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不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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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跳楼之前黄亮通知了所有熟人,特别是那个赖账的包工头牛明海。
  牛明海偷偷躲在人群中,抬眼望着六楼楼顶,阳光晒着他光亮的额头。他本不想观看,想躲个干净,可是这个黄亮不同以往任何打零工的人,他是上过大学的,要不是初来此地,工作一时没有着落,他才不会跑来工地将就几天呢。
  牛明海往地上使劲吐一口痰,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傻货真的会为了几天的工钱跑来跳楼。来这之前牛明海收到了黄亮的短信,他说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为社会上所有付出血汗的工人讨回公道(这关他屁事!)。更早的时候他就放过话,说他不是吃素的,传言中包工头卷款逃走、包工头吃人不吐骨头、包工头克扣工资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他黄亮身上,他黄亮是受过教育的,知道他们这样做是见不得天的。要不是牛明海也有几分口舌功夫,还真招架不住。
  “呸!”牛明海又狠狠往地上吐一泡口水。阳光快把他的额头晒熟了,心烦气躁,怒气只能发泄在吐口水上。真想不到黄亮会出此毒计。
  牛明海心里堵得乱七八糟,他想不通,几天的工钱简直不算个数,缓几天就会拿出来,可黄亮认定他和那些包工头是一路货色早晚要逃跑。人与人相处太不容易了,他越想越觉得人是最没意思的动物,好吃好斗,疑神疑鬼。牛明海进入包工头这个行业只能说上辈子干了坏事。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刚入行不久的人,处处吃亏,还倒贴了许多钱,上面还有比他厉害的人,钱都在人家手里呢。干这行就是这样,猴子捞月亮似的,你拽着我的尾巴我拽着你的尾巴,前前后后都有管事的,说起来一目了然,做起来沟沟坎坎,哪有那么容易呢。好几次他都跟黄亮保证,一定不会少他工钱,可他越说黄亮越不信。几天的工钱要是搁在平时——不,是搁在别的包工头手里,根本不能结账,算白干。要不是看黄亮这小猴子可怜,和他一样是农村出来的,而且在这个地方同样属于稀少的外来人,他何必收留。好心干了坏事,他追悔莫及。
  阳光火辣辣地照着黄亮和他手里举着喊话的喇叭,他一只脚在墙外,一只脚在墙内。
  牛明海单手罩着脑门,时时注意樓上的动静。“可别真跳了。”他额头上汗水直流。
  楼顶上来了三个人,都是黄亮的工友,一个叫马梁,一个叫张晓明,一个叫洪源。
  “吓唬吓唬他就行,别真跳。”洪源说。
  “对,别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我们都跟他说了你在这儿跳楼,他肯定会过来,再等等。”马梁说。
  “你双脚站到里面来,别闪了。”张晓明说。
  黄亮也没想到会引来这么多人。楼下密密麻麻站了几大圈,更多的人从各个街道走向这边,车子因为堵车喇叭都快响碎了。他瞬间感觉恍惚,大学时代都没受过这么多关注呢。
  又上来一个人。这个人耳朵大,都说他这种耳朵是可以做包工头的料,但是他下巴和脑门太窄,撑不开、兜不住。他叫刘旺,他娘给他取个“旺”字,是希望将来他能凭着一双耳朵兴旺发达。
  “他来了!”刘旺声色激动。
  黄亮听后感觉脚趾头都气得发抖,他克制了情绪,问道:“确定没有看错吗?”
  刘旺重重地点头:“他就是化成灰老子也认得!”
  黄亮最相信刘旺的话,几日相处下来,发觉他虽然长相可笑,心眼儿却可靠。
  “大哥,”刘旺喊着黄亮,“你可别真跳啊。”
  “箭在弦上。”黄亮悲伤地说。他这会儿说出这句话,让人听了很是感动。
  “大哥!”四人同时出声,后面的话因为感动而说不出来。
  楼下人更多了,蚂蚁搬家似的。黄亮低头寻找,想知道牛明海站在哪一处。还好他没有恐高症。从前与母亲一起采独角苓的时候,他爬上陡峭的悬崖——悬崖顶上的独角苓最多,因为险峻无人敢去,那儿的独角苓也就全是他的——像倒挂的蜘蛛,底下是深沟,深沟里河水的气味附着冷风吹上来,后背一阵一阵寒凉,他还回头往下看,那深渊的险峻一点儿也没有使他害怕、使他哪怕松动一根抓着石崖的手指头。他是深渊上长大的人,每爬一次悬崖就经历一次生死。如今六层楼的高度在他眼里比悬崖低多了,他要站在这个高度为他所经历的不公获得呐喊的机会——喇叭就在手里,这是城里必需的道具,如果是在乡下,一个人的喊声可以惊动周边的山,回声可以助他的声音飞得更远,城镇只能靠喇叭。这儿的高楼和一切有关的障碍都无法使他的声音传出去。
  他握紧喇叭,凑到嘴边,使劲往下大声喊道:“牛——明——海——!”
  牛明海急忙捂住耳朵,后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左看右看,担心有人将他认出来。
  人们抬眼望着,等着,似乎也在观察、搜找那个叫“牛明海”的人,头扭来扭去,脚步乱了,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提高了。如果此刻他被认出来,那么……
  牛明海装作若无其事,也扭头大胆地看向旁边的人,搜寻着牛明海。
  “牛——明——海——!”
  声音连续响了三次,最后一次有点沙哑。
  五月的天气不算太热,可是连续三次被大声点名,牛明海胆子也要破了,心虚,大汗,觉得阳光只毒晒他一人。牛明海再也不敢像先前那样扭头观看旁人,他低下头,很快又害怕低头更容易暴露,急忙将脑袋抬起,勇敢地望着楼顶。他今天穿着深色衣服,戴鸭舌帽,站在隐蔽但不阻碍观看的角落。黄亮应该不会发现他。
  可是黄亮似乎发现了,因为他第四次喊的是:“我看见你了!“
  黄亮喊完这一嗓子,关了喇叭,问刘旺:“好像没来啊?看不见他。”
  “百分之二百来了,肯定是躲在哪里。”刘旺说完准备下去找。
  黄亮抬手阻止,再次伤心地说:“有你们在,我心里好受一点儿。”
  四人互相看看,觉得黄亮的声音除了哀伤还很颤抖。
  “等会儿警察来了,你把事情跟他们一讲,吓唬吓唬牛明海就行,可别玩真的。”洪源说。
  “是是,差不多黄柳镇所有的人都来了。他们都会替你讨公道。你这个办法好。”马梁伸头往下瞧瞧,楼下又多了一些人。   刘旺心里不太平静,他看出来黄亮情绪特别低落,按照平日对他的了解,一个爱面子的书生,此刻一定是骑虎难下了,即使先前为了吓唬牛明海,这会儿招来如此多的人,心里没有压力是假的。现在只要有一个人愿意走过去,抱着黄亮的一条腿使劲往下一拖,这个困局就会解开。可他们四个人中谁也不会这么干。有大半年了,他们从牛明海手里没有拿过一毛钱工资,眼下黄亮这一招解救的可是所有人的利益。他只希望牛明海赶紧站出来,承诺将所有拖欠的工钱一笔了结,马上了结。
  底下人群有些不耐烦。黄柳镇的人就是这样,对任何事件的热度只保持两小时左右。现在已经快三个小时了,黄亮在楼顶的墙上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身,就是没有进一步动作,这让众人的热情在冷却,露出焦躁的一面。
  警察终于来了。来的是三个年轻的警察。可能刚入行,或者是在他们的工作生涯中首次遇到跳楼事件,三人显得有些紧张,脸上汗水直流。
  警察想张嘴问话,却被人群围住,全部是嗡嗡的声音,大家都在说话,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好在他们手里拿着喇叭,使劲喊了一声“退后”,人们才散开一点儿。
  “楼上站着一个要寻死的人呢,他们还在这儿闲扯,也不帮忙铺个垫子。”个子高一些的警察悄声对同伴说。
  三人将垫子铺在地上。两个人一边一个拖着垫子,随时准备接住掉下来的人。一个站在旁边抬头看着楼上,手里拿着喇叭。不过他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你来说。”他跑到胖一些的同伴那里。
  “我口才还不如你呢。”胖一些的同伴耸耸肩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高个子警察终于看不下去,接过喇叭朝着人群扫视一周,然后抬头望向楼顶,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有话好说啊!”
  人们爆笑不止。
  不过,高个子警察并非只会说这句不咸不淡的话,他处理突发事件的应变能力绝对是三人当中最强的。一转眼工夫,他趁着楼上的人不注意悄悄走进楼梯,这会儿已经到了楼顶。
  “站住别动。”黄亮将他阻止。
  “你最好听他的。”张晓明和马梁也急忙说。
  高个子警察看看眼前的四个人,小声说:“你们就眼睁睁地看他站在那儿?这里没有梯子吗?那么高的围墙。”他上来才发现楼顶修了很高的围墙。
  四人一阵脸红,摇摇头,表示楼顶从不放梯子,修围墙就是为了防止小孩攀爬。
  高个子警察想回到楼下去拿梯子,又怕黄亮恰好在这个时间内出事。“兄弟,你看我俩年纪差不多,有什么话告诉我,一定帮你解决。”他往前迈了一小步,喇叭也放到地上了。
  “你让牛明海上来。”
  “牛明海是谁?”
  “欠我工资、害我要跳楼才能讨工资的人。我可不是说着玩的,你让他来,我要当众问他要钱。”
  “原来是这样,小事一桩,你先下来再说。”
  “是呀,你下来呗,在黄柳镇跳楼可不好,也没用。”这话是突然从高个子警察身后传来的。
  黄亮偏头看看,发现楼梯口站着好几个人,老少都有,肯定是跟着高个子警察上来瞧热闹的。
  “下去。下去。”高个子警察撵他们,“别妨碍我。”
  “年轻人,你耐心听我说几句,搞不好这对你处理事情也有帮助。瞧你就是刚入行的,工作忙经验浅,虽然是黄柳镇的人,但是黄柳镇的事恐怕不如我们清楚。黄柳镇没有外地人进来住,但最近来了几个……什么?你知道?就算你知道,但你不知道是哪几个。这一二三四五个加那个叫牛明海的,六个人,就是本镇仅有的六个外地人,他们不了解情况,镇外那一套在这儿行不通嘛。你可认清楚了,往后再有这种事干脆就别管,他们的工作是在镇子外面,这些矛盾是在外面结下的,他怎么要在这儿跳楼?这可起不了作用,镇外那一套在这儿吃不开……你别推我……你听我说完……”
  “别说了,赶快走。”
  一帮人鼻孔里冷哼着下去了。
  高个子警察转身对黄亮说:“我知道你叫黄亮。兄弟,想想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你可是父母捧着长大的人,你要替他们想想。现在我过去,我们两个好好说话,看在同龄人的份上。”
  黄亮立刻伸手制止,还好他此刻骑在围墙上,要不然这股激动加上风力作用,恐怕要摔下去了。他对高个子警察大声喊:“别过来!站在那儿别动!”
  高个子警察只好站着不动。
  黄亮心里一团乱麻。高个子警察的话其实已经触动了他的心,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听。他的一只脚已经严重地感到僵硬,像石头一般沉重,另一只脚轻飘飘的。他起身站在围墙上,又重新坐下来骑在墙头,在这三小时当中,他就是这样坐坐站站地熬到现在。
  黄柳镇没有太高的楼房,脚下这栋六层楼已经是这儿最高的建筑物了。黄亮也就等于站在了最高处。只可惜即便是这样的高处,仍然不能使他一眼揪出牛明海。
  “你下去带着你的同伴走吧。我不会有事的。”黄亮对高个子警察说。
  “是呀,既然你找不来牛明海,那就走吧,他不会有事。”洪源说。其余的人也匆匆点头。
  “我的任务没有完成,不能回去。”
  “什么任务?”黄亮说完便想到这句话问得很白痴。
  “就是劝你从墙上下来,到安全的地方去。”
  “哪儿是安全的?我站在这儿有更重要的事情完成。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先下来再说。有什么事情比生命还重要?”
