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里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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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布满了星光。灰黑色的花岗岩,坚硬、冰冷、粗糙,可当它像蛋壳那样突然裂开,从中蹦出一只布满黄黑条纹的老虎时,我只能庆幸自己是在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城市安静得好像被阵阵松涛覆盖的村庄。我按亮床头台灯,又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点开网页查阅花岗岩为什么会闪光。继而我又查询梦见老虎是什么预兆?没想到周公解梦竟然说男人梦见老虎,表示在成功的路上会碰到许多困难。
  或许梦见老虎意味着我的祖父最终将安然无恙。昨晚我刚睡下,父亲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我爷爷快不行了,希望我能够请假回朱镇一趟。我抬腕看了看时间,应该还可以再睡上一觉,但是梦中出现的那只老虎将我残存的睡意撕咬得支离破碎。起床之前我抽了两支烟,回忆年幼时我与爷爷一起生活的经历,远方的黑暗中,有一張我熟悉的脸若隐若现。
  几个小时后,我驾车离开丹城朝老家朱镇方向驶去。后来发生的事情说明,网上的解释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中午时分,杭瑞高速公路上的车流量不是很大,我一路祈祷祖父能够转危为安。突然,公路边出现了一块临时路牌,蓝地白字的路牌,斜四十五度的箭头上方写着款庄和朱镇。后来,在高速公路下款庄的岔口,我再次看到更为明确的路牌指示——“去朱镇走款庄”。这意味着回朱镇只能走老路了。我松开油门,右脚轻搭在刹车板上,任凭桑塔纳滑行到收费窗口。
  午后的大地昏昏欲睡,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收费站里,一位扎着两根马尾辫的姑娘告诉我,朱镇与杭瑞高速的连接线上,有桥梁垮塌了。这让我想起朱镇外的那座石拱桥,我庆幸每次经过时,它都结实、稳妥。我想象驾车经过那座石桥时,桥面突然坍塌,轿车与石块一同掉进下面的深谷。这样的想象让我觉得好像有几只蚂蚁爬进我的骨头,让我身体里有一些地方发痒却又无法触及。
  离开款庄之后不久,我驾驶的桑塔纳轻微地震颤起来。从前挡风玻璃望出去,车头的前方,一条灰黑色的弹石路在阳光下泛着暗光,像时断时续的音符,通向远方静寂的山野。
  一路上几乎没碰上什么车辆。有时,公路四周空寂得像是梦境。直到行驶了一个钟头后,在一个长坡,我才发现前面有一辆油漆斑驳的农用车。也许拉的东西太重了,车尾冒出浓烈的黑烟。突突突突突,农用车刺耳的声音每隔几秒就传来,让人心烦意乱。要是知道后来我会被堵在坡顶,当时我就应该加大油门从农用车旁强行超过去。
  坏就坏在我以为时间尚早,不着急,挂了一档,缓慢地跟在笨拙的农用车后面。突然,我从农用车喷出的烟雾中,看到锈迹斑斑的车斗里载着一块巨石,继而想起了刚过去的夜晚,我在梦中见到的那块石头以及石头里蹦出的老虎。联想起弥留之际的祖父,有一种不祥像水底的鱼群那样,从我的心底悄然游过。
