水泼在地上,鞋子里掉出来一块白色东西,仔细一看,居然是卫生巾。
  全班哄堂大笑。
  钱惠榕要求一个人坐后排,搬课本时候看也没看一眼李扬。他们班上本来就是奇数,总有一个人要落单。但是她身高不过一米五六,坐在后面看黑板实在太费力,似乎跟不太上。一天早自习前,钱惠榕坐在上铺,穿着秋衣,棉衣刚套进一只袖子,忽然说要喝可乐。可乐没有找到。但这件事情似乎成了她疯病的起点。她没去上自习,之后也没在学校出现。一个星期后,班主任王老师早课的时候通知了一句,钱惠榕父亲走了。母亲没找到,只能钱惠榕自己料理后事。班上组织了一回募捐,学校也组织了一次。李扬捐了五块,冯帆捐了十块,但是钱惠榕也没再回来。过了几天,钱惠榕室友,也是邻居的潘丽丽讲,钱惠榕父亲是用一根裤腰带吊死在门框上的,门框才多高,她父亲是铁了心不想活,全然不顾及女儿。不过钱惠榕发疯早于父亲之死,这也不是不能预见,他们家一脉精神病搭着残废,是没法好了。他们那边的学校,早上两堂自习课,晚上三堂自习课,每年都会有几个人读着读着就消失了,生病了,或者回家了,没人觉得钱惠榕的事情太稀奇,或者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李扬之后的同桌叫朱宁,是一个胖胖的女生,上课下课都要偷偷摸摸地磕着瓜子。朱寧早早也有了自己的固定饭友,李扬便只能和蔡璐、冯帆一起吃饭。蔡璐父母都是退休的老国企职工,一个做财务一个做会计,四十来岁才生下她,十分宝贝。其他人父母送饭菜,多数一周一次,松懈一些的,譬如李扬母亲,因为当时忙于跟她父亲打离婚官司,争市区一套房产,心思不在上面,两个礼拜最多送一次,又总专门买街上来路不明的卤味。李扬每次吃一次都会拉几趟肚子,不敢独自贪嘴,每次都招呼室友一起。蔡璐家父母却隔天便来,轮流接班,每次都是笑盈盈坐在对面等她们吃完,再把饭盒带回去。蔡璐父母的饭菜烧得意外的好,尤其和食堂比较起来,简直美味得不可想,菜色也多变,红烧牛肉、土豆牛腩、南瓜排骨、葱油花蛤,很少重样。蔡家三口坐在一起,都戴着圆圆的金丝边半框厚镜片,不管表情还是长相,都一模一样,充满了温和与困惑。   蔡璐主动邀请冯帆李扬去她家做客。蔡璐家是父母单位分配的一套小两居室,不管厨房、洗手间,还是卧室、墙壁,均呈现出一种暗哑老式的绿,地上铺着小块的黑白马赛克瓷砖,五斗柜和床红棕色,每一样物品都是小小的、古板的,带着一股旧器物的光致与温柔。桌上放着报纸,李扬拿起一看,发现都被剪成方正小块,还以为是为了阅读方便,后来才知道但凡遇到色情暴力,都会被她父母手工剪掉。书也不多,电视固定几个栏目,新闻联播之流,但看新闻的内容也得筛一遍。蔡母反反复复说:“多谢你们照顾蔡璐呀。我们蔡璐是很单纯很单纯的,真的谢谢啦。”好像攀上她们是天大的福分一样。
  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冯帆在上海经商的父亲给她调到上海闵行的一家中学。冯帆离开之后,便剩下李扬和蔡璐。她们当时还年轻,以为分别是一生一世。结果李扬刚进大学第一天,就遇见冯帆推着一辆红色自行车在校园里东南区小花坛边低头慢慢走,冯帆显然也看见了她,两人同时愣了一下。出于过度的喜悦,李扬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了蔡璐,仔仔细细说了。之前蔡璐写给她的通讯录上,写了喜欢的颜色明星动物,却只留下一个简单错漏的家庭电话。李扬打过去,响了好一会,蔡璐的父亲才接起,淡淡地说:“蔡璐不在,上课呢,有什么事情我给你记下来,你等下,我拿支笔。”
  蔡璐有了她们的地址之后,开始不断给她们写信,往往两张带着香味、印着少女漫画的信纸,写满了对于人生和季节的感悟,字跡很认真,句子的结束往往都用感叹,给李扬的落款是“代我向冯帆问好”,给冯帆的落款是“代我向李扬问好”。两人一对照,发现内容大同小异,似乎只换了抬头,大概蔡璐感慨也就那么多,也都想让两人听见。李扬开始每封必回,后来三封回一次,从原先的两页纸变成了一页纸,再后来连着几封也不回,一拖就拖了下去。等到蔡璐要到她们各自宿舍电话,便不再写信,改成了打电话。一到晚上七点,电话都会准时响起,宿舍的女孩们不管谁,都接过来电,到后来,她们也不用问找谁,一听声音就喊,李扬,你的电话。
  “那个女的是不是暗恋你啊?”室友们问。
  “怎么可能。”李扬难为情地说。她刚知道拉拉这个概念,学校里面经常有理着短发、穿着男装的女生拉着另一个女生的手。虽然否认,但次数多了,她也开始怀疑蔡璐是不是真喜欢自己。
  “李扬,是我”。蔡璐说,“我最近又被调班了,你猜我遇到谁?”