  “生命?生存下去才有命。我正是为了生命站在这儿。你不懂。”
  高个子警察皱了皱眉:“听你这语气也是读书人,怎么能这样想不开呢,讨工资还有别的办法。黄柳镇气候变化无常,一会儿风大一会儿雨大,这会儿毒辣的阳光晒得人头晕,你快点下来吧,即使要生存,也得站在地面上才行。你在那儿算怎么回事。”
  “你不懂。你不懂的。”
  黄亮说着便起身,一只脚在墙内,一只脚在墙外。他感到一阵强风正朝着他吹来,墙外的那只脚,风从裤管里鼓着裤腿呼啦呼啦响。他想起从前在老家的时候,两头牛打架,一头在上坡,一头在下坡,它们都铆足了劲儿,甩开蹄子朝对方奔去,眼尖的人甚至肯定自己看到了两头牛背上竖起来的毛发,再之后,恐怕连沉睡的石头都能听到“砰”的一声,牛角叉在一起,众人大气不敢出,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它们。他觉得自己的犟性一定是从那片与牛一同生长的地方发的芽,既然走到这个地步,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呢,真的跳一次楼又能怎样,只要他跨出另外一只腳。他轻轻晃了晃另外一只脚。今天一定要在牛明海那儿得到答复。   黄柳镇的人开始焦灼了。他们这次没有立刻走开,毕竟跳楼这件事在黄柳镇还是第一次。据最年长者说,千百年来这儿的住民压根儿没听说谁会跳楼,楼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跳的。今天黄亮算是给他们开了一次眼界。
  他跳了下去。
  刘旺是第一个警觉黄亮要跳下去的人,等他奔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甚至看不到黄亮是怎样掉到地上的。顶楼的围墙修得很高,已经超出他的个头儿,为了方便孩子们可以在楼顶晒太阳或者做游戏。他向来恐高,在这种情况下更没有能力像黄亮那样一跃而起,或者找什么东西垫脚伸头看看黄亮的身躯是怎样砸到地上的。
  马梁、张晓明和洪源张大嘴巴,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是说好了只是吓唬牛明海吗?
  他们只听到一声重重的响。
  牛明海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黄亮的身体像是朝他砸来。“完了!”他心里惊呼。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黄亮本人也没有想到,他掉到地上是站着落地的。按照他平日的想象,这种方式掉落至少会让他的双脚断成两截,搞不好脑袋也会缩进脖子里。然而他稳稳地站在地上,身体内连一声骨节缩响都没有传出,像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托举着他,使他丝毫无损地站在人们面前。
  人群炸开了锅。
  “我就说嘛,我们黄柳镇的房子摔不死人。”
  “现在事实证明我们的房子要不了人命,那就散伙吧,散伙。”
  “散伙!”
  人们边议论边走,很快将围堵的场地空出一大片。
  “奇了怪了。”那个矮一些的警察瞪圆了吃惊的眼睛,他无法相信这个人刻意躲开他们的救生垫,却安然无恙地落在地上。那些传说他可从来不信。
  黄亮轻轻摇晃身体,连一点儿疼痛的感觉都没有。
  最后一位黄柳镇民也撤走了。
  高个子警察从楼梯口急慌慌地走出来。“真是见鬼了!”他脚还没站稳,嘴里吐出这句话。
  在老家的时候,黄亮常挂在悬崖上,深渊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但他从未跳下超过五米的坎儿,这是第一回,并且是个意外。刚才只不过想要换一个方向,把悬在墙外的那只脚换到墙内,就在一转身的时候闪了腰,坠到地上来了。按照当时坠落的姿势,他会躺着摔在地上,不料到了地上却是稳稳地站着。只能说,人在下坠途中也有翻身的机会,一定是在某个瞬间翻了身,大概他的身体以为双脚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先站立。
  不幸和万幸同时降临在一个人身上,的确会使人茫然。他应该为先前的冲动害怕,也该为此刻无损的身躯叫好。
  “你真是個奇人!”
  说这话的是牛明海。他从藏身的角落走出来,脸上是万分高兴的神采。先前对黄亮跳楼的恐惧已经在他脸上看不到了,汗水擦得干干净净,仿佛特意洗了一把脸。
  “你早就来了。”黄亮没有立即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说不清什么原因,他对牛明海没有先前那种强烈的恨意了,整个心思不是考虑这个人害他险些葬送性命,而是沉浸在“为何没有摔死”的疑问当中。他也想搞清楚是不是往常看的那些怀有特异功能的超人的本事也能在自己身上显现。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给出答案,他只好发呆地望着他们。
  “我才到这儿……一会儿。”牛明海说。
  “你真是个奇人。”牛明海重复了一遍。
  “既然没有事情,那我们走了。”高个子警察是三人当中脑子最清醒的,即便这种事生平第一次见识。他喊上另外两个同伴,匆匆收拾起救生垫,麻利地抬进路边停放的车子,在车门内最后仔细也是带着各种惊奇和疑问再看了黄亮几眼,就离开了。
  “不用看啦,走远啦。”牛明海说。
  黄亮回头盯了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走?我忘了告诉他们你就是牛明海,让他们把你抓起来。”
  “嘿,他们这会儿脑子也清醒不到哪儿,之前不相信的,现在要一下子相信,谁也拿不准,恐怕要赶着四处找答案,忙得很呢。”
  “走你的。别烦我。”
  “我得感谢你原谅我。”
  “原谅你?想得怪好。”
  “总之你是因祸得福了。这儿的房子确实摔不死人。”
  关于这个说法,黄亮也有耳闻,之前他不信,现在有些动摇了。这儿的任何一个本地人也都清楚。街面上流传着一段算是顺口溜的歌词:
  黄柳镇的房子不吃人,
  吃人的房子在外面。
  黄柳镇的柳树全发黄,
  不发黄的柳树在外面。
  黄柳镇的风朝前边吹,
  胡乱吹的风在外面。
  黄柳镇的人不出门,
  爱出门的人在外面。
  这几句歌词只有黄柳镇的人能唱出味道,外人一张口就能听出差异。
  黄亮抖抖衣袖,下坠时在某扇窗户上蹭了一点儿灰。
  “这下你要出大名了!”牛明海挡在黄亮跟前。他已经来不及考虑自己险些酿成的大祸,只为眼见的奇事吸引,立刻联想到很多。比如说,这个摔不死的人可能会使他的包工头生涯终止,但这不是一件坏事,这意味着他将走上另外一条精彩的大路。这是双赢的。黄亮但凡有些头脑也不会拒绝他的建议。只可惜黄亮没有想那么多,他说:“但愿这种丑事不要让我家乡人知道。”
  这种话牛明海可就不愿意听了。他双手合在一起,恨不得这个动作能鼓出一片掌声,以配合眼下的心情。他说:“这怎么能算丑事呢?这是千载难逢的喜事!你想想啊,听我说……”
  “让开。”
  “你想想……”
  “我说了!让开!”
  牛明海稍微让开一步,但仍然忽前忽后追着黄亮,不停地想要告诉他这件喜事的好处。
  黄亮被他说得心烦,只好停下脚步,挡在跟前质问:“我差点死了,你还说这是喜事,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不是,你听我说,你先不要发火……”
  “我不想听你废话。”黄亮摆手。   “你听我说,这可比你打工强多了。”他十分严肃地抓住黄亮的胳膊,将他准备迈步的双脚截停。
  “就拿你前阵子去找的工作来说吧,多少钱?五千。以黄柳镇的开销来说完全可以过日子。我指的是平常必需的开销。但是即便你如何节省也存不了几个铜板。你还没找女朋友吧?乡下的房子建好了吗?有没有打算在黄柳镇安家?这无所谓,有没有女朋友不打紧,买房子也不着急,父母总要赡养吧?你多久才给父母寄一次钱?”
  “让开。”黄亮嘴上这么硬气,双脚却有点迈不动了。
  牛明海往旁边让了让。
  “你要觉得我说的是废话,那就走吧,算我没讲。”牛明海已经看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你想说什么?”
  黄亮果然动了心。但这会儿他突然想起马梁、洪源和张晓明,以及刘旺。这四个人从他跳楼之后就不见影子了。“到楼顶去说。刘旺他们还在上面。”
  “算了吧。早跑啦。”
  “跑?为什么?”
