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海

来源 :科幻世界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hushengming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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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消失了,整个天空城都找不到他的痕迹。我从床上弹起来,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聚合球飘过来,信息流冲刷着我的眼睛,逼我清醒。身边的男人睁开眼,刚想说什么,看到我的脸色,翻个身就传送走了。我忘了他的名字。
  我挥挥手,停掉自动生成的音乐,下了床,踩过一地糖纸。我对昨晚的印象还不如对这些感官糖来得深,它们是我在实验室的最新力作,主打美妙的痛感。可是缺了点儿什么,总是缺了点儿什么,连我自己都知道,它们根本比不上真正的感觉。我还想待会儿问问哥哥,虽然他一向不喜欢我的研究。可就在刚才,系统竟然问我,“您的哥哥是谁?”
  我伸出手,开始搜索。颈环闪烁,空中出现一个放大镜图标,我念出哥哥的名字,“于蔚蓝。”透明的颈环中数据奔涌,半透明的放大镜转了一会儿,给我四个大字:查无此人。
  我的心渐渐沉下去。换成他的昵称“Azure”,和更早的“Ray”,还是查无此人。找不到相关信息,打开隐藏的搜索结果,更是八竿子打不着。那查他的乐队,“极昼乐队”,还有他的作品——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翻腾自己的记录,找不到和这个人的任何往来,绞尽脑汁想起他的ID号码,依然查无此人。哥哥从天空城消失了,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我垂下手。绚烂的云影穿过落地窗,投在我脸上。空荡的房间外头,是一座永远是白天的城市。在这个高度,一座大厦占去了大部分视野,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琥珀。不远处是一幢细长的高楼,像一簇白水晶。第八大道人潮汹涌,仿佛一条像素的河流。话题冉冉上升,占满了天空,又在过气时迅速跌落。天空永远湛蓝,飘浮着盛大的云朵。这里是天空城,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城市,一座虚拟之城。这个完美的城市,今天出了一个差错。人不会凭空消失:要是破产了,名字会被划上删除线,人用新账号重新来过;要是死了,名字会变成灰色。一阵心慌涌起——好久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了。我不相信。一定是哥哥在玩什么把戏。
  我冲到墙边,墙面变成镜面。我在镜中选择造型,换掉丝绸睡裙,换上我最喜欢的搭配:马尾辫、运动连衣裙、球鞋。
  “去我哥的公寓。”我说。
  “链接已失效。”字迹在空中出现,又雨痕般褪去。
  当然了,我笑话自己。我也不记得公寓的坐标,但是至少——我转头看向窗外,看着蓝天下错综复杂的都市,说:“送我去星形广场。”——我知道怎么走。
  我来上大学的时候,是哥哥带我参观的天空城。那时他还叫Ray,眼里还总是带着光彩。那天他穿了件大夹克,看上去特别帅气,而我穿着默认的灰色连身衣,看上去傻透了。我俩就像春游的小学生一样,傻乎乎地从星形广场出发。大厦拔地而起,光彩夺目,十二条聚光灯大道朝四面八方铺开,上面走着形形色色的怪人,有些甚至不是人。人们手拉着手,喜气洋洋,空气中流淌着音乐,每走一步就叮咚作响。晴朗的天空中,多彩的话题迎风招展,无数离岛悬浮在天际,仿佛壮丽的行星环。我仰着脸,忍不住蹦了起来,哥哥按捺不住笑意,说:“看吧!这就是我小时候梦想的乐园!”