  果然,那辆农用车在行驶到坡顶时,车头竟然抬了起来。长坡爬行让车斗里的石头慢慢滑向了尾部,我看见那块巨石从倾斜的车斗里滚落下来,砸在弹石路上。那一瞬间,我有种大祸临头的惊恐,肾上腺素突然飙高,皮肤上像长满毛发。我担心那块巨石顺着坡道滚落下来,须臾间预判岩石可能滚动的线路,然后打了一把方向,把车刹停在路边的一个死角里。
  幸好,那块岩石没有滚动,而是稳稳地扎在了路面上。片刻之后,一个满身油污的中年男人从农用车上跳下,骂骂咧咧来到巨石边。我看见他往上岩石上踢了一脚,绕着石头走了两圈,站在巨石旁眺望远方。突然,他返身离开,爬上农用车,打着火,突突突扬长而去。
  阳光清冽地从蔚蓝色的天空照射下来。我有些发蒙,想起了昨晚做的那个梦,想起了那只老虎,试图寻找梦境与眼前这块巨石的关联。我从车上下来,沿着坡道走了几十米来到巨石边。我估计,掉落在路中的石头不会少于五吨,难怪一辆破旧的农用车会拉得如此吃力。很快我就沮丧地发现,这块难以撼动的巨石不偏不倚,正好搁在路中,像是有意为之。我目测了石头两旁的距离,发现只要石头朝公路的任何一边移动二十厘米,我的桑塔纳就能勉强通过。
  让我吃惊的是,挡在我回家路上的这块石头竟然是花岗岩。我环顾了一下附近的山林,莫非有只老虎藏身其中?山风刮过,空气清凉,一月的云南高原正值漫长的旱季,当我凑近那块石头才发现,灰黑色的石头上有许多芝麻样的细小颗粒,当我的手摩挲上去,立即感到石头的坚硬和冰冷。
  如果不是急着赶回朱镇,我愿意在此坐上一个下午。一路过来没有看见工厂,空气干净,正可好好洗一洗肺。我知道如今只有在偏僻的乡野,才能呼吸到这种有甜味的空气了。站在石头旁眺望远方的山峦,我估计这一带的海拔已经超过两千米,植被稀少,我身上裸露的肌肤能感觉到空气明显的凉意。
  这是云南的东北部。红土下面覆盖的几乎都是石灰石。喀斯特地貌、溶洞、大山深腹流淌出来的溪流,我想起童年时,曾经在一个光线暗淡的黄昏,看见数以万计的蝙蝠从朱镇后面的溶洞箭一般射出,它们有如被狂风卷起的枯叶,在镇子上空盘旋着飞升,最终消失在阳光撤离后留下的巨大黑幕里。
  在那个穿迷彩服的人过来之前,我一直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漫无目的望着近处的田畴和阳光下模糊的远方。冬天的大地萧条得有如梦境,有两只鸟从对面飞了过来,它们横穿过公路的上空,飞翔的姿势让人心焦。它们扇动翅膀蹿高,停止扇动身体就往下坠落,这使得它们飞行的轨迹有如心电图上颤动的波纹。
  二
  落石的前方一两百米处有个村庄。五六十户人家,青瓦白墙的建筑零乱地散落在公路两侧,奇怪的是看不到一个人,给人感觉那似乎是一个空村。离我不远的路边,一棵巨大的杨树的粗壮的树干上钉着一块半米见方的蓝色铁皮,上面用白色油漆写着村庄的名字:陈贝屯。
  杭瑞高速开通之前,我从丹城回朱镇,走的就是这条路,我也因此无数次经过这个叫陈贝屯的村庄。我乘坐过的交通工具五花八门,马车、拖拉机、农用车、微型车、大巴以及自己购买的桑塔纳轿车。当然,我还有骑摩托车从这条道上跑过的经历。尽管只是短暂途经,我还是在每次经过这个村庄时,捕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路边有一段长达二三十米的青砖围墙,结实,紧凑,不知是谁修砌的,更不知有何用。多年来,那截围墙一直风雨无阻地站立在路边,每次我途经这儿,都会发现围墙上有新写的标语。“山村要致富,少生娃娃多种树!”“稳定压倒一切!”我上大学的那几年,三株口服液广告铺天盖地,围墙上斗大的仿宋字变为:“三株口服液,喝了有动力。”记得上一次从这儿经过时,围墙上写的是“生活要想好,赶紧上淘宝!”