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老是什么感觉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iaozhixua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周大新 图/本刊记者 梁辰

退休将人生劈成了两段


  67岁的周大新总梦到自己年轻时的日子。这样说不准确,毕竟往前什么岁数都是“年轻时”。“梦到我最年轻、我生命里最好的十年。”他更正,那是他18岁到28岁,从河南老家到山东军区部队当兵的单身十年。
  梦里的青年时光,总是日光红润。黄灿灿的麦子在豫南田野被一岁岁割去。1970年,周大新从豫南小镇到山东部队当兵。每天几十公里拉练,他的身体越来越健壮。世界的边界在生活和书里被不断拓宽。从普通战士,到副班长、班长、排长、连长,周大新一路晋升。“我看到的世界越来越大,活动范围越来越大,每天吸收着外界给我的新鲜信息和知识。”
  步入青年后半段,再到中年,周大新遇到爱情,结婚,有了孩子。除了晋升,他写的小说得了鲁迅文学奖,还有几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其中《香魂女》由陈宝国、斯琴高娃主演,得了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整个生活始终向上朝前,始终在收获着。”
  直到退休。
  退休如分水岭一般将周大新的人生劈成了两段,后一段是他现在所处的老年。
  “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周大新试图向我解释,又觉得有些徒劳。眼下的生活,与之前经历的状态截然不同:中年延续着青年、青年延续着少年、少年延续着童年,老年似乎不再是前段人生的延续。
  “怎么没人告诉过我老年是这样的?”周大新的同龄朋友们有种上当受骗的愤怒。人生几十载,大家身边不是没有老人。家里有些长辈,鹤发却怡然,备受敬重,正如社会对老年生活的描绘——“最美不过夕阳红”,勤恳一生,得到了应有回报。
  但没人告诉他们,接下来将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残酷、不那么体面的时刻:因为身体疼痛,总会突然陷入愤怒;反感被让座;路上被人叫爷爷假装没听到,叫叔叔才回头;热衷于保健品而不被子女理解;难以启齿的性功能障碍;腿出了毛病,走路一拐一拐,再过些年,就得拄拐杖了……
  “给你说话的能力,给你行走的能力,给你语言表达的能力,给你健壮的身体,给你青春、爱情、儿女、房产、汽车,什么都有,人生前半段是不断给你。到了老年,原来那些给你的东西就要一样一样收走。”时间对周大新袒露生命的真相:“最终都是通往那个黑暗世界。”
  有位七十多岁的朋友嗜烟,烟不离手,一天得吸几包,后来得了喉癌。癌症晚期,他无法吃饭,无法说话,与别人交流只能靠写字。一日,这位朋友推开窗户,从五楼跳下去了。
  周大新恐惧,也想搞明白生命后半段的这些事。几年前,他开始提笔写一本讲老年人的小说,把自己和身边人遇到的残酷都写进去。《天黑得很慢》的主角是位73岁的退休法官,被礼让时气得和小伙子打了起来,因性功能障碍与黄昏恋情失之交臂,中风后偏瘫……有老年读者反馈:事倒是真,但你把这些写出来,不是丑化我们吗?
  人老去,周大新最害怕的是抵达终点前不断失能,而他已踏上这段路。首先是空间上,活动范围缩小,最后是时间上,在他人的记忆里渐渐模糊。