  七年过去了,天空城变了很多。我沿着第二大道走下去,看著认不出来的街景。一座摩天楼能在一天内长成,也能在几个月后溶解,而我早就习惯了这种变化,也就毫不在意。欲望火炬熄灭了,更新更贵的钻石塔取代了它。故事工厂早已解体,红极一时的黑光影院也消失了,原址上立着碎片画廊,像一面扭曲的镜子。不变的只有聚沙塔。想当初,我还是第一批上虚拟大学的人,现如今,它已经成了每个小孩的必由之路,他们必须在这里挣来人生的第一笔价值点。于是,螺旋形斜塔一圈圈长高,下一秒就要摔进蓝天。
  聚沙塔的研究所遍布天空城,长得像一只只海贝,我们所位于第三大道,长得像只鹦鹉螺。感官研究所——没有它就没有天空城的今天。是它模拟出了各种感官刺激,用它们构成了这座城市,如今我们实验室更想一步到位,通过编程直接生成感觉。研究的副产品——感官糖,给实验室挣来了大笔经费,我也做过几款糖,在市场上大受欢迎。可是现在,我似乎越来越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感觉。
  我加快脚步,穿过人群。人群是一个个沉默的独行侠,面无表情地游荡,目光扫射过一个个聚合球,偶尔停下来,给某个话题投热爱票或痛恨票,使某人的价值点增加或减少。无所事事的时候,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些话题无聊得很,这景象也多少有点儿怪异。我穿过人们的身体,身体在我碰到时消散,在我通过后复原,留下闪烁的残影。那是因为我没有申请与他们接触,自然也就触不到他们。我穿过众人,就像穿过一群鬼魂。一只泰迪熊不乐意我搅乱它的影像,骂骂咧咧起来,用的词连自动翻译都翻不出来。它还动起了手,随它去,反正也碰不到我。不一会儿,一个个半透明的金色三角形封住了它的动作,逻各斯出马了。
  我转过身,看着逻各斯大厦。那是天空城最高的建筑物,一块黑色的方尖碑,顶上一个金色的四棱锥。逻各斯公司创造了天空城,至今管理着它,无微不至,无所不在。蓝天之下,漆黑的碑体吸收着光线,黄金的三角形亮得刺眼。
  我拐上小路。栏杆下面,水面闪闪发光,颜色迷幻,水中浸泡着大厦的根基。那不是水,而是信息的垃圾。不久之前,它们还是构成这个世界的砖瓦,一旦无人问津,就会风化,变成数据的流沙。流沙聚在一起,倒也形同海洋,“海面”涨起来,天空城沉下去,高楼大厦不得不长得更高。传说“水下”也有一个世界,我可不想去冒险。
  找到了。哥哥的公寓像一颗海玻璃,夹在咄咄逼人的建筑群里,显得多少有些过时。原先他和我一样,住在大公司的庇护公寓里,那种公寓不要点数,只要忍受一些广告和规矩。不久他说不愿“寄人篱下”,掏空积蓄买了一套小公寓。这种独立公寓现在已经成了化石,没人愿意去花心思设计里里外外的每个像素,何况庇护公寓里什么都是现成的,还是免费的。   我走进大厅,踏进一条朦胧的光柱。“AZ255”,幸好我还记得门牌号。传送效果做成了以前的那种观光电梯,狭长的视野里,城市在脚下慢慢变小。做出这种效果,因为当初开发商的口号是“电子世界的一个家”。
  哥哥的公寓比别人的更像家。一般的公寓只有一间卧室,他家却还有一间客厅,是专门为我留的。墙是明明暗暗的玻璃,挂着雨滴,流淌着雨的声音。墙边放着书架,摆满了图鉴、矿石、古旧的玩具、古老的乐器……都是我们小时候爱玩的。木地板上放着两个懒人沙发,让人坐上去就不想起来,脚边散落着书和纸。书早已灭绝,因为除了我哥这样的怪人,没人能一动不动地盯着一动不动的字看上十分钟。纸上写着长长短短的字句,我也看不懂,也许是哥哥的诗。问他为什么这年头还要写诗,他说:“文字已经死了,所以诗再一次变得神秘,诗人再一次变成巫祝,祈祷自己能有什么力量……”
  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气息,暖暖的,有点儿潮湿,又有点儿灰尘。那是各种微弱的模拟气味混在一起,形成的奇妙气息,我借隔壁的嗅觉实验室也无法复制。我怀念那种气息。见到哥哥,我要问清楚他在玩什么把戏,或者帮他向逻各斯投诉到底,再祝他生日快乐。我们好久没见了。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水泥墙上嵌着一扇门,它不再是记忆里的蓝色。没验证我的身份,门就自己开了。
  里面没有气味。
  什么都没有,只有水泥天、水泥地、水泥柱子。见人来了,公寓切换到演示模式,在极简、艺术、潮流、古典等风格间不断切换。我踩过色彩鲜艳的地砖,经过不断变幻的沙发、墙画和装饰品,穿过欢快的背景音乐,走到最里面。演示褪去,水泥框架露了出来,风吹乱头发,城市在脚下熠熠生辉。几个聚合球挤到身边,向我推销“电子世界的一个家”。我蹲下来,把脑袋埋进膝盖。
  我穿过几千个人影,就像划开海水,在身后留下一浪浪残影。后台飘浮着各种程序,前台摆着各种老式乐器,十分复古,十分酷炫。头顶上悬着巨大的零件,拼成两个面目狰狞的家伙,天空大百科(简称“天百”)告诉我,那是风神雷神。这里是幻方,在它还没这么豪华的时候,哥哥在这里表演过许多次。如今纯白的舞台如同峭壁,隔开数百万观众,场子里涌动着鼓点,流动着燥热的空气,那一定是我们所的杰作。
  男人在吃感官糖。咔嚓一声咬碎,渣子蹦出来,齿间冒出黑烟。从罐子里再挖出一把,丢进嘴里。从颜色看,那是我们卖得最好的口味,“复燃”。吃这么多,理论上也不会对身体有害,反正只是个虚拟的身体,实在不行就重启一下,恢复到正常状态,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对精神有影响。这个人我已经认不出来了,这做派倒是分外熟悉。我盯着男人刚发来的申请——“Vol申请今晚与您接触”,没错,是他。
  “你就是Azure的妹妹?”Vol啪地睁开眼睛,一头薄汗。
  哥哥叫他火山,“火山是天空城最好的贝斯手。”记得是在两年前,两人一起发了一张专辑。和记忆中相比,火山已经完全不同了,如今他俊美又冷淡,棕眼睛换成了深绿色的,脏金色长发换成了精致短发,颜色还是时髦的青灰。他穿着名师设计的黑衣,用镭射面料绣出了新乐队的标志。这一身改造肯定花了不少价值点,还不是自己随便改的。
  火山抓住刚发给我的半透明申请卡,硬生生扯了回去。任何人都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今天我倒不怎么在意。“你们吵架了?”我问。
  “哦,那个人才不会跟我吵架。”男人捡起贝斯,拨弄起来,“理念不同罢了。”
  哦,又是这样。两个人能合作上两年已经不错了,大多数乐队撑不到这么久。“他说了你什么?”