  李扬问:“谁啊?”
  蔡璐说:“顾枫,他也在这个班。”
  李扬花了一些时间才把人名和从前班上一个黑脸精瘦的男生联系在一起。
  “总是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毛毛的。”蔡璐说。
  李扬说:“大概暗恋你吧?”
  “他一看我我就觉得心跳快得不行。”
  “那你喜欢他吗?”
  “有次他收作业的时候手搭在我手背上了。你说他是不是故意的?”
  李扬说:“应该吧。”
  “那他怎么能这样呢?”
  关于顾枫的话题反反复复可以聊半小时。李扬有些吃不消蔡璐的热情,跑去问冯帆:“她也跟你说了顾枫的事情了吧?”
  “是啊”,冯帆说,“你知道之前顾枫给我写过情书吗?”
  “没听你说过啊。”
  “高二吧,有次月考结束,我看完就给扔垃圾桶了。”
  “为什么?”
  “我对他没感觉。”
  “哦,那写了些什么呀?”
  “大概就说喜欢我,又说了一些自己的家庭情况,希望我不要看不起他。怎么会看不起呢,我怎么会因为他家离婚就看不起他呢!”冯帆轻柔地说。李扬想,给冯帆写情书的太多了,她不当回事情也正常。
  冯帆上了一趟厕所回来,唇色更红,显然补过妆。李扬说:“顾枫现在在一个电台做DJ。”冯帆一脸茫然:“谁啊?”
  “追过你的,你忘了?那时候还有不少女生挺迷他的。”
  “哦他啊,我看了下照片,很多人都认不出来了。”
  “他不在里面”,李扬说,“聚会照得不好,叶丹没找专门的摄影师,就是抓了一个酒店服务员随便拍了几张。”
  “我一眼就认出了你,第一排左边第一个。”
  “不知道叶丹怎么张罗的,找的那家酒店酒水格外收了开瓶费,地毯脏兮兮,窗帘有霉味。菜么,上来多半凉的,还上错了几次,也不知道有没有漏上。不管什么都不对劲。但我们都把钱打给他了,他说多少就是多少。操办一次聚会不容易。”
  蔡璐高考复读再考依然不甚理想,但也不复读了,进了当地的一家卫校。李扬和冯帆读大二,冯帆修了第二专业,宿舍一个从2号楼换到9号楼,一个从7号楼换到6号楼,两人同时很有默契地都没告诉蔡璐新寝室的电话。蔡璐倒是陆续又写了一些信件过来,说的都是关于自己在卫校的事情,以及问她们换了宿舍,电话号码多少呀,她以后可以打过来跟她们聊天。这些信件李扬读完塞进一个大号牛皮纸袋里。那年头还手写信件的已经很少了,两年下来,厚沉沉跟考研的教辅书一样。大三下半学期,李扬搬到校外居住,然后牛皮纸袋和一些用旧的教辅书籍没搬走。
  一天,冯帆跟李扬说,蔡璐不知道从什么渠道,找到了她的手机,冯帆之前倒是经常跟孟蔚然联系过。孟蔚然和冯帆两人,原先第一第二名竞争得格外厉害,但却意外保持着联系。
  之前一样,每天六七点多,蔡璐都会打电话给冯帆,通常选的时候正好是冯帆约会期。这段时间冯帆和上一级的学长刚刚开始约会,虽然说是学长,其实比冯帆还小一岁,跳级过两次,正准备申请普林斯特大学的物理专业,所以只有晚饭后的一段时间才和冯帆一起。珍贵的约会就给蔡璐一个接一个不合时宜的电话给搅黄了。起先冯帆还有耐心地回应几声,但慢慢的,学长有了意见,温文尔雅的学长,连提意见也是温文尔雅的:“你那个叫蔡璐的朋友看起来挺需要你的,你要是太忙,以后我们时间可以缩一缩。”
  蔡璐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呢?冯帆正气结,却看到蔡璐电话滴滴滴又打了过来,反气为笑:“你有李扬电话吗?我把李扬手机号码给你吧。”   李扬那会儿因为男友劈腿的缘故正在苦熬失恋期,蔡璐的电话和友谊成了雪中送炭,李扬迫不及待地吐完苦水,还没说完,蔡璐说:“他怎么能这样呢?我觉得他真是太讨厌了。男生怎么都那么坏呀。我们班上的厉伟杰就那样,老是招惹人。”