而现在,它已经被扫黑除恶的标语取代。   曾经,那些白色的广告字像花朵一样在砖墙上开放,绚丽而短促。这天下午,当我进退失据,坐在公路边的地埂上无聊地打量眼前的村庄时,我想起许多年前父亲赶着马车送我去县城读书的情景。途经这座村庄的时候,他告诉我说,明朝洪武十四年(一三八一年),改土归流,朝廷的大军从黔地过来平叛,曾在这儿屯兵驻扎,所以才叫“陈贝屯”。我于是想象过远古的某一天,这个地方军旗猎猎,一群远方来的士卒在此挖土垒灶,支架搭棚,静寂的山梁一度人声鼎沸。
  这天我一大早起床,然后请假,到超市买年货,给桑塔纳加油,一直忙到中午才开始出发。我以为天黑之前一定能赶到家,我甚至幻想晚餐时不用动车了,可以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下,陪父亲喝上一杯。那是棵老柿子树了。父親翻修院子时,我特地让他把柿子树保留下来。记得大四那年冬天,天气奇寒,我第一次把女友吴湘带回家。回家的当夜下起大雪,第二天一早,早起的女友推开房门,惊叫了一声。屋外的院子里铺着半尺厚的白雪,平整的雪地让人内心有淡淡的喜悦。院角的柿子树,红红的柿子悬垂着,丰润、喜庆、安静。
  一转眼,二十年过去了。当年我带回家的女友吴湘,两年前成了前妻。
  三
  乡村弹石公路,路面用巴掌大的石头镶嵌而成。从这条公路驶过的汽车,橡胶轮胎有如毫无规律的砂轮,不时打磨着曾经轮廓分明的石头。现在,隐约能够看见路面上有两条颜色稍深的车辙,包过浆的一样。在高速路开通之前,每次从丹城开车回朱镇,或者从朱镇返回丹城,我都祈祷能碰上风和日丽的天气。一旦下雨,这条顺着地形蜿蜒的弹石路会变得像冰道一样湿滑。乡村司机能够从多次事故中掌握在这种路上驾驶的技巧。我不行,一旦弹石路面被雨水打湿,我常不知道踩刹车的时候,脚掌究竟要用多大的力。
  多年前的一个暑假,我带吴湘和女儿回朱镇。一早起来还阳光灿烂,但就在我离开丹城不久,天空陡然变脸,过了款庄以后更是下起了小雨。漫长的旅途,雨刮单调而机械地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晃动,传来令人不安的吱嘎声。一路上我小心驾驶刚买不久的桑塔纳,僵硬的目光死死盯住前方,仿佛在前方某个即将抵达的虚空里,有一桩不幸的事正等待着我。
  弹石路面湿滑且凹凸不平,我能够感觉汽车轮胎在石头上难以控制的滑动。一百多千米的乡镇公路,我开得满头大汗,就像顺着一根独木爬向对岸,而树下是深不见底的山涧,不容有丝毫的失误。快到朱镇时,我才放松下来,车速也不知不觉加快了。鬼知道对面来的那辆微型车是怎么回事,也许是车上的司机之前一直走神,等突然发现对面驶来的轿车,在慌乱之中狠命踩下刹车,微型车立即像一只轻巧的蝴蝶,在湿滑的弹石路上旋转起来。
  事后,我一次次回想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心想一定是上帝的手在左右两辆失控的汽车。微型车旋转的角度,与我驾驶的桑塔纳旋转的角度,竟然奇迹般的吻合,就像两个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舞伴,一个后退,另外一个就心领神会跟进,在舞场的中心贴合着做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然后各自的车头神奇地调向各自的方向。来不及停留,我驾驶着桑塔纳继续前行,满身的热汗变成了冷汗,心脏咚咚咚地跳动,直到我的车平稳驶进朱镇,惊恐的心情才慢慢得以平复。
  四