  话语淹没在杂乱的弦音里,“……活了。”
  “什么?”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说我的音乐不再‘活’了。叫我拿出点儿活着的证据。狗屁!仗着自己有脸,有才华,高高在上地说这种话,让人恨不得一拳揍上去。”
  咔呲,他咬碎嘴里的最后一块糖。
  “一年了,我们没写出一首歌。挤牙膏挤出来的东西,他从来都不满意。他做过游戏,攒了点数,可以不在乎,我呢?他知道那段日子我就和刚毕业的小毛孩一样,靠做新手任务过活吗?他又知道我们的上一张专辑得了几张热爱票?没有人需要音乐了。没有人能像他这样活着,像他这样掏心掏肺地写歌,何况他也写不出来了。我们这些俗人,也有自己活下去的方式……”
  他把头抵在贝斯上,身后传来乐队成员的笑声。
  “所以你和他掰了?”
  “对。我和他掰了。”绿眼睛十分平静,“省得他先甩了我。”
  当然了,还能有什么下场。都什么时代了,还非要成天和别人黏在一起。感谢伟大的接触权限,自从它发明,我就再没做过那种愚蠢的尝试。可是今天,我又为什么非把那个人找回来不可呢?
  “那你知道他后来去哪儿了吗?”我问。
  “鬼知道。又拉了誰下水,躲哪儿做专辑去了吧。说了多少遍,现在没人听专辑了,这样下去他总有一天要破产,从来不听。”
  我看着他,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哥哥的消失。演出快开始了,乐队成员走向各自的乐器,却碰也不碰。“他们不用调音吗?”我问。
  “哦,不用。那都是模型,那几个小子根本不会演奏,装个样子而已,谁在乎那些老古董要怎么弹。”
  “你、你们不是以演奏老式乐器为卖点……”
  “你以为这帮人看得出来?看出来也不要紧,反正他们也不是来看演出的。不如说他们是来闻这空气的,为了它公司不知花了多少点数。闻闻看,”他仰起头,“这酒味、汗味、青草味,这让人头皮发麻的热度,就像十六岁的夏天。看看这些人,他们爱我。这就是活着的证据。”
  他张开双臂。光线骤灭,风神和雷神大放荧光,黑暗中燃起火彩,人群陷入疯狂,热爱票的数量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增长。
  有群人比哥哥更了解哥哥。他们知道不爱修改相貌的他,脸上哪儿有一个痘印;他们对他那件雾蓝色西装如数家珍。比如这个女孩,我靠对外貌的模糊搜索都能找到她,她给人的印象太深了。一头粉红色的长发,一身最时髦的行头,从一个明星奔向另一个明星,花掉大把点数,再从自己粉丝的手上赚回来。“追星女王”Desiree,就是她给哥哥办了个歌迷会,想来也奇怪,因为哥哥根本算不上什么星。   钻石塔顶层,环形落地窗给风景镀上一层黄昏。水粉色地砖拼出一个大图案,“断臂维纳斯”。空气里流动着慵懒的音乐,闪着点点钻石光,我格格不入,因为除了我这桌,每张桌旁都坐着另一个人。同一个人。一个大男孩,金发碧眼,阳光英俊,一笑起来同桌的人就要化了。天百说他是新出道的虚拟偶像“Vitamin”,放眼望去,十几个维他命正和同伴眉来眼去、悄声细语,有的衔着吸管,和对方喝同一杯饮料,有的伸出手,温柔地抹掉对方嘴角的蛋糕屑。我皱皱鼻子,转开视线,Desiree来了,一脚踩上维纳斯的脸。
  她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粉色长发扎成两个尖髻,垂下几绺闪亮的发丝,裙子流光溢彩,光彩像是水波纹,又像是糖纸上的眩光。她啪地坐下,一撩头发,“你要不是Azure的妹妹,我才不想见你。好不容易抢到的限定约会,又被你搅和了。说吧,为什么现在才来问我?”