  “你吃了春药吧?老盯着我干吗?”蔡璐转述厉伟杰话说。
  “春药是什么意思?”蔡璐问李扬,“是春天吃的药吗?”
  李扬说:“这我也不懂,你找机会问问冯帆,她经验比我多。”
  过了一天,蔡璐又打电话过来,显然问过冯帆了:“他怎么能那么下流?怎么能那样下流?”说着哽咽起来,“我都没怎样他,他怎么能那样说我呢?男的真太坏了。”
  李扬无从安慰,蔡璐抱怨着哽咽着,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你们周末在学校吧,我过来找你们。”
  李扬说:“啊,这样不太方便吧。我们学校很偏,过来还挺麻烦的。”
  蔡璐说:“没关系,我自己从车站过来,不用你们接我,客运站下来,198路转2路,太仓路下嘛,我知道。”
  李扬说:“那你住哪儿啊。”
  蔡璐说:“冯帆跟我说啦,他们宿舍有两个是上海本地人,周末都要回家的,有两个床铺空出来。”
  “这样不大好吧?睡别人的床铺。”
  “没关系,我可以自带床单”,蔡璐说,“对了,那你宿舍有人回家吗,或者我跟你挤挤呗。我们都很久没见了。”
  掛了电话,李扬就跟冯帆打电话:“蔡璐说你邀请她过来玩,之前你也没提前和我说一句。”
  “我没邀请啊,她说要来玩,我能怎么办,还拦着不给过来吗?”冯帆说着,叹了口气:“蔡璐这样的人,你拿她能有什么办法?”
  三人约在南京路见。蔡璐给他们带来了红糖麻花,塞在书包里,又沉又重。冯帆主动接了过去,李扬没接到。蔡璐空出手来,一个接一个拥抱过去:“好不容易让我爸妈同意过来,他们老是不放心我。”
  那会儿她们都轻微变声了,但蔡璐女童头剪得更短,还是女童一样的尖尖细细柔柔的声音,还是从前吃惊困惑的表情,感情依旧那么外露,:“我真的好想你们呀,真的,想死我了”,连羡慕的表情也不遮掩,“你们衣服好漂亮呀,都是哪儿买的呀?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事,总是买不好。”
  “那我们带你去买吧。”冯帆无奈地说,“这边上就有一家真维斯。不过还是先吃饭。”蔡璐一手挽着一个人,冯帆拉开她手臂:“这样别人没法走路。”
  “好吧,我真的很想跟你们好好说说话。真羡慕你们还能在一起,我在那边都没有什么朋友。”蔡璐哀哀道。她说学的是护理,填志愿的时候,对于学什么并没有很明确的想法,但因为她父母年纪大了,一直希望她学医,但是以她学习情况,当医生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当个护士。但当护士也没想的那么容易,光是练护理技巧和扎针也够自己受的了。但最近倒派上了用场,母亲白内障开刀,都是她照顾呢。蔡璐说,当天晚上十一点,她坐在医院床边,陪着做完手术的母亲躺在床上。其实刚一做完手术,就能走了,但母亲说有些头晕,没有站稳,差点倒下,医生建议最好留院观察,他们只能格外开了一张床,结果母亲睡着了,一直睡到晚上。父亲也坐在床边上,却莫名对着她红了眼眶,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哭起来了。