抓紧身边的每一根稻草


  一开始是眼睛,老花眼从中年后期开始酝酿。接着是耳朵,耳鸣、听力下降。再到身体关节疼、四肢疼,活动能力减弱。“这副身体用了几十年,零件就开始出毛病了。”周大新讲河南话,性格从小和气,他归因于“脾性胆小”。
  年輕时,周大新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一位80岁的老人提两颗洋葱,气喘吁吁说太沉了,他帮忙接过袋子时感觉轻得让人诧异;母亲生前来他在四楼的家时,爬楼走几步歇一阵,问他怎么住这么高;还有那些老领导,看文件时,为什么总要把手里的资料拿得那么远?
  “噢,我才知道原来是这样呀!”周大新有种揭开答案的欣喜,但反应过来觉得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毕竟,谜底是在自己身体里揭晓的。前阵子,周大新每天步行十几公里来锻炼身体。健走是年轻时当兵拉练形成的习惯,但身体早已不比二十多岁的状态,走多了腿开始痛,他便减了运动量。他身边有些朋友因为腿疼,走路一拐一拐。
  采访这天,周大新的妻子去医院,她这阵子耳鸣有些严重。到了这个年纪,身体的丝毫状况都马虎不得。即使周大新现在很健康,他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个年纪说不准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毛病了。”
  退休到了第五年,周大新还是习惯把“写作”说成“工作”,作息规律:每天早上7点醒来,出去转转,回家吃早饭,工作到10点半,再出去转转;午饭、午休,工作两小时后出去转转;晚饭,出去转转。年轻时为了看书、写作,周大新常熬夜,现在他把入睡时间固定在“9点半到10点”,哪怕电影没看完,也关掉睡觉。
  按照中国“60岁及以上属于老龄人口”的标准划分,53岁的韩松属于中年人,他是科幻作家,也是新华社对外部副主任。随着中国人口老龄化加剧,关于老龄化的报道越来越多:“截至2017年底,中国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有2.41亿人,占总人口17.3%。”“《中国城乡老年人生活状况调查报告(2018)》表明,我国人口老龄化程度持续加深,面临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口数量较大等严峻挑战。”
  工作中,韩松接触到的有关老年人的新闻往往是宏观的。真正意识到“老”,是从头上冒出的一根白头发开始的。
  “老了”的焦虑在往更低的年龄层移动。社交网络上对年龄的自嘲越来越多,“老咯,老咯”,20出头的女性自称老阿姨,“00后取笑90后老了”的视频合集频频登上热搜榜单。
  而对一些真正上了年纪的人而言,这些自嘲犹如屠宰。在周大新看来,肆无忌惮说自己老了是年轻人的特权。“我们就不说自己老。”
  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多,韩松和周大新都有同感:铺天盖地的电视和网络综艺节目,全方位展现着年轻人的喜悦、悲伤、愤怒、焦虑、困扰。年轻人的情绪填充着社交网络的舆论场。总之,想不了解年轻人都难。   “没有人和我们讲过那些年老的困难。所以很多人到了老年,首先不觉得自己老,身体年龄和心理自我认知的年龄是脱节的,生活节奏还是很快。”周大新说。有位七十多岁的朋友直到去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年龄,工作和生活节奏依然非常快,最后身体消耗,过劳而死。
  “一开始不服老,等到年纪再大一些,慌了,突然开始买保健品。”有次去安徽,一位记者告诉周大新,其父母退休前都是厅级干部、知识分子,但退休后开始拼命买保健品,自己吃不完就分给孩子,要孩子们吃。年纪越大,周大新越能体会这种不安。“无论人有什么样的知识面,到特别害怕时,都会抓紧身边的每一根稻草。”

  “人老了是非常可怜的。”几年前,韩松和我说到他“医院三部曲”科幻小说的创作时感慨。
  这几年,韩松身体不太好,去医院的时间比较多,打吊针时,他就坐在弥漫着消毒药水气味的走廊上。老年人特别多,许多都长期住院。“我觉得老年人是另外一种动物。他们会痴呆,会不近人情,可能会发狂,会更贪婪,会难以控制自己,然后变成了不能行动的动物,老在医院里呆着,通过仪器才能活下去。”他说,“疾病令人那样痛苦,人们因为病痛而绝望、狂躁。”
  2019年6月24日,国务院印发《国务院关于实施健康中国行动的意见》,指出我国“心脑血管疾病、癌症、慢性呼吸系统疾病、糖尿病等慢性非传染性疾病导致的死亡人数占总死亡人数的88%,导致的疾病负担占疾病总负担的70%以上。”
  “医院三部曲”里,韩松书写着这样的未来:医疗技术成为拯救人类命运的终极奥义,作为医疗技术象征的人工智能成为新神,掌控一艘载满老年病人的航行着的医院船。医生、护士掌控生死,病人虔诚地吃药、打针,祈望获得救赎。医疗放缓时间进度,消除病痛。
  但衰老不只与身体有关。