  “‘现在’?”
  涂了眼影的大眼睛逼视着我,“你哥已经消失半个月了,你不知道吗?”
  我没敢回话。不知道,因为我好久没联系他了。我在干什么?一时间想不起来。无非是做研究,杀时间,泡男人女人,沉浸在我无聊的生活里。“抱歉,最近……有点儿忙。”
  她叹了口气,“这两周简直是噩梦。他就这么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我们珍藏的所有资料。粉丝们乱成一团,我痛哭流涕,又是投诉又是求助,全都石沉大海。只好发动大家四处找线索,可他这么低调,哪能这么容易找到……”
  “你知道他最近去过哪儿吗?”
  她摇摇头,“自从和Vol拆了伙,他就没再公开说过话、露过面了。直到半年前,他突然说自己在‘秘密基地’,在做新的专辑,至于秘密基地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我和你们一起找吧,我也算知道点儿他的过去……”
  “哦,不用了,”她苦笑道,“我們已经放弃了。”
  “——放弃?”我扒着桌子,“这才半个月啊!你们不是号称最——”
  “是啊。除了年轻的时候,我从没这么迷恋过一个人。”她靠到椅背上,表情落寞。她到底几岁?“他根本就不是我会迷上的那种人,没改过脸,没什么名气,人也怪怪的。但我第一次从节目里听到他的歌时,就像被吸进了一个黑洞,看见了什么自己丢失的东西……
  “一开始,这只是另一场游戏,反正他也挺帅的。后来我已经不能不听他的歌,不能不给他发申请,可当他真的允许了,我却觉得,结束了。再也没法走近一步了。可笑吧,都什么时代了,我居然又向往起了那种野蛮的人际关系……这个游戏已经太危险了。所以当命运告诉我,回去吧,回到快乐中去,我就解散了歌迷会。没人反对。”
  我无言以对。女孩打个响指,虚拟偶像维他命凭空出现。我走到门边,回头一看,男人正伸出手,温柔地抹掉她嘴角的蛋糕屑。
  歌迷会有一个特殊的成员,就是他在节目里推荐了极昼乐队。Testu,翻译过来就是“哲”,是天空城当红的主持人,他的节目《最好的生活》从“最好的红酒”到“最好的思想”,无所不包。我也看过几期,帅大叔一口性感的嗓音,激情四射,游刃有余,令人上瘾。我坐在沙发上,等着他给我泡咖啡。
  深灰色沙发手感逼真,玻璃茶几清澈透明,泛着棱镜的光彩。落地窗外是天空城的胜景,我从没在这样的高度看过它,几乎感到害怕。阳光照亮了大半面墙,墙上挂着一个个大相框,里面是一期期节目的主角:最好的游戏、最好的餐厅、最好的高跟鞋、最好的……感官糖。显然主人很欣赏我们的经典口味“云中”。他正在厨房里忙碌,厨房闪着冰冷的反光,也是普通公寓里没有的东西。咯啦咯啦,噗噜噗噜,一股甘酸的香味。我本想说不用费那个劲,都是用味觉元素拼起来的,怎么泡都没差,话到嘴里又咽了回去。哲端着两杯咖啡过来。
  他和节目上一样,古铜肤色,短发短须,戴着眼镜,银灰色西装泛着细腻的光泽。他坐上沙发,动动手指,优雅的音乐响了起来。
  我端起杯子,碟子上画着一个女人头、狮子身、长翅膀的怪物。“斯芬克斯”,天百说。咖啡香味扑鼻,有点儿苦,有点儿酸,还有点儿水果味儿,其他我就说不出来了,毕竟我不是搞味觉的。
  “不错,”哲说,“完美地模拟了那种复杂的花果香,不愧是最受欢迎的咖啡豆作品。你觉得怎么样?音乐呢?”
  “还行。”
  浅灰色的眼睛盯着我,盯得我发毛。
  “还行?”男人挑起一根眉毛,“不,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订了最贵的背景音乐服务,他们保证全是人写的曲子,我却没从里面听出什么人味儿。”他“当”的一声放下杯子,“最好的音乐已经消失了。我曾经把它做到节目里,收到的痛恨票却比热爱票还多,观众不乐意我随便改变风格。程序警告我,叫我别这么任性。呵!垃圾。”
  他瘫在沙发上,喃喃道:“我恨我的节目。”
  他的性格和我印象里的不太一样。
  “哲,”我问他,他正把今天收到的申请摞成一摞,洗起了牌,“你知道‘秘密基地’在哪里吗?”