  “你又不是小孩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害怕呗。虽然跳楼是你自己的主意,但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黄亮走到楼梯口,刚要抬脚,便看见刘旺等人慢慢索索往下走,且边走边商量如何跟外人说这件事与他们没有关系。四人都哭丧着脸。
  “天哪天哪!”刘旺大叫。看到黄亮的瞬间,他抓紧楼梯扶手,眼睛睁得滚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扭头望望张晓明,伸手扯扯他的衣袖:“活的。活的。”
  后面三人雕像似地站住脚。
  “你们不知道吧?黄柳镇的房子摔不死人。”牛明海用了很有把握的语气,好像他一开始就知道黄亮会平安无事似的。其实,以往的传说他可一点儿也不信,即便现在,也只相信黄亮摔不死,要他牛明海从楼上跳下来可不行。这世上什么都可以玩,唯独不能玩命。谁知道这儿的房子是不是一直都摔不死人,或者只是摔不死黄亮这样的人。
  马梁、洪源、张晓明和刘旺走出楼道,再三看黄亮。
  “真不敢相信。”洪源说。
  “还真是,”张晓明拍拍黄亮的胳膊,“活着呢。”
  刘旺和马梁不说话了,眼珠子盯着黄亮。
  “放心啦,一个零件都不少。只能说有的人运气好起来逆天。”牛明海笑嘻嘻地插嘴。之前他对他们才没有现在这种好心情呢。现在他的笑从黄亮跳楼不死那会儿就一直挂在脸上,消不下去了:“以后我们几个以‘兄弟’相称,不要再喊我牛老板了。”
  黄亮喊上刘旺、张晓明、洪源和马梁,准备回自己居住的房子,为自己的不死庆贺一番。牛明海一直跟着,笑哈哈的,一路上无话找话。
  进了院子,牛明海主动关上大门,进了屋,他又主动找凳子坐。他不需要他们招呼,什么样的话和难看的眼色都受得起。总之,他脸上的高兴劲儿一直下不去。
  黄亮买了两斤酒、一只烤鹅、一包花生米,还有一盘凉拌海带丝。桌子一摆,酒杯一放,场子就拉开了。牛明海抢着倒酒。由于他的态度始终那么好,道歉的话说得掏心掏肺,五人原本的怒气没有了,真的喊了他一声“牛哥”,感谢他如此客气地添酒。
  “要不是你,我也弄不清那传说竟然是真的。”黄亮说。
  “你知道啊?”洪源问,又竖起拇指道,“知道还敢往下跳,就是勇气。”
  黄亮笑笑。他原本要说自己只是转身不慎坠楼,可他没有说。
  “反正你我几人要出大名了。”牛明海神秘兮兮地说。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牛明海身上,想知道如何出大名。
  牛明海一口喝盡杯里的酒,吃了几粒花生,不急不躁地说:“我们组个团,专门表演跳楼。”
  “那不行!”五人齐声说。黄亮嗓门尤其大。
  “我知道你们担心这次是巧合,我们可以检验一下。就现在。”牛明海指了指楼上。
  这是一栋两层小楼,楼上一直空着没人住,两边的房子隔着很长的距离,中间有树木遮挡,是典型的黄柳镇居民房的风格。别说跳楼,就算大声演唱也不会吵到别人。当初黄亮将房子选在这个偏僻地,除了图便宜,也的确是看上这里的清静,写写画画不受干扰。
  牛明海坚持再跳一次,毕竟只是两层楼,即使普通人掉下来也未必……何况有特殊能力的黄亮。只要地面铺上床垫,再加铺被子,再有各种防备物,一定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不过,他也担心万一黄亮没有落在床垫上,或者落在床垫上又弹出去,那后果……所以这事情他是满心希望黄亮自己站出来同意并且保证不把意外牵扯上他。
  “我只是提议,风险我不敢承担,我只是提议……”
  “我懂你的意思。”黄亮摇着酒杯,“要是出了意外绝不找人麻烦。我写个保证书,戳上手印。大家可以放心。”
  所有人脸红,又说还是算了、太冒险,眼里却尽是期盼。这种期盼之色瞒不住黄亮,虽说大学上得不怎么样,读人心思还不是问题。
  “地上什么都不要垫。如果垫了东西怎么能验出真假。我们的目的是要弄清楚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摔不死。”
  黄亮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惊住了。然而,也许是喝多了酒,或者事情的吸引力远远超过他们对此的恐惧,先前还有些良心上的不忍,这会儿完全露出了心底的意思。
  黄亮更加豪迈了,脸上有些激动的神采,响亮地说道:“那就这么干了。”昨天他肯定不会这么说。昨天之前的每一分钟,他都在摸索着如何画画或者如何写作,这两件事他希望成功一件,因为母亲希望他可以朝这其中一件发展,不是当画家就是当作家。小时候他在老家算过命,那先生非常肯定但不愿透露更多消息,说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与众不同的人”,这可是很有意味的话呢。他一直坚持将这种与众不同联系在画画、著文上,因此,即使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勉勉强强,考个不入流的大学费了毕生之力,也没有放弃写写画画,仍然相信自己某一天会突然开窍,成为其中一方面的天才。他从未想过此“不同”与他的性命相关:摔不死。也许老天爷早就测算好了,有的人生来就是这么不要命的命,只有不要命才有命,才能活下去。   那五人还在连连叫好,连连喝酒,连连拍着他们的大腿。黄柳镇从来没有跳楼表演,全天下也难找。要是成功了,那就可以到镇外去表演,说不定还能出国,总之可以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如果老鼠喜欢看这样的表演,他们还可以进老鼠洞拉开场地。他们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黄亮独自想着心事,喝尽满满一杯酒。他突然感到很孤独。眼前的五个人影越变越淡,像雾,越来越稀薄的雾。他们说话的声音像山中树木落叶的响声。他感觉自己挂在悬崖上,下意识地抠紧了十指。
  五人全都站到外面去了,当然这时没有一个人敢催促黄亮,连用眼神示意都没有。他们假装在那儿透透风,抬着脑袋东看西看,欣赏周围景致。
  黄亮又喝了一杯酒,夹了几粒花生放在嘴里,然后找出本子和笔,刷刷地写上保证书——如果死了就是遗书,心里这么想了一下——放到桌子上。他走到楼梯口,回头看了看几位朋友,但是没有与他们说话。
  太阳已经小下去了。五月的黄柳镇的天气是说不清的,时晴时雨,时冷时热。黄亮不知道自己喜欢这里什么,这里所有的东西——不管动的静的、生活的物质的,看上去都毛毛躁躁的。好比一个魔方,所有人随时都可以拨弄它,但从未有人能将这个魔方拨成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的样子,他们也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魔方永远只是打乱的、杂七杂八的。只能说,这样的东西适合他的审美。这是他留在黄柳镇的根本原因。这儿的某些气味与他的故土相同,只有贴着这些气味,他这个流浪儿的心才会感到安稳。那些离开黄柳镇的人有他们的理由,黄柳镇的气味并不适合每个人,有的人喜欢永不回头,喜欢背水一战。黄亮承认自己是个多情的人,多情有时会让人衰弱,而他天生是个衰弱的人。
  还好他这样的人总算怀有别人比不上的……力量?……能力?……就叫它能力吧。
  已经到达楼顶了。
  黄亮往下瞧了一眼。地上五人也高抬着眼睛。
  牛明海心里很紧张,原地伸伸脚又缩回来,想迈步又迈不动的样子,抬眼看看黄亮,嘴巴动了一下不过没有说话。一股强大的羞愧感突然窜了出来,他伸到一半又放下去的手差点就配合了随口而出的话:“别跳了!”只不过,他内心对另一件事情的渴望压倒了同情心。要结束目前做起来十分憋屈的包工头行当,必须倚赖黄亮的能力。这是老天爷为他安排的机会。成功向来属于肯冒险者。既然上天给了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就是不知好歹。他尽量保持稳当的站姿,再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心里已经不那么慌了。
  “放心吧。”黄亮对牛明海说。
  “放心,放心的。”牛明海说。
  然而,黄亮在楼顶上多站一分钟,楼下几个人的心里就减去一分自信。这会儿五个人都有点站不住了,有的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有的眼睛虽然望着楼顶,双脚却不自主地走了好几步。
  黄亮一点儿也不想耽误别人,当然最重要的是别耽误自己。他深知内心的恐惧不会永远沉睡,这一秒钟的勇气因为酒精的作用才坚持到现在,很难说一股强风吹来不会使他的决心松散。于是,他利索地吸了一口气,心想如果出了意外,这口气算是对自己最后的奖赏,一个人临死之前总要带走一口新鲜空气吧。他希望父母不要怨恨并且理解他,此刻的选择并非是对生命的绝望,而是一种舍命的挑战。他觉得潜意识当中自己就是个肯冒险而且疯狂的人,如果成不了画家和作家,就只能成为冒险家。
  他跳了下去。
  这次是直直地站着往下跳。他脑袋低垂,眼睛看着地面,感到所有的东西都因为他的舍命而朝他疯狂地投来:地,地缝中的青草,石子,灰尘(更确切地说,是鼻子撞上的灰尘味道),树梢……所有这些东西都变得比平常有活力,生了翅膀一樣。更有意思的是那圈围墙,它像帽子一样投来,如果他头朝下的话,帽子一准会扣在脑袋上。
  他落在五人之前划出来的地方,不偏不倚,安然无恙。他抖抖双脚,和前次一样不感到疼痛。下坠途中,他甚至尝到了那些事物带给他的惊奇,还有风吹酒醒后的快乐。
  “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啊!”牛明海说。
  其他四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次的亲眼所见。
  “这是人吗?是……”
  “当然是,只不过这样的人恐怕只有他了。他与我们是不同的。”
  “对,我以前就觉得他很不同。”
  四人对话完,又呆望着黄亮。
  “我们的大事可以展开了。”黄亮说。他更兴奋,也冷静得快。他转身进屋,又回头喊。“喝酒去。”
  六个人喝到第二天黎明。远处一声鸡叫吵醒了他们昏沉沉的脑子。
  “还有人养鸡?鸡的声音穿透力就是比人好。希望它别把鸡粪味吼过来。”牛明海忍不住大笑,洪源、马梁、张晓明和刘旺都跟着哈哈大笑。
  黄亮一脸无所谓,他表示自己虽然上到大学,还顺利拿了毕业证,骨子里仍是个农民,就喜欢附近有人养鸡养狗。很小的时候他就在这样的鸡叫声中迎来黎明,踏着早晨乳白色的山路去上学,那时候他眼里的山路就是奶制品的颜色和味道,他做梦都想喝一杯牛奶,可是他和母亲要付出更多的辛苦才能去集市上换来一杯。母亲说,太冒险了,不能为了一杯羹(说那是羹)搭上性命。她不愿意自己的小孩总在每年独角苓成熟的季节攀爬悬挂在深崖上。
  现在他干的事情可比挂在悬崖上危险多了。他已经不再喜欢奶制品的味道,甚至讨厌它。
  天亮了。牛明海提议,为了做事方便要把楼上的房子租下来,几人合伙吃住,往后兄弟一起努力,总能闯出条大路。黄亮更加慷慨,为了不让兄弟们吃亏——如果这件事真的能换来一片好前景——他要和他们均分报酬。这话简直让他们感动到眼眶湿润,每个人都上来朝他的肩膀拍拍,当然也客气几句:“不用,不用。你应该多拿一份,不,多拿两份。”黄亮不同意,坚决要均分报酬。他说,老天爷给了他特殊的能力绝不是为了单纯地成就他个人的需求,就算让他分文不取也说得过去。他们只好感激地同意。这事情最重要的部分就这么定下来了。
  所有人都干劲十足。
  “高兴归高兴,为难的是,哪儿来租房子的钱?”张晓明突然想到这个关键。   “我去借。”牛明海脱口而出,当然也很不好意思,要是他一早就是这个爽快的态度,黄亮也不至于跳楼。他解释说,自己有个表哥,在镇外做小本生意,之前一直不好意思开口打扰,眼下为了大家的事业,必须拉下脸皮,事关紧要,顾不上面子了。
  黄亮等人心里明晃晃的,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如今大家都是一起闯荡的兄弟,斤斤计较没啥意思。洪源第一个赞赏牛明海的做法,其余几个也跟着感谢,一致表态,往后挣了钱先还款再均分。
  牛明海办事麻利,一切都很顺当,房子很快租到手中。
  为了让事情更具吸引力,他们要将自己的团队训练到最好。这个团队得让牛明海领导,他最有这方面的才能。训练的主要对象当然是黄亮。每天从二楼往下跳,反复多次,越跳越熟练,到后来,这么短的下坠距离,他还可以做到中途上下翻身,横躺再翻身,然后直立落地。他将从小看过的体操运动员所具备的花式跳跃演练到更好的境界。如今,大概是跳多了的缘故,黄亮浑身肌肉扎实,精神极佳,完全是一副超人的体能和状态。
  洪源几人非常佩服,觉得牛明海真是个做大事的人,若在古代可以领兵出击。他们已经订制了相同的服装,而黄亮的表演服一直是天蓝色和大红色,鲜艳、显眼。这两种颜色都是他们商讨之后一起决定的。现在他们亲如兄弟,每日话题很广,锻炼完以后围着黄柳镇的步行街散步。
  一个多月过去了。
  养兵千日,现在到了用兵的时候。牛明海特意選了八号这一天——数字吉利——带着兄弟们到黄柳镇广场。这里平日人多,还会有唱戏的来。这儿的人唯一不变的爱好就是听戏,无论老少,摇头晃脑非常入神。此时是早上,场地上坐满了闲耍的人,恐怕整个黄柳镇不用工作的人都在这儿了。
  “看,没有选错地方吧,人多。”牛明海十分高兴地跟他的队员讲。
  黄亮抖抖胳膊,恨不得立刻站到楼顶上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他已经不是头一回在众人眼前跳楼了。上回是情况所逼,这回是完全自愿,是表演,但也并非完全是表演,他对这件事另有看法,虽然看法暂时没有明确,不过这肯定是有意义的,也许能与行为艺术家归为一类。这么一想,他突然就有了行为艺术家的心情。他的内心充满激动和骄傲。
  “我什么时候上去?”他问牛明海。
  “现在就可以。要快。让人们一转头就看见你站在楼顶。”
  黄亮立刻就去了,到了楼梯间,迅速换上大红色衣裳。站在楼顶的时候,已经是红彤彤的一朵。人们刚开始以为是一面旗子呢。
  队员们迅速拉开横幅,上面写着几行字,最大最显眼处写着“跳楼表演队”,旁边有一行小字介绍:世界第一摔不死人,最下方用清晰的小字配上他们几人的名字。这块金字招牌就这么明晃晃地在太阳下的人们眼前打开。
  锣鼓是事先准备好的,已经敲响。
  “看过来看过来喽,跳楼表演队,世界第一家!”牛明海高声说,“初来此地,我牛明海带着一班弟兄跑江湖,原先干别的行当,现在要改行,生活不易,江湖难走,今日有缘在此正式表演跳楼,无论二楼三楼,还是四楼五楼,我兄弟黄亮本事超群,跳过六楼都毫发无损,敢说是世界第一摔不死人。”他“当当当”敲三声锣鼓,又说,“今日免费围观,不取银钱,只要掌声,机会难得!”