身体之外的自己也在老去


  一位出生于1950年代的朋友和韩松说过,过了50岁,生活就没有太大意义了,大家都是在硬撑,装作自己好像“还怎么着似的”,其实这个世界已经不属于他们了。 “我觉得他说得挺对的。”韩松在电话里对我说。
  韩松在贵州出差,这属于供职单位“记者再走长征路”主题的采访活动行程。路途奔波,韩松有些咳嗽。这两天,工作暂告一段落,韩松以科幻作家的身份去亚洲书店论坛领了2018年度科幻作家奖。时间总不够。不出差时,韩松的平均工作时长是每天12个小时。他想写恐怖小说,他有很多想写的科幻小说。
  “如果能一直保持健康,生活确实会好很多,退休后还有很多时间做想做的事。”韩松說,即使医学在进步、技术能让人保持健康和青春容颜,但经历了几十年人间世事,心已经苍老了,无法再对世界怀抱和少年一样的巨大希望与热忱。
  “以为自己可以躲过,写作也不能抵抗时间,没有任何东西能挽回时间的流逝。”韩松觉得自己最好的年纪在30岁左右,从武汉大学毕业后在新华社工作,在科幻上笔耕不辍,《逃出忧山》《冷战与信使》这些中国科幻界至今的经典都是当时写下的。在《宇宙墓碑》里,23岁的韩松热烈而又忧伤,他写下,“为了寻找宇宙中爱和死永恒交织与对立的主题和情调。我少年之心突然地悠动起来。”“我极可能去写科幻小说。我就这么不停地写下去,直到我不能够或不愿意再写了。”
韩松 图/本刊记者 梁辰

  即使是中国顶尖的新闻记者和科幻作家,韩松也很难精确描述出在他身上逐渐浓烈的“已经老掉的情绪”。青年时那种生机勃勃的气氛消失了。“这种情绪它本身就很不好,不像年轻人是一种向上的情绪。”韩松觉得,身边那些同龄人、更年长的人都感受到了这种情绪,但谁也不愿挑破,以语言将这种感觉承认为事实。
  退休则是从社会层面判定一个人老去。周大新的老年从退休正式开始,当时他已62岁。退休前几年,周大新不用坐班,但每周一次的会议对他来说非常重要,这让他感觉到自己仍是承接单位上传下达的一环。如果不开会,会有组织来叫他“必须开会”,身体抱恙时,单位会派人来关心探望。
  2014年,单位决定让他退休。大半辈子都在集体生活中的周大新有种强烈的被抛弃感,所有东西得收拾好,打包拿回家,办公室也得交出去。“以后全都是我自己的事了。社会不需要我了,我的贡献到此结束了,这让我一下觉得自己进入老年阶段了。”他说。
  前半生里,周大新活在紧张忙碌里。1970年,18岁的周大新去山东部队当兵,能看到的书比在家时多了很多,他欣喜得不得了。每天几十公里拉练完,室友们回宿舍累得倒头就睡,周大新就偷偷开小灯读书。如果一天没有在书里读到新知识,他就感到非常痛苦,觉得虚度光阴,并憎恶自己。
  “年轻时给自己的压力非常大,现在如果偷懒,我会原谅自己。”周大新说。到了后半段,人生松弛下来。年初,周大新和妻子一起去美国旅游,前年去的是欧洲。平时,他有大把时间可以自由调配,比如写自己的稿子。除了身体时不时冒出的不健康苗头,周大新觉得现在的生活悠闲自在。
  与清闲相伴的还有孤独,退休的老同事们也有同样的感受。上班时最烦电话铃,座机和手机“叮叮叮”响个没完,总是有人找。现在退休,权力消失了,功利的朋友消失了,吃喝玩乐的朋友也消失了,大家盼着来电话。有些退休后受不了孤独的朋友,又去其他单位兼职,找点事情做。
  在社会文化的许多层面,周大新感到自己所在的年龄层渐渐失焦。老去的不仅是容颜和身体,也是自己理解这个世界的符号系统。它们过时、被淘汰。周大新年轻时听的那些歌,现在只在电视台晚会上出现。商业世界也未显示出讨好他们的意愿,铆足劲迎合年轻人。专注老年人市场的,似乎是盯准了他们的积蓄和养老金的保健品骗子们。地铁广告招贴画上的陌生脸庞几年一替换,但永远年轻。路上的同龄人越来越少,很多人步速都比自己快,不少人踩着电轮子就那样平步“飞”了过去。   去年获金球奖“喜剧类最佳剧集”的美剧《柯明斯基理论》里,两位八十多岁的老友喋喋不休地抱怨,“年轻人不懂得欣赏美好的艺术和文化”、“惹人厌烦的新兴科技”、“更新迭代过快的电子产品”、“不断冒出来的种族和性别讨论等身份政治问题”,这些言语背后隐藏的却是不安和挫败,“我们已经无力招架这些新的东西了。”
  像剧中主角一样,周大新也在和新科技磨合着。对微信抵触过一阵子,现在每天也通过它看新闻推送。家里报纸订了六七份,真正看的只有《参考消息》。微博用了一阵子,“搞不太明白”,没用了。用手机支付的地方越来越多,周大新也绑定了银行卡。之前订车票机票只能去附近的宾馆,现在周大新也能自己在家订了。
  前几天,周大新去隔壁超市买东西,支付时,发现网上银行的钱不够,便拿出现金。店员拒绝,“我们不收现金。”周大新解释,又恳请,却无果。最后,周大新把小筐里选好的日用品,一件件放回对应的柜台。
  今年春天,周大新作为对谈嘉宾参加了日本作家平野启一郎的新书分享会。这位作家的小说男女主人公都在40岁左右。会场上,主持人对这点大为赞赏。“中国的恋爱小说中很少写这个年龄段的人的爱情。”台上的周大新也感到欣赏,但他一琢磨,写中年人爱情的自然是少,但老年人呢,直接消失了吗?
  “我们国家说是敬老、尊老,其实是青春崇拜。影视作品、社会新闻也能体现出来,其实对老人是歧视的。”周大新说。
  有时,周大新也能感受到社会期待对自己的裹挟。人们总对老年人有一种稳重睿智、无欲无求的误解,一旦出现老年人情感或性需求的新闻时,如“外公在家看A片”,则引起热议、诧异,甚至引发“为老不尊”的沸腾。一到年老,连人的情感和生理需求都被异化,这让周大新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小说《天黑得很慢》中,周大新特意写了关于老年人性生活的章节,详细描写了73岁的萧成杉与相亲的女士的几次做爱尝试。尝试都失败了,萧成杉欲望仍在,但性功能已丧失,而女士不准备在性生活上妥协,于是分手。为了挽回尊严,萧成杉甚至花钱请按摩房小姐撒谎,来证明自己性能力尚存。
  这些章节,出版社的编辑心存顾虑,但周大新坚持要留下。毕竟,老年人的发声场实在太少。
  小说里的退休法官萧成杉属于“非典型老人”,他敏感、多疑,总是气势汹汹,任何关于年龄的小事都会引发他的暴怒,如让座。“因为害怕。”周大新说。很多和萧成杉一样的退休干部,强硬了一辈子,到了老年,身体突然开始失去控制力,社会地位也逐渐消失,他们害怕,却不愿示弱,郁结在心,于是暴躁。
  周大新在小说里写萧成杉的老年生活:萧成杉要写犯罪心理的书,还要写成“上中下”三本,但他中风偏瘫,没写出来。生活中,周大新也在写属于自己的书,他想写一本厚厚的散文集,记下所有遇见和感受到的,写下自己一生。
  “他害怕被忘记,我也是啊。”