  “猜测,仅仅是猜测,”哲抽出一张卡片,看了看,丢到身后,“也许是在水下。因为那样就说得通了。我听说过传闻,那里的人有这种本事,能让一个人的痕迹消失。如果Azure招惹了那样的人……”
  我不敢想下去。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他继续道,“能在水下建秘密基地,说不定他自己也有那种本事。Azure早就对这个城市失望了,从歌词里就可以读出来。我也失望了,可我只是想想而已,而他是个诗人。诗人会抹去自己的一切痕迹,和这个世界决裂。诗人甚至会抹去自己——”
  “不,他不会的。”我说,越说越觉得自己自私,“他不会抛下我这个妹妹。”是我抛下了他。
  哲瞪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Lazuli小姐……”
  “嗯。”
  “血缘关系到底是什么?我知道定义,但我不明白那种感觉……有了血缘,某个人就会变得对我很重要吗?”   我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在节目上成熟知性、魅力四射的男人,这时就像个脆弱的孩子。我明白了。哲不知道血缘,因为他出生在十六年前、人造子宫开始应用之后。他是个天才演员,也是个孤零零的人。从今天起,我也是了。
  哲把卡片往天上一扔,缩进沙发。头顶的相框投下阴影,仿佛要把他压垮。“从明天起,我该怎么生活呢?”他喃喃自语。
  十二大道的尽头,有一座电子天堂。越靠近那儿,建筑就越来越低矮,越来越稀落。时间已晚,天色却不变暗,阳光照耀着流沙,折射出万花筒般的光。在被戏称为“十三大道”的地界,水面上漂着一个大肥皂泡,上面游走着梦幻的色彩,循环着发光的文字:“天堂的孩子”。
  我融进泡泡。一片深蓝里,飘荡着成千上万只水母,透明的身体中,一个个名字莹莹发光。在这座城市,每死去一个人,这里就会多一只水母,身上刻着他或者她的名字。生者还可以租赁水泡,飘在水母身旁,展示逝者在天空城留下的痕迹。水泡上升,水母浮游,我伸出一只手,抓向虚空。这里没有哥哥的名字,他没有死。但如果对天空城而言,他从没有活过呢?这里就永远不会有他的名字,他就会像那些没续费的水泡一样,“噗”地破裂,消失。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会在公寓里养上一只水母,在它身上写上哥哥的名字,然后继续我的生活呢?
  我想不起他写过的任何一句诗。
  闹钟响起,是时候回到肉身,回到那个进食、运动、清洁和睡眠的枯燥的梦了。
  在他还叫“Ray”的时候,哥哥是天空城的第一批游戏作家,而我是他的第一批测试者。他心血来潮做起了游戏,没想到做得废寝忘食,最后做出了個风靡天空城的大作。《苍穹》讲的是一个会飞的少年在一个奇妙世界中的历险。世界古怪而美丽,我则是实实在在地在飞。没有什么地方能比天空城更好地实现人类飞翔的梦想,这个游戏更是穷尽了飞行的魅力。游戏还没做完,我就知道它要火,果不其然,那一年我有好几个同学因为沉迷飞行而荒废了学业。可是第二年,用更雄厚的资金和更强大的程序做完续作之后,哥哥却说不干了,从此没碰过游戏引擎。
  “你不是说游戏是天空城最强大的魔法吗?”我问。
  “是的,但它很快就要褪色了。”
  半年多前,我收到了一把钥匙。颜色黑得像在吸收光线,造型古老,顶上一个环,杆子上刻着两个字“众声”。这是通往某个游戏的钥匙,但我找不到叫这个名字的游戏,也不知道钥匙是谁寄的。今天,我有一个猜想。
  墙上显示出我的家当,我在里面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钥匙。我把它从墙里取出来,它从平面的变成了立体的,沉甸甸,凉飕飕。如果我猜得没错,它就是我的信标。毕业后这几年,我和哥哥联系得越来越少,上一次还是在祝他生日快乐。随着一次次的了无回音,哥哥终于死了心。这钥匙也许就是他的最后一次努力。
  天边闪耀着无数座离岛,每一座都是一个游戏世界。这就是无限游乐园,它供应了这座城市大部分的快乐。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像哥哥说的那样,万千离岛上的大千世界,在我眼中逐渐褪去了颜色。我进入百乐门,登上极乐殿,站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手里拿着那把黑钥匙。穹顶下趺坐着吉祥天女,两手结印,两手执如意法宝,秀发飘舞,纱罗飘飞,脸上带着慈悲的微笑。穹顶上旋转着千万个圆盘,每个圆盘都通往一个游戏,每个游戏都发出嘈杂的声响,被系统捏合起来,为我谱成了仙乐。我上前一步,圆盘就按我的喜好重新排序。
  天女抬起眼,慈爱地看着我,“您有什么烦恼?一切烦恼,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不如忘却。”她伸出一只手,手里是一朵莲花,花瓣打开,里面是最新的游戏。
  “我有烦恼,”我说,“我要投诉。”
  “您要投诉什么?”