  微风吹拂地表,红色的山地上一道道的地埂像圆润的弧线往两头延伸,让这一带的田野看上去像一个硕大的调色板。太阳西斜,一个男人从静寂的村里出来,站在路边朝这边眺望。我猜想他一定注意到弹石路中央的那块巨石了,片刻之后,他朝我这边走了过来。
  来人是个罗圈腿,走路的姿态让我想起在朱镇开汽配铺子的王建强。我的中学同学,一年前因酒醉跌落进镇外的龙潭里,膨胀的尸体三日后才从水底漂起来。活着的时候,他每个月都会前往丹城购买汽车耗材。记得我刚工作的时候,有一次我们结伴从朱镇返回丹城,当长途汽车停在离陈贝屯不远的路边加水时,王建强指着窗外的坡地告诉我说,那儿发现了一座古墓,听说是诸葛亮的墓地。
  发现者不是盗墓贼,也非考古所工作人员,而是头老迈的耕牛。收工回家的路上,它贪吃身旁地里的青草,突然身子一矮,一只前蹄深陷进地里拔不出来,像是下面有双手死死地拽着牛蹄。扛犁头的农民恼羞成怒,用鞭子一次次死命抽打着牛臀,青黑色的臀皮上,留下一道道灰白色的鞭痕。
  空墓。用青砖修砌的墓室,顶部是拱形的穹顶,被牛蹄一脚踩穿。好奇的村民在墓室里一无所获。没有骨骸,也没有预想中的陪葬品,只有三个色泽暗淡的粗糙土碗。就像墓里的主人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墓室里披衣而起,用床单卷起陪藏品,悄无声息离开,就再也没有回来。
  有一些逆光。等那人走近时,我才发现他穿着一身迷彩服,草绿色的衣裤上有着褐色和浅黄色的斑纹,让我想起昨晚梦见的那只老虎斑斓的皮色。梦里的U形谷地,文身的大猫穿过树林,令人震撼,仿佛有一支军队秘密走过。我猜想过来的这个人当过兵,他围着石头绕了一圈,用手在石头上拍打了几下,一脸困惑。
  当那个人抬起头来,我们目光交会的瞬间,我才发现迷彩服年纪应该不大,只是长年阳光下的劳作让他黝黑的面孔有些显老。我掏出红盒云烟,抽了支递过去,他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又低头从我捧在手里的火机将香烟点燃。
  “你就是陈贝屯的?”我问。
  “嗯,”迷彩服吐了一口烟,用手指着我身后说,“喏,这块菜地就是我家的。”
  我这才留意到身后的白菜地,在四周红土的衬托下,绿色的白菜格外醒目。正是收割的时节,干燥的风吹拂,到了开春,白菜心就会起苔,到时就卖不起价了。男人抽烟有个特点,用中指与无名指夹着香烟,我注意到他的食指少了一截,手上是长期干农活皲裂的皮肤。
  “你的白菜种得不错哈!”我表扬他,与他一起在菜地边的地埂上坐了下来。
  男人腼腆地笑了笑,问我路上怎么会落下来这么大的一块石头。然后他自言自语道:“中午的时候都还没有哪!”
  我告诉他石头是从一辆农用车上掉下来的,估计有好几吨重,怕要有机械才能挪开。   这天下午非常奇怪,这块石头掉落以后,公路上竟然再也没有汽车驶过来。我抬头望了望滑向西天的太阳,又看看表,知道天黑前是赶不回朱镇了。
  五
  交谈中,迷彩服告诉我,他是因为母亲卧病在床无人照顾,才留在村庄的。每当我发烟给他,他就腼腆地搓搓手,脸上有着红土一样质朴的神情。他对我说,村子里的壮劳力要等快过年时才会返回,否则,找几个人用抬杆撬,没准能够将石头撬在路边。
  “这块石头掉得怪异!”我无奈地说,“不偏不倚,正好卡在路中央!”
  “是!”迷彩服歪着头目测了一下路中的石头说,“只要往边上挪上一二十厘米,你的车就能够通过!”
  “如果有辆挖掘机了就好了!”我感叹。
  “村子里有人买过挖掘机,但被石场租借去了,”男人对我说,“这块花岗石应该就是从石场运过来的,石场老板发了财!”