  黄柳镇的人最爱热闹。先前松散的人群这会儿全部挤在一起,将地上宽敞的坝子站满了。可是黄柳镇的房子摔不死人。他们当中有人突然想起来,于是跟牛明海说:“你这表演没有意思。”牛明海不急不躁,问他:“你敢跳吗?”那人不吱声。
  牛明海早就摸清楚了,黄柳镇的人虽然都知道他们的房子摔不死人,可谁也没有胆量跑去验证,谁也不会去。只有外来人黄亮敢做这件傻事,他站在六楼(虽然是五层楼,但上面加了一层凉亭,等于是六楼了),站在凉亭房顶上稍微平坦的地方,今日特别选的大红色服装,预示着红红火火,站那儿也显得很威风。
  不管这儿的房子怎么样,敢上去跳就是勇气,牛明海心里十分高兴,他敢说明天的观众会多一倍。
  牛明海将宣传的话再说了一遍,锣鼓狠狠地连续敲响,突然停下。
  黄亮纵身跳了下来。
  当然,他感受到了坠落的快乐,笑容始终在他脸上挂着,心里丝毫也不惊慌。
  “他翻身了!”
  “他翻了个身!”
  “不容易,不容易啊!”
  人们七嘴八舌,完全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有人说完发觉自己眼里含着泪水,声音颤抖,双手紧紧抓在一起。
  黄亮落到地上,直立着,像个真正的行为艺术家。
  掌声响了起来。
  人群中有几个上了岁数的人跑来跟黄亮握手,说他们年轻的时候也很想冒险,但一直没有勇气。黄亮握着他们的手,心里非常感动,觉得自己不是跳楼而是在完成一件众人期盼的大事。
  “发什么呆啊?”刘旺走到黄亮跟前。
  “今天表演很成功。”张晓明也近前几步。
  黄亮狠狠地点头,嘴角扬着笑。
  牛明海、马梁和洪源在收拾条幅。众人不肯散开,甚至有人希望黄亮再跳一次。牛明海满脸堆笑,反复说:“明日请早。”
  人们只好挪出一条路,不情不愿地让他们出去。有人在后面叮嘱他们明天一定要来。
  “我就说呀,这是一条精彩的大路,我们几个都要出大名的。”牛明海一进屋,迫不及待地往椅子上躺下,累坏了,也高兴坏了。
  这样的好心情他们一直保持到第二天早上。到了表演场地,黄亮站到楼顶时仍然不可抑制愉快的心情,楼下虽未达到人山人海的地步,但人数比昨日增长了一倍。他望着那些人,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来观看他的表演,心中满是感动,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成就。那下面站着的人,他们的目光像夜空中无数精明的星子,今日他穿的天蓝色衣服,恰好配得上这些可爱的眼神。黄柳镇的人是最懂艺术的。黄亮心想。
  和昨天一样,底下锣鼓一停,他就跳了下去。这次他获得的快乐比上回多了一些,下坠的心情就像春天里一棵向上发芽的嫩芽。他希望自己落到地上的时间再长一点,一直飘着也没有关系,说不定这种悬空的漂泊会使他长出一双迷人的翅膀。他落到地上了。双脚刚擦到地面,一小股荡起来的灰尘就冲进鼻子。   人们再一次鼓掌。黄亮拍拍手臂,告诉众人他一切正常。
  人们争相拉着他的手,他像明星那样尽量走到前面,与众人合影,简单说两句客套话。
  观众的热情一直不减,连续好几天,场地上只要能落脚的地方都站满了人。有时候赶上大家兴致好,他会在同一场表演中连跳两次。
  牛明海越来越有大管家的才能,他让黄柳镇的人心甘情愿地掏出了他们用来听戏的钱,并且,他度人心思的本事见长,知道在同一个地方长久地表演观众的热情会大打折扣,现在他们轮换在很多地方开场子。一个月很快过去,到八月初,他们已经赚了不少钱,除去欠款,每人分得的酬劳抵得上过去做苦活的两个月的工资。这是不小的鼓舞。
  没有人注意到黄亮的变化。才经历了一个月的跳楼表演,他已经感到厌倦,不是对跳楼的时候厌倦,相反跳楼时他的快乐一次比一次多,他的厌倦主要体现在平时。比方说,以前那个反复讲的笑话,无论反复讲多少次,他一听就会哈哈大笑,现在却没有感觉了。朋友们说,这是他的笑点提高了。他觉得不对。这不是笑点的问题,而是他的身心在跳楼的过程中有多快乐,回到地面的生活中就有多失落。他觉得是跳跃的时刻消耗了太多高兴的心情,导致他情绪的另一半极不平衡。
  路已经开始走,身边又跟着队友,容不得他的小情绪。黄亮的优点在于能将烦恼的事情很快抛开。
  半个黄柳镇都去表演过了,按照牛明海的意思,这儿所有的地方都表演完之后,就到鎮外去摆场子,逐步扩开路子。
  黄亮当然没有意见,但心里难免害怕,他可从未在外面跳过,如果是黄柳镇的房子本身摔不死人,那他的能力在外面可就不起作用。但这个事关生死的问题被更大的吸引力冲淡了。他一直穷困潦倒,从学校出来想干点大事,却连一点儿小事也没做好,现在突然有了能力,眼下收获也不错,按照这种收入,要不了一年他就可以回乡下接父母出来,永远住在黄柳镇。他觉得黄柳镇是他毕生遇上的最好的地方。他宁愿深信能力会一直灌注于自己身上,一个人被幸运击中一次,便会终身受益,任何地方的高楼都摔不死他。想清楚这些,他对牛明海的提议就充满了期待,恨不得早点完成黄柳镇所有的表演。
  时间就像风车,一晃眼黄柳镇所有的地方都表演完了。牛明海高兴地宣布:“该到镇外去打拼了。”所有人举双手赞成。这段时间人人都看到了这项表演的特殊性和吸引力,镇外的天地更大,收益只会更多。黄亮更是充满斗志,原先他对跳楼有些厌倦,可是观众们的掌声潮水般响在他的美梦中。
  为了将来还有落脚的地方(万一出师不利,还要回来),他们没有全部退掉房子,留下一个房间保存暂时不能带走的行李。六号早上六点——牛明海是个迷信的家伙,非说这是“六六大顺”——六人准时踏出大门。黄柳镇人有晚睡的习惯,街面上没有几个人。六人原先想象的人山人海相送的场面并未发生。
  “无情无义的地方。”牛明海说。
  “再也不回来了。”张晓明和刘旺说。
  洪源心里想着什么事,一句不吭。马梁没心没肺地在打瞌睡。黄亮很伤感,他觉得这一走,可能再也回不到这儿来了。一路上柳树黄黄的,地上尽是落叶。
  到了镇外,冷风呼呼,要下雪的样子。
  “冷死了。”张晓明抱怨。
  “该冷啦,都进腊月了。”牛明海拉高衣服领子。
  “以后我们就是真正的跑江湖的人喽。”洪源像是在叹气。
  按照之前的商议,生意好的地方多留两天,生意不好的一天就走,即使这样的速度,要将地图上所有地方跑遍也难。但是,人只要肯迈开双脚,就比蚂蚁强百倍,能去很远的地方,回头计算脚程能使自己大吃一惊。
  如今他们走了差不多半个南方,很快就要去北方了。
  可是镇外的跳楼活动进行得十分艰难,这儿的人有更多的事情忙碌,基本上顾不了观看表演,人不多就无法立刻跳下来,只有在更多人面前跳楼的热潮才会掀得更高。好几天,黄亮只是到了楼顶站着,等待底下牛明海等人卖力宣传,然而人数寥寥,活动始终没有圆满。有一回黄亮被当做跳楼寻死的人,底下观众还没成群,警车就开进来了,急救车紧跟着,他们被带回公安局里,知道真相的警员非常生气:知道这样做是危险的吗?知道这样做会给人带来什么坏影响吗?知道那些青少年万一有人学习了这样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吗?行为艺术有很多,为什么要选择跳楼呢?这儿的楼都是三十层以上,你以为你真的摔不死吗?你们是疯了吗?
  这样的事情不止一回,几个人进了几次公安局,被教育批评,认错认了好几回,跳楼的信心一天不如一天。很多时候场子还没有支开,有人就拿着手机打电话:“你们说的那帮家伙又来了!”
  没有人愿意听他们解释,也不愿相信一个人真的摔不死。“哪有这种荒谬的事情!”人们说,几乎怀着愤恨的心情,“如果不是脑袋被门夹坏了,谁干这种蠢事!”