余生的三个阶段


  在《天黑得很慢》中,周大新引用了一位英国医生的时间划分方式:退休之后,人的余生分为三个阶段,最后寻欢阶段、死亡准备阶段、死亡开始阶段。
  以此划分,周大新处于“最后寻欢阶段”,这个阶段的年龄往往是60到75岁。虽然身体状态不如年轻时,但整体而言还不错,行动还自由,清闲自在,且有精力做些事。“我们说退休后的孤独,是相对于退休前的热闹而言,但到75岁之后,生命就会变得更冷清了。”周大新说。
  到第二个阶段, “跟社会的联系就非常微弱了。”周大新说,从年龄的横向来看,同龄人自顾不暇,纵向来说,单位更新迭代,原来认识他的人会退休,没人再记得他。人和世界的联系坍缩,回到家庭内部。这个阶段大约在75到85岁。最好不要出远门旅游,活动限制在小区内、家里。要为死亡做准备,如写好遗嘱等。
  周大新住在退休所,院子里不少同龄人的父亲是八九十岁,偏瘫,走不出屋子。60岁的人照顾八九十岁的人,尽管有保姆和护工的帮助,但非常累。父母与社会已无联系,完全依靠儿女。儿女不在身边,一个人就每天播电视。好多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得了帕金森,手不停晃,慢慢地,头也开始不停地摇。