  隔着一片错落的台地,迷彩服指着对面黛青色的山峦说,石场就在那座山的脚下。我好奇一个石灰岩地区为何会有花岗岩石场,但此事只能去问资深的地质学家。闲极无聊,我与男人一边咂烟一边聊天,他告诉我说,不久前有人在石场开挖石头,发现了一条大蟒。据说挖掘机的巨斗铲下,花岗岩里的一个密室被打开,冬眠的大蟒被惊醒,睡梦中它的身子像弹簧一样弹开,张开的大嘴有如突然撑开的花朵,开挖掘机的师傅听见大蟒的牙齿叩击在钢铁上的声音。
  我觉得这个迷彩服的话并不可信。在云南的东北部发现巨蟒,如果真有此事,不安分的媒体一定会将此事炒得热火朝天。
  随着太阳西斜,弹石路上的树影越来越长,我的耐性开始丧失。看来,唯一的办法只能去采石场租挖掘机来把石头挪开。但我不知道需要多少钱。
  “怕是要千儿八百的吧!”男人望了望那块石头说。
  即便急着赶回朱镇,我也不想一个人出这笔钱。我寄望于公路两侧来更多的车辆,租挖掘机的钱大家分摊。但奇怪的是,我在这儿坐了一个多小时,除了我的桑塔纳,就再也没有见到其他的车。
  六
  按理说,这个季节应该冷下来了。进入十二月,远处的高山之巅已经能够看到积雪,白色的山峰看上去超凡脱俗,有如大神抵达的临时驿站。我突然想起一个叫兰芳的姑娘,她一度被朱镇的人认为是方圆几十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都猜测最终是谁有福气将她娶回家。她比我小几岁,初中毕业进城做了保姆。有几年,人们疯传兰芳在城里做了小姐,但她的家人一直蒙在鼓里。那时,朱镇还没人家安装电话,手机也不像今天这样普及,因此每年腊月底,兰芳的母亲,一位患上严重眼疾的老妇人就会守在镇上的车站,等待她的女儿回来。每当有长途班车驶进车站,她就会跑去问车上下来的人看没看到兰芳。
  当年,兰芳一定也是搭车从眼前这条弹石路进城的。一去就没有了音信,直到我做父亲那年,她才回到朱镇。不是在春节,而是在炎热的夏天。她与当年离开朱镇时不一样了,穿着高跟鞋和时髦的衣裙,风姿绰约地走在村子里,让所有在后面嚼舌根的人刮目相看。她在村里待了小半年,做了两件事,一是雇了辆轿车来朱镇,把她患眼疾的母亲接到城里治疗,回来时还为母亲置了一套全新的衣裤;二是出钱替娘家把破败的房子修葺一新,那可是朱镇有史以来最为洋气的楼房,尽管她修房和替母亲看病的钱来路可疑,但那幢耸立在朱镇的洋房还是让不少人心生感慨。
  朱镇地处河谷,夏天气候炎热,只要勤劳,吃喝不成问题。村民每年种植烤烟,收入也够他们日常的花销,因此外出打工的人不是很多。但兰芳家的楼房修起来之后,像一根刺一样戳在村子里,年轻人坐不住了,尤其是那些去过兰芳家的人回来夸张地说,她家的厕所修在家里,可是不臭,拉屎是坐着而不是蹲着。人们发挥各自的想象,羡慕兰芳家的楼房,也忽略了她在城里不堪的经历。有更多的人计划外出打工,一段时间以后,总是能够传来有人飞黄腾达的消息。
  七
  知道我要赶回家看弥留之际的祖父,迷彩服的眉头皱在一起,像是在做一个艰难而重大的决定。他站起来,端详着自己的菜地。这时我也发现了,只要找两块厚实的木板,或者干脆将脚下的排水沟垫上几块石头,我的轿车就能够借道眼前的菜地,绕过公路上的那块巨大的花岗岩。我犹豫着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迷彩服,表示愿意出一百元作为补偿。
  仍旧没有汽车过来,这条弹石路像废弃了一样。一刻钟之后,迷彩服从村里扛来一根木头,用几块石头垫了,支在排水沟上。然后,他估计轿车的行驶轨迹,在白菜地里拨出了两条车辙,指挥着我小心翼翼驾驶轿车,穿过白菜地,来到花岗岩另外那边的公路上。我心怀感激,从车上下来,將准备好的一百元递给迷彩服,可他死活不接,态度坚决,几近翻脸。他外出打过工,见过世面,但身上还有着山区农民与生俱来的质朴。我只好把钱重新塞回钱夹,从车上摸出两包烟来硬塞给他,又与他各点燃了一支。迷彩服低头点烟的时候,我看见夕阳照着他微微发红的脸庞。
  借道白菜地,我终究赶上了看祖父一眼。老人提着的那口气,在看见我时缓缓吐了出来。面颊消瘦的祖父,满足而安详地闭上了眼睛,神情有如黎明时分暗淡的灯火。装殓他的那天晚上,我看见请来的端公从灰黑色的布袋里捧出松香,均匀地撒在棺底,神情庄重。黑漆漆的棺木,头大尾小。灵堂的气氛肃穆,我跪在棺木旁,每当有人烧香磕头,我就得还礼,弄得手脚酸软。