  “生死本身就是荒谬的。”黄亮解释。他冲着那些匆匆的身影说。没有谁肯停下脚步。他们不相信世上真有人身怀绝技。只要他们愿意停下来,并且让他真正从楼上跳下去,一切就可以清楚了,可有的人仅仅放慢脚步,嘲讽地丢给他一句:“只有死人是摔不死的。”
  黄亮仍然鼓起勇气说:“我就是摔不死。”
  生意非常惨淡。一行人开始怀念黄柳镇。
  黄亮说:“世上只有一个地方适合我们这样的人和这样的活动。那里住着的都是懂艺术和生活的人。”
  牛明海说:“我不知道他们懂不懂,我也不知道我们这种卖命的方法叫不叫艺术,我读书不深,这些道道摸不清。黄兄弟说得对,那儿确实不受约制,但我总觉得那地方并不好。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那儿的人更无情,他们根本不关心人的死活?他们一个个都是一副寡淡的态度,只不过这种态度在你们想来更接近艺术,其实寡淡就是寡淡,无情就是无情,根本不管你在做什么,根本不是真的懂什么艺术。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我现在想想,我们干的事情确实不太恰当,毕竟这里不是黄柳镇,各地有各地的规矩,我们要让人慢慢接受这种活动,接受黄兄弟的这种能力。这儿的做法其实也不错,证明他们更热心呀。总会有办法解决的,不能半途而废。”   黄亮说:“你回不回黄柳镇你做主。我要回。”
  洪源说:“我回。”
  刘旺说:“我回。”
  马梁说:“我回。”
  牛明海抿抿嘴,不吭声。
  北方暂时不去了,他们继续往很小的地方进发,这段日子走得太远,离黄柳镇很远很远了。经过再次商讨,他们决定往黄柳镇的方向走,一路上偷着做表演挣取生活费,不管人多人少,队友们在楼下拉开横幅,黄亮就马上从楼上跳下来,这种惊险的、不管不顾的表演有时一分钱也拿不到,人们吓得逃走了。黄亮丝毫不觉得吃亏,反而感到非常幸运,他的能力即使到了黄柳镇外一样起作用。表演越来越往小地方进发,观众人数已无所谓了,黄亮怀着虔诚的心情在表演,他珍惜着自己的能力,也珍惜愿意看他表演的人。
  小地方不算太热闹,但是挣的钱也可以度日。这儿的人没有见过多少世面,心思稍显迟钝,对危险的跳楼活动不像大城市的人反应那么快并且恐惧,他们是抱着惊恐的心情但也用更狂欢的呼叫观看的。
  虽然是小地方,传播速度却挺快。他们出名了。广告商们从大地方追到小地方,邀请他们到大城市做表演,希望黄亮跳楼的时候能举着或者穿着广告语。报酬开得不低。
  六人全票同意。
  从这之后,黄亮接了一个又一个广告,从这个热闹的城市转到另一个繁华的地区,再后来他们的宣传语直接换成了那天要表演的广告内容。
  只是,自从黄亮穿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广告语,心里就有点不痛快了,这些东西太累赘,自己的那两套表演服装,现在根本用不上。每日被疯狂的广告布条包裹得像只粽子,还要顺着两边挂着的红色布条空出来的格子往下跳,不能左也不能右,翻身的动作显得笨拙又难看,一不小心就会弹到其中一边布条的外面去。
  “我感觉这些东西太碍事。”有一次,黄亮耸耸肩膀,希望广告商能让他的双脚多露出来一点儿,不要缠得像个木乃伊。广告商不同意,意思是,花了大价钱,黄亮的全身上下都得他们说了算。黄亮只能私下叹气。
  原本是朝着黄柳镇走的,现在生意大好,又朝反方向去了,且越来越远。到了北方,时间也过去半年左右,是新一年的六月。
  北方的广告商要求黄亮举着压缩板制成的广告牌往下跳,这样的效果绝对比缠着一身布好。牛明海同意了。作为领队,他总是抢着拿主意,他的话比黄亮说的作数。
  人们已经不是在看跳楼表演,而是看一个个广告从天而降。起先反响不错。人们说,这个时代的科技太发达了,商家的宣传也夺人眼球,居然想到邀请机器人上来表演跳楼。“我早就怀疑他不是人!”他们很好奇这个机器人是出自哪个厂家,是国产还是进口,他能不能帮忙,比如说扫地、做饭,还会不会干点别的。“做工真是精细,连吃饭喝水的功能都有,看着真像个人。”黄亮有口难辩。受了这些闲话影响,他再举着广告牌跳楼时就不像之前那么认真了,中途不翻身,脸上没有笑容,牌子也东倒西歪。观众的热情大减,有几人闹着让牛明海退钱。
  “我不想干了。”黄亮对牛明海说,“我觉得自己不仅像个粽子,还像个傻子,像条咸鱼。这样的跳楼和井底青蛙有什么区别,偶尔蹦高一点儿到井口看看天,又掉回井里。反正我们分到的钱已经够花一些年了。”
  “这不行。”牛明海一口拒绝,“你别想那么多啦。人总是要吃饭的,什么样的人注定吃什么样的饭,有的人吃轻松的饭,有的人吃忙碌的饭,有的福气好吃闲饭,你我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吃跑江湖的饭。谁让你怀着一身本领呢。小学的时候老师就教我们,‘天生我材必有用’。”
  “哼,自毁的本领。”黄亮苦笑。
  “现在来钱这么容易,能靠这样的本事吃饭的有几个?再说现在手里的单子都排到明年底了,违约是要赔钱的。好在北方很快就完成任务,接下来的一年都在南方。你只是离南方有些远,离黄柳镇有些远,心里有点不习惯而已。”
  “要不,歇一阵子。”刘旺说。他看黄亮一脸疲惫,作为跟着跑腿不干活只分钱的队员,这话说得足见良心。
  马梁、洪源和张晓明什么话也不说,忙活着下一场表演的道具。
  “那就先不要接单子了,明年底我要回一趟老家。很久没有回去了。”黄亮说。
  牛明海同意了。
  北方的最后一场表演做完了,底下众人差不多是哄笑着鼓掌的。如果不是为了表示他们作为观众的素养,鼓掌也大可不必。他们指指点点:“越来越不敬业,牌子都拿不稳。”
  从商家那儿获得的最后一场表演费为零。对方拒绝给钱。
  黄亮试图跟队友解释:“最近身体不太好,老想着回黄柳镇的事,分心了。”
  牛明海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多吃点饭,太瘦了不好。”
  黄亮只能吞下后面要说的话。他的确瘦得不行,感觉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十个指头经常在夜里抽筋,就是母亲从前患的老毛病:鸡爪风。她正是因为得了这样的毛病再也没有上过悬崖。
  “我可能要休息一段时间。”他对牛明海说,“我的两只手有毛病了,夜里抽筋抽到痛醒。可能是遗传的鸡爪风。”
  “没听说鸡爪风有遗传的。”牛明海短笑,又说这样的毛病不会影响跳楼,反正南方的老板不要求举牌子,双手几乎无用。但出于健康着想,他希望黄亮利用跳楼之后的時间去医院检查,完全停下手里的工作就不必了。
  黄亮没有说话。
  那之后的每一场跳楼黄亮都翻不了身。观众大减。广告商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他和牛明海的关系也开始紧张,他俩大吵了一架。
  “你是怎么回事?”
  “早跟你说过,我双手出了毛病。”
  “那又怎么样呢?你又不是用手在跳。”
  “你这个阴险的家伙,冷血无情,像个寄生虫,你要剥削我吗?你有什么资格剥削我!”
  “话不要说得太过分太难听。谁剥削谁?我没有付出劳动吗?宣传、拉广告、低声下气与那些商家说话,所有事情差不多都是我一个人操心,说话要讲良心呀。”   “良心?哼!”
  “当初我只是建议,跳楼是你自己选的。”
  “是我自己选的,但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我还有一点儿地位吗?我干的可是最重要的工作。你能上去跳吗?”
  “看来你不是手有毛病,是心里有事情堵着。明说算了,想怎么样吧?”
  黄亮像是被人用锄头挖到了脚跟,双脚往旁边一跳,两眼气得发红,说道:“我最讨厌你这样的口气。”
  两人发完脾气,摔门进了各自房间。
  夜里,黄亮躺在床上越想越生气。牛明海本来是仇人,如今自己却被他左右着简直成了他赚钱的傀儡。说到底,这个团队的轴心是他黄亮而不是牛明海,就算现在他要开除谁,他们得认,就算他要自己单干,一个人都不许跟着,他们也得认。他跳楼虽然丝毫不伤,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开始的那种快乐的感觉早就没有了,现在每一次站到楼上,他都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只向下跳的青蛙,甚至连青蛙都不如,青蛙上跳能看到一片天地,而他下跳的只是一片生硬的土,是无数人嘈杂起来的尘灰,是他们的唾沫星子和闲言碎语,原先以为是观赏他的羡慕的眼睛,如今总觉得带着观看猴子表演的味道。他像个小丑,而这些感觉只有自己承受,牛明海他们只关心每个月的收入。想到收入,黄亮更恼火,牛明海好几次背着他与广告商合作,不知道对方具体出了多少广告费。他看到的仅仅是个简单的账目。那账目说不定藏着很大的问题。“明天!”黄亮心想,“明天就跟他们摊牌。”
  可是第二天,他只是对他们说:“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要回黄柳镇。”
  牛明海想了想,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他知道这只不过是黄亮故意说的话,他真正想说的恐怕还藏在心里等待时机呢。
  “我同意。”刘旺说。
  牛明海横了一眼刘旺,心想:真是条夹尾巴狗,谁有利就跟在谁后面叫。
  另外两人互相看看,再看看黄亮,也对牛明海点点头。
  “既然大家意见相同,那就回吧。顺路的广告还是要接,不顺路的广告退掉。只可惜要赔上一些钱。”牛明海说。
  “这不用你操心。”黄亮看也没看牛明海一眼,态度非常冷淡。
  牛明海只是张了张嘴,没有接话。头天晚上他已经冷静地想过了,这个团队的管理者恐怕要换人,换就换吧,只要能让他继续留下来就行,不管怎么说,这种钱挣得比当包工头容易。
  当天夜里,黄亮就宣布他要做团队管理人,往后所有相关的广告合作都由他说了算。
  牛明海端出账本交给黄亮,之后规规矩矩当起了小队员,负责采购、做饭、搬弄道具等。以往这些杂事归刘旺做,现在刘旺是黄亮的助手,帮他传话,负责发放牛明海等人的工钱。对,现在不是分红,是按月发放工钱。
  “不是说好了均分吗?”牛明海很吃惊,掩不住怒气。
  “均分?还要不要脸?最大的活儿可是咱老板一肩挑着,你好意思说均分?不拖欠你的工钱算是好的。”
  牛明海一时语塞,脸红了,后面的话直接滚进肚子里。
  “当初我们商量好的……”洪源也小声道。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兄弟,咱可是一窝子出来的人,黄老板要不是看在与咱们之前的交情,能出这个钱吗?他就是另外请几个人组团——何况组不组团也一样,顶多聘个像我这样的助手——也花不了如今这样的价钱。你仔细算算,他开的钱可比卖苦力挣得多了去,难不成你要脱队去干从前那种领不着薪水的苦活,再遇上一个牛明海吗?眼下你我半分力气不出,每月坐着拿大钱,这不是捡了大便宜吗?做人要知足,要懂点道理啊。”
  洪源吞了吞口水,好像刚才那话要是早点吞下去,现在就不会如此羞惭。他看了看张晓明,十分羡慕此人的精明,不问不讨好的话。
  刘旺的口才让黄亮非常满意和放心。刘旺也不负信任,拿出助手的忠诚,劝说队友一致喊黄亮为“黄老板”。
  黄亮与之前大不相同了,自从当上老板,身体和精神都很快恢复,手也不出毛病了,并且再也不提回黄柳镇的事。他在南方最繁华的镇区——白水河镇,买了一栋三层小楼,自己住了进去,队友们也跟着住了进去。
  他打算过一阵子有了空闲就回乡下接父母。
  跳楼表演越来越顺利,就连街上遇到黄亮的老外都会突然指着他说:“你就是那个摔不死的人!”