  我把黑钥匙拿到她眼前。“我买了这个游戏,一直没玩,现在想玩却找不到入口了。你们得帮我找回来。”
  钥匙在她手中发光,数据在她眼中闪光。“很抱歉,我们的数据库中没有这个游戏。”
  “怎么可能!”我假装生气,“难道游戏还会自己消失?那叫什么无限游乐园,叫无限躲猫猫算了!”
  天女微笑道:“您玩的都是热门游戏,所以有所不知,无限游乐园并不是无限的。如果一个游戏年代久远,或者经营不善,它就会被清出离岛。在这种情况下,建议您去三千堂问问,或许有玩家私下做了备份。当然,我们也能按当日游戏均价,在二十四小时内为您退款。您不妨放下执着,试试我们为您精选的新作,”玉臂一挥,一个个圆盘飞落,在我面前变大,“《影子武士》《阴风阵阵》《烈火情人》……”
  “得了,”我打断她,“还是送我去三千堂吧。”
  她纤手一指,我掉了下去。
  三千堂在极乐殿下方,是玩家们聊天的地方。一片红铜色中,我轻飘飘地下落,经过一个个聚合球,穿过一个个玩家的身影围着它们闲聊、争吵、交易的,落进暗沉沉的区域,掉到这座球形离岛的底部,一脚踩出个小沙坑。这些沙子就是头上那些无人问津的话题变的。一路下来,我也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好开口:
  “有谁知道《众声》这个游戏吗?”
  话题飘上去。几个人闪过来,瞥了一眼,又闪走了。话题缓缓下沉。
  “有谁知道Ray出过新作没有?就是做《苍穹》的那个Ray。”
  话题飘上去,我毫无指望地等着。头顶上传来人们的喧嚷,被系统合成了一首奇怪的交响曲。我攥着钥匙,手指抚着刻字的凹槽。没有人理我,他们这么快就把他忘记了。
  一根手指戳戳我的肩膀,打散了我的影像。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穿雨衣戴兜帽的家伙。雨衣下的身体只剩虚影,只能看清半张脸和一只手。暗色皮肤上浮动着三层几何形的纹身,青莲色荡漾变幻,仿佛海市蜃楼。我正盯着看,一件衣服飞到我脸上,又厚又透明。
  “穿上。”她说。
  我的身体也消失在雨衣之下。她丢来一个半透明的图标,一只锚在空中大放光芒。我抓住它,开始了眼花缭乱的传送。   景色瞬息万变,只留下晕影,只看到一闪而过的红、绿、蓝、金……几秒之内,我似乎飞越了许多个地方。等我站定,脚下是一个圈,圈里画着一只锚。一条黑乎乎的走廊,不时被滴落的雨水照亮。哦,不是雨,是流沙。沙子溅到手上,我一瞬间浑身发烫,耳边一片喧嚣,那是残留在沙里的信息。
  “又该修了。”女人说。她已经解开了雨衣,放下了兜帽。身材娇小,一双猫眼,一头短短的黑色鬈发。穿得很少,露出大片暗色肌肤,文身云蒸霞蔚。她没修掉脸上的细纹,反倒平添了几分魅力。放在平时,我会给她发申请,可是今天,我只想跟她保持距离,因为这个人既没有名字,也没有资料。
  她走在前面,我在后面偷偷查坐标。坐标极为诡异,即使我不动,它也一直在变。我调出地图,好不容易加载出来,却是一片马赛克。“别忙了,”女人说,“很多服务在这儿不好用。我叫Tondra。”
  意思是闪电。幸好自动翻译还能用。
  “闪电。我们在哪儿?你把我带到这儿做什么?”
  她笑了,呶呶嘴,“有些话在上面不好说。”
  我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彩色的雨滴不断下漏。我终于明白了。“那这衣服呢?”我扯扯透明的布料,“是为了挡雨吗?”