  办完祖父的丧事,接下来就是春节。这年寒假,我一直留在朱镇。安葬完祖父,我也没有急着返回丹城,而是跟父亲商量翻修老屋的事。那几天,想起在丹城车水马龙的生活,我突然感到一种来自骨髓的疲乏。节后的一天,我独自爬上朱镇后面那座日渐光秃的山岗,想象许多年以后,自己归西,有人用一块白布将我裹了,直立着埋在山岗上提前挖好的深坑里,培土,夯实,在头顶种上一棵香樟或者楠木。这个念头是祖父出殡的那天清晨,我怀抱祖父灵位走在送葬队伍前头时产生的。那时,我回过头去,看着身后一串送葬的人,心想如果他们都选择树葬,那山道上行走着的,就是一排移动着的树木。   八
  院子里的柿子尚未采摘。枝头上的果实丰腴,热烈。每一天,阳光都给树上的柿子镀上一层金粉,让那些柿子看上去像红色的小灯笼一样悬垂在树梢。我希望这年冬天有一场大雪降临,像我第一次带吴湘回家那样,一觉醒过来,大雪覆盖了院坝,红色的柿子会在雪地上格外醒目。但祖父去世的这年是暖冬,我一直没有等到天降大雪。偶尔,我会坐在屋檐下眺望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内心有些哀伤。两年前与吴湘协议离婚的那天晚上,神情落寞的牙医惨然一笑,把与我离婚称为奇迹的终结。我明白吴湘的意思。毕业于华西医科大学的前妻告诉我,她们班上除了因读博士没有结婚的两位女生,其他四十六个同窗都离异了,硕果仅存的她被大家称为班上的传奇。
  事后,我曾经想过与吴湘的婚姻是什么时候出的问题。从我成为她患者的时候开始?记得有一次,在谈及职业的时候,她说过永远不会与她的患者有情感瓜葛!想想也是,躺在治疗椅上面对照明灯,张大嘴,露出红肿的牙龈和晃动的牙齿,烟垢、牙结石、浓重的胃气,一个男人不堪的身体隐私彻底暴露,不会有牙医会去亲吻那样一张嘴。不再接吻,意味我们曾经的爱情只剩下婚姻的河床,在时间的侵袭下,原本水草丰美的土地日渐干涸。
  返程那天,我摘了两纸箱柿子,并在箱子的空隙塞满了细碎的谷糠。我想带一箱柿子给吴湘。那年冬天,我带她回朱镇过年时正值柿子成熟,此后她不时会念叨着院子里的柿子。她还曾用小刀将柿子皮削了,用细绳拴了,挂在阳台的晾衣架上,借助冬天的阳光晾晒柿饼。想想第一次带吴湘回朱镇,竟然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让人有些伤感。
  出发前,我还将一条云烟放在副驾驶的座椅里。到陈贝屯时,如果能找到那位迷彩服,我想把香烟送给他,并告诉他年前我赶回朱镇,见了祖父最后一眼。
  九
  每一次回朱镇,离开前,母亲总会在我的后备厢里塞满东西。腊肉、糍粑、柿子、土豆、干酸菜……她会站在村口目送我的车远去之后才会回家。返程的那天上午,当我刚上弹石路上时,刺耳的喇叭声突然从身后响起,后视镜里有片乌云飞来,一辆绿颜色的皮卡像遭人追杀,从我左侧加速驶过,飞旋的车轮卷起路边黄红色的尘土。我摇上车窗,把车刹停在路边,静待着车外的尘埃落定。
  继续前行时,我突然又想起了那块巨大的花岗岩,担心它还搁在路中央无人挪走。不过,距离上次被堵在陈贝屯将近一个月了,那块石头应该早被人挪开。返程的这天上午,我突发奇想,如果能够碰上一位杰出的石匠,也许可以将巨石雕刻成一只威风凛凛的獅子。为什么人们在大宅前摆放的是石狮而不是石虎呢?路上,我还回忆起某年夏天,在滇西的双柏县,一位彝族毕摩伸出舌头舔烧得通红的犁铧,缓慢地,毕摩像是饶有兴趣地品尝着巨大的红色冰块。
  节令已是春天,气温依旧寒凉。道路两侧的山野看上去更为荒芜,去年种植的粮食收割后,大片的田地裸露,干燥而又萧瑟。来朱镇的前夜,我梦到的那只老虎,与记忆中的巨石重叠,巨大的花岗岩有如胎衣,一只斑驳的老虎破石而出,从我的眼前走向静寂的旷野。黄昏、纵横的阡陌、逶迤的远山、残阳、枯草,我似乎听见有嗥叫声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离陈贝屯还有几百米就开始塞车。公路上蜿蜒着的钢铁巨龙仿佛就要死了,好一会儿,它庞大的身躯才会蠕动一下。不用急着赶路,我摇下车窗,望着视野里绵延到尽头的车流,不知道为何又堵在这里。
  看样子,公路上被堵的汽车一时不会被疏通,我关上车门,想去前方看个究竟。当我爬过一个缓坡,眼前的景象令我吃惊不已。节前掉落在弹石路上的那块花岗岩竟然还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石头,仿佛生长在路上,往来的汽车,都得借道迷彩服的那块菜地。白菜没有收割,临时道路两侧的菜花在微风中摇曳。我看见菜地两侧各开了一个入口,有人在入口处用帆布搭起了简易的窝棚,还设置了简易的栏杆,几个身穿迷彩服的人站在入口处收费。每辆借道菜地的车得交一百元。