  黄亮觉得自己的身份一下子提高了,满大街的人都认识他,对他充满好奇与好感。以往跳楼是被孤立、嘲笑的对象,现在完全不同了,人们非常关注他,并且越来越多的人发出邀请,为了让他的表演更加受欢迎,许多报纸的记者都發来了采访请求。他也爽快答应了几家报纸,现在那些报纸的头条都印着他的传奇经历,标题差不多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迹”这类,以及几张精心处理了一下看着更威猛更像个英雄的个人照片。
  作为当红人物,警察已经不再阻拦黄亮表演,而且接到高层通知,要将黄亮作为标杆竖起来。于是,所有的地区几乎都在传说这个叫黄亮的年轻人。他们一边渴望自己也拥有这样的能力,一边又十分清醒地对旁人说:“如果到处都有奇迹,那就不叫奇迹了。”
  为了安全起见,街上贴了“纯属个例,切勿模仿”等宣传标语,当然更多的是“我们的骄傲”“天下第一奇人”等对外宣传的广告语。在很多健身中心门口,商家甚至赶着潮流将黄亮表演时的照片挂起来,经过美图技术处理后,长相不算出众的黄亮竟然成了大帅哥。
  为了感谢观众,黄亮登报宣布自己将要挑战南方最高建筑——六百九十九米高的冲天塔。消息一出,众人惊得坐不住了,要不是黄亮的房子已经动用了警备保护,前来打探消息的人早就像洪水般冲了进去。
  现在的黄亮雄心壮志,成了所有地区羡慕、崇拜的人物。就拿白水河镇的居民来说,他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嘲笑黄亮是疯子,以往怀疑他不是真的摔不死而是借用了什么高科技手段,现在这一切都不提了,他们真诚地相信黄亮确实身怀绝技,并且愿意暂时抛开工作来关注黄亮的跳楼表演。从前他们不会这样做,从前人人都很忙碌,为了还买房子欠下银行的贷款,为了刚出生的孩子,为了孩子上更好的学校,为了年迈的父母,为了坟地里埋着的父母,总之,为了一切操心的事情,他们焦躁、苦恼、情绪不稳,毫无兴趣听完哪怕一首四十五秒的音乐,吃个饭也要靠点外卖解决,心里的事情多得快要冒到嗓子眼了,除非能有个奇迹产生。黄亮就是在他们疲惫冲到极限时冒出来的奇迹。这个奇迹或许对他们的生活没什么用处,甚至不能帮他们解决一丁点麻烦,可一个活生生的人从高处坠落,完好无损地站在地上,这就是奇迹。白水河镇的人尽量不去打扰黄亮的生活,尽量让这个奇迹在他们身边,而不是搬到别的地方。他们害怕黄亮随着声名响亮离开这个地方,比起更繁华的都市,白水河镇实在太小了。   该来的总归要来,黄亮的门口来了许多外地人,有人干脆明目张胆地举着横幅标语,写着“请到我们身边”这样的话。这些人以往的生活状况和白水河镇的人差不多,都很忙碌,没有时间,但现在连曾经为了一个单子迟到一分钟而着急哭泣、害怕客户给出差评的外卖配送员也来了,而且有好几十人,电动车的后座还没来得及卸下装外卖的箱子。他们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抬着眼睛,看着黄亮房子的方向。他们期盼黄亮能走出屋子,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只在门边站一小会儿,让他们远远看一眼这个勇气可嘉的年轻人也好。可是房门紧闭。
  挑战日期没来之前,黄亮不见任何人。黄亮只是通过窗户,看到外面众多的观众。
  挑战日期来了。
  冲天塔周围堵满了人。
  黄亮顺着人群,从维持秩序的卫队中间穿过,像个娱乐明星,但是比明星更有气势地踏着坚定步子走到台上。那是临时为他搭建的“起步塔”,左右摆放了祝福的鲜花和此次表演需要的激励人心的标语。
  人们在底下忍不住大喊:“黄亮!黄亮!黄亮!”
  黄亮双手抱拳,觉得这样做太像个跑江湖的,又放下双手,工工整整向人群说了一句“谢谢大家”,鞠了一躬。礼数做完之后,黄亮换上红色表演服,再次向人们致谢,带着他的神奇力量在人们眼前走进冲天塔。
  一会儿之后,黄亮出了电梯,到了冲天塔顶端。人们在底下的所有举动他都看不清了。黑压压的一群人,有的瘦得像牙签,如果他事先不是从底下上来,真不敢相信人类如此渺小,如此像深渊中的蚂蚁。他吸了一口气,呛住了。
  人们在底下扛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了,嘴里仍然大声喊着黄亮的名字。
  黄亮根本听不清这些。他只看到一些红的绿的蓝的白的颜色在飘动,他知道这是为此次活动准备的彩旗,晃动旗子的拉拉队已经开始摇旗呐喊,等待他从天而降。
  黄亮又吸了一口气,默数到三,然后跳了下去。从前跳楼最高不过三十层,现在是六百九十九米。他感觉自己在飘,无法做翻身的动作,其实做了也无用,除了他自己知道自己翻了身,观众什么也看不见。离地面还远。他瞪着眼,望着人群向他冲来,逐渐变得大个儿的人使他知道距离在拉近。树木开始清晰,起步塔的鲜花篮子也瞧得见了,他抓紧机会连续做了几个翻身动作。但是,他觉得心力交瘁,使出全部力气才勉强将身子卷起来再弹开。这次跳楼的距离实在太长了,飘荡的时候一点儿快乐也没有,像一只疲惫的风筝,最糟糕的是,半天不落地使他内心居然冒出一丝恐惧,还好他将这种感觉压下去了。
  观众中有人拿着望远镜,激动,眼泪哗哗流。
  黄亮这次落地打了个踉跄,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算是跳楼生涯最失败的一回。当着这么多人,黄亮感到不好意思,要是平时一定显眼地让人看到他的脸红,还好,刚刚从那么高的高空下来,脸色还是白的。人们当然不会联想这种惨白的脸色可能是他心中隐藏的恐惧产生,只会想到是经历高空坠落的沿途空气和消耗能力导致,打个踉跄在他们眼里也仅仅是他表演加落地之后礼貌地深深向观众迈步弯腰致谢。
  掌声不断。
  黄亮心里慢慢踏实了,忘了只有他自己注重的失误。人们更加喜欢他了。
  从冲天塔回来,为避免沿途观众们热情地堵截,警察亲自开车将黄亮护送到家。
  之后连续好几天,黄亮将自己关在屋里,什么人也不见。他不知道怎么办,每个晚上他都做噩梦,不是梦见一个从头到尾用黑布缠着的将死之人,被几个像老家邻居又像黄柳镇居民的人送到他的门口,让这个人使劲抠他的门板,或者将这个人的黑衣袖塞进门缝,他抵不住门,只好开门与他们搏斗……就是梦见自己飘着,在黑漆漆的夜空中,冷风刺骨地吹着他的脸,直到强风变得像刀子一样割痛皮肤,才从梦里痛醒。“一定是中邪了。”他心里这样埋怨却不敢告诉别人。如果传出去,让人知道他的精神状况不佳,刚刚收到的热情和好不容易达到的地位就会动摇。一个人从低处走到显眼的位置,难免格外珍惜。目前的一切刚刚好,只会更好,千万不能让人抓住弱点。黄亮坚信休息几日,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切都是随着他的声名加大而好起来的,噩梦暂时消退,他又大大方方走出家门,迎接人们的赞扬和商家的邀请。这种邀请并非跳楼,而是做一些体面的活动。他居然和文人们一样,到各种厂子或图书馆,大学、中学、小学,甚至老年活动中心,按照邀请方的要求开办讲座。反复地说什么呢,无非就是他的跳楼经历,他的出身,他跳楼前后的心灵转变,总之,他需要将“正确的人生观念”按照指定的意思:上进的能量——这种偶然事件化作激励人心的勇气灌输给人们。
  讲座开始不太顺利,他时常怀疑这种讲座的意义:一个跳楼者的经验是否适用于一群不会跳楼的人。整个场面下来,所有的问题差不多相似,他每天回答相似的答案,这样的怀疑和反复问答导致内心的厌倦和反感。原先他羡慕可以四处做讲座的人,羡慕他们的身份和幽默的言语,想不到落在自己身上尽是枯燥和痛苦的滋味。讲座经常陷入沉默,一沉默就是十来分钟,听众们当然免不得猜疑,但始终坚信这样的沉默也是有道理和意义的,是在故意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所以大多数人做出来的表情都是认真听完他的话后陷入沉思的样子。
  后来的讲座就顺利了。他看到那么多人如此认真,虽然也有一些人从后面的观众席溜走,可留下来的毕竟是多数。多数人是怀着“上进的心”在听,这种样子就像一群小动物柔弱万分地在学习怎样修身养性,投入地思考、尊崇的眼神、礼貌而得体的问题,直到讲座完了走出门那会儿,他们的脑袋还是恰到好处地低垂着、沉思着,脚步轻盈,怀着又领悟上升了一层境界的感觉。
  黄亮越说越有经验,几乎与专业的講师没有区别,不管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这种问题出自比他年轻而且中场最容易溜走的那类人——都难不倒他。不管有没有人怀疑他的讲座意义甚至跳楼精神,这些都是少部分,都无法与更多人的支持抗衡。何况他确实拥有常人所不能,仅仅这一点,少部分的人只能拥有退场的权利,没有理由对他挑刺,他的讲座也就一帆风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称呼他为“黄老师”。   黄老师的讲座一开就是两年。两年来他已甩脱所有讲话稿,现在出口成章,像个身怀万丈学问的人。
  春天刚过去的时候,讲座逐渐少了,后来彻底不再讲课。“跳楼者”的身份又重新回到他的生活中。令人想不到的是,前来邀请他再次表演的不是商家和独立包场的有钱人,而是前两年挑战冲天塔时站在门口张望的那几十个送外卖的人。他们身上还穿着工作服呢。
  是个晴天的早上。黄亮起床开门,看见他们齐刷刷地站在院子门口。
  最前面那高个子的中年男人一看就是领头儿的,一脸带着歉意的微笑。也许是来得太早,也可能是过早发白的头发,整个人在早上的晨光中仍然显得十分疲倦。黄亮瞧了他一眼,瞧他那故意精神高涨的样子。
  黄亮放下伸懒腰的手,慢吞吞地问:“有什么事儿吗?”
  “黄老师,您好。”高个子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说。
  黄亮故意皱着眉头。
  “是这样的,”高个子说,“黄老师,我们这帮兄弟想邀请您为我们做一次跳楼表演。”
  黄亮皱着眉头。这回不是故意的。
  “您是个奇迹,哦不,您的表演。我嘴笨,对不起黄老师。”高个子说。
  后面的人憨笑,有的顺着他们领头人的话点头,有的来不及点头又不知道还需不需要再接着点头就轻微晃了晃脑袋,有的垂着双手,有的假装咳嗽。
  黄亮还没想好怎么说。
  “黄老师?”高个子又喊他一声。
  “啊,是这样的,我最近还在调整,你知道跳楼并不是找个高楼往下跳就行,得准备。知道吧,我要准备。”
  “只要您答应为我们跳楼,黄老师,准备的时间好说。”
  “那可不好说。”黄亮头脑飞快地想了想说,“我也不能随便再接受邀请。前两日我的助手接了很多单子,排队排到明年了。明年你们也能等吗?”
  一帮人互相看看。高个子按捺不住,急忙说:“我们可以多出一点儿钱。为了这次表演兄弟们热情很高,愿意每人拿出一整月的工资,当然我们很明白,即使这样对于您来说出场费还是很低,可是对于我们……不过无所谓,您是我们崇拜的人。你们愿意多出半个月的工钱吗?”他转头问身后的朋友们。
  他们点头说愿意。
  黄亮脱口说不愿意。众人听后眼睛都不会眨了。他们没想到自己崇拜的偶像如此泼他们冷水,但是想到自己出的价钱,又垂下眉头,没勇气说什么。
  黄亮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好听,赶紧清了清嗓子,十分温和地将双手合在一起,像那些娱乐明星对自己粉丝表达谢意和虔诚的态度时一样。
  他说:“我完全不是你们想的那种意思。刚才我的话说得太急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是:各位挣的都是辛苦钱,实在不宜掏出如此多的数目——对于你们来讲可是一整月不吃不喝白忙活——来邀请我。我于心不忍,真的于心不忍,我也是从底下一步一步出来的。各位出这份大钱只是为了亲眼看到属于自己的奇迹在眼前诞生,我猜得不错吧?很惭愧你们看得起我,把我比作一个奇迹,那也不必花上一大把自己的钱。我很理解各位的心情,你们是在以这样的方式假想现在枯乏的工作有条更好的出路,我能猜到你们每天开着导航在道路上奔跑时的茫然,像我从前一样,每日望着四通八达的路感到无路可走、前途茫茫,害怕自己终生没有出头之日。但是很冒昧地说,奇迹往往产生于别处,它与大多数人没有缘分,而且真正需要的人得不到,不需要的人轻易就到手。就拿这几年的表演来看,邀请我的大多是商家和有钱人,可事实上,我在他们那儿已经不是什么奇迹了,就算一开始有那么一点儿味道,后面也完全消失了。我也不怕悲伤地告诉你们,有钱人并不需要这个,钱能买到的只能是一件不错的玩意儿,就是这样,他们并不需要奇迹,我的表演只不过是一件可以获得更大利益的道具,只是商业上或者虚荣心的满足。知道这个真相的你们还想出如此多的价钱邀请我吗?”