  “哦,那是它的新增功能。主要还是为了保证没人知道你是谁。穿着它传送,短时间内连逻各斯都不知道你在哪儿,还以为你在别的什么地方。记住了,妹妹,只要在水下,就要穿着它。”
  她推开黑色的大门,里面是一间幽暗的酒吧。中央有个圆形吧台,散发着微光,四周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聚合球,聚集着奇形怪状的客人。人们都穿着雨衣,用某种银光闪闪的东西做着交易。这里没有背景音乐,只有窃窃私语。弧形落地窗外,彩色的水波迷蒙,天光落下,照亮一幢幢大楼的根基。
  我们从人影中穿过,坐到窗边。闪电靠上沙发,像一位女王。一个酒保端来两杯鸡尾酒,一杯玫瑰紫,一杯深青。闪电从酒里挑出糖球,一口咬碎,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喝。
  “你怎么知道我是Ray的妹妹?”我问。
  “做《苍穹》的那个Ray?”她歪过头,“不,你不是黑泽的妹妹吗,和他长得那么像,还拿着他的钥匙。”
  “黑泽?哪个黑泽?”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黑泽,或者Haze,他这么说我就这么叫了。连问出这个代号也不容易,他惜字如金。”
  “你怎么认识他的,这个黑泽?”
  她笑了,齿间冒出浅紫的烟雾。“小朋友,你知道海盗是什么吗?”
  我只在游戏里见过海盗,画着烟熏妆,在海上打打杀杀,我觉得她指的应该不是那个。
  “海盗就是抢人钱财的家伙。”她吞了口酒,舵形的吊坠在胸前闪烁,“我抢的是无限游乐园。”
  吊坠放光,我们被连人带沙发传送到了一个新的地方。玻璃穹顶外涌动着彩色的波浪,清澈的浪头里隐现大厦的尖顶。穹顶上旋转着千万个圆盘,每个圆盘都通往一个游戏,穹顶下是一尊舞王湿婆。仔细一看,这些游戏大都在哪里见过。舞王也不是什么神像,而是一个健美的舞男。这是一座戏仿的游乐园,在水面下巡航。“欢迎来到黑珍珠号。”船长张开双臂。
  “你看,我发的是不义之财。在黑珍珠号,玩家不花点数就能玩到无限游乐园的游戏。但这样不够,必须有在那儿玩不到的东西,他们没本事也没勇气拿出来的好东西。我们有这样的名声,所以,快一年前吧,那家伙才会带着他的游戏来找我。
  “这个陌生人一走近,我就知道他很危险。他身上有一种气味,准确地说也不是气味,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信息,一收到就让你大脑过载,就像把手伸进沙里。那是感官烟的气味。”
  “感官烟?!”
  刚进研究所我就听说了它的大名。所里开除过一位研究员,感官烟的原型就是从他手上流出去的。那东西不知害多少人住进了白色伊甸,与它相比,感官糖只能算是过家家了。难以想象,哥哥会和那种东西扯上关系。
  “是啊,感官烟。”海盗说,突然神采飞扬,“我只抽过一次,我还记得那烟叫‘午夜飞行’。抽一口就是太多、太多的信息,让你天旋地转,浑身无力,你好像飞出了身体,一头栽进了一个漩涡,在那里声音是色彩,色彩是肉体,肉体是数字,数字有旋律……全是活的,活得可怕。你看到了天空城,它成了一首数据的交响曲,又成了你吐出的烟,烟里有一位伟大的神明。你融化在烟雾中,你也成了神明。醒来后我想死,可是在天空城,人没办法寻死。之后我再没碰过感官烟。”
  “但是黑泽他……”
  “是的,那家伙一看就活在烟雾里。这种人能给我带来什么游戏?船员们倒是玩得很嗨,我忍不住也试了试。游戏叫《回音》,很朴素,甚至有点儿简陋,连个明白的故事都没有,可就是叫人欲罢不能。玩着玩着,你觉得快要发疯,又觉得有只野兽随时要冲出来撕咬你,那只可怜的野兽就是你自己。”
  她吐了口烟,“游戏大受欢迎。那人时不时拿新作过来,我分成给他,他却没跟我说过一句话。那天我逼他摘下兜帽,告诉我他的名字。一个帅哥,圆寸、消瘦、黑眼圈、黑衣服。长得和你很像。”
  可他已经不是我那留着柔软短发、穿着雾蓝西装的哥哥了。
  “我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游戏,显然不是为了点数。他说:‘我不知道……我在寻找一个答案,却不知道问题是什么……’说着捂住了眼睛。
  “再后来,他的游戏变了。我在酒吧里找到他,他躺在沙发上,搂着一男一女,把感官煙呼到他们嘴里。我走过去,把游戏丢到他脸上,说他不如拿去无限游乐园,还能卖个好价钱。他在女孩嘴上咬了一口,又把她推开,她都流血了,还咯咯直笑。黑泽说:‘我放弃了。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好了。快乐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没再出现,直到大半年前,他在我面前放下那个叫《众声》的游戏,说:‘这是黑泽最后的作品了。’
  “我问他:‘你找到问题了吗?’他摇摇头,笑了:‘但我遇见了一个幽灵。’   “他说了句保重,消失在走廊里。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黑泽;我发现他也是会笑的。”
  游戏之轮在头上缓缓转动,闪电喝尽最后一口酒。烟雾之中,哥哥的面容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模糊。我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了解他,我都没注意笑容是什么时候从他脸上消失的。海盗望着我,纹身波光粼粼。
  “故事讲完了,你要给我什么报酬呢?”