  十
  我返回丹城没有几天,陈贝屯那儿发生了一起车祸。一辆皮卡车冲向路上的围观人群,两死三伤。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发生车祸的,就是那天返程时从我后面超过的那辆绿色皮卡车。曾经的梦境、新闻报道、想象、途经陈贝屯的经历,所有的这些东西调制成一杯难以下咽的鸡尾酒。此后的几天,只要闲下来,我就会看见有一辆皮卡车从我的大脑里飞速驶过。
  记得那天,当我的车跟随蜗牛一样的车队来到陈贝屯时,我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菜地入口那儿,与身着迷彩服的那几个人争吵,而其中一个迷彩服长着张我熟悉的面孔。争吵的空隙,他曾短促地朝桑塔纳停靠的方向望过来,一脸的冷漠。我偏了偏头,看到了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那条烟,突然有些难过。
  那块巨大的花岗岩还拦在路中间,看来一直没有人把它挪走。我走过去,发现它没有我意料中的粗糙和冰冷。怎么回事?我低下头,取下眼镜仔细查看,发现路中的花岗岩,其实是用泡沫塑料伪装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想放声大笑。
  关于发生在陈贝屯的车祸,晚报上只有短短的一则新闻。我没有见到车祸的现场,一切只能够靠想象。我仿佛又听见汽车的轰鸣,亲眼看见一辆辆绿色的皮卡车暴怒着飞奔过来,几个身穿迷彩服的人站在花岗岩前躲闪不及,他们与路中用泡沫塑料伪造的花岗岩一起飞了起来。我看见皮卡车的车头,像老虎变形的脸孔,我的大脑像一个旋转着的万花筒,不停地变幻着彼此毫无逻辑和关联的画面:吴湘的面孔、两棵柏树、大蟒、灯笼一样红红的柿子、开着金黄菜花的菜地、刺目的阳光、飞翔的身体……对了,还有那块被撞飞的泡沫塑料,它在我的大脑里膨胀起来,越来越大,遮天蔽日,有如星球一样从天宇里碾压了过来。
  原刊责编    冯祉艾
   【作者简介】胡性能,云南昭通人。中短篇小说集《在温暖中入眠》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之星文学丛书”2004年卷,另有中篇小说集《有人回故乡》《下野石手记》《生死课》分别由新疆音像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社、言实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说集《孤证》由学苑出版社出版。曾获第十届、第十四届《十月》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奖项。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秘书长,中国作协全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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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萧红  “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我昨天才读到萧红的这段遗言。站在萧红本人已不存在的时空里,踩到脚下的土地,享有着生命所能有的种种感觉,意识到自我存在的精神,感觉着微风和微阳的我,有拿起笔把壅塞在心中的不成形的形象塑一个形的冲动。“童子何知,躬逢胜饯”,粗疏浅陋如我,莫名其妙骤然得了生命的胜饯,吞吐呼吸着深情聪慧的往世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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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英国文学,我稍一思想,结果是连自己都吃惊了。我所开列的世界人类两大高峰上没有英国文学的影子,选择的十六位世界级作家中,詹姆斯·乔依斯是爱尔兰人,与英国的关系是有一些,但也不能把他归到英国文学里去。这是怎么回事?英国文学竟然这样惨!莎士比亚之前英国文学有些什么呢?