  “请。您在我们眼里是无价的。您就是奇迹。”高个子说。
  “那也不行。”
  “为什么?”高个子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
  “你们还是留着钱好好过日子吧。更何况,我就不拐弯子了,你们邀请我说不定还有别的意思,比如说,明天的报纸上可能就登着你们的照片,然后配着‘某某公司,不一样的团队,不一样的精神……’等等宣传口号。如果是这样,这个广告费出得也太低了。”
  “黄老师,我发誓……”高个子很着急,话没说完。
  “别发誓,我不信这个。”黄亮歪嘴笑笑。
  人群中有人突然说:“行啦,别再废话了,人家根本不想为我们这样的穷人表演。要不是你们硬拉着,我可不来受这羞辱。这么多年了,你们见过这个人为哪个弱小者干过一件事?不是这样的理由就是那样的理由。”
  “谁?谁在说话?别藏着!”黄亮怒火中烧。
  “我!”人群中走出一个瘦子,脸上被风吹伤的皮肤很粗糙。他长着一双大眼睛,这双眼睛算不上漂亮,但鼓鼓的,就像从一个很硬的物件上敲开的两个眼子。此人五十岁上下,年轻时肯定脾气很足,只不过岁月敲打将他的脾气磨得只剩下眼睛里这一点儿火花。看得出来,他是他们当中脾气不好的一个,他在用毕生残余的一点儿火气与黄亮抗衡。
  “黄老师您别生气,我这朋友农村出身,曾经考上大学,家里条件不好读了半年就辍学了,找了好几个工作都干不下去,现在年龄也不小,挑来挑去挑个送外卖的活,心里至今憋着委屈,心气高运气薄,脾气也就不太好。您大人大量多理解他。”高个子赶紧挡在瘦朋友跟前,面向黄亮急匆匆地致歉求饶。这回他说话利索得体。
  “我说错了吗?你别拦着我。”瘦子推开高个子。
  “我说错了吗?”他又对黄亮说了好几件他听说并且有两件亲眼所见的事。那其中最使他看不下去的一件,是黄亮怎么也没有答应一位快六十岁的老人的请求,那老者希望黄亮为他跳一次楼,因为他实在太老了,儿子早亡,儿媳妇改嫁,剩下一个孙儿要照顾,老妻卧病在床,什么忙也帮不上。他对黄亮说,如果不是还有负担,他就亲自去跳楼,只可惜没有黄亮那样的能力,跳下去必死无疑,恳请黄亮为他跳一次讨回自己在工地上干杂活被拖欠的工資。然而黄亮当时忙着出席什么活动,硬是将老者丢在了大街上。   “他早就忘记自己当初是什么处境了。这种人,一层一层爬到高处,是不会回头看的。”瘦子相当气愤,脸上却是憋了许久的话今天终于说出来的畅快感觉。
  “那不怪我,当时确实很忙,后来我还四处找他呢。不是我不想帮,而是不在我能帮忙的时间上。他要求穿他的衣服跳,还要举着他写的控诉牌子。我哪有这么充足的时间啊。当时太忙了。那场活动排了很久的队,总不能随便取消人家的活动。”
  “我只看见他跪了很久才离开。”瘦子万分失落,“奇迹只有在需要它的场合才有价值,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懂。”
  “我当然知道,但我又不是菩萨,是菩萨也要喘口气呀。话说回来,我有特殊的能力当然可以尽量帮人,也可以选择不帮,或者等我忙完了自己的事情完全有时间了才行。如果一股力量的产生会让我整个人失去自主的自由,那这个力量就是枷锁,你是读了不少书的,道理不用我讲啊。你只是站在需求者的角度要求我,怎样的要求在你们看来都属于理所应当,仿佛老天爷降临在我身上的能力当初一并贴了‘济世专用’的字样。要是你在我的位置上,未必也能及时做出反应。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忙。”
  “可我看你给有钱人服务的时候可不这么想。他们出得起价钱,你干得可勤快了。钱挣得多了就不识数了。我们即使全部的身家,也入不了你的眼了。”
  “你说话客气点儿吧!”
  “比起您做出的事我已经很客气了。您就是甘愿当一件不错的玩意儿。对您来说,顺手帮一把穷人纯粹是耽误时间。只能说能力没有产生在有侠义之心的人身上,是一种损失。不过这种损失不一定是坏事,老天爷恐怕是故意这么干的,要让我们这些人看清楚,任何眼巴巴的等待和请求能力的帮助是多么不切实际。”
  黄亮气得捏紧拳头。要不是顾及如今的声名,早就出手打人了。
  “您别生气,我也只是顺着黄老师您的话说。您刚才自己说的,有钱人并不把您的能力当一回事,可您却一直愿意为他们表演。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再大胆说一句:您不是作践自己吗?论名气您比我大,论年纪我得称您一声长辈,不过您刚才说的话也有道理,我们确实不能站在需求者的位置上提出各种要求,您有权利如何选择。老天爷给了您这份能力,怎么使用全靠个人良心。”
  黄亮向前走两步,脸气得通红。
  瘦子推开朋友,也向前走一步:“怎么,我刚才的话还不够客气吗?我可是使用了‘您’字。反正你是点醒我了,奇迹永远不可能出现在像我们这样的人当中。你现在愿意跳我也不愿意看。一只青蛙跳到井口,它还是青蛙。”
  “天地良心!我可是一心替你们着想!”黄亮急了,心气虚弱,只有招架的份儿。
  “走吧,你们不走我走。”瘦子对他的朋友们说。
  高个子笑得十分勉强,很不好意思地对黄亮说:“我朋友是出了名的冲动,希望黄老师不要介意。”
  黄亮冷哼一声。
  瘦子扬长而去。这恐怕是他最有勇气和走得最轻松的一次。后座上没有挂着外卖箱子,他不是来送外卖的,黄亮也不是他的客户,不用担心收到差评。他算是豁出去了。
  受他影响,一会儿时间眼前就只剩下高个子一人。他已经不知如何收场,脸上尽是失望。可能瘦子的话点醒了他,现在看黄亮的眼神不像先前那样崇敬,而是无比失落和遗憾。
  高个子也走了,可能是身高相似的缘故,他的背影和黄柳镇那个高个子警员差不多。
  黄亮瞧着他们的背影,心里还填着没处消的气,转身进屋时撞上了准备出门的刘旺。
  “老板。”刘旺赶紧喊一声。
  “滚。”黄亮推开他,闪身回到自己房间。
  刘旺盯着黄亮的背影,虽然笑容还挂在脸上,心里却凉飕飕的。他的苦已经没处可说。去年,黄亮辞退了张晓明、马梁、洪源和牛明海,四人各自去谋生后都不愿与他联系。他只是打听到一些消息,马梁、张晓明和洪源做起了小本买卖,毕竟从这儿结账的钱足够做一些生意,黄亮为了顯示自己的好,特意多给他们出了一个月工钱。至于牛明海,他不是安分的人,脑子向来好使,离开了团队仍然用团队的声名赚钱,他一边做梦寻找下一个像黄亮这样身怀绝技的人,用“栽培和发现了天下第一跳楼摔不死的人”为幌子,在街头扛着招牌吸引眼球;一边等待被作为“黄亮旧经纪人”的身份接受各种活动的邀请,去讲述与黄亮相关的故事。花边新闻众人也很喜欢,更重要的一点,成本比邀请黄亮本人划算。牛明海的生意还算红火,而且他一定在偷偷关注着黄亮的一举一动,各种小道新闻层出不穷,都是源自他。今天关于外卖员前来邀请的事,最好别让牛明海发觉,不然,明天的报纸上可能就会登出令黄亮气得发抖的标题。
  刘旺走到门前,回头望着这栋三层豪宅发呆。如今的黄亮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越来越难伺候,再也不是黄柳镇时的黄亮了,那时候的黄亮还像个理想主义者,每日学习画画,看书作文,内心充满难得的侠义之情。以前他喊黄亮为大哥,后来喊老板,现在要喊黄老师,可总会忘记喊黄老师,先前那声“老板”肯定又得罪黄亮了。
  刘旺走到前面的草坪上坐下来,孤鸟一样扛着脑袋看天空。天空冷冰冰的,飘着几片薄云。
  黄亮进屋喝了一杯热牛奶,躺在床上休息,又感到烦躁,出门看到刘旺在远处草坪上悠闲坐着的样子,心里嫉妒,狠狠骂了一句。刘旺走近赔罪,问需要他做什么。黄亮想了想后摇摇头,让刘旺再走远一些,别烦他。
  黄亮再次回到房间,面对着墙壁,又到窗户那儿看了看外面。他怀疑坐立不安是因为很久没有跳楼的缘故。他跑到楼梯口,只是跑到楼梯口而已,他又转身回来了。两年前跳完冲天塔后的细微恐惧窜了出来。
  之后好几个晚上,黄亮再次做噩梦,有时他哭着醒来,发觉梦里的呼救直到惊醒时还有半句刚刚从嘴边滑过去。好在噩梦没有一直困扰,很快一切恢复正常。他又开了几场讲座,事情也就完全淡忘了。
  就在这个时候,邀请来了。这回邀请他表演的是自己的故乡,邀请函来自县城官方,热情洋溢地叙述了家乡对于出了他这样一位奇人的骄傲,众望所求,期待他回去做一次表演。邀请函附着一份名单,为了表达诚意,还找众人签名。黄亮一个一个看下去,惊喜地发现名单上居然签有他从前喜欢并且追求过的女生的名字。他认得这个笔迹,终生难忘,只可惜她当时狠心拒绝了他。黄亮摸着这个女生的名字回忆,笑得合不拢嘴。   刘旺听到他的笑声,很好奇,从另一间房走来,忍不住多嘴问道:“黄老师有什么好事吗?”
  “大好事!哈哈!大好的事!”黄亮抖着手上的纸。
  刘旺当然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赔着笑脸。难得看到黄亮如此高兴。他最好一直这么高兴。
  “给我准备行李,我们回一趟老家。”黄亮说。
  “什么时间走?”
  “明天!”