  “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哭呢?我爸爸从前不大哭的。”蔡璐说。
  三人坐在南京路二楼的一家重庆火锅店里,三人点了六十来块钱东西,燕饺蛋饺牛肉贡丸,菠菜娃娃菜粉丝,说好了李扬和冯帆分摊,但冯帆很早就借着要饮料结了账。蔡璐没怎么吃,一味说话。火锅蒸汽一漫上来,她的镜片被搞得雾气蒙蒙,只能摘下,不停用带来的一块藏蓝色手帕擦拭。她们以前看见过几次蔡璐摘眼镜,这次发现不知道度数加深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蔡璐眼睛凸得更明显了。
  出来三人站在马路上的大风里,散了一会儿味道,才进了服装店。冯帆挑了几件,牛仔连衣长裙、牛仔裤、条纹套头衫以及鹅黄色的薄针织开衫等等,递给蔡璐,李扬站在更衣室外面等。过了一会,蔡璐在里头叫,背后拉链卡住了,来个人帮忙。李扬进去,看见蔡璐穿着一件古早款式的白背心。
  “你怎么不买胸衣?”
  “我妈说没必要。”
  蔡璐胸前扁平,轻微鸡胸,李扬帮她把衣服背后拉链拉上。蔡璐的背也是女童背,敦敦实实,颈项一圈浅金色的绒毛。
  “你那个来过吗?”
  蔡璐问:“什么?”
  “那个啊。”
  “哦,来过。当然啦。”蔡璐想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不是很规律,我也搞不清楚。”
  李扬先出了更衣室,蔡璐走出来,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咦。我怎么觉得这衣服还是好像不太适合我。”
  趁着蔡璐换第二套衣服,冯帆进去,把之前蔡璐换下来的那套穿上:“我还以为是衣服的原因,原来是人的原因”,说着“噗嗤”一声笑了,自然也是很轻微的。
  蔡璐换好牛仔长裙出来,看着镜子,真诚地说:“真漂亮啊,冯帆,你真漂亮。”
  她最后买下了冯帆身上的那一套。
  第二天是周日,李扬和冯帆借口得上自习,不作陪了,冯帆依然细致地告诉蔡璐怎么走,怎么去火车站——原路返回就行。
  蔡璐说,没关系没关系,这个时间,自修是正常的,她们卫校倒是没那么严格。上课她还见过几次男生翘课,想不到重点大学跟她们之前高中一样,还需要上自习,且不分白天晚上。但是她都能理解。这次能够见到她们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她重复了好几次,一直拉住两人的手。
  冯帆说:“蔡璐,要不然我们请你在食堂吃个饭再走吧。”
  “不啦,不啦。我去街上自己走走。你们忙吧。”蔡璐笑着挥挥手。
  到了傍晚的时候,蔡璐给冯帆和李扬都打了电话,说已经坐上了回城大巴,两个小时一刻钟就能到,大可放心吧。你们不在,还是逛了一圈,觉得也没什么好买的,这次见到她们真是太好了。对了,她在上车前,看见客运中心有个老太太在摆摊卖水果,挑了一些橘子,每一只都金黄饱满,水分多,蜜甜,你们真该尝尝,现在是吃橘子的好时节。有空了你们也记得买着吃啊。   是吗?李扬从来不知道橘子还分季节。但是吃完晚饭,她在校园里面独自散步经过门口的摊档,看见了一个衣装寒碜、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坐在路边,摆着几筐水果,忍不住买了一些。她真的相信了蔡璐的话,这个季节的橘子真甜,剥下去满手余香,每口咬下去,都能吮到丰沛清澈的汁水。