  我悚然一惊,握紧了拳头。她不是来做好事的,她从一开始就盯上了我的钥匙。
  “那个游戏已经不能玩了吗?”
  她摇摇头,“我们没有离岛,很多游戏都搭在作者自己的空间里,所以崩溃也是常事。半个月前,黑泽的游戏全崩溃了。一般情况下,我们根本不管。但那是黑泽,他的游戏我都有备份,虽然不完整。《众声》的备份就受损了,我们修复了大部分,却修复不了他特制的钥匙,它似乎有什么特殊功能……”
  我咬着嘴唇,“修好了又怎样,拿来再赚一笔?”
  “赚一笔又怎样?”她笑了,“我还等着他回来拿他的那份呢。虽然和别人一样,他应该不会回来了……”
  “我哥消失了。”我说,“我给你钥匙,你给我那个游戏,我要把他找回来。”
  《众声》飞到我面前。它从一个圆盘变成一个锁孔,我把黑钥匙插进去,轻轻一转。锁孔变长变宽,变成一个门洞,我迈进去,走进幽深的走廊。
  我在黑暗中醒来。黑暗是有形的,摸一摸,是一个球体。敲一敲,像一块冰。声音是有形的,在黑暗中弹跳。我是一个哑巴,却能把声音化为武器。我握住一片尖利的声音,狠狠一戳,玻璃裂开了,千万声脆响在宇宙间回荡。
  宇宙也是黑暗。黑暗中亮起了远星,我拾起一大块声音作舟,一小片声音作桨,朝它们划去。云雾叫人迷失方向,我把手伸进黑暗的波浪,拣起一把声音的弯刀,朝远方掷去。有时石沉大海,有时引来回声的巨浪,我浮出水面,逆浪而行。
  一颗小星球出现在面前。不如说是个玻璃球,绚烂的声响在其中游走。中心睡着一个小人影,蜷着身子,像一个婴儿。敲敲玻璃球,没有反应。挥出武器,我反而被声音的烈焰吞没。重来:瞄准弱点,选好武器,避开陷阱,给它致命一击。利剑刺穿球体,一首天国的合唱逃逸,一场万花筒之雨洒落,小人儿落下,落进一堆闪光的玻璃渣,鲜血淋漓。他还在沉睡。我捡起一块最大最美的碎片,它还在歌唱。我把碎片放进小舟,抬起左脚,发现它已经变成了石头。
  捕猎有无穷的乐趣,令人上瘾。每收集一种新的碎片,我就得到一种新的武器。每摧毁一个星球,我的身体就变得沉重一点儿,却也变得更加刀枪不入。我把碎片运回故乡,建造一座圣殿,比任何人的都大,比任何人的都好。圣殿还没完工,便已熠熠生辉,声音此起彼伏,多少有点儿吵闹。还有几个缺口,我拖着沉重的身子,打败难缠的敌人,拿回了最大最明亮的声音。
  碎片闪耀,众声喧哗。我封上最后一个缺口,完成了我的圣殿。一座宇宙中心的金字塔,光芒四射,坚不可摧。碎片交融,声音合而为一,变成一首伟大的交响曲。我上升,在圣殿中心旋转,乐音升华,到达神圣的终曲。终于,结束了。声音渐弱,光线渐暗。终于,最后一丝光芒熄灭,我闭上眼睛,在宇宙中心的金字塔里,变成了一块石头。
  这才是真正的黑暗。我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说,不能动弹。我被困在自我之中,只能像一颗黯淡的小行星,在太空中缓缓旋转。闪电告诉我,这就是游戏的结局;她也不知道别的,因为黑珍珠号上次被攻击时丢了许多数据,包括游戏攻略。我要么认输,结束游戏,要么继续旋转下去,转个6小时、8小时、48小时,等着哪天有人破开这座陵墓,把我变成全新的美丽碎片。
  没有光,没有声音。我沉睡着。
  没有光,没有……
  声音。我从梦中惊醒,仍然动不了这石头的身体。声音很轻,像是脚步,又像是巨大的琴键下落。钢琴,小时候我看哥哥弹过,手指按下去,出来宁静又温暖的响声。像是心跳,像是有人轻轻敲响了门。
  我又推,又挤,又冲,又撞,撞破这石头的监狱,牵动千钧的肌肉,张开龟裂的嘴唇,用嘶哑的嗓子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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