  初老時不愿意承认自己变老,到最后阶段也不得不妥协。“因为终究会被衰老打倒。年轻时人们因为自尊心而讨厌同情,到了这个时候,真的一颗洋葱就是提不动了,不得不认命。”周大新说,到了第二和第三阶段,人们希望其他人能给他们同情和帮助,并愿意感激。
2018年4月5日,北京,周大新在新书分享会上与读者“聊聊变老这件事”

  周大新和朋友们最期待的离世方式就是心脏病发作。一问,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周大新和朋友们都答脑中风偏瘫。“那个是最痛苦的,从完全卧病在床到离开这个世界的这一段是最痛苦的过程。人们害怕老就是这个东西,你就躺着越来越接近那个黑暗的世界,你无能为力。”周大新说。
  前阵子,105岁的徐中玉教授去世。周大新看到新闻,一点进去才知道,这位是语文教学里的灵魂人物。“他去世,我才知道他是多么厉害的人。他的社会影响、他和所有人的来往都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到最后就完全没有了。”周大新感触很大,这几乎是每一个人的结局。
  “变老的人明白了,无论年龄分布金字塔统计图如何构成,社会都接受了年轻人和新生代对他们的‘毁灭判决’,人们向变老的人表现出的尊敬,无论私人的还是官方的,都改变不了什么。”哲学家、奥斯维辛幸存者让·埃默里在《变老的哲学:反抗与放弃》中写道:“他称之为‘生活’的东西,抱负与放弃的总和,确定了他昨天也一样视为自己生命的东西,就是生命留给他的年数……死亡才确定终点,生命的结束才给予开始和一切阶段以真理。”
  写完这本《天黑得很慢》,周大新觉得心里的恐惧消失了很多。对生命的理解也不断递进,从一个阶段递进到另一个阶段让他感受到自然的规律。他希望能给同代人、同龄人作个提醒,早点直面所有人都将遭遇的困境,不至于苍老降临时那么慌乱。
  “任何人都有那一天,不过是谁快谁慢的问题。”他说。
  在豫南老家,老人们总是早早打好棺材,叫“老家”。棺材里垫好了褥子,隔几天,就把褥子拿出来晾晾。因为担心孩子们害怕,周大新的父亲只订好了棺材木,在院子里放着,棺材木已经切割好,也刷好了漆,如果上午人没了,下午就能拼好钉好。
  从小见人打架,周大新就躲远,他胆子小。他小时候做过最出格的事,是有次被父亲在人前揍骂后,气得抓了个绳子要马上上吊,母亲气笑了,夺下绳子割断。豫南的麦田一岁一岁割去,母亲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去世了,周大新自己唯一的孩子,也因为癌症去世了。
  老父九十多岁,已经完全听不见了,每天搬着板凳,和隔壁屋的老友在屋外看风景。老友也听不见,两人就静静坐着看田野,偶尔有小鸡走过,或者来了一只鸟。吃完午饭,两人就接着回来坐,不说话,偶尔彼此递根烟。
  67年里许多回忆,周大新都是从梦中拾起来的。大半生经历的恶与善都在梦里闪现:童年的饥荒、孩子去世、母亲离世前最苍老的样子,还有父亲的现在和未来。过去的时光和未来的想象在梦境中重叠,唯独避开了现在。
  “可能还是不愿意面对老去,我还在接受这件事情。”周大新说,梦里的自己越来越年轻,现在回到了中学时。他期待着,与更早的自己重逢的一天。
其他文献
以色列4月9日举行第21届议会选举,超过40个政党角逐120个席位。执政的利库德集团和其他右翼政党共斩获过半数的65个席位,现任总理内塔尼亚胡将开启他的第五个总理任期。  诡异的是,69岁的内塔尼亚胡是在丑闻缠身的情况下取得连任的。近年来,他至少陷入4起和贪腐贿赂相关的丑闻,夫妇两人已多次遭到检查机关的传唤。在代号为“1000”的案件中,内塔尼亚胡夫妇被指控接受居住在美国的以色列大亨米尔坎总价值1
三角鄉,泡在水中的楼房。图/本刊记者 大食永修水保  1980年,江国保考上了南昌的大学。同村人可以证实,这个消息震惊了全村。看上去,少年江国保日常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在修水里摸鱼,或者舀干小池塘里的水捞鱼。最多见的是鲫鱼和黄辣丁,运气好能摸到桂鱼。桂鱼多刺,一摸到就扎手。  江国保家住永修县三角乡。永修依修水(又称修河)得名:泮临修水,永受其利。江家离修河五百米。“不,是三百米,”江国保纠正了下,涨