  刘旺急忙回自己房间收拾东西,然后订票。
  黄亮一个人缩在椅子里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笑。实在太开心了,这回可是荣归故里。本来自己准备抽个时间回去,眼下却以如此隆重的方式回去,母亲一定高兴坏了,她肯定也听说了他的事迹。
  第二天,很巧,也是六号。这个日子让黄亮想起了过去,想起了牛明海。牛明海喜欢将重要的表演日期安排在逢六或者逢八的日子上。坐在车上,黄亮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想起了黄柳镇那个曾经使他跳楼却因此获得能力的好地方。世上恐怕只有黄柳镇能让一个人绝处逢生,只可惜那里并不是人人都喜爱的。那儿的生活看上去杂乱无章,在外人眼中算是荒蛮之地,人们对生死甚至友情都视而不见,对任何人的离去或者到来也视而不见,只是无所谓无所求又怀着个人无比的热情活在那个镇上。真正愿意去那儿生活的人都变成了真正的黄柳镇的人,而像他黄亮这样的人,只有一门心思还留在那儿,人已经回不去了。每次他准备往黄柳镇去的时候,中途总会遇到别的事情——那些名利的诱惑,牵着他偏离黄柳镇去更远的地方。黄亮想起那儿终年枯黄的柳叶,出镇的那天,地面上铺着厚厚一层,车子压在柳叶上嚓嚓地响。想到这里他的眼眶红红的,心里忽然明白为何自己一直回不到黄柳镇,因为他的心像一个蛇皮口袋,打开一个口子,就想着填很多东西进去。现在他的心鼓起来了,太沉重了,黄柳镇的路途也实在太远了。他都搞不清自己是否曾经真的住在黄柳镇。他也想到,那次挑战冲天塔出现的意外,不是因为长途坠落使他站不稳,而是填满的内心使他不如从前轻盈,从前的他就像黄柳镇的一片柳叶,在动荡的风中只会更加轻盈,更加自然而然地落地。黄亮用手抠了抠耳朵,晃晃脑袋,让自己从回忆中醒来。
  刘旺呆滞地望着窗外。
  黄亮轻轻拍了一下面前的小桌子。
  “什么,黄老师?”刘旺回过神来。
  “我这两年脾气不太好。”黄亮说。他盯着刘旺,眼神里没有一丝怒气,而是忧伤,刚从很远的回忆中走来的忧伤。
  “我对你们不太好。”他又说。
  刘旺不好说什么。两年来他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没有摸清黄亮的心思之前不轻易搭腔。
  “我把他们几个都开除了。对牛明海我没有愧疚,他是个狡猾的人,在任何环境下都混得过去。马梁、张晓明和洪源,他们是老实人,我总想起那时候,我站在楼上,他们三个在楼下弯腰驼背打开或者收拾地上的横幅,他们干这种轻巧活的时候也像在工地上扎钢筋、搅水泥浆、挑沙土,是那种本分的卖力做法,不会做得更出彩更让人期待更超出想象,但是可以让人放心。我把他们辞掉了。我们一起落难在黄柳镇,在那儿翻身,从那儿一起出来。”停了一下,想起什么,又说,“我没有帮那些人。也许我应该帮一把。但世上那么多人需要帮助,我帮得过来吗?人们真的指望依靠一个人的能力获取公平的待遇吗?我又不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浑身上下和他们一样只有一双眼睛。他们可不知道我这能力当初也是被逼出来的。不过,也许帮一下也好,帮一个算一个。”
  刘旺没说话,心里冒出来的画面是:马梁、洪源和张晓明在收拾自己亏本的烂摊子。
  “还好有你在,我的兄弟,这样看来我并没有将事情做绝,等我回城再去找他们。”
  刘旺受宠若惊,更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看到外面的站台标注,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很快就到站了,老板。”
  “喊我大哥。”黃亮说。
  刘旺想了想,没喊。
  县城到了。
  黄亮一眼认出在站前接他的母亲。她比想象中更老了。
  “我们往后面那条路走,前门堵着来接你的人呢。”母亲说。
  黄亮紧跟脚步,和刘旺一起坐上了母亲早就租好等在这儿的小车,直接回了家。
  晚饭后,父亲早早就睡了。他看上去很不高兴,却什么重话都没讲。
  “我爹怎么了?”黄亮问母亲。她向来是家中最好说话的。
  “担心你吧。明天你要表演,害怕让你分心。他不说就不说呗。”她停下来,手里像从前那样在地上这里抓一下那里抓一下,很快手里就握着几丝杂草了。
  “妈,你总是忙不完的样子,我们都建了大房子,还忙个啥。”
  “是啊,劳碌命。我还没有习惯闲下来。”她丢掉手里的草。不到十秒钟,又将草抓到手中。
  “你不懂做娘的心。”她哽咽。
  很快她就绷不住了,眼里泛起泪水,像从前那样无声无息委委屈屈哭了一场。这种状况不是操心丈夫就是操心儿子,她的泪水还从没为自己掉过。
  “妈,你别老是哭哭哭的,我现在有出息啦,你不用操心我。”
  “出……息,你这……这叫出息……”
  “妈。”
  她咬了咬嘴唇,使劲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两分钟,眼里没有泪水了,可是她的手里抓了更多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两年她坐在哪儿都是这个样子,手里总要抓住一些东西,像个没安全感的小孩。邻居们也常说,尽忙些没用的,那又不是你的金山银山,靠不住,如今你儿子有了出息,那才是靠得住的。“不过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他们这句话说得让人听了难过。她当然痛斥这句可能是无心或者关心的话,闹得邻里关系很僵。夜里她一个人偷着流泪,偷着跑到门前看看儿子的身影是否会从月光里走来,她失眠,精神恍惚,害怕自己的儿子已经死在外面了。每年收到那么多钱,也时不时收到儿子来信,信里提了寄回多少钱的事,她仍然恍惚,仍然觉得那些钱是别人错寄给她的。“要不然他为什么不回来?”她反反复复想着这句话,想得心里都发霉了。最早的那一年,她走在路上都能晕过去。人们说她干活太拼命。只有她自己清楚,为了儿子的事情,她只差没有疯掉。   去车站接儿子的消息是从县里传来的。她更加恍惚,害怕是搞错了,害怕站在她面前的是别人的儿子。
  一切都是真的,可这份真真得更让人恍惚,看见儿子的那一刹那,她简直想哭。回到家中,好几次她心里都打鼓,坐在眼前的莫不是自己儿子的鬼魂,她立刻又在心里抽自己耳光,怎么能这么诅咒亲生儿子。
  现在,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将心里的事完全倒给儿子。和丈夫一样,她害怕分了明天儿子跳楼的心。他看上去如此强壮,脸上也只挂着长途乘车的疲倦,精神很好,信心十足。
  “真不用担心我。这种事我无法一两句解释清楚,但确实获得了天大的能力。你知道冲天塔吗?”
  母亲摇头。
  “六百九十九米!”
  母亲又摇头。
  “我轻松跳下去,平安无事。”他说。
  她一下将手里的杂草捏得更紧。
  “妈,我真的有能力。儿子没办法将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完完全全说清楚,可如果你要是在外面的大城市,那儿的广告牌都会打着儿子的名号,你一眼就看到我的出息了。”
  “从小到大我只听说只有侥幸逃过一劫的人,没有听说反反复复都摔不死的人。”她终于将担心一口气倒了出来。
  “不一样的。人和人不一样。”黄亮说。他满脸微笑,很理解母亲的担心。
  “儿子,你听我的劝,明天别跳了,以后都别跳了。世上没有摔不死的人,没有。”
  “妈,那只不过是一栋六层小楼,我跳楼的次数都数不清了,还能做翻身动作。我跳过六百九十九米的高塔呢,简直可以说是从天而降。”
  “世上没有……”她顿住,想了一下说,“你这样的人。”
  “明天大家都会看到的。”
  “你是我儿子,我比你更了解你。”
  “妈,你不了解,你只是太担心了。明天你会看到的。这次回来我还有更好的打算,等跳完之后卖掉这儿的房子,你们和我一起到大城市居住,我在那儿买了房子,比这房子还大。早点休息吧。如果猜得不错,天一亮就会有人来这儿迎我们去县城。”
  “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我死了也要埋在这个地方。”
  “妈,早点休息。”
  黄亮一夜未眠。
  母亲一夜未眠。
  天不亮就有人来喊门。
  黄亮开了房门。外面站着好几个大汉,穿着整整齐齐,年龄都在黄亮之上,有几个鼻梁上架着眼镜,笑容可掬。
  “是县里来的吧。”
  “是的,黄老师。”来人恭敬回答。
  黄亮回屋里重新穿戴完才喊醒刘旺,让他准备东西。母亲和父亲相继从卧室出来,父亲摆着脸子不肯同去,对着黄亮摇头又摇头。母亲想了想,还是跟着黄亮上车了。车子开动那会儿,黄亮看见父亲偏在门边,一副可怜悲凄的模样。也许是人太老了吧,人老了再掉几颗牙,就显得荒凉。
  到了县城,一行人径直去了那栋六层高楼。这已经是县城最高的楼房了。那儿早早围着人。黄亮看得眼花,也认不出其中到底有没有熟人。看上去都挺眼熟,又都叫不出名字。
  盯着人群找了半天,那位喜欢的姑娘始终没有看到,黄亮心里有点凉了。
  他到了楼顶,楼板上也站满了人。从前他跳楼的地方可不许有人。观众们应该到楼下站着。可能因为身在家乡,心情良好,他对一切都能容忍,满脸堆笑地挤出去,站在主持人旁边。他们居然还请了主持人。按照请求,他回答了一个又一个问题。楼下人越来越多,很快,黄亮低头看见那个喜欢的姑娘了。她挽着一个男人的手。那男的至少大她十岁,实在不愿说大她二十岁。这个老男人美滋滋地挽着他喜欢的人的手呢。
  黄亮一肚子委屈。
  姑娘在向他挥手,嘴里应该是在喊着黄亮的名字。
  他扭开视线,故意不看却看了再看,心痛得要命,恨不得手里拿的不是话筒而是一杯烈酒。那姑娘的装扮比以前更时髦了,长款薄大衣,里面套着一条短裙,咖啡色短靴,头发烫了个波浪卷,挥动的那只手上有个亮眼的东西,可能是戒指。如果姑娘是他的,他一定不会让她将头发烫成麻花,从前瀑布般的直发多好看,也不会让她抹那么艳的口红。
  “他妈的!”他心里骂起来,更加伤感,是那种彻底的失败者的伤感。接下来要在这么多乡人面前表演跳楼,尤其是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跳楼,原先那种荣耀感这会儿全成了屈辱,对跳楼的厌倦甚至是仇恨的心思冒了上来。母亲说得对,跳楼不是一条好路。想来真后悔,他竟然在绝路上走了这么久。
  主持人将黄亮的奇事宣读完了。接下来,他礼貌地微笑着问:“可以开始了吗?黄老师。”
  黄亮陷入恍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人群挤来挤去,每个人都想看清楚黄亮是怎样跳下去的,是不是真的和传言一样,能翻身,能直立无损。他们你推我推,不小心把黄亮撞倒了,黄亮直接失足掉下去了。人群尖叫,慌乱,害怕,互相指责,不过他们很快想到:这是一个摔不死的人。于是尖叫变成了欢呼、掌声和眼睁睁地观望。
  黄亮直到失足的那一刻才发觉自己在往下落,不祥的感覺火一样冲到头顶。他完全没有准备好,翻身的动作就别想了。倾斜的姿势一直倾斜,这个角度看到的那姑娘的侧脸陌生极了,像是先前认错了人。当她转脸过来盯着他,张开那张也许满含着惊讶的嘴巴,黄亮更是吓坏了,那抹了口红的嘴像要将他吞吃。他正要移开视线(虽然翻身是困难的,但跳楼的经验不是一两天,转个视线对他来说轻松容易),看见母亲也站在人群前头了,她肯定是因为黄亮失足而奋勇挤到前面来的,她企图伸手接住自己的儿子,却被负责安保的人死死抓住了手。她脸上的神情变化真大,怯生生的,又恐惧万分,在恳求什么,又万念俱灰。她在那儿与人斗争,听到她反复大声对那些人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呀!”那些人也跟她说:“你老人家放心吧,你儿子摔不死。”
  没有人放她过去,更多人将她挡住。
  黄亮也不希望她过来,甚至今天早上不应该让她一起来。
  他落到地面了,发出沉重的闷响,趴在地上不动了,像一个外壳完好内部碎掉的鸡蛋。人们愣了一下紧接着欢叫着鼓掌。安保人员也在鼓掌。
  母亲跑了过去。
  只有她知道儿子不行了。她把儿子抱在怀里,喊着他的乳名。血流在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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