  这是她们三个十一年前的最后一次见面。冯帆本来因为学長的缘故想申请美国学校,但是最终去了加拿大多伦多大学。之后回了国,在一所大学执教对外汉语。三年前因为外派原因,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家孔子学院教外国人中文。丈夫和儿子留在国内,但她回来得也不勤。李扬毕业之后找到了一家外资公司,做了多年法务。
  冯帆结婚在2011年6月,李扬看见新郎觉得冯帆择偶品位有了很大变化,但是婚礼的排场无疑很惊人。李扬原本没有结婚计划,但参加完婚礼之后,主动跟相处了两年的男友提出结婚。她男友是她同事,负责计算机软件,两人薪水都供不起房,但既然想结婚,总有办法。两个月后就办了婚礼,过程也很仓促。
  两人的婚礼都没请蔡璐。过了一段时间,蔡璐却寄了一根银项链到她母亲家里,她母亲转寄给了她。项链是纯银的,吊坠是一颗灰色的海水圆珍珠,牌子没有听过,她特意查了一下。之后便束之高阁,没再戴过。她给蔡璐回寄了一份糖果以及措辞动人的感谢信,手绘了一棵许愿树。蔡璐又写信过来了,夸赞了糖果,以及她的画,表示很希望看见她穿婚纱,希望她寄张照片给自己做纪念,又说自己过一段时间会到上海来,不知道能不能碰个面。但李扬没有再回。
  李扬回老家补办了一次婚礼,本来把蔡璐特意排进了宾客名单,但是因为李扬父母早早分开,单场规模都很小,邀请的多半都是各方父母的亲戚,场面也是格外尴尬,加上手忙脚乱,一下子又找不到蔡璐,她便只能从名单里划掉了。冯帆那次在老家的婚礼也没叫李扬和蔡璐。但蔡璐那样温柔的人,想必也不会怪责她们。
  时间嗖嗖地过着,谁想得到呢,居然至今已经十一年了,一想起来不觉得心悸吗?
  别说蔡璐,高中毕业之后还有几个见过?都认不出了,一屋子的陌生人。颜亚飞记得吗?坐在我们那组最后,个子很高,嘴角有颗痣,一说话就脸红,看起来憨厚得不得了,现在据说在代理一个直销化妆品品牌,脸上化得深一块浅一块。直销和传销我总分不清,但她看起来精神不坏,特别积极向上,话也比以前多。朱宁,我后来的同桌,从前总是偷偷摸摸吃零食发手机,真的和初恋在一起了。我们那会儿还笑她说一定成不了,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儿子,在苏州定了居,人胖了一些,但看起来很开心;傅小雅,唇上汗毛很浓密,身上汗毛也很浓密,暗恋过顾枫的,大学毕业后做了一个激光手术,虽然谈不上多漂亮,但是看起来清爽多了。哦,还有赵于蕾,以前的文娱委员,皮肤晶莹剔透,读了一个专科。毕业起先做服装店,赔了,跟家人合开一个餐厅。一天中午,炸小黄鱼时没站稳,油泼在身上,全身烫伤面积百分之六七十,一直在医院,花了好几十万,大家也募捐了。你参加了吧?我记得你也捐钱了。她这次没来。据说植了皮,植成什么样我不知道,但社会捐款的钱没全花完,因为这笔钱的后续又起了很多纷争。据说她父亲气不过,说家里人冤枉自己偷钱,找了一天中午跳了楼。
  是吧,太可怜了。你也这么觉得。
  能够聚在一起的始终有限。男的只知道喝酒。罗庆亮和严斌也在。好多的连我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班主任王老师没能来,据说前段时间查出肺气肿,也可能是肺癌。当老师吃多粉笔灰,很容易肺不好。但王老师肺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以前也经常咳嗽。跟抽烟脱不了干系。他从前不是总喜欢上完课,跑到楼道闷几口吗!