图/彭辉  “我不想显得太温柔。”  面对摄影师,梁钰好几次这样说。相比起照片里笑靥如花的那个女孩,她更喜欢微扬下巴、面无表情的自己,眼神里透着舍我其谁的霸气。而对那些微笑着的照片,她的评价是:“好像洋娃娃哦,我不喜欢这样的。”  这个不想让自己太温柔的24岁女孩,在疫情期间做成了一件自己没有想象过的事。613305条安心裤,320883条一次性内裤,160776条卫生巾,10852支护手霜,送达
【英】《经济学人》9月3日  9月初劳动节的到来,意味着美国大选进入到最后的冲刺阶段。很多美国人担心,11月3日的大选,将不是一次平稳的民主实践,而是意味着混乱、失调,甚至宪政危机。这并非危言耸听,类似的事在美国历史上已经发生过。1968年,民主党总统参选人、前总统约翰·肯尼迪的弟弟博比·肯尼迪被暗杀身亡;1912年,参加大选的老罗斯福在威斯康星州演讲时胸部中枪。2020年8月底,威斯康星州的基诺
近日,捷克參议院议长维特齐执意率团赴中国台湾地区活动,期间还大秀“演技”挑衅中国。随后,捷克总统米洛什·泽曼称,维特齐的赴台活动并没有得到政府批准,捷克的对外关系由政府制定,维特齐日后将不会被邀请参加高级官员出席的外交会议。这次事件无疑给中捷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双边贸易和投资可能遭到严重打击。  除了“浪漫的布拉格”近年来成为网红打卡圣地和婚纱照拍摄地之外,大部分中国人似乎并不了解捷克这个国家。捷
“没有拉开去,你也看不到全貌”  我一度以为胡晴舫非常小众。她是出生于台湾的女作家,27岁写第一本书,之后近20年间出版了12本书,但其中只有三本出版到大陆。引来了一些关注,但也十分有限,豆瓣上标记看过的人数均不超过一千。  直到两年前,在香港铜锣湾的诚品书店见到最显眼的推介位置铺满她再版的一批新书,我才意识到,她可能比我想象的受关注得多。再到去年,她作为嘉宾出现在香港书展,和马家辉同台讲“无名而
这半年,因为频繁地做社会题,我对政策的关注明显增加。经常出现的情况是,白天刚刚研读过的政策和宏观数据,晚上陪家人看电视,听着新闻又能再“复习”一遍。相比做单纯的人物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或许是时效性选题的另一种回馈,所谓“时代注脚”的感觉会更直接一些。带着这样的视角去研究数据和政策,你看到的就不再是枯燥的条款和空洞的数字,而是一个个具体的行业,一个个特定的人群,以及背后立体的生活。  这次写深圳
【美】《纽约客》3月25日  按照既定程序,英国本应该在3月29日正式脱离欧盟,然而,英国国会已经两次否决了首相特蕾莎·梅和欧盟达成的脱欧方案,这意味着英国无协议脱欧的可能性大增。过去四十多年,英国在方方面面都和欧盟建立了深入连接,脱欧协议是就双方分手之后方方面面的安排达成的新协议,无协议脱欧意味着在旧规则失效的情况下没有新规则,这无疑会带来社会生活的巨大混乱。而英国国会日前又通过了不能无协议脱欧
不出意料,《听见她说》在豆瓣上以8.4的高分收获了一众好评。在如今以男性表达为主战场的影视圈,稀有的女性议题相关内容自然更容易得到关注。这档节目的原版是英國BBC在2018年为了纪念英国女性获得选举权100周年而推出的8集15分钟独白剧《她说:女性人生瞬间》。如今赵薇作为发起人,集结了数位女演员,保留了原版的形式,做出了一版中国女性痛苦生活问题合集。  独白是特色,每位女演员几乎都要在不到半小时的
守护你  文身師刘元第一次被客户接到了店里。  2月末,武汉实行最严格的城市管理,她无法出门。Zoe急着找她文个身,“我的车有通行证,来接你。”  Zoe是江岸区某小区的志愿者,应单位要求,所有党员下沉社区参与疫情防控工作。“连我们都发动起来了,事情很大了。”Zoe心想。  1月末2月初,武汉市民有些恐慌。Zoe有点担忧,觉得有些对不起自己两岁大的儿子。她想要纹文个大翅鲸守护宝宝的图样,带上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