《贝奥武甫》是民族史诗,是整个民族集体无数个时代的合成性创作。英国文学里似乎只有诗歌,除了诗歌几乎没有什么可说的。莎士比亚之后的笛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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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嘎——”  老鹅欢喜一叫,三九就醒了。真是奇了怪,欢喜咋就晓得我没睡着?心里装个疙瘩,夜里老是半梦半醒。一睁眼,一股火气就腾腾冒出来,想压都压不住。三九在生闷气,生副镇长田帮成的气,生镇委书记陈礼河的气。  田帮成昨天突然来通知:明天上午,市长石鸿将率扶贫督查组,来刘三九家搞扶贫检查。为此,三九大光其火,他恼火就恼火在,明明我早已交脱贫申报表,明明我几次三番找你们要脱帽,你们为啥还要我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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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村这个名字是从鬼开始的。  但鬼可不是从鬼村才有。  大约一个多世纪以前,那时还没有鬼村,可鬼的传说到处都是,好像满世界都是鬼,抑或除了人就是鬼,或者鬼就是人,人就是鬼。就这样,有了鬼村的老祖宗,是人,不是鬼。  鬼是人造的,人也是鬼造的。  他肩挑一副担子,担子上悠着一对油桶,脚上穿过百多双草鞋,十几里地烂一双。肩上挑的担子,那桶里装的是香油,也不是油,是几吊钱,是钱换来的粮食,是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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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决定给她送三个生日礼物。  中午临下班,她收到他的一份“文件”。他俩预谋的“文件”,就是约会,时间,地点,“文件”无疑都是“绝密”级别。  “太棒啦!”下午五点多她准时赴约,小屁股挨他身边,欢呼雀跃,像一只麻雀,跳上了宽银幕般的海滩,摇身一变美人鱼,双乳如鱼得水。  他潇洒地左手抱铲车方向盘,右臂环揽美人鱼。他的手臂瘦长,从小学开始,就被同学们封号“长臂猿”。课后自由活动,他爬竹竿从一条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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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临近傍晚的时分,当夕阳遍洒大地,社区被神圣光芒笼罩,你放眼望去,小区里尽是年迈之人。在昏昏沉沉的光芒中,只听得不知姓名的神说:“应当给他们一扇门。”于是这些背井离乡的老人或拄着拐杖,或推着自己的轮椅,每日在小区里转着圈子找寻,乐此不疲地找寻着属于他们的门。  而在这个老人社区里,二十多岁的兔丸子姑娘显得格外亮丽。当然,兔丸子是她的网名,只有身份证印着她的真实姓名。她天生丽质,对时尚十分敏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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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该就这么死去,死得太随意了,前一秒还在张嘴嘘嘘地喘气,咩叫,后一秒却吐出舌头,面条似的软了下去。看,它的眼睛还盯着我。我想,它是死了,眼睛仍活着。那活着的眼睛一定是在等我怎么用小匕首剥去它的皮。是的,我正想用匕首剥去它的皮,然后做一件皮袄。它这身黑白花色毛正合我的意。在寒冷中,我将它披在身上,寒冷便被我抵御了。这么说,面对突然的死亡,我是留有一手的。饥饿来了,我用食物来抵御。疾病来了,我用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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