  物理老师季风,老了,很有酒鬼的样子,眼睛和脸都红彤彤醉醺醺,聚会没到一半,没人劝他酒,就把自己灌醉了。我没跟到最后,他们说还有下半场,我找借口走了。
  是啊,差不多大家把情况都汇报了一遍。对,近况汇报会,你也觉得吗。我就随便听听。没意思,虽然看起来意犹未尽,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们的动静吧。叶丹活跃得很,总是在群里发消息发红包。我走出来的时候,听严斌说他和堂兄弄了一个集合式的概念家具城,想找融资。听说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创业,据说第二,还是第三次。
  倒是有人提起过一两句钱惠榕。钱惠榕嫁给了一个厨师,有人路上撞见几次,说是比从前养得好。不,她没死,死的是她的父亲,你弄错了。没人提起过蔡璐。她估计应该在地方医院当护士,或者去护理院吧。她父母年纪越来越大,估计也很难走开。快七十多了吧。不,我也就这么一猜。从来没听到过她结婚或者生子的消息。
  他们说明年九月找个时间再聚一次。明年你回来吗?有空回来也好,见见大家。没空也没关系,我们再约。没事,没事。
  咖啡喝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都已经凉透,杯壁上结了一层深褐发硬的泡沫。下午两点,商场里吃午餐的人也在散场中。李扬端起杯子想喝几口,发现冯帆没动,也放了下来。
  不知道为何,李扬总觉得自己有股讪讪巴结的意味,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声音在偌大的、熙熙攘攘的商场里,听起来古怪且飘零,不像来自自己,倒像是来自于从前的某一个对象。她没法停止说下去。冯帆忽然打断:“回头问问蔡璐怎样了,有空我们三个也聚一次。那时候我们三个人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李扬说。
  她没说自己在收到消息的那个心烦意乱、失魂落魄的下午,已经把那个尾号为7421的陌生号码早早删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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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 夏  荒野里阴影变深,它吃掉了  某些东西。  那是你所不知道的物质。  有些事物会逃走,当你迎面走向它们  夏天的河流停止喧闹  在你身边的丛林里流淌。每条河流  都有自己的歌,会在风中播送  漫过低地和远处低矮的山冈  把蜂蜜和种子带到人群里。  落叶松的针叶变硬,白尾鸟  不再靠近傍晚的村镇。有时  你会突然陷入失神的绝望  对它们的爽约懒得计较。会有更多的  无法确认的生活找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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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黄利民很吃惊,他早就听说安底公社有个非常好看的女人,但没想到,居然漂亮到这种程度。这个女人五官精致,两条辫子黑得发亮,朴素的衣裳,让她显得更加清秀。黄利民在上海,见过许多美丽姑娘,甚至还远远看过两个女明星,但跟这个女人比起来,全都太丑陋了。  周围弥漫着浓郁的药味。蕙兰被他看得有些慌乱,接着说,胃不舒服,请医生开点药。黄利民醒过神来,赶紧说,噢,是你吃吗?蕙兰说,是我婆婆,她的胃痛得厉害。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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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格尔·埃尔南德斯(Miguel Hernandez, 1910-1942),西班牙著名诗人、剧作家,出生于巴伦西亚奥里维拉的一个农民家庭,他自幼贫穷,童年时当过羊倌、农场长工,只受过初等教育,但他坚持刻苦自学,阅读了大量西班牙古典诗人的作品。在青年时代,他深受古典诗人贡戈拉和克维多等人的影响,同时又受当时盛行的超现实主义的冲击,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1934年,他前往马德里。内战开始后,已经身为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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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鸭子一样伸着脖子,他的小眼睛在近视镜片后频繁地眨巴着,他呼出的热气将玻璃窗糊了一团,他竟然用袖子急急地擦了两把,继续探头观望。  如果不是有玻璃窗挡着,估计他要把身子也要探出去。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他的下巴上胡茬十分明显,他的左耳窝竟然还有一粒体积不容小觑的耳屎——一个不修边幅的油腻中年男,她心里暗笑眼前这个男人,从来不会在正事上下功夫,偏偏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费心思。譬如此刻,他正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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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风吹云散,光满人间  1  风吹云散,光满人间  那一刻,你看到了什么?  天空碧蓝如洗  哭泣已经止息  沉睡的婴孩重新上路  那一刻,你看到了什么?  轻飏的风上缀满落花  美在飘展  因为重返,万物都有了光  万物,都在轻声吟唱  那一刻,你听到了什么?  因为无知,大地开出了各色的花  因为救赎,你要把这人间重走一遍  无论飞禽,走兽  还是执迷不悟的大千  你向死的心,是孤灯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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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同友的中篇小说《四脚朝天》,如果换一个名字的话,我想或许也可以叫“一个烂好人的消亡”。烂好人指的是“我”的表哥阮塔生。在小说的结尾,阮塔生仍然活着,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说,他活得更好了,但是那个“烂好人”阮塔生却在他开始碰瓷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作为烂好人的阮塔生,“四脚朝天”是他的标志性动作。四脚朝天,不仅仅是仰面跌倒,同时还包括手脚一起向上,整个身体呈一个球形,将自己所占空间尽可能收缩